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仲明
现代中国文学
浪漫主义的沉思与漫游
——论张炜《你在高原》
贺仲明
几年前,我曾经考察过一九九〇年代以来中国小说中的浪漫主义书写,深刻地感受到在物质消费文化的影响下,浪漫主义精神已经大幅度地从文学中撤离,浪漫主义小说创作呈现严重式微和变形的局面。①见贺仲明 《黯淡的激情——论20世纪90年代以来小说中的浪漫主义》,《江苏社会科学》2005年第5期。但是,张炜《你在高原》的出现,却给了我浪漫主义文学②浪漫主义文学是一个内涵有较大可塑性的概念。我以为,浪漫主义文学概念是发展的,不是完全固守18世纪的规范和要求。就其最基本的特征而言,应该指这三个方面,即对现实的反叛和超越精神、与自然的亲和以及主体抒情色彩。复归的感觉。作品以浓郁的抒情笔调,营构了一个以“沉思和漫游”为中心的文学世界,通过对主人公强烈认同性和情感性的叙述,表现出对现实世界的批判性超越和对美善价值的向往与追求。作品蕴含着强烈的批判、理想、激情和超越精神,它是当前物质文化时代一次具有异类气质的浪漫主义漫游。
德国著名诗人席勒曾经说过:“感伤诗人,除少数时刻外,总是对现实生活感到厌恶。这是因为他的观念的无限性质把我们的心灵扩大到超过他的自然规模,所以现实中所有的任何东西都不能把它充填起来。”③席勒:《素朴的诗与感伤的诗》,《欧美古典主义作家论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2),第321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换言之,浪漫主义作家往往通过对现实世界的否定和批判来表达其超越精神,实现其对理想(无限)世界的向往愿望。《你在高原》正是如此。它以鲜明的价值立场广泛地叙述历史和现实故事,通过人物的现实遭遇和主观感受两种方式,揭示了现实世界(这里的“现实”是与“理想”相对应的意思)的种种黑暗和丑陋,表达了以批判和否定为中心的基本态度。
作品的现实批判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或者说,作品中的现实丑恶力量主要表现为三种形式:一是权力。权力是作品表现的一个力量中心,无论是现实还是历史,权力和权力者都无处不在,对人物命运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而作品所呈现的权力本质基本上是丑恶的,也就是说,它主要承担着对恶势力纵容和对弱小者打击的功能,它是作品中诸多悲剧的主要制造者。在这当中,政治权力是所有权力的中心,它的力量也是最直接、最巨大的。政治权贵的聚居地“橡树路”是一个象征,它高贵严肃、神秘庄重,既隐藏着许多不能见人的秘密,更拥有决定人生死的力量,作品中许多人物和事件的命运都与之密切相关;金钱是另一个权力主体,其中心是消费和欲望。各种暴发户和既得利益者的消费中心“阿蕴庄”构成了金钱权力的象征,各个经济集团的主人如“嫪们儿”等与之有复杂的联系,也在其中放纵和宣泄欲望。金钱权力的表现方式主要以诱惑和欺骗为中心,但有时候与政治相勾结,同样具有强有力的伤害力。作品中,多个政治权力者如岳贞黎、瓷眼、霍闻海、乌头等,往往都与金钱权力有勾结,同样,那些经济集团的主人也经常借助政治,以暴力方式来侵吞、掠夺别人的财产和利益。除了政治和金钱权力之外,作品还表现了其他的权力方式,其范围更是遍及整个现实世界。即使是在边远的农村,在简陋的矿井,甚至是在社会最底层的流浪人群,在监狱服刑人员中,也都有不同形式的权力阴影存在,它们依傍着政治、金钱、身体等权力对弱小和善良者构成侵占和伤害。二是丑恶的道德品格。作品展示的丑恶道德品质包括背叛、欺骗、趋炎附势、落井下石,等等。丑恶的道德往往并不独立存在,它们与各种权力密切勾连,借助它们的力量,共同制造悲剧和灾难。所以,作品中政治和金钱权力肆虐的过程也往往是丑恶道德横行的过程,那些被欺凌者往往遭到政治和丑恶道德人物的双(多)重打击。如在“我”的家族中,外祖父死于欺骗,父亲受辱于背叛,“我”也多次经受欺骗和背叛。此外,“反右”和“文革”中那些被陷害和打击的知识分子,如陶明、曲涴等,也大都被自己的亲人、学生、朋友所背叛和欺骗,遭受到它们所带来的各种肉体和精神的打击,承受着死亡、牢狱、刑罚、欺凌等种种凌辱。作品书写的伪善道德故事如此之多,有意无意的欺骗和背叛事件如此之普遍,以至于发出这样直接的感喟:“看来一个人千万不能欺骗另一个人,不能背叛。人可以不热情,可以冷漠,但是不能欺骗和背叛,永远也不能;特别是不要欺骗那些纯洁自然的、最普通最平凡的生命……”(《忆阿雅》,第354页)。三是现代工业文明。工业文明的直接形象是城市,内在实质则是物质文化。这使它与金钱权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其表现方式也主要是以欲望、虚荣来腐蚀人的心灵,诱惑人们陷入道德上的背叛和精神上的堕落。这种方式对人的伤害虽然比较间接,力量却非常深远。其受害者中既包括众多的美丽女性,如李咪、严菲、象兰等,还包括那些尚处在成长期的年轻少女和学生,他(她)们更容易被物欲所代表的色情文化所伤害,陷入堕落,有的甚至沦为杀人者。除了对人的伤害,现代工业文明还对乡村、自然构成着侵蚀和毁灭。城市的扩张必然带来对乡村的掠夺,带来环境污染、自然生态的严重伤害,无论是海洋、平原、山村,也无论是人还是动物,几乎无一能够避免这种伤害,有的更面临毁灭性的灾难。作品广泛地书写了现代城市文化侵凌乡村自然的过程,将现代工业文明的非人化与乡村文化的淳朴人性作尖锐的对比,明确表达了对工业文明的拒绝。并将之对应于佛陀火诫,给予其伦理上的彻底否定:“为情怀之火,为忿恨之火,为色情之火;为投生,暮年,死亡,忧愁,哀伤,痛苦,懊,绝望而燃烧……”(《忆阿雅》,第15页)
对丑恶的否定和批判构成着《你在高原》的基本思想特征,但正如有学者的论述:“具有浪漫倾向的作家,由于总是倾向于对美的事物的凝眸瞩目和对内心生活的自觉追求,所以总是对丑的事物和物欲的追求倾向抱有十分的敏感”,①王爱松:《“文革”后中国文学之浪漫趋势》,《文学评论丛刊》第9卷,第1期。对丑恶的谴责和鞭挞往往是与对美善的肯定和张扬联系在一起的。《你在高原》并不是以否定丑恶为最终目的,更不是借之以传达价值的虚无,而是来凸显出美和善的价值主题,在其现实否定的背后非常清晰地站立着一个精神主体,那就是人性的美,以及爱和善。因此,丑与美、恶与善的尖锐对立,构成了作品最基本的矛盾冲突,也是遍布于作品的最基本故事模式。作品中被丑恶权力肆虐和伤害的,大多是美和善的拥有者,或者说,正是因为他们拥有了美或者善,才导致凄惨的命运。比如“糖果女孩”、王小雯、菲菲、帆帆、苏圆、荷荷等美丽少女,如朱亚、纪及、阳子等具有正直品格的知识分子,如阿雅等弱小善良的动物、脆弱美丽的大自然以及社会底层的质朴农民,如“外祖父”、“父亲”等具有真诚信念的革命者,都是在丑恶的压制和打击中艰难地生存的。通过表现丑恶与美善之间伤害与被伤害、肆虐与呻吟的对立,作品既明确地表达了对现实世界的否定和批判,也进一步彰显了美善的意义。因为正是在被丑恶伤害和欺凌的过程中,美善的价值得到了更充分的展示,形成了一个具有充分意义的世界。具体说,这种价值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是爱的真诚。爱是人类美善情感的最集中体现,所以,正如作品所慨叹的:“只有爱才能证明生命的激越和搏动。生命就是爱。”(《荒原纪事》,第82页)爱是作品的重要主题。尽管作品充满着苦难和痛苦,但爱依然充盈于作品的每一处,甚至在一定程度可以将之看作是一部爱的颂歌。这其中包括爱情、亲情、友情和对动物、自然之爱的多种感情。最典型的是爱情,如“我”外祖父曲予与闵葵、父亲宁珂与母亲之间纯真的爱情,拐子四哥与万惠的爱情,许予明与“小河狸”超越于政治和阶级之上的纯粹爱情,陶明与其妻子、曲涴与淳于云嘉之间的生死爱情。这些爱情发生在不同的时间段,结果大多是悲剧性的,但无一例外,它们都体现了相爱者的真诚心灵,是与丑恶世界形成鲜明对比的美好感情。爱情之外,还有父子、母子亲情,朋友之间的友情,以及人与人之间最简单却也是最真诚的相互关怀和帮助之情。如《鹿眼》中叙述了廖萦卫夫妇对儿子富于牺牲精神的无私之爱,如“我”与拐子四哥、庄周、吕擎、小白等人之间真诚的朋友情,李胡子与战聪等人在战争年代结下的生死情谊,以及那些无名的乡村老人对于流浪的“我”和庄周等人的无私关爱,等等。此外,作品还广泛书写了人与动物、自然,以及动物之间的密切感情,如人与马、羊、鹿、狗等多种动物之间的密切情感联系,人与自然(土地、荒原、海洋)之间的情感依恋等。其中最突出的是《忆阿雅》中对阿雅的描写,包括“我”对阿雅的关爱,特别是阿雅们之间苦难中的亲情,具有着渗透人心的力量,也赋予其悲剧命运深厚的精神价值。
二是美的魅力。作品中的美包括两个方面,其一是人物的形象美。作品中的正面人物形象大多都是美的,男性大多俊朗,女性更是或者优雅或是青春洋溢,总之是充满着魅力。虽然外表美不能说明什么大的问题,但是,这么着意对人物外表美的展示,显示了美在整个作品中的重要地位。而且确实,这些美丽或俊朗的人物形象,赋予了整个作品更优美的气质,是整个作品美的基调的一部分。除了人的外表,作品还反复渲染了另一类的外在美,那就是自然美。作品多次书写了自然的美景,包括平原、山川、海洋,包括其不同季节背景下的美景。而且,作品不是纯粹客观地叙述这些自然,它寄托了主人公深厚的个人感情,有时候还似乎被赋予了某种神性。如作品多次以深情笔调描述了主人公宁伽记忆中与大自然亲近的童年和少年生活,再现了他童年时期的家庭环境,包括开满白花的李子树、砖砌的水井、小茅屋,等等,它们与外祖母和母亲的善良真诚、与“我”对她们的深情怀念融合在一起,共同构成了作品中最感人的情景,也是最富有美感的画面之一。同样,当“我”和庄周、曲涴等人遭遇现实或心灵痛苦时,最好的避难所和心灵休憩地也都是自然。
三是善的品格。在作品中,善大体包括忠诚、善良、同情、正直、奉献、牺牲等内容。作品中的正面形象几乎都拥有这些善的道德品格,如那些不屈服于恶势力、宁折不弯的反抗者,那些善良真诚的与人为善、乐于助人者(如拐子四哥等),那些为了保护美而不惜牺牲自己的利益甚至生命者(如陶明、曲涴),特别是“我”的外祖父、父亲、母亲等深受敬仰的人物,都具有这方面的坚定品格,都是非常优秀的道德坚贞者。而且,作品多次将“我”置于诱惑和考验当中,以凸显忠诚品格的意义和珍贵——而这一品格,也成为整部作品进行人物评价的重要标准。宽泛说,爱的心灵和善的道德其实也是一种美,人的内在美。因此,作品的爱、美、善三部分内容其实有密切的相通性,共同构成整体的美善世界,成为作品中生命的亮色,也以自己的价值力量,构成对丑恶世界的抗击。
与丑恶的巨大摧残力相比,美善的力量显得弱小许多,在与丑恶的对抗中,美善也绝大多数都是失败者。但是,这并无损于其价值和意义。在对这一对抗的叙述中,作品的价值立场非常明确,清晰地表达了对丑恶的憎恶和对美善的肯定。也就是说,那些丑恶者尽管获得了现实的胜利,但内心的肮脏、卑劣一显无余,作品对之给予了否定和诅咒。而那些美善者,尽管始终处于受打击和被欺凌的地位,甚至被夺去了生命,但他们拥有的美好心灵使灰暗的现实呈现出炫目的光芒,彰显出人类精神的意义价值。对美善的景仰、赞美和讴歌立场,使作品的批判性呈现出更明确的未来性指向,展现出超越、理想和浪漫色彩。当然,由于作品中丑恶力量是如此之强大,对美善构成的伤害是如此之深,因此,尽管作品拥有对美善的讴歌和赞美感情,却并无欢快愉悦的色彩,而是显得沉重而压抑,呈现出较多的叹惋色调。它是一首美善的赞美之歌,也是一首叹惋之歌。
《你在高原》主人公宁伽所从事的专业很有象征意味:地质工作者,既是一个四处漫游的漂泊者,又是脚踏实地进行深入探寻的劳作者。事实上,他的行为方式也是如此。他始终保持对生命、历史和现实的复杂思考,又经常生活在漫游途中 (要么就是在对漫游的向往和期待中),是一个典型的“沉思的漫游者”。这也如同《你在高原》的文学精神和叙述方式,它既可以看作是一部思想之书,又可以看作是一部漫游之书。
沉思是作品重要的精神特征。这既体现在作品中到处可见的思想片段,也体现在作品中的许多人物都是思想者。如吕擎、庄周等人,在作品中都有独白或相互的思想性争辩,主人公宁伽更是有对自己和历史的反复诘问,深入现实和历史背后展开独自沉思。因此,思想性构成作品的重要辅调,与其浪漫(批判和理想)精神为补充和呼应。作品思想的内容非常广泛,究其要者,大致有对“革命”、“斗争”等社会伦理的思考,以及对“爱情”、“友谊”、“激情”等个人化话题的思考。
其中,对“革命”的思考范围丰富,也是富有启迪性的。它思考革命的基本立场不是传统的进步或正义与否,而是美和善的伦理精神,看其是否具有“向上、向善、向真的心”。①张炜:《无边的游荡》,第197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在这样的评判中,革命的内涵和价值也就不再是单一的而是复杂的了。一方面,革命往往与理想、信念等批判和追求精神联系在一起,具有在对抗暴力和黑暗上的合理性和正义性,也蕴含着对正义的追求和对理想的坚持,是有其价值和意义的。正因为这样,作品不惜笔墨对宁珂、李胡子等革命者进行讴歌;但另一方面,革命在成功后又往往容易被异化,它与权力以及丑恶的道德品质勾结在一起,蜕变成了排斥和打击异己、伤害善良和弱者的工具,甚至成为美善品质的戕害者。为了凸显革命内涵的复杂性,作品特别塑造了“我”岳父这一形象,他曾经是一个充满朝气和不平之气的年轻革命者,后来却变成了一个固执而庸俗的官僚。他的变异过程中蕴含着叙述者的深深遗憾,也体现出作品对革命复杂性的深刻思考。
对知识分子的思考同样很具深度。作品塑造了几代不同类型的知识分子形象,既揭示其自我心灵,又将其与复杂历史和政治权力相勾连,多侧面、多角度地展现其复杂个性和内在精神。比如,作品塑造了多个在政治运动中宁折不弯、坚持独立精神的知识分子。他们的命运悲惨,是刚毅善良的牺牲者,但作品并没有对他们进行刻意美化,而是在平实叙述中展现他们的精神和人格,甚至也写到他们在权力暴虐和诱惑面前也曾经有过犹豫和困惑,但却始终能坚持自己的基本道德品格,为此而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这些朴实的知识分子是美和善的代表,作品也借之表达了对真正风骨知识分子品格的敬仰。此外,作品还塑造了许多负面知识分子形象。那些表面上或道貌岸然或知识渊博或个性十足的学者,实际上却满腹心机、勾心斗角,他们可能是沽名钓誉、争权夺利者,甚至有着非常卑劣的历史,是他人成果乃至生命的掠夺者。如《海客谈瀛洲》中的霍闻海,几部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斗眼小焕”,《家族》中的裴济,《忆阿雅》中的柏老,以及伪学者王如一,等等。通过这些形象,作品表达了对虚伪卑劣品格的鄙视和厌弃,也对当代大学和科研体制进行了反思和批判。此外,作品还深入思考了知识分子与历史、与人性的复杂关系。如对吕瓯和许艮两位经历坎坷历史的老学者命运的思考。对前者的叙述不只是揭示历史真相,更揭示了苦难对人精神的戕害和异化;对后者的叙述则展示了特殊时代赋予知识分子生存和心灵的尴尬。
《你在高原》还对“生命”、“激情”、“爱情”、“人性”等问题展开了思考。其对朋友和两性关系的思考,侧重于探究心灵和肉体、爱和性的不同层面,对真诚友谊和纯真爱情表示了充分肯定和期待,对各种掠夺式的、特别是变态的两性关系表示了极度的鄙弃和厌恶。同样,作品对生命的意义和状态进行了反复的思考。《橡树路》中的这一疑问贯穿于整个作品中:“我为什么被投放到这座城市里来?又为什么走进这样一个‘角落’?还有我们每个人的出生,它在人的心灵诞生之前已经被决定了——那么当人的心灵慢慢生成之后,又怎么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怎么承担怎么处理这与生俱来的大问题?这短短的又是长长的一生该怎么打发?”(《橡树路》,第229页)他对这一问题的基本答案,则是对生命激情的呼唤,以及对平庸生命观的摒弃和批判。如《人的杂志》就集中探讨了人到中年后的生活热情问题,表现出对生命激情的期待。主人公的四处游历正是出于对生命激情的寻求:“就为了驱赶这厌烦和疲惫,我奔走,我寻找,我从一种环境投入到另一种环境。”(《人的杂志》,第34页)此外,作品还展示和思考了人性的复杂性。如作品中的殷弓形象,蕴含的是对人性中嫉妒的思考;作品塑造的老骆形象,对庄周流浪原因真相的揭示,以及对林蕖理想与现实分裂的生活方式的展示,都体现了对人性多面性的思考:善与恶、美与丑、背叛与忠诚,有时候并不是那么简单,而是复杂地交织在一起,让人难以辨析和区分。
除了沉思,《你在高原》还具有另一个重要的精神特征,那就是漫游。这体现在多个方面。首先是主人公宁伽的生活方式。从少年时代起他就开始流浪,此后,正如他自己的表白:“我是一个用自己的一生走向一片土地的人。我将使用各种方法去接近自己这片生命的土地。”(《人的杂志》,第22页)流浪似乎成为他具有宿命式的人生经历,他的生活始终处在漫游而不是稳定的状态。他虽然生活在城市,却对城市的一切都强烈不满,他总是在思考、在期待、在探究——就像永不满足的浮士德一样,为此,他几乎居无定所,多次离开和调换工作岗位,更经常离开城市,漫游于城市之边缘和乡村之中。甚至化身为民工四处打工,最后辞职在乡间开辟了葡萄园。在他的生活中,漂游的时间远比定居的时间长。其次,漫游代表了一种价值观,一种对于乡村生活方式的肯定立场。主人公之所以选择漫游(流浪)的生活方式,是因为正如米兰·昆德拉在小说《慢》中所慨叹的:“古时候闲荡的人到哪里去啦?民歌小调中的游手好闲的英雄,这些漫游各地磨坊,在露天过夜的流浪汉,都到哪里去啦?他们随着乡间小道、草原、林间空地和大自然一起消失了吗?”漫游蕴含着对乡村生活方式的追求和期待,联系着自然的美和心灵的自由,代表着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反现代的价值精神。对于主人公来说,城市所给他的感受是荒原和孤独,永远都没有安宁和幸福,只有在淳朴的乡村和乡村人,在对童年的回忆中,他才能得到慰藉,才能得到心灵的安静。所以,漫游实质上是他心灵追求自由的一种方式。第三,漫游代表了一种审美姿态,那就是对民间美和自然美的肯定。英国浪漫主义先驱华兹华斯曾经说过:“我通常都选择微贱的田园生活作题材……因为在这种生活里,我们的各种基本情感共同存在于一种更单纯的状态之下,因此能让我们更确切地对它们加以思考,更有力地把它们表达出来;因为田园生活的各种习俗是从这些基本情感萌芽的,并且由于田园生活的必要性,这些习俗更容易为人了解,更能持久;最后,因为在这种生活里,人们的热情是与自然的美而永久的形式合而为一的。”①华兹华斯:《〈抒情歌谣集〉序言》,《欧美古典作家论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1),第260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你在高原》以倾向性的笔墨大量描绘了乡村的自然美和人情美,以及动物(鹿、阿雅、羊和马)的善良感情。作品中,乡村(当然是未被工业文明侵蚀之前)的自然是恬静诗意的,乡村人也大多善良朴实(特别是乡村的老人,基本上是善良和无私助人的体现者),即使偶有落后和不雅之举,也都不是具有致命伤害性的。乡村的美丽、淳朴、善良,与城市文明的残酷、自私、掠夺形成鲜明比照,也构成作品以乡村为中心的审美态度。
沉思与漫游不是分裂,而是密切合一的,它们的共同前提是对美善世界的肯定和追求,是对现实世界的否定和超越。作品的“生命”、“革命”和“激情”等沉思主题,本身就蕴含着批判和超越现实的气质,作品中的漫游也不是漫无目的,它始终有明确的指向,那就是否定丑恶的现实,景仰和寻找美善的世界。因此,沉思与漫游是对作品美善基本主题的丰富,还从自己的侧面对之进行了补充和完善。沉思赋予了它更多的深度意识,使美善的内涵有所深化和拓展;漫游则更强化了作品的批判和超越精神,彰显出更鲜明的自由和独立气质。
沉思和漫游精神体现在审美层面上,是它们共同赋予了《你在高原》奇特的叙事方式,使之呈现出强烈个性化的美学特征。
这首先是跨时空的叙述结构和叙述文体。作品故事的内容时空跨度宽阔,涉及远古历史(或传说)、现代历史和现实生活三个层面,相互交织在一起,进行交叉叙述,体现了将现实与想象相结合,抒情与写实相统一的叙述方式。从结构上说,作品共由十部分构成,艺术上各自独立,又相互密切关联,在很大程度上赋予了作品艺术上的张力效果,也可以说是艺术想象力的张扬。另外,作品的叙述方式也具有跨文体色彩。古代历史、民间传说与生活现实有直接或间接的嫁接,颇有几分魔幻色彩,夹杂有神秘文化、魔幻色彩和超现实意味,是侦探、悬疑、历史和战争等多种文学体例的交融。但是,作品始终能够围绕着统一的主题展开,所表现的精神基本一致。如作品叙述了秦皇与徐福的历史传闻、乌姆王与煞神老母的民间故事、有关大鸟的传说等,它们都是具有独立情节的故事,或真或幻,或虚或实,但又都涉及反抗和美善的主题,与作品主要叙述的“文革”和“反右”运动等现代历史以及当代生活存在有内在联系。作品如此着意地营造又巧妙地交融这多种复杂和丰富,因此,有评论家作出这样的感叹:“这部体量浩大的小说里面,我们看到它既有托尔斯泰式的宽容、执信的东西,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追究和内省,既有罗曼·罗兰式的激荡,又有雨果式的痛惜,还有鲁迅式的冷峻。”①施战军:《〈你在高原〉:探寻无边心海》,《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1期。
其次是抒情和感伤的艺术色彩。抒情和沉思是作品最主要的艺术方式,其中经常夹杂有抒情和思想性段落,更将每一个故事的发展阶段都以整个的抒情或思考部分作为终结。这些段落或者是对往事的深情回忆和怀念,或者是对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思索和感喟,它们呈现的是主人公的心灵,使整部作品氤氲在一种抒情和感伤的氛围当中。从叙述方式上讲,作品从头至尾都运用第一人称口吻进行叙述,这些直接的、毫无遮掩的心曲吐露,使作品在艺术上充满倾诉的笔调和畅想的色彩,显得自由恣肆而略无顾忌。同时,正如作品中的这段倾诉:“人哪,为什么要回忆,为什么要寻找,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感慨?……向谁诉说?向谁倾吐?我已经走进中年,站在了回忆和言说的分水岭上……”(《荒原纪事》,第123页)作品内在地蕴藏着内心的孤独和苍凉感,传达出在现实艰难阻击下心灵的创痛和伤感。强烈的主观抒情基调,加上大范围对美的细致描摹,使整个作品充盈着浪漫诗意和超现实色彩,如诗歌的吟诵,如图画般优美,又如流水般自然流畅。
美善的讴歌和追求,现实的批判和超越,漫游与沉思的艺术风格,以及浪漫的画面和抒情艺术效果,这一切,构成了传统浪漫主义创作方法的要素和实质,也赋予了《你在高原》浪漫主义文学的基本特征。
现代的人类世界主体是物质文化,物质统率着人们的现实生活和精神世界。在这一背景下,以精神和情感为崇尚对象的浪漫主义自然不被人们青睐,甚至会被时代所嘲弄。但这并非意味着浪漫主义(及其文学)真的失去了现实意义。相反,匮乏也许正意味着需要。“浪漫主义的特征不在于他追求这种幸福,而在于他相信这种幸福存在着。”①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2册,第207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在物质纵横无忌的时代,精神和情感正如同沙漠里的泉水,它既是人们内心的饥渴,也是时代必不可少的需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你在高原》显示了自己超越于现实时代的独特价值。
首先,从现实层面看,作品站立在田园诗意和人性质朴立场对现实进步文化的强烈怀疑和批判虽然悖逆于时代潮流,但却不能简单否定。因为确实,人类文化永无休止的进步理念和科学无终结的发展到底会将人类带到什么地方,西方文化的“浮士德精神”是否是人类真正的福音,还是一个值得怀疑的未知数。我们不能简单回到过去的田园梦想,但是,如何在物质文化中保存精神和情感的空间,如何不让科学主义和进步理念完全主宰我们的思想行为,让我们不至完全沦为物质和科学的奴隶,具有现代生态主义文化的警醒意义,很值得我们重视。而且,作品对现实社会所持有的美善批判立场,对美、善、爱等伦理世界给予充分的关注和期待,也是对现代社会一种具有深远意义的认识。因为正如德国著名学者马克斯·舍勒所说,资本主义社会改变了人的对世界的情感性态度,“怨恨”取代“爱”成为社会伦理的中心:“世界不再是真实的和有机的‘家园’,不再是爱和沉思的对象,而是变成了冷静计算的对象和工作进取的对象”,②转引自艾彦《“怨恨”:资本主义精神的实质?》,《文艺报》2012年2月24日。现代人在物质上充裕了,却严重匮乏爱和美善的情感,从而严重损害了现代人的生活质量。所以,作品对情感的张扬、对美善的讴歌、对物质欲望的否定和批判,尽管可能不为时人所认可,但在未来人们回顾我们这个时代的时候,也许会更凸显出意义,会让人们清晰地看到:在物质凌驾于一切之上、精神几乎虚无的今天,有多少人和多少文学在勉力支撑精神和情感之旗帜,成为这个时代微弱的坚守——它虽然略显黯淡和柔弱,却也因其稀少而更值得珍惜。
其次,作品由浪漫主义立场而引发的现实批判和历史思考也显示出独特的个性和意义。从现实批判方面说,由于渗透了更多的主观情感因素,作品能够呈现出更多的坦率和心灵真实,其胆识和锐利,是其他许多现实类题材所不具备的。而且,也许是意识到浪漫主义创作方法更侧重于内心表现,难免存在现实表现不足的缺陷,《你在高原》有意识采用庞大的篇幅和宏大的历史架构,以更多侧面、更大范围地再现现实,增强其现实批判的广度和力度。因此,虽然作品始终以抒情为主要特征,但其现实揭示和批判依然颇具力度和深度。如其对工业开发对乡村环境的破坏,大型企业在征地和环境问题上与农民们的冲突,以及对物质欲望下蜕变的高官与资本家的合谋,以及社会道德在权力压迫和物质诱惑下的迅速堕落,都具有尖锐的现实批判力,是对现实阴暗面的深层揭露。同样,作品对历史的反思也很有新意。对现当代历史的反思是 “文革”后文学的长期潮流,《你在高原》以强烈的人文气质显示了一定的超越性独立思考。它以美善为基准,将历史中的人和事放在人性的标准上来曝晒和检验,又立足于更高的历史高度,将当代历史与古代历史和现实社会相沟通,探索历史中某些跨时空的文化和精神。这种反思方式也许不具备还原历史书写的客观和全面,但确能从一个侧面更深入地认识历史真相。较之曾经盛行的以解构为中心、完全否定式的“新历史小说”,《你在高原》又提供给我们一种新的认识现当代历史的文学方式,具有崭新的启迪意义。
第三,从文学史和作者的个人创作历史上看,《你在高原》也具有超越性意义。从创作方法和叙述风格上说,《你在高原》延续的是现代浪漫主义主观抒情小说的创作传统。中国传统文学习惯于深沉含蓄,直接表达情感的作品不多。直到二十世纪初,苏曼殊、郁达夫、郭沫若等作家才开创了浪漫主义主观抒情小说的传统,以大胆直率而又真诚自然的情感表达方式展示艺术个性,引领了一时之风潮。但此后长时期中,这类创作没有更多的继承者,直到一九八〇年代,张炜和张承志等作家才又共同丰富和发展了这一创作传统。在一九九〇年代后,《你在高原》更是这一传统难得的继承者。从张炜的创作历史看也是这样。《你在高原》的现实批判和美善主题与张炜以往的创作有密切关联,其抒情式的艺术风格也早在“芦青河系列”中就可见端倪,这说明《你在高原》是作者长期思考的产物,凝结着作家内心的真实情感和文化态度。但比较以往,《你在高原》又体现了更高的深化和拓展,或者说它有意识地更切近时代,更深切地体现了时代的困境和时代精神。正如有西方学者所说:“伟大而强有力的抒情并不是那一种使诗人与众不同的抒情,而是使他成为人类代表的那一种抒情。能够抓住我们的抒情是那种始终流露着普遍性的抒情:它发掘个人的忧愁和希望,它通过自然的纷纭复杂的形式来观察,它到处提出并追究生存和命运的问题。”①朗松:《法国文学史》,《欧美古典作家论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2),第241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思想的升华,使《你在高原》具有了更广泛的思想意义,也呈现出更丰富的感染力量。它以个案的价值昭示出:浪漫主义小说的审美价值并没有消弭,即使在情感已经被严重异化的物质时代,只要具有真诚的感情,具有个人感情与时代的沟通,浪漫主义小说(甚至整个浪漫主义文学)依然拥有其感染力,拥有自己存在的价值。
当然,严酷的物质时代也给《你在高原》打上了自己的伤痕和烙印。也就是说,《你在高原》以浪漫精神体现了人类主体对物质世界的超越和反抗,但反过来,物质世界也对其浪漫品格进行了反噬,对其构成一定的影响。其突出表现是《你在高原》精神气质上的柔弱和低回——正如前所述,《你在高原》否定和超越现实的姿态是明确的,但是,它并没有显示出足够的信心来对抗现实中的黑暗和丑恶,没有展现出具有建设性和充分的理想性力量。在与对丑恶的巨大压迫力和腐蚀力比较起来,作品中的善和美显得那么弱小和无力。在现实生活中,现实的丑恶占据着更大的力量,只有在回忆和梦想当中,美善才有充分生存的空间,因此,作品主人公宁珂每次遇到挫折,选择的方式都是以“漫游”的方式离开——离开当然表示拒绝,但也未尝不是一种逃避——他只能去回忆“很久以前”,并且带着强烈的自我怀疑和诘问:“我是什么人?我这样的人究竟属于昨天还是今天?”(《无边的游荡》,第269页)内心中包含着犹豫和困惑:“的的确确,你正在与整个世界闹翻,难道不是这样吗?”(《无边的游荡》,第15页)而且,在很长时间内,尽管他渴望乡村的自由和宁静,但总是不得不选择回到城市中,家庭,始终是他最后的港湾。后来,虽然他租到了葡萄园,有了自己的自由空间,但在时代潮流中葡萄园的生存显得异常地脆弱,宁珂也始终离不了妻子的安慰和伴随。因此,作品尽管对美善充满着赞美和期待,但却交织着太多的悲戚和哀婉。整个作品充斥着恐惧的阴影,也充满着怀疑、不安和焦躁的情绪,即使是对朋友、亲人,都难以保持足够的信任和信心。作品以“你在高原”为标题,正是因为对平原(现实)生活感到失望,厌恶其“低洼和拥挤”,才将希望寄托于具有理想色彩的高原——“这里高,这里清爽,这里是地广人稀的好地方”。在这当中,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叙述者在现实面前的无力和无奈。
这并非是对于作品的苛求,事实上,从另一方面说,作品所传达的无奈和哀婉情绪,正显示出作品的真实和真诚,显示出它与这一时代之间不可分割的关系,是这一时代深入而真实的精神写照。在这个意义上说,《你在高原》确实值得我们这个时代充分珍惜。无论是从其思想的穿透力、震撼力,还是从艺术的探索性,以及作者在创作中所表现出来的坚韧力,都是当前文学所少见的。而且,从《你在高原》的问世,我们还可以对浪漫主义文学存有更多的期待。在物质文化的压力下,文化可能往两个方向发展,一是不断的沦陷和对精神的背离,但也可能是另一种情形,那就是精神力量的迸发,对物质欲望的大胆反抗和拒绝。真正的文学应该向后一方向发展。因为这是精神的力量,情感的力量,也是美的力量,善的力量,也应该是文学的力量。
贺仲明,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