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仁发
谷川俊太郎专辑
谷川俊太郎:感觉、冒险与纯粹
宗仁发
从谷川俊太郎的神情和创作中,我都直觉地感到有一种复杂的纯粹性,它敏感、脆弱、忧伤、灰暗,同时也执著、坚韧、亢奋、明亮。或许这就是谷川俊太郎吸引中国诗人的关键所在。也是最值得我们借鉴、深思的东西。这不是诗歌技巧层面的问题,而是属于修炼和境界的问题。我总觉得中国诗人的写作中还是各种各样的功利成分太多了些,摆脱了旧的又来了新的,免不了总是“旧伤痕上又添新伤痕”。
一
谷川俊太郎的诗是从感觉出发的。这与他在二战时期的人生经历不无关系。大冈信在一九五三年发表的《试论现代诗》一文中,把谷川俊太郎称为“感受的祝祭派”。当时,这也是为了把他的诗与受英美文学影响的“荒地派”和受马克思主义影响的“列岛派”诗人区别开来。谷川俊太郎认为,以前一般看重的是诗人的思想性和关心社会的程度,到我们这一代就不大相信这个,我们是通过自己的感受来表现诗歌。据我所知被称作“感受的祝祭”的这一代诗人中,自觉地和意识形态保持距离来写作的并不是太多,大多是无意识的。就我而言,我没有任何与“荒地”或“列岛”对抗的意识,只觉得依赖意识形态写诗并不是一条正确的道路。或许正是带着这种意识,我们开拓出了一个新的诗歌天地。“感受的祝祭”这一批诗人是不带着历史感去写诗的,他自己就是一个世界。谷川俊太郎的诗中可举的例子太多了,我们来看他老人家的诗《活着》的上半段诗句:“六月的百合花让我活着/死去的鱼让我活着/被雨淋湿的狗崽/和那天的晚霞让我活着”。那些随意撷取的具体意象无不构成具有哲学意味的存在的理由,活着是太容易找到借口的事情,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再来看《我歌唱的理由》:“我歌唱/是因为一只小猫崽/被雨浇透后死去/一只小猫崽//我歌唱/是因为一棵山毛榉/根糜烂掉枯死/一棵山毛榉//我歌唱/是因为一个孩子/瞠目结舌 呆立不动/一个孩子//我歌唱/是因为一个男子汉/背过脸蹲下/一个男子汉//我歌唱/是因为一滴泪/懊悔莫及和焦躁不安的/一滴清泪”。诗人要歌唱也同样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眼睛看到了的事物都可以让诗人一唱三叹。从一只被雨浇死的小猫崽,到一个莫名悲伤的男子汉,自然而然都成为了诗人歌唱的内容。还有《再见》:“再见,我的肝脏/再见,我的肾脏和胰脏/我现在就要死去/没人在我身边/只好跟你们告别//你们为我劳累了一生/以后你们就自由了/你们去哪都可以/与你们分别我也变得轻松/留下的只有素面的灵魂//心脏啊,有时让你怦怦惊跳真的很抱歉/脑髓啊,让你思考了那么多无聊的东西/眼睛、耳朵、嘴和鸡巴你们也受累了/对于你们都是我不好/因为是有了你们才有了我//尽管如此,没有你们的未来还是明亮的/我对我已不再留恋/毫不踌躇地忘掉自己/像融入泥土一样消失在天空吧/与没有语言的东西们成为伙伴”。对于谷川俊太郎而言,不仅外面的世界能够即兴吟唱,连自己身上的各个部分也饱含着一般人感受不到的诗情。这真是令人大开眼界。不论这些诗的终点抵达了什么地方,但其起点都是离不开诗人的个性化感觉的。读到谷川俊太郎的这些诗,使我想起叶芝的一种说法,他把写诗称为 “身体在思想”。他说:“诗叫我们触、尝,并且视、听世界,它避免抽象的东西,避免一切仅仅属于头脑的思索,凡不是从整个希望、记忆和感觉的喷泉喷射出来的,都要避免。”博尔赫斯也认为:“我们尝试了诗,我们也尝试了人生。而我也可以很肯定地说,生命就是由诗篇所组成的。诗不是外来的——正如我们所见,诗就埋伏在街角那头。诗随时都可能扑向我们。”
二
谷川俊太郎的诗具有强烈的冒险精神。艾略特说过,诗歌面临永无止境的冒险。谷川俊太郎深知这一点,并且他有自己独特的理解,他说过:“与别的诗人不同,我在开始写诗的时候就怀疑诗歌。大部分诗人都觉得诗歌很伟大,要成为优秀的诗人。而我从来没想过成为优秀诗人。我是从现实的出发点开始的,想通过诗歌写作来生活。我把写诗看成是最值得怀疑的工作。想想农民、木工,农民的根是大地,木工之本在于加工木材,而诗人的根是抽象的,看不出来。再往后,对诗歌的怀疑变成了对语言的怀疑。我没有把诗歌作为理想,我在思考如何让更多的人与我的作品产生共鸣。比如说很多诗人追求理想和知识,他们的根在这里。而我认为诗歌的根在沙漠、荒原之中,简单地说是在文明之前。”在我对谷川俊太郎的作品阅读中,明显觉得他一直努力在清理或者说是在还原一个自为的诗歌写作领地,在这个领地里,没有功利的东西干扰,也没有知识的东西堆积。在他的诗歌里:“鸟无法给天空命名/鸟只是在天空飞翔/鸟无法给虫子命名/鸟只是啄食虫子/鸟无法给爱情命名/鸟只是成对地活下去”。这便是一个命名前的世界,即无名的世界,也就是原初的世界。诗人这样的一种还原看似简单,实则是清除掉许多杂质才可做到的。谷川俊太郎不仅孜孜不倦地做这样去伪存真的工作,他有时还要把思维的惯常逻辑打破,让生活和事物的背面呈现出来。如《恳求》中写到的:“把我翻过来/让风吹拂我的心/让我的梦想感冒/把我翻过来/让我的观念风化”。谷川俊太郎的诗中常常还会出现悖论式的句子,如《第三十一首》中:“坐在被世界准备好的椅子上/我突然消失/我大声呼唤/于是,留下的只有语言”,“我诵读时间之书/一切都写了其实什么也没写/我追根究底地追问昨天”。新批评派的核心人物克林斯·布鲁克斯就是把悖论视作诗歌区别于其他文体的最本质的特征,他认为 “科学家的真理要求其语言清除悖论的一切痕迹,很明显,诗人要表达的真理只能用悖论语言”。布鲁克斯在分析威廉·华兹华斯的著名诗作《西敏寺桥上作》时,详尽地把诗人悖论语言运用的高超和微妙之处告诉我们:“华兹华斯在他的《抒情歌谣集》第二版序言中写道:他通常的目的是 ‘从普通的生活中选取事件和场景’,但是他的处理方式是使‘普通事物,以其非寻常状态呈现于头脑之中’。柯尔律治后来代他说明这样做的目的,而他明白指出华兹华斯在努力使用悖论语言:‘华兹华斯先生视为自己的目的是给日常事物以新奇的魅力,是激起一种类似超自然的感觉,其方法是把我们思想的注意力从习惯的嗜眠症中唤醒’。”
关于谷川俊太郎创作的这一特点,在二○○五年颁发的第二届鼎钧文学奖给他的授奖词中就有这样的评价:“谷川俊太郎不是什么主义的追随者,他的创作无法用既定的流派、主义和思潮来界定和命名。他的诗一方面扎根日本本土文化的土壤,一方面深得西方现代主义文化的精髓。他在悖论中表达肯定,在肯定中表达质疑。他以平易的语言表达深刻,以简洁的语言表达复杂,呈现出人类精神的共同困惑,并表现出精湛的文学品质。因此,来自不同语种的读者,都能从谷川俊太郎的作品中得到慰藉。”这段话我是完全赞同的。
三
对于谷川俊太郎的诗歌创作也会引起许多有益的探讨,诸如他的纯粹性和生活的世俗性的关系,他所说的回到文明之前,这种返璞归真是否可能,为什么把自己带有历史感的诗歌称为没有历史感的写作等等,这些都是隐含在谷川俊太郎诗歌中具有研究价值的问题。
当你读到谷川俊太郎的 《看什么都想起女阴》这首诗时,冷不丁会被这样的诗题吓一跳,接下来也许你会带着某种好奇心把这首诗读完,然后会想想诗人为什么会写下这样的诗。是不是有些不洁,有些打破了禁忌啊。记得在西川的一篇文章中看到一首荷兰的儿歌,翻成中文是:屄、鸡巴、屁股、性交是健康的。这样的东西是儿歌,在我们看来简直不可思议。那么究竟应该怎样看待在谷川俊太郎的诗作中,出现的此类题材问题呢?我觉得雅克·马利坦在《艺术与诗中的创造性直觉》中的分析也是适用于谷川俊太郎的:“在最伟大的诗人那里,创造性天真是充实丰富的”,“它是一个地上乐园——是物质的、非道德的——隐藏在夜的深处的乐园”,“人的内心世界——上述的地上乐园就存在于这个世界当中——可能充满不洁净的东西。一个伟大的诗人的道德阅历可能是堕落的,他的思想和激情可能受到错误观念或邪恶力量的刺激。当他那些已在自身培育的东西进入他的创造性天真的人间乐园时,它们保留了那些道德上的不纯——如果有这种不纯的话——这些不纯也会转化为作品。但它们浸渍在这里的本体的纯净中,在诗性认识的海洋里,它们脱去了凡尘,变成了无机的实体,变成了经创造性感情显现的形式;它们接受了一种新的本质,诗性本质,一种新的存在原则。这个原则把它们还原为一个人性的东西,使它们的道德影响和道德性质,以及人的老毛病和罪过在道德上留下的印记和污点,在这种存在的新状态的特别范围内,从此变得偶然和次要,这里,只有诗意和美才是本质。”“它们被赋予了创造性天真的本体的纯洁性,具有诗性纯正的纯洁性。”“如雪莱所说:在那些从诗人那里接受了纯洁的赐予、能在美的体验与人类灵魂方面有更为深刻发现的人们看来,时间会冲刷掉诗人的一切罪过”。
宗仁发,东北师大文学院兼职教授、吉林大学文学院兼职教授,《作家》杂志主编、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