近代湖南绅士反洋教运动的文化因素

2012-04-01 18:43许顺富
城市学刊 2012年1期
关键词:绅士教案湖南

许顺富

湘军在强烈的卫道意识驱动下,以自己的血腥之剑,剿杀了从西方借来并不成熟的基督教理论的太平天国农民起义,但它却无法阻挡以炮舰为先导的西方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和蔓延。19世纪60年代,随着西方列强对华侵略的不断扩大,其宗教势力也大量涌入湖南。不少西方传教士依仗不平等条约的保护,在湖南耀武扬威,横行不法,掠买民产,包揽诉讼,欺压百姓,制造事端,干涉内政,刺探情报。用基督教的福音来贬损中国长期积淀而成的儒学文化,严重挫伤了以“卫道”自居的湖南士人的民族自尊性。因此,激起了湖南士人的强烈反对,反教会侵略的斗争从此蓬勃兴起。1861~1910年50年间,湖南共发生各类教案50余起,而经过中国官方立案,并会同外国传教士或公使、领事处理过,对晚清社会产生重大影响的反教案件有7起。分别是:1861~1862年衡州、湘潭教案;1889~1898年周汉反教案;1893~1895年临湘教案;1900年衡州教案;1902年辰州教案;1902年邵阳教案;1910年长沙教案。[1]在湖南众多的教案中,绅士常常起着倡导、鼓吹和组织领导反洋教的作用。许多反教揭帖只有他们这些有知识、有文化的封建绅士才能制造出来。作为乡土社会的实际权威,他们在普通民众中间有着比较强大的号召力;作为传统文化的代言人,他们对西方异质文化的入侵有着更为强烈的抵触情绪,尤其当异质文化伴随着武装侵略的血腥,想取代传统儒学的文化地位时,作为传统文化的保护人,他们自然产生出一种义不容辞的反洋教文化的责任,教案的频繁出现虽有多种因素的刺激,但是中西文化的冲突却是隐藏在教案背后的深层次原因。

湖南作为一个内陆省份,风气比较闭塞,传统文化种根深固,护圣卫道的意识尤为强烈,以曾国藩为首的湘军集团就是程朱理学思想深厚、誓死捍卫圣道的文化斗士。他们用自己的血腥之剑,清除了太平天国从西方借来的异教文化,宣示了传统圣道的功利价值。湘军对太平天国的胜利,使其卫道精神得到湖南士人的广泛认同,而刊刻《船山遗书》,重修地方志,扩建学校书院,建立忠义祠,更强化了湖南的传统观念和传统意识。“发逆之役,湘军成大功,故嚣张之气渐生,而仇洋之风以起”,[2]高度的成就感助长了湘人的自负与使命感,强化了湘人自觉卫道,鄙夷西教的社会观念。而“观念模型一旦形成,就成为某种相对独立的精神力量,对人们的思维过程起到指导、定向的作用,制约着人们的思维线路和思维结果。”[3]湖南绅士的仇夷反教活动,实际上是一种文化民族主义情愫的体现。文化民族主义本为近代中国人在西潮冲击面前所产生的一种必然心态,从文化史角度看,“教案”除具有人民反对外来教会侵略、压迫的性质外,还包含不同文化心理、感情、习俗的冲突。这里既有民间老百姓,也有绅士和官僚。在当时的情况下,他们都具有相同的文化心理:尽量防守自己的东西,不要受外来文化的影响。这在当时实属时势使然。湖南绅士的反教活动往往表现为群体性与个体性交相辉映的发展态势,湖南发生的重大教案,几乎都表现出群体性参与的热情,既有官绅,又有普通民众。谣言成为教案频发的导火线。谣言的出现,一方面基于洋教士凭借不平等条约为护符,在内地强占田产,扩建教堂,以小恩小惠引诱地方痞徒加入教会,欺压小民,胡作非为,以征服者的自大心理,粗暴干涉中国的内政,损害中国的民族尊严和传统权威。根据当时记载:那些来到湖南的外国教士,不论天主教也好,耶酥教也好,“心怀叵测,偏袒教民,以广招徕。凡有词讼,任意投函干预,或包揽讨账,保庇匪人(贪官污吏、土豪劣绅、流氓地痞)”,那些为外国教士所收买而充当鹰犬的教民,更是“从中作祟”,“鱼肉同胞,逞凶图利”。至于湖南地方官吏,则经常“一奉教士之函,即已张皇失措,无论有理无理,莫不敬谨依遵,枉法悖理,欺压善良,破国家之法律,损国家之大权,以求媚外了事”,[4]因而引起绅民的强烈不满。另一方面,语言的差异,人种的区别,文化的隔阂,思想观念和文化习俗的不同,很容易引起人们对外来文化的抵触情绪,在几千年的儒学文化的熏陶下,人们习惯了传统的是非标准和价值判断,因此,他们对于有违于三纲五常的基督教文化,怀着深深的敌视心理,认为是在“用夷变夏”,是野蛮民族对文明之邦的挑战,如果不加以抵制,那么优越的华夏文化就会有被外来“蛮夷”文化取代的危险。湖南绅士作为传统文化的忠实捍卫者,他们用自己“卫道护圣”的执着,前仆后继地跟着曾国藩,为维护封建文化的尊严,拼死血战,终于打败了借助基督教文化进行离经叛道的太平天国,树立了湖南在国人面前“忠义之邦”的良好形象。当基督教文化随着侵略者的脚步,在湖南各地兴风作浪,再次发起对传统文化的冲击之时,固守传统的湖南绅士又挺身而出,在“唯我独尊”的文化自负意识驱使下,义无反顾的走上了反教的前列。对于他们而言,反教最重要的手段,就是要激起人们的反教意识,让人们从心底里厌恶洋教士和异端文化,而丑化异端文化,贬斥异端行为,往往容易引起抱有相同文化心理的人们的共鸣。借助谣言,唤起人们的仇教热情,是动员人们反教斗争的最有效的工具。

1861年发生的衡阳、湘潭、清泉教案,除了传教士强占土地、包庇败类、偷运鸦片等种种不法恶行引起人们的不满之外,文化的认同问题也是教案发生的重要因素。近代湖南开放较晚,本土的湖南人远未达到接纳西方资本主义经济和思想文化的程度,整体而言,湖南近代绅士还未完成由传统知识分子向近代知识分子的转型,他们还没有接纳西方文化的心理准备,因而只能尽量固守自己的文化阵地。1861年,当法国传教士从湘潭前往长沙传教,长沙绅士就齐集明伦堂,共同刊发了《湖南阖省公檄》,从封建伦理道德的角度,列举了基督教的“切肤之害”。在他们的笔下,洋人非人,风俗习惯也荒堂古怪。他们称英吉利(英吉利三个汉字都照例被加上了“口”字的偏旁,以示蔑视、唾弃)“其主或女而或男,其种半人而半兽,山书所谓倮虫,汉译所谓鯷人者也。”他们“不扫墟墓,不祀木主,无祖宗也;父称老兄,母称老姊,无父子也;生女不嫁,留待教主,无夫妇也;不分贫富,入教给钱,无廉耻也;不分男女,赤身共沫,无羞耻也;剖心剜目,以遗体为牛羊;饵药采精,以儿童为蝼蚁;采妇人之精血,利己损人;饮蒙汗之迷汤,蛊心惑志。”[5]《湖南士民公传揭帖》更开宗明义地说道:“我湖湘士民,情溺纲常,俗拘廉耻,食毛践土,久承北阙之恩,肄礼读书,只识东山之教。假令华夷杂处,那堪鸟兽同群。”[6]从这些檄文揭帖中,透出的是不同文化观念的冲突。湖南绅士对西方文化的认识,有的是来自于无端的猜忌和传言,有的是来自于对西方文化的误读,也就是因自己的价值观来评判西方文化的对错,既有一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文化霸权色彩,又有一种西方文化威胁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度担忧。绅士作为民族的良心,他们具有最大的民族优越感,最深的民族忧患心,对于基督文化霸权侵凌中国的传统文化有着切肤之痛,对于保护民族的传统有着强烈的渴望,这就是他们为什么会成为反教的倡导者和领导者的主因。有学者指出“从全国情况来看,自19世纪80年代以后,地主阶级无论其上层或下层。都已退出(反教——笔者注)斗争的行列,但是在湖南,从19世纪50年代至此20世纪,湖南官绅始终充当倡导,发起或支持、推动的角色。”[7]1861年衡阳、湘潭、清泉等地的教案,发起的主要是应试士子,《湖南阖省公檄》在这些教案中起了文化动员的作用。

1900年的衡阳、辰州教案,也含有一定的文化因素,谣言成了这两次教案的导火线。衡阳教案的起因是因为法国传教士董哲西贿赂地方官员,试图霸占湘江东岸的大片肥沃土地,引起群情激愤,因而有人利用董哲西引诱衡阳县署钱漕马迪庵家中的妇女加入教会,前往江东岸僻静的地方施行洗礼的机会,在社会上散布谣言,说外国传教士“江边设帐,白昼裸淫。”伤风败俗,亵渎神灵。流言传播开来以后,对于信守男女授受不亲文化传统的中国人来说,无异于是火上浇油,立即引发了大规模的反教活动,他们焚烧教堂,杀死教士,捣毁修道院、育婴堂,引起了清政府和帝国主义的恐慌。辰州教案的发生,也是由于谣言的流传。1902年7月,辰州府城沅陵突发瘟疫,本为水源污染所致,但当时找不出病源,于是有人传言,说英国传教士在水中放毒,想用这种办法诱使居民前往医院就诊。恰巧有人发现与英国传教士私通的寡妇肖张氏在城西的水井旁徘徊,有人从她身上搜出药粉一包,大家认为这与城内的瘟疫有关,于是将她“游街示众”,到处传言,这是洋人指使她施放病毒。愤怒的群众,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者达到了2000多人,他们冲进福音堂,打死了传教士胡绍祖和罗国俞。从这些教案中,我们不难看出,教案的发生大多表现出群体性参与的热情,参与教案的人数,少则几百人,多者几千人。像湘潭教案,就有3000多应试考生参与了反教活动,辰州教案直接参与的人数也达2000多人,旁观者和间接参与者更多。文化宣传在教案发生中起了关键性的鼓动作用,谣言成了社会动员的工具,1861年的衡州、湘潭、清泉教案,其宣传发动的舆论工具就是《湖南阖省公檄》和张贴于道路、街衢的各种反教揭帖。

湖南的教案离不开绅士阶层反教的文化宣传。湖南的反教宣传品不仅数量多,而且影响广,并且涌现了三位矢志不移、宁死不屈的反教英雄:崔暕、周汉和贺金声。

崔暕(1834-1902),别名贞史,湖南宁乡县人,是19世纪六七十年代湖南的反教先锋。他出身于书香门第,中过秀才、举人,做过地方官吏,平生“以攘夷卫道自任”,爱国忧时,“守正不阿”。1861年5月,所著《辟邪纪实》一书,自署“天下第一伤心人”。该书首录《圣谕广训、黜异端以崇正学》,以下依次为《天主邪教集说》、《天主邪教入中国考略》、《辟邪论》(上、下)、《杂引》、《案证》各篇,附录《辟邪歌》、《团防法》、《哥老会说》,末刊《辟邪纪实考订书目》。该书就大体内容和基本倾向看,可以说与《湖南阖省公檄》毫无二致,惟篇幅较大,资料更加丰富,刊出后,流传甚广,影响很大,对湖南湘潭、衡州教案起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在这篇反教的文献中,他高扬“保国保教”的高尚文化与道德动机,作为反教的旗帜,但在反教的操作层面和手法上,又带有传统道德规范所不及的残忍色彩。在《辟邪纪实》的“团防法”里就有这样的规定,对于挟代邪教符咒的外来一切形迹可疑之人,收留教匪的店主,附从邪教者,卖地给洋教士建屋的人,一律处死。崔暕在《天津条约》和《北京条约》允许外国传教士深入内地建堂传教的情况下,仍旧提出反洋拒教,防止教会势力向内地发展的方案,反映了他反抗外来侵略、誓死捍卫中国传统文化的坚强决心。也说明了他对外来文化的认识愚昧无知,无法拿起有效的文化武器去与西方文化抗衡,只能借助于暴力手段,对付传教士的文化侵略,甚至将暴力武器,不加区别的加诸参加教会的教民。不可否认,教民里面有许多助纣为虐的不法之徒,但是,也有一些善良的百姓,因为生活所迫而加入教会的情况,一味地用处死的办法来对待传教士和教民,就很容易扩大打击面,走上良莠不分的残忍屠杀道路,不能达到分化瓦解敌人,从而各个击破的目的,这既不符合儒家文化的仁爱之道,又给外国侵略者找到了干涉中国内政的借口,迫使腐败透顶的清政府做出更大的让步。崔暕为了达到文化动员民众反教的激情,他还用通俗易懂的语言编了一首《辟邪歌》,开创了以歌谣形式进行反洋教宣传的先河。虽然它所揭露天主教的许多内容荒诞不经,带有个人偏见和夸大事实的意味,但是他把批判天主教与反对侵略联系起来,又把握了时代的脉搏,在一定程度上透过现象看到了事物的本质。他以极乐观的情感,坚持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共同起来对抗不平等条约,组织“团防”,抵御传教活动,就能使儒家的圣道重光,国家的中兴就指日可待了。正是这种“仇夷反教”的强烈文化意识,驱使他总是不加分别地反对一切外来的新生事物,顽固地反对对外开放,拒绝一切外来文化。1876年,他鼓动应试士子焚烧由“素讲洋务”的郭嵩焘捐修的上林寺,表现出其极端的封建保守性和痛恨“洋务”,拒绝接受外来新生事物的极端落后性,在当时即具典型意义。

秀才出身的周汉(1842-1911)①周汉的生年尚待考定,现有两种说法:一是吕实强认为周汉生于1843年,见吕实强的《周汉反教案》,台湾《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二期,第418页。一是周汉生于1842年,见刘泱泱主编《湖南通史》(近代卷),湖南出版社1994年12月版,第235页,戚其章、王如绘编:《晚清教案纪事》,东方出版社1990年6月版,第186页。现采用此说。深受同乡崔暕反教思想的影响。他自1889年起,就开始刊刻了一本朱墨套印的反洋教的通俗图册《天猪教》,着重从传统文化心理的角度对西方宗教进行揭露和批判,认为世界上只有儒、佛、道三教为正教,此外再没有第四教了。因此,一切洋教都是“鬼叫”(叫、教谐音)或“邪教”、“妖教”、“天猪教”(天主教的谐音)、“猪教”,都是煽惑人心的,应该加以诛灭。自此以后,他就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反教宣传活动之中,刊刻了大量的书文揭帖和歌谣图画。周汉的反洋教文化大多采用通俗易懂、民间喜闻乐见的形式,来宣传自己的反洋教思想。他在《天猪叫》一书中,将“洋人”写作“羊人”,将他们比作禽兽;甘心为洋人驱使,为虎作伥的中国教士,则称其为“猪羊鬼之子孙”。全书共有图32幅,均注有说明文字,两旁书有对联。采用画配诗,文配图的方式,利用漫画进行反教宣传,这是周汉反洋教斗争的一个创举。

周汉的反洋教文化,无不贯串一条基本思想:卫道反教与爱国反侵略紧密结合。在《鬼叫该死》的通俗小册子里,他褒扬中国的“正教”,号召中国人要坚守“正教”,齐心协力与邪教作斗争,以求死后免受地狱之苦。要华民:“儒家实心学圣贤,僧学如来道学仙。忠恕慈悲和感应,各家各自守真传。遍传中国男和女,莫从邪教拜天主。一从邪教罪滔天,恼怒圣贤和佛仙。阳律总然侥幸免,冥刑一定受油煎。”[8]441在“周程朱张四裔孙公启”里面,他主张大力推广宣讲圣谕广训,以抵御基督教的文化侵略。他认为教会侵略与帝国主义的军事、政治、经济侵略一样,是想来“谋中国的江山”,即变中国为他们的殖民地,“剥中国银钱,害中国性命。”[9]以周汉个人名义刊刻的反教宣传品,更是表明了他反对洋教的决心以及矢志不渝、视死如归的坚贞之气。如周汉《自励四绝诗》,第一首表明他守道与反教的决心:“断无汉子怯洋人,况是天生铁汉真;七字预镌生圹石,孔门弟子大清臣。”第二首表示他要做一位振兴儒教的奇男子。第三首为缅怀乡贤周濂溪夫子。第四首表示他毛发虽衰但志气未弱,决心打一胜仗,以不负过去49年的光阴。在《谨遵圣谕辟邪》中,为表示誓死反教的决心,他特作对联云:“顶天立地,掀天揭地,惊天动地;拌死求生,视死犹生,有死无生。”在《大清臣子周孔徒遗嘱》里,他首先说明外人欺辱中国,荼毒华民,已达极点。他认为中国最可怕的事是“猪叫”太多,他们虽然面犹人面,而心则已变为猪羊,如豺狼窟穴于几席之下,蜈蚣卵育于襟袖之中。因而他主张:“宜大张告示,限三日勒令改悔。悉将耶酥猪精妖巢妖书妖器焚烧,家家石錾十字架妖像当门践踏,堂设天地君亲神位供奉。三日后违令者立刻合门屠之。藉其财产,以半充军饷,半赏报人。”从这些文告中,不难看出周汉不仅对基督教深恶痛绝,对外国人入侵中国,更是义愤填膺,表现出了卫道反教的强烈文化意识。

周汉的反洋教文化,在封闭落后的中国具有很深厚的社会土壤,他以传统“三纲五常”为利器,强调人伦辈份和等级秩序,迎合了绝大多数人长期信守儒家礼教制度的文化心理。“打教讹言无论如何荒诞,如何离奇,其思想基础还是中国上层文化的伦理主义。对西方‘乱伦’的攻击,是讹言攻击的要点,也是卫道的愿望。”[10]周汉从自身文化立场出发,对基督教不拜祖宗,不讲忠孝节义,只崇拜上帝的行为极为不满。指斥它们“靡弗僭妄绝伦,甚至吠天地三光为夷酋耶酥太子所造之器物,吠人祖宗父母弃世如器物损敝者然,斥华人之敬事为非是。凡古圣先贤以及祀典诸神,悉遭辱詈无遗。”[8]434斥责传教士“结匪巢,散妖书、放迷药、行淫术、呈毒威。”“淫如鹿、贪如狼、黠如猕、悍如獍。”“不仅要伤害中国人民,并且要借传教而窥窃大清社稷。”[8]432-433这种文化上的心理暗示,很容易获得具有相同文化心理的人们的共鸣,引起人们对洋教的愤恨。他的反教宣传品风行全国,仅《鬼教该死》一书就发行了80万册,从而引起了外国列强的极大恐慌,外国公使依仗不平等条约为护身符,要求清政府严查周汉的反教活动,周汉被投进了监狱,但他的反教文化,却深深的植根于三湘大地,成为了湖南人们反教斗争的强大精神动力。

继周汉之后,湖南又涌现出了更为激进的反教“文化斗士”贺金声。贺金声(1853-1902)深受周敦颐和王夫之的封建理学思想的影响,“自少即以名教纲常自任,以古之忠孝节义相期许”。他对洋教士深入湖南,占土地,建教堂,毁名教,坏纲常,招痞徒,入邪教,干司法,谋社稷的种种恶行,甚为愤怒;对湖南人们连绵不断的反洋教斗争,深表同情。“夷夏之防”的文化意识和“舍我之外,必无教化”的文人风骨在他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他在《拿教犯书》中极力倡议驱逐洋人教士,认为“我等此举,为身家起见,匹夫有责之谓何,若忍负祖、父以来二百余年践土食毛之恩,甘置大局于不顾,不且自外生成乎?则又何敢!”尤其最有力者是其在狱中所写的《狱中安母书》所言:“男以仇洋被难,揆之古人防严夷夏,男亦不失为仁义中人也,岂一朝之忿忘身,以及其亲者比哉!”明确说明他的反教行为不是出于一时的愤怒,而是“夷夏之防”文化熏陶的结果,是符合儒教文化的“仁义”之举,可见传统的文化意识对他的影响之大。他的自为傲骨的文化品格则体现在《狱中上俞中丞书》和《狱中安母书》中,他自豪地声称:“生身列胶庠,得与名教纲常之任,所谓匹夫有责,生殆有之矣。”“男既列胶庠,自当力任名教,况业已害切桑梓,何忍置诸度外。”即便无济于事,也不忍以之试祸,可谓“杀生成仁,舍生取义”也。他的这种生死不渝的文化坚守,使他义无反顾地站到了反教斗争的前列。

贺金声的反教活动不仅体现在他的语言文字中,而且更体现在他的个人行动中。他向来仇恨洋人,自己从不穿洋布衣服,不打洋伞,不点洋油,凡是外国运来的东西,他都拒绝使用。他对群众的反教斗争则大力支持,当衡州教案发生时,他在通往衡州的道路上,沿途设置义茶亭,供应干粮茶水,鼓励群众前往支持衡州人民的反侵略斗争。

贺金声的反洋教文化深受传统“忠君”思想的影响,他一直把自己摆在“忠君”爱国的文化人位置上,年少时如此,成年后仍一如既往地坚守这一信条。他先是把“暂予羁縻”而提拔他为翼字营管带的湖南巡抚俞廉三视为知己,多次写信劝说他,乘着清政府利用义和团反洋教的机会,起兵“勤王”,帮助清政府抵抗八国联军的入侵。建议俞廉三用“管仲之策”,“倡定霸业”,即主张湖南“与洋人决裂”,实行独立。贺金声的一腔热血换来的是俞廉三的冷遇,他开始有所醒悟,认识到俞廉三不值得依靠,于是借口回家探亲,回到了老家邵阳,走上了独立反洋教的道路。一是严惩非法教民教士。《辛丑条约》后,湖南省的外国教堂逐渐增加,游历洋人,络绎道路,德国传教士康满竟以征服者的姿态,在邵阳县城大兴土木,建造了一座美仑美奂的福音堂。劣绅李元箸依仗教会势力,纠集地痞流氓在县城胡作非为,“包揽词讼,扬言告状之人,如入堂从教,包管得赢。”他们强占农民土地,强抢店铺物品,强收各种保护费,引起当地群众强烈不满。贺金声利用历年所蓄的壮丁和军装,组织反教力量,派人捉拿拐卖幼儿的教民朱二,在邵阳各地游街示众,拒绝知县陈玉麟将教民送交官府处理的要求,将朱二活活烧死,并要求知县将外国传教士康德送交他们处理,否则将派兵进城搜捕。二是组织“大汉佑民灭洋军”,驱逐和捉拿教士教民。1902年9月18日,贺金声在邵阳县佘田桥(今属邵东县)宣布起义。他们发布《驱洋人劝各国教士文》,内称:“各国迫我中国太甚,滋酿祸端之事太多,而教堂尤为第一大宗,是虽我中国士民不率教所致;平心而论,各国之教,与教堂及教士所为,果无实在令人可疑,实在令人含愤之处,我中国士民亦何终以仇教之故,奉父母鞠育之身,膏朝廷斧钺而不辞哉!且我中国之入教者,类皆元恶大憝,始为正论所不容,旋借教堂以肆毒,其中惨不可言之事,各国岂真不知之?”他强烈要求西方各国“将所立教堂,速自收除,用快人心,以固和局。”[11]短短几天之内,参加贺金声“大汉佑民灭洋军”的群众就达到了20多万人,他们进驻县城,“声言搜捉洋人”,宝庆知府潘清、邵阳知县陈玉麟十分恐慌,急忙派人将德国传教士康德秘密送往省城。由于灭洋军只反洋人,不反朝廷,因而对于地方官府没有进行任何打击,贺金声仍旧寄希望于湖南巡抚俞廉三“幡然悔悟”,与他一起反对洋教,倡定霸业。结果被俞廉三出卖,用计诱杀,湖南的反教事业因之失败。

湖南绅士的反教斗争时间长,范围广、规模大、影响深远。湖南绅士的反教斗争从 19世纪60年代开始,直到20世纪初,历时50多年,而且连绵不绝。发生的大大小小的教案多达 50多起,参与的人数众多,从几百人到几千人,最多的达20~30万人。反教的社会影响力十分深远,正如徐珂在《清稗类钞》所言:“基督教遍国中,而湖南独后。盖湘人以勇敢排外称,宁乡周翰著书绘图,诋斥耶酥,各国牧师俞惧。益光绪庚子以前,湖南教会仅常德有加特力、波罗特士敦两堂,长沙、湘潭、岳州、衡州有波罗特士敦教堂,西人尚不敢直接传教,汉两至,昼匿夜行,稍留即去。至光绪庚子辰州教案起,英、法、德三国炮舰上溯常德,英更命其淀泊上海之舰队续赴长江,以威力相迫协。政府惧,既惩凶赔款并杀都司以谢之。基督教大胜。会长沙开港,各教派遂乘机而入矣。”[12]到贺金声反教斗争失败后,教会势力更加肆无忌惮,宣统年间,湖南全省几乎每一个角落都有了传教士的足迹。

湖南绅士之所以有如此强烈的仇教心态,有其深厚的文化原因。一是基督教文化违背了中国传统儒教文化的精神,破坏了传统绅士的精神信仰和文化习俗。基督教是一神论的宗教。它认为统治宇宙万物的只有唯一的神—上帝,宣扬上帝是天地的主宰。《圣经》说:“我是耶和华,在我以外并没有神。”[13]“万膝必向我跪拜,万口必凭我起誓。”“只有笃信耶和华的信仰才是唯一真实的信仰。”[14]这种唯我独尊的上帝观完全不同于儒家的“上帝”观。儒家的“上帝”是 “三纲五常”,它信奉的是“天地君亲师”,其核心又是“君亲”。儒教的上帝是以尊卑秩序和血缘关系为纽带组成的超乎一神与多神,介乎有神与无神之间的一种宗教信仰。特别是汉代董仲舒阐述了“君权神授”以来,皇帝就成了神权的代表。基督教崇拜的是上帝,儒家崇拜的是皇帝,维系皇权的思想基础就是“三纲五常”。基督教的基本教义与崇拜对象和儒教是完全不同的,而且没有任何可融性。湖南作为笃信程、朱理学最深厚的文化地区,“三纲五常”的封建文化意识尤为浓厚,基督教所宣扬的人人都应归属上帝,在上帝面前一律平等的伦理观念,背离了儒家文化宣扬的“亲疏有别、长幼有序、尊卑有等”的封建伦理思想,基督教只拜上帝不敬祖先,“男女同堂”和婴儿“归主”的文化习俗,切断了中国人宝贵的血缘亲情关系,破坏了孝亲祭祖、夫妇人伦和子嗣传承的家族意识,这使深受封建儒学文化影响的绅士阶层所无法容忍的事情。在他们看来“这些无情无义的夷人,前来扰乱中国文化传统,也就是中国最珍贵的遗产。他们用腐蚀和破坏来毁灭之。”[15]在中国,几乎绝大多数人,尤其是饱读诗书的绅士都把儒家的“三纲五常”基本教义融入心灵深处,在自己心目中将其神圣化、绝对化、本体化,成为不可更改的精神信念和动力支柱。湖南绝大多数的教案,都是在绅士的宣传、鼓动和直接领导下而发生的,他们以儒家文化作为批判基督教文化的思想武器,尽管有些落伍,但在封闭、落后的近代中国,尤其是在基督教文化随着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而强行深入中国的内地,湖南绅士的反基督教文化就带有反对西方殖民主义侵略文化的特殊意义,容易唤起中国人民反对外来侵略的良知,获得社会较为广泛的支持。

二是基督教文化融合了资本主义的某些精神理念,破坏了中国绅士阶层传统的精神追求。基督教虽然产生于工业革命之前,但是,它在传播过程中为了适应西方资本主义的需要,它的教义也不得不随时而变,融入了资本主义自由、平等、博爱、节俭、追求个人价值的基本精神。基督教认为:“按着上帝意志的明确表示,只有行动,而不是消闲和享乐,才能够增加上帝的荣耀。”“人的一生无限短暂,无限珍贵,都应该用来确证他的入选与否。把时间损失在社交、闲聊、奢侈生活方面,甚至睡觉超过保证健康所需的时间(六小时,最多八小时),是一定要受道德谴责的。”“时间是无价之宝,因为每一个小时的丧失,都是为上帝增光的劳动的损失”。[16]这种教义为资本主义追求财富的积累起了极大的驱动作用,在一定程度上鼓舞了他们不断地向外掠夺财富和倾销商品。这和中国士人“言义不言利”、“贵义贱利”的文化观念完全背道而驰,中国士人追求的是精神道德的自我完善,奉行的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文化价值观,奋斗的目标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惯的处世态度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他们不像西方中产阶级那样具有很强的冒险精神和疯狂的致富欲望,他们向往的是农耕文化的幽闲、自在的田园式文化生活。传教士所宣扬的基督教文化破坏了他们这种有序、稳定的传统生活模式,颠覆了他们生活中原有的文化价值判断。正如费孝通所言:“当工业革命在欧洲开始的时候,是中产阶级带的头。当时,中世纪的封建主义正在衰退。但是在中国和西方打交道的时候,中产阶级是保守的绅士。绅士的理想是在官方的庇护下,享受闲适的生活。生产是农民的事情,它被认为是低下的。绅士在经济活动方面的积极性被长期的压制了。工业主义不像佛教,当佛教首先出现的时候,它抓住了绅士的闲适精神。它完全适应某种退隐的传统。因此,在中国有可能从绅士阶级里找出一些有才能的人宣扬这种信条。但是,现代工业主义相反,它是与绅士的传统精神相对立的。绅士轻视实际知识的价值。他们学习文学,因为它象征着闲适和精致,因为它通向官场。”[17]尽管中国沿海一些城市被迫开放了20多年,而湖南当时仍旧处在封闭阶段,与洋人没有什么大的交往,湖南绅士对洋人的认知尚处在“无父无君”、凶狠残忍、贪财好色、淫心兽行的传统观念之中,对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和机器设备仍旧视为是“奇技淫巧”。他们仇视基督教,是因为它破坏了中国传统的等级观念,影响了中国士人的生活方式,损害了他们传统的优越感,使他们对急剧变动的社会无所适从。“多少年来平顺发展而不曾出现过内部严重危机的华夏文化,造成了人们盲目的优越感,习惯于以君临天下、高人一等的目光审视环宇。大量的反洋教揭帖,充斥着对于‘礼义之邦’、‘圣贤之道’和‘田园之乐’的缅怀”。[18]

三是民族主义的文化意识和侵略战争的创伤使中国士民对基督教产生抵触情绪。华夏民族历来有一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文化心理,对外来东西常怀有疑虑态度。近代基督教的东来是和军舰、大炮、不平等条约相联系在一起的,所以,在中国人眼里它自然成为西方侵略的一部分。连绵不断的战争灾难,严重挫伤了中国人民的民族心理,带给了中国人民难以愈合的历史伤痛。屈辱中的痛苦和创伤燃烧了中国人的心,教案的不断发生便是他们对西方列强侵华的间接反抗。结果,每次教案又都是以中国赔偿钱物和拘捕绅民结束,这更激起了人民对政府欺内媚外行径的痛恨,使得绅民更加迁怒于狐假虎威的洋教士,从某方面而言,教案的爆发也是对腐败政府的扭曲反抗。维新时期的《湘报》曾经写道:“耶稣之入中国,先由英国与法国用兵,以枪炮逼其立约保护传教,此事一开华人之疑心,至后来每逢闹教之一场,传教诸国必以兵威索偿,是无异于传教以势,而非传教以道矣。”[19]因此,每当西方资本主义用武力加强对华侵略,就会引发新的反教运动,增强绅民对基督教的抵触情绪。19世纪60年代后,西方传教士颇费苦心地设计了许多征服湖南人的方法,如提升教区地位,派遣传教士秘密传教,发展会员,布施财物,施医救治病人,开设教会学校等,但他们的成效与他们所花费的精力比较起来,可谓相去太远了。他们的间接传教方法一般来说没有受到湖南绅民的反对,但他们间接传教的目的却总是受到湖南绅民的抵制。“传教士虽然不能以宗教影响湖南,他们的文化事业却改变了湖南人对西方的态度。传教士所创办的学校,初时无人问津,而渐渐地有人被吸引住了,人数多起来了。少数出身教会学校的人士,当他们的学业完成或甚至于游学归来,推动新的观念,发动改革,湖南渐渐地改变了。雅礼学校是个最好的例子。”[20]

四是和全国其他省区相比,湖南具有更容易产生仇教情绪的区域文化心理。当以卫道自任的湘军兴起时,就把太平天国的上帝教和西方的天主教视同一物,认为太平天国是“窃外夷之绪,崇天主之教”;认为传教士是太平天国的暗中支持者。所以湘军攻战所及,对外国传教士的教堂、育婴室等经常加以破坏。湘军胜利后,这种仇视西方宗教的心理意识变得更加强烈。湖南印发数量最多的反教揭帖《鬼教该死》就用粗俗的语言把太平天国与西方基督教殖民再次结合起来,声称“自道光末年起,广东广西鬼叫(教)就多,长毛‘贼’洪秀全、杨秀清、石达开就是鬼叫(教)大头目,一反就闹乱遍天下,几十年才得斩尽杀绝。”[21]因此,梁启超曾评论自太平天国战争后,湖南排外就特别激烈;谭嗣同也有言,“夫西人之入中国,前此三百年矣,三百年不骇诧以为奇,独湘军既兴,天下始从而痛绝之。”都说明了湘军的兴起,强化了封建的卫道意识,增加了湖南绅士的仇外情绪。湖南反洋教的三大健将,其中二大出生于湘军,也说明了这一问题。

[1] 赵树好.教案与晚清社会[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01:199-247.

[2] 梁启超.戊戌政变记[M].北京:中华书局, 1954:129.

[3] 曾杰.社会思维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 1996:171.

[4] 杨世骥.辛亥革命前后湖南史事[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 1958:51.

[5] 王明伦.反洋教书文揭帖选[M].济南:齐鲁书社, 1984:1-2.

[6] 近代史研究所.教务教案档:第三辑(二)[M].台北:近代史研究所, 1975:891.

[7] 姚曙光.论湖南近代反洋教社会动员的乡土性[J].云梦学刊, 2003(3):44.

[8] 吕实强.周汉反教案[J].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 1971(2):432-441.

[9] 梁小进, 杨锡贵.长沙历史风云[M].长沙:湖南文艺出社, 1997.161.

[10] 张鸣.乡土心路八十年[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 1997:99.

[11] 贺金声.饬令各国洋人撤出湖南揭帖[O]//李一枝.贺金声遗稿.

[12] 徐珂.清稗类钞[M].北京:中华书局, 1984:1959.

[13] 旧约全书·以赛亚书[M].

[14] 旧约全书·诗篇[M].

[15] 谢和耐.中国与基督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3:108.

[16] 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2:148.

[17] 费孝通.中国绅士[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6:126.

[18] 程啸.晚清乡土意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1990:173.

[19] 教祸由来[N].湘报,第四十六号, 1898-04-28(1).

[20] 张朋园.中国现代化的区域研究 湖南省,1860-1916[M].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 1984:109-110.

[21] 教务档湖南教务·光绪十七年[Z].

猜你喜欢
绅士教案湖南
Indoor orchids take the spotlight
《立定跳远》教案
三线建设在湖南
湖南是我家
Does a kangaroo have a mother, too教案
5.4.1认识分式方程 教案
《半张纸》教案
绅士那些年
岁月
像绅士一样等4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