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歌的余辉远霭
——评马亚中的《中国近代诗歌史》①

2012-04-01 17:22钱锡生
东吴学术 2012年2期
关键词:古典诗歌文学

钱锡生

随笔与书评

古典诗歌的余辉远霭
——评马亚中的《中国近代诗歌史》①

钱锡生

二十多年前,马亚中的博士论文《中国近代诗歌史》在台湾学生书局出版,该书以道光至民国初年的诗歌作为研究对象,来展示中国古典诗歌的最后历程,全面构建了近代诗歌研究的立体框架,有筚路蓝缕、填补空白之功。遗憾的是,此书在台湾发行后一直未在大陆出版。现在这一缺憾终于得以弥补,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于二○一一年推出了此书的修订版。当今重读此书,觉得依旧精彩纷呈,并未过时,在今天学术“快餐化”的时代,一部著作能够历经二十多年仍然未被新著取代,的确难能可贵,值得一评。

这部专著近五十万字,共分九章,综观全书,体大思精、新见叠出、材料丰瞻、论述透析,既有宏观系统的文学史体系的建构和中国诗歌史发展的线索,又有深邃细密的近代诗歌流派比较和重要诗作的范例论析。读完全书,有这样一些深刻的印象。

一是以“踵事增华”和“返璞归真”的诗学观贯穿全书。作者对整个中国诗歌,有自己独到的研究心得,他摒弃了二十世纪以来盛行的文体进化论的看法,即所谓“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文学史的发展几乎是各种文体之间“前仆后继”式的递相取代。而认为新文体和旧文体之间并非是线性的排他关系,相反,文学是朝着各种体裁日益丰富的方向发展,而中国诗歌史本身就是一部通变的历史,在其继承和创新的不断运动变化向前发展中,有其演变发展的规律,出现了两个相反相成的现象,一是“踵事增华”、“变本加厉”、“由疏趋密”的倾向,一是“返璞归真”、“密而求疏”、“由繁趋简”的倾向,两者构成了诗歌发展中的内在辩证运动。前者提出文学的发展是由质朴简约走向华采繁缛,这一观点最早是萧统在《文选序》中提出来的,所谓“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物既有之,文亦宜然”。后来清人叶燮在《原诗》中进一步申述道:“大凡物之踵事增华,以渐而进,以至于极。故人之智慧心思,在古人始用之,又渐出之,而未穷未尽者,得后人精求之而益用之出也。乾坤一日不息,则人之智慧心思,必无尽与穷之日。”作者对这一观点作了进一步的“放大”和“提升”,认为“由简而趋繁、由疏而趋密、由朴而趋华”的倾向是文学发展的基本规律之一,与人类无穷的创造本能相一致。后者认为在诗歌史的演进中,还存在着另一种倾向,即每当一种偏向走入绝境时,必然出现相反方面的运动,这种倾向就是追求质朴无华、返璞归真。元好问所谓“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元又在《陶然集诗序》中指出“方外之学,有为道日损之说,又有学至于无学之说,诗家亦有之,子美夔州以后,乐天香山以后,东坡海南以后,皆不烦绳削而自合”。它体现了人类本能中与创造力相对立的一面,中国诗歌史正是在这种矛盾的辩证运动中不断向前发展,形成了千姿百态、丰富多彩的局面。与此相应,作者又提出,在诗歌的审美历史中,同样存在两种对立的倾向:“一是指向未来的审美理想,它引导诗歌艺术不断趋新;一是指向过去的审美传统,它引导诗歌艺术趋雅,它们之间的对立统一构成诗歌审美的辩证运动。”作者以这样一种自成体系的文学史观来统领全书、贯穿全文,为我们提供了认识中国诗歌史的新的途径。此外,作者在书中还提出了很多独到而又精彩的观点,如认为中国诗歌史应从汉代开始,因为《诗经》的时代仍然是各种精神文化形态浑然不分的时代,而汉代文人诗是中国诗歌分化独立的第一个阶段。又认为近代诗是完成时,由于二十世纪初东西方文化的大规模交流,由于文学的物质载体语言的重大变化,古典诗歌作为一个历史时代到近代终于已经结束,“古典诗歌将成为一种纯粹的观赏对象,而不再是一种生动活泼的艺术存在”,“古典诗歌已经在语言、想象力和创造意识允许的范围内,几乎最大限度地发挥了自己的表现力,古典诗歌的艺术形式已经得到最大限度的充实,就像盐溶于水已达到了最充分的饱和度”。这样的一些观点的提出都表现了作者大胆的学术勇气和敏锐的专业思考。

二是将近代诗歌置放在中国古典诗歌史的宏大背景中来叙述。作者认为,后代诗歌的形成与发展,都是在对前代诗歌的思考和总结的基础上,选择新途的结果。中国近代诗是中国古典诗歌的最后一个阶段,它是一个历史的继承和发展,表现了一种全面的反省精神,以往的诗歌运动在它身上留下深深的烙印。因此,为了叙述清楚近代诗歌的来龙去脉,作者高屋建瓴,用两章十一节的篇幅叙述前此的诗歌发展,庶几可成一部中国诗歌简史,其间又贯穿着 “踵事增华”和“返璞归真”的矛盾交织。作者认为,汉魏文人诗作为中国古典诗歌分化独立的第一个阶段,从无到有,显示着质朴自然、天真犹存的风貌,大多数诗作在整体上与对象保持着一种相对直接的关系。而六朝诗歌则随着文学的自觉,“诗缘情而绮靡”,在内容和形式方面竞今疏古、踵事增华,日益远离其原始的自然形式,成为人们施展才华的特殊对象。到了唐代,陈子昂、李白等有识之士以复古为己任,打破齐梁以来对诗歌的束缚,要求恢复汉魏风骨和兴寄的传统,恢复诗歌对生活感悟的无限丰富性、使诗歌更广泛地反映生活。杜甫一方面 “不与齐梁作后尘”,一方面“转益多师是汝师”,既虚心好学,又勇于创新,终于集大成地创造了唐诗丰富多彩的艺术风貌。后人要在李杜以后有所作为,就必须有所变化,韩愈、白居易、李商隐等人向着三个方向作了变本加厉的偏至化发展,所谓“韩孟尚奇警,务言人所不敢言,元白尚坦易,务言人所共欲言”(《瓯北诗话》卷四),李商隐则另出变局,继承杜诗深沉凝炼的笔墨,发扬含蓄缠绵、婉转绮丽的风格,别开生面。宋诗承元和新变,宋代最有名的苏轼和黄庭坚表现了新变过程中的两种基本倾向,一以天才胜,苏轼代表的是打破人工束缚、返璞归真的一路;一以人工胜,黄庭坚则代表了人工造天巧,不断 “踵事增华”、“变本加厉”的一路。宋代以后诗歌折衷于唐宋之间,元明诗人以复兴唐诗为旨归,前后七子均以唐诗为样板,但却使富有生机的唐诗变得凝冻僵化,沦为赝品和伪体,表现了诗歌发展的迂回曲折。清初以后,从钱谦益开始,重新发现宋诗,提倡宋诗,使古典诗歌一度重现繁荣。此后到了沈德潜的“格调说”又有反复。袁枚的“性灵说”不以尊唐宗宋为指归,作诗本性情,要求彻底冲破束缚,“以我为变”。嘉道以后,姚鼐、翁方纲等人矫枉过正,针对性灵派的流弊,要求以正袪邪、以雅救俗。这些诗歌史上的矛盾斗争为道咸以后的近代诗歌开出了种种门径。作者对中国历代诗歌的研究,从小到大、视野开阔,从诗人研究到诗学理论研究,再到诗歌发展规律研究,既对重要诗人开辟新路予以高度评价,又以文学史家的眼光把他们置放在各自的时空背景下,钩稽其艺术风格的成因,把握其演变发展的脉络,更为重要的是这些描述为分析近代诗歌与传统诗歌的关系,作了充分的铺垫和准备。

三是对近代诗歌研究的体大思精和条分疏析。该书的主干是研究清代道、咸、同、光四期诗史,研究难度极大,原因之一是随着这一时期特定的社会政治环境的变革和历史传统背景积淀,近代诗歌的变革非常激烈、面貌十分复杂,正如钱仲联在该书序言中所云:“中国近代社会,一方面遭受外国殖民者的凭陵;一方面封建专制已趋于穷途末路,其外患内忧为前古所未有,近代文学正产生于这样一个急剧动荡的时代”;原因之二是这一阶段的文学研究特别是诗歌研究又一向被忽视,非常薄弱,大多数作家作品都无资料搜集、文集整理和作品笺释的基础工作。该书作者不畏艰难,勇于突破,在展开研究时,在多方面作了深入的努力,首先充分注意文学和生活的关系,从最基本的问题“文学是什么”入手,提出了“感悟说”,认为决定作品性质的不应当是作品所涉及的题材,而应当是作家的感悟,这样就抓住了作品和生活的关系,抓住了作家的艺术个性和特点。在展开论述时,力图最大限度地接近历史原态,全方位的还原近代诗人的思想艺术趋向,将其放在近代社会各种矛盾交织的复杂背景上衡量,力图在纵横交织的动态体系中考察其诗歌的进程和演变。其次是充分注意个体与群体的关系,抓大放小,重点考察有代表性的影响大的流派和诗人,分析评价其诗学观的由来和成因,对于历史上既定文学存在的认识、取舍和评价态度,并演绎其相互对立和冲突。作者认为:“肩负着沉重的历史包袱,古典诗歌在其最后阶段,哪怕是迈出微小的一步,都要比前人付出更多的辛劳。”正是以这样的认识,作者在广泛搜集资料的基础上,把纷纭复杂的近代诗歌按流派清理出了几条主要的脉络,分成无派诗家、学宋诗派、汉魏六朝派、同光派、唐宋调和派和诗界革命派等,然后从各个侧面勾勒其面貌和演变的轨迹。道咸时期,随着西方列强的日趋强盛,清王朝由盛而衰,以龚自珍、魏源等为首的诗人,不把诗歌看作娱乐陶冶的对象,而指望其成为挽救国运的利剑,更多地强调文学的经世致用、干预时政的社会功用,他们不立门户、不名一家,对历史传统没有明确的取舍,只是为了在作品中直抒胸臆、表达心声,他们的诗歌更多地表现了返璞归真、回归自然的趋向。而桐城派、学宋诗派在重视文学的社会功用以外,则更强调学问积累,要求通过对传统的反省,寻找出路,学古而又能创新,避俗就雅。桐城派诗人以朱琦、鲁一同及曾国藩的成就最突出,桐城以外的学宋诗人以何绍基、郑珍、莫友芝、江湜的成就最突出,他们的诗歌也更多地趋向“踵事增华”。到了同光时期,诗坛则是百花齐放、丰富多彩,既有迷恋于古雅的汉魏六朝派,又有追寻于新雅的同光派,还有向往于中和之境的唐宋调和派,更有冲破传统的诗界革命派,他们在各自的诗学观上,往往势不两立,其创作成就也有大有小,但都为中国诗歌的最后一幕,添上了自己绚丽的色彩。汉魏六朝派以王闿运为代表,他们“远规两汉、旁绍六朝”,体现了创作上返璞归真的艺术趣味,但因为以古格为我格,反为古格所束缚。同光派按地域可分以陈衍为代表的闽派、陈三立为代表的江西派、沈曾植为代表的浙派,他们倡导上元开元、中元元和、下元元祐的“三元说”,肯定宋诗之变,认为宋之变唐出于必然,其创作体现了诗歌发展“踵事增华”的趋向。唐宋调和派以张之洞、樊增祥、易顺鼎为代表,他们提出“独厌耳食界唐宋,唐固可贵宋亦尊”,有志于调和唐宋之间,虽然不喜欢黄庭坚和“江西诗派”,但并不一笔抹到宋诗,其创作调适于“由疏趋密”与“密后求疏”两种倾向之间。诗界革命派则以黄遵宪、康有为、梁启超为代表,其时随着海外文明的输入和传播,以现实生活为主要内容的诗歌,愈来愈多地涉及旷古未有的崭新题材,诗界革命派能正视这一现实,在其笔下充分描写海外新事物,从海外新文化中汲取精神,提出要有新意境、新语句,而又须以古人之风格入之。然而其长处和局限也正在此,迷恋古风格,而不能真正超越旧传统。

当然,该书也有一些值得商榷之处,在体例结构上,前两章中国诗歌史的内容较多,使全书切入正题展开太慢,是否可将这部分内容穿插在近代诗歌史的论述之中;由于要举例的近代诗歌作品较多,在分析这些诗歌作品时,有时更多地是罗列,稍嫌简单化;对于作品的章法构思、修辞手法等艺术分析较多,而在作品内容方面的分析则落笔较少。当然瑕不掩瑜,这些缺憾并不影响此书的固有价值。

总之,马亚中的《中国近代诗歌史》,以开阔的眼界、宏大的气魄、丰厚的材料、缜密的文思,构建了中国近代诗歌的文学发展,填补了文学史研究的薄弱环节,对中国诗歌史的研究在方法论上也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

钱锡生,文学博士,苏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著作有 《唐宋词传播方式研究》等。

① 马亚中:《中国近代诗歌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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