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凤亮
随笔与书评
对话的难度*
李凤亮
直到脚伤住进医院里,才有空系统地重读几年前的这九篇访谈文字,这一点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想想三年前穿行于美国大陆访谈的情景,似乎有一种隔世之感。
二○○一年起,因为博士后课题《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批评的现代性》,我开始介入海外华人学者批评理论研究,一路下来已近十年。按照我最初的设想,这一研究应该包括资料编译、学术访谈、个案评述、专题研究等几方面内容,可以说是一个“系统工程”。其中,资料编译是为了解决海内外隔绝多年来海外华人学者外文著述中译的不足,以弥补基本资料的缺乏;个案评述是要深入每位海外华人批评家的学术世界,追踪其研究理路、立场观点和思维方法,揭开蒙遮住他们的神秘面纱;专题研究则要从晚清文学、十七年文学、张爱玲研究、华语语系文学(Sinophone Literature)、华语电影、上海文化等海外中国现代文学文化研究的热点领域入手,探究这些热点领域研究的成因、成果及问题,通过海内外相关研究的比较,考察并阐述“跨地域的中国现代诗学”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整体观”。上述几项工作后来都在不同程度上得以展开,并将陆续见之于世。除了这几项研究内容,我当时觉得与海外华人学者进行实地的系列学术访谈,可能特别重要,因为作为海外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创始者、参与者、建构者,海外华人批评家们的学术背景、研究历程、思想方法虽或显示于他们的著述中,但这一显示一定是局部的。而事实上,作为亲历者,他们对于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建构过程,一定保留着诸多隐而未彰的事实。对他们当中的代表性人物开展“口述史”式的研究,或可在回顾和描述这一学科建构进程的同时,存留学术论著所未及的丰富历史信息。
“读书——行路——对谈”,正是从这一考虑出发,我构想了与海外华人学者开展学术性访谈的计划,并在二○○七年八月至二○○八年八月赴美国南加州大学东亚系访学时予以实施。当然,由于身在美国的原因,我选择访谈的“海外华人批评家”,基本上是 “美国华人批评家”;而实际开展的访谈,又仅限于九人。其间虽因种种机缘接触到不少美国和其他各洲的华人学者,但由于各种原因未能加以访谈,算是一种遗憾。当然,随着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重心从欧洲转向美国,与美国华人批评家的这些访谈,或也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这一学科在海外的前沿情境。
访谈是有益的。访谈近似于对话。事实上,作为一种古老的文学和文化批评语体,“对话”一直生动地保留在中外文论史上。孔子的 《论语》虽非专门的文艺批评著作,却与柏拉图的《文艺对话录》一起开启了对话批评的古老先声。经过千百年的发展,对话体文学批评在二十世纪寻找到了新的理论向度和自觉意识:从巴赫金的“对话哲学”,到哈贝马斯的“交往理性”、托多洛夫的“对话批评”,二十世纪西方文论界的“对话”之风日益盛行。在其影响下,世纪末中国文学批评界的“对话”表现亦非俗常:从报章上“记者体”的文学访谈,到由评论家之间系列对话构成的著作,再到由一系列对话著作构成的“对话批评文丛”,中国文坛的“对话意识”空前高涨。文学批评为何钟情对话?或者与追求“平等”、寻求“激活”、探求“创新”有关。 当文学批评的面目日益严肃、八股,批评的精神逐渐为“捧杀”和“棒杀”所主导,一元化的绝对思维占据批评的中心,批评界便开始了自我突围的努力。多元、共生、平等、对话、交锋,正是这种努力的方向。对话体批评的发生与壮大,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得以实现的。它不仅通过交流、质疑与诘难有效地取消了某种一元至上的绝对态度,而且在一问一答中展现出对谈者的个性与才情。文字之外的个性有了充分彰显,与文学相关的时代精神得以鲜活呈现,历史的体温被这样一种特别的方式记录了下来。
访谈又是困难的,这也是我始料未及的。应该说,对于开展深度学术访谈所应具备的条件,事先我有一定的思想准备,但实际工作中的难度超出了我的简单设想。一个有深度的学术访谈,不仅需要了解被访谈者的学术历程、研究视野、理论立场,甚至要对其思维方式、政治立场乃至人生取向有一定的把握。同时,访谈的即时性、现场感往往会引发许多事先并未准备好的“问题”和“情况”,因此,能否提出有价值、有意思的问题,以及能否根据访谈的推进和深入现场调整内容,则成为访谈成功与否的两个关键。换言之,能否变“仰视”为“平视”,努力把“访谈”做成“对话”,至关重要。为此,甫抵美国,我就着手拟列详细的访谈计划,包括访谈对象、时间安排、主要内容等。有些问题是共同的,可向不同访谈对象发问,比如涉及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现状的判断、海外华人批评家的身份、海内外学术界的交流与互动等;更多的问题则是指向个体的,跟受访者的学术领域密切相关。大体看来,与海外华人批评家的访谈内容大体涉及四个方面:一是受访对象的研究历程;二是其所擅长的学术领域;三是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历史、现状与前景;四是新形势下海内外学术交流状况及其对广义“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研究”的影响。这当中,对受访者个人经历及研究成果的收集与解读,是准备工作的重点,我也借此机会广泛阅读了海外华人学者们的大量中英文论文与著作。阅读的过程也成为思想交流的前奏,而由于不同学者研究领域的差异明显,甚至同一学者不同时期的学术跨度巨大,加上海内外学术理论方法的“延异”,阅读便成了既愉悦且艰辛的过程。从阅读资料、准备提纲到现场访谈、录音整理,再到与受访者就访谈文稿交换意见、最终定稿,每个访谈所需时间不低于一个月。而我自己的一个明确定位,就是希望做出来的“学术访谈”,有别于报章记者的“新闻访谈”,不专注于挖掘受访对象的趣闻轶事,而侧重于他们的学术贡献及对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建设的启示,成为了解当代海外学界现状及反思我们自身学术研究的一个“窗口”。聊感欣慰的是,所完成的这九个长篇学术访谈,基本上都得到了受访者本人的认可;其中一些在境内外刊物上发表后,也引起了较好的反响。记得那天与夏志清教授访谈后的餐叙间,夏夫人王洞女士突然对我说,这些年来她陪夏志清接待了不同访谈者,但我问的问题算是“最专业的”。“最专业”,我从这个礼貌性的评价里获得了信心。我至今仍有点惊讶于自己在美一年间的工作状态,因为除了完成八个学术访谈,我还要努力完成听课、写作、参加学术会议、访问学者集体活动等各项事务,而国内工作单位和研究生也在不时通过网络发来各种各样的“应急任务”。这种紧张而充实的生活却并不让我感到疲惫压抑,旅美一年的日子倒成了我有生以来难得的 “闲暇时光”,至今想来仍不免留恋回味。
访谈更是有趣的。语言是思维的活生生的反映,我在整理访谈的过程中,努力保持受访者讲话的风格,尽可能采用“口语实录”的方式来重现访谈的现实情境,其目的,就是想让读者“读话见人”,不仅见知识见思想,而且见才情见个性,见到他们的反应能力和机锋意识,见到因年龄、地域、教育等背景差异所带来的立场悬殊与精神分野。在重读及整理这本访谈录的过程中,我一再回想起一个个记忆深刻的谈话场景。虽然谈话的地点多在办公场所,但这不能阻碍受访学者酣畅表达、个性挥洒的表情。张错教授的温让、王德威教授的谦和、夏志清教授的激越、刘禾教授的深锐、张旭东教授的思辨、唐小兵教授的坦诚、鲁晓鹏教授的率真、张英进教授的儒雅、王斑教授的赤诚,都给我留下至深的印象。他们谈文学,谈人生,谈家国,谈世界,古今中外的畅谈之间,留下诸多真知灼见。而在联系、整理访谈的整个过程中,与学者们交往的许多小事,至今想来依然难忘。与张错教授的访谈最早,是在二○○六年他访问暨大讲学期间完成的,前后谈了两次,都是在张错教授的住处。我至今记得他谈起身处异邦时所体验到的强烈的文化孤独感,那种感受,似难以用语言形容。这一点,在我后来与张错于美国的多次谈话中总能体会到。夏志清的访谈最有个性。许是年高的原因吧,他时不时会离题发挥,讲到自己感兴趣的地方,浓烈的吴语夹着标准的美音,让人思维有上气不接下气之感。因为夏志清不用电脑的缘故,我就将整理后的访谈稿打印出来寄给他,不久后收到夏志清的修订稿和亲笔回函。夏志清在回信中说,他这个人出言无忌,但为学却还谨严,所以当时访谈时说的一些愤激之语,他作了一些删改,希望我能理解。访谈中这样的有趣事还有许多,回国以后,我也曾有过写些访问记的念头,希望能追记访谈的精彩瞬间与难忘情境,放在访谈录后面,形成有趣的互补与互看,可惜因为事务缠身,加上时过境迁,这些访问记终未着笔,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刘禾教授在访谈时说过这样的话:“单单在某一个固定的位置生活的人,想法有时候不得不受到限制……我想,我的优势可能是我能从里往外看,又能从外往里看,两边的风景很不一样。”今天重新整理这九篇访谈稿时,刘禾教授所说的这种“远取近观”、“彼岸观照”,其意义更加凸显。在这本访谈录中,对话的内容不只是针对中国现代文学,因为海外学科建制等原因,本访谈录涉及了文学、文化、政治、思想、历史、美学甚至人类学,也可以看作是广义的 “中国研究”。我真正的希望,是通过对话,从差异中寻找共性,从陌生中追求熟谙,在种种“互文性”中揣摩与体味彼岸的“现代性”,感受一种“移动的诗学”。现在看来,这种宏大的心愿未必能够实现,但读者如果能从这些对话中,增进对当代海外华人学者的了解,甚而触发一些有意思的学术和思想话题,那我这些行走与叙述,或许也就有了一点存留的价值。
*本文为《彼岸的现代性——美国华人批评家访谈录》作者自序,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李凤亮,深圳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