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眼神
——《汉语红移》①语花 仿电影片花的文本语花

2012-04-01 17:22任洪渊
东吴学术 2012年2期
关键词:词语汉语生命

任洪渊

哲学与文化

第三个眼神
——《汉语红移》①语花 仿电影片花的文本语花

任洪渊

《汉语红移》的写作是一次生命与文化的转换。人使生命成为一种文化形式——上升为文化的生命与转换为生命的文化。

在我的身上,在我的个体生命中,西方现代思潮与古老的东方智慧由文化形式还原回生命形态,互相体认,互相发现。一方面,是在西方现代思潮激荡下,我的个体生命对中国智慧的再阐释,其中,尤其是对《易》以及老子、庄子、惠子的“三千年第一次阐释”,丰富自己也丰富世界。另一方面,又同时是中国智慧以我的个体生命形式,对西方从尼采到德里达的现代哲学、从普鲁斯特到米兰·昆德拉的现代文学的再解读,法语、德语、英语、俄语之外的汉语解读,开拓自己也开拓世界。

《汉语红移》是同一主题的三重展开:在西方“语言转向”中重新发现汉语;在西方“时间再发现”中回到中国时间;在奥林匹斯众神前回望龙飞凤舞——原动的生命力。

《汉语红移》是二十一世纪现代汉语的一种新文本。现代汉语从古汉语天然生成,同一种天造,无论是从古汉语词性自由、语序自由的名词运动,从古汉语生命第一经验和人体直观的象的呈现,还是从古汉语的无时态超时态生成现代汉语直接抵达的时态,从古汉语自动、灵动的“词法”生成现代汉语多重思辨复合的“句法”,现代汉语开始了自身生长的第二个百年。

《汉语红移》多文体写作——哲学的思辨,小说的叙事,戏剧的场景,电影蒙太奇的时空切换,诗的意趣与散文流动的词语。

《汉语红移》也是一部自编的 《任洪渊词典》。自号千词先生。

导言 还是那个太阳 我的词语动因

1.一个没有明天的黄昏,不是前夜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的落日落下了克里姆林宫上空的那一面红旗,一片最后的落霞。向往千年的“明天”过早失落了,到黄昏,再无人守候黎明。俄罗斯有暮色连着曙色的白夜,还要有回到昨天的明天。

戈尔巴乔夫是被黄昏淹没的第一个人。他原本是来结束俄罗斯生活的果戈理戏剧,却成了果戈理戏剧的最后一个人物。无尽的戈尔巴乔夫暮霭。

一个语言冷辉照人的“白银时代”,与雪同色。他们的词语,是教堂的白银祭器,悲悼。

他们俄语的Дант(但丁)就是Я(我),一个世纪性的人称代词。他们“但丁的俄语”,暂时沦陷的文化遗民的语言。

帕斯捷尔纳克瓦雷金诺黄昏后,远远弥漫到戈尔巴乔夫日暮。在一个末世,曹雪芹从一个少男的眼里看到了一代少女,在另一个末世,帕斯捷尔纳克从一代少男的眼里看到了一个少女。拉拉!一个世纪的惊疑需要她的眼神。一个世纪苦痛的全部主题需要书写在她的脸上。最主要的,一代同龄少男的青春需要她十六岁少女“大胆的体态”。他们被写进同一本历史书的同一行字:世纪梦的幻灭和美的毁灭,他们见证。

没有明天的一代。等到第五代或者第七代的拉拉出现在一代少男地平线上的那一天,等到她用自己的词语重新叫出大地上所有事物名称的那一天,才是明天?

2.二十一世纪的第一次日出,第一个眼神

二○○○年的第一个旭日,地球上的眼睛相视在同一个太阳上。还有一个共同的太阳。眼睛与眼睛连成一条日出的地平线,而所有语言的“太阳”,碰响一个黎明。

一天二十四小时日出,没有开始。

二十世纪,我不曾和攻打冬宫的俄国士兵目光相遇。他们的眼神被斯大林的眼睛遮蔽。

一个留下最多坟塚、纪念碑和亡灵牌位的年代。谁也减少不了一个死亡符号。跨过世纪,从勃兰登堡门到波茨坦广场,仿佛是渐渐陷落的地带,高高低低,挣扎出两千七百一十一根铅灰色长方体碑柱。要墓碑支撑?

有多少个迷乱的眼神,太阳就被切割成多少碎片。在一双双破裂成多瞳多影的眼睛里,处处是无序的分裂、变形、失衡、倒置与错位。

二○○一年九月十一日,比天外行星还要突然的撞击,纽约世贸大厦的双塔顷刻崩毁在无数双惊恐的眼睛里,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眼神。第二个眼神,那些引爆自己生命的人投给世界的最后一个眼神……熄灭得连太阳也来不及捕捉,因为死亡从来不转过身来。太阳望着每一双眼睛。太阳寻找着第三个眼神。

3.在同一个太阳下,欧洲“-”法的历史与明天的“+”法

连欧洲精神的许多共名,诸如堂吉诃德挽歌、浮士德梦想、哈姆莱特追问,以及改变了他们耳朵的贝多芬音乐和改变了他们眼睛的凡高色彩,也都不曾完成一次文化的加法。

戴高乐加法。仍然是平衡、均势的帝国力学,需要一个横跨大西洋的等式:五十一州的美利坚合众国与欧盟宪章的欧洲等式。

彼得一世谦恭的俄国减式还原了黎塞留主教法国野心的加法。对彼得一世的减法,先是拿破仑的法国,后来是希特勒的德国,都进行过同样没有结果的逆运算。

从巴黎回师的路上,走回了一八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参政院广场起义的近卫军,从柏林回师的路上,又走回了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降下红场上最后一面红旗的一代。俄罗斯越过拜占廷走回罗马的路竟然是反向的。罗马还在远方。

改变了俄语也就是改变了俄罗斯和俄罗斯人。汹涌在法语、德语、英语、意大利语中的思潮,无须过渡,也随波在俄语中澎湃,哪怕在拉丁诸语中是早潮,到俄语已经是晚潮,哪怕晚了一代人,两代人,甚至三代人。甚至不是隔岸潮声,每一个震响过巴黎的法语词语,一次一次听到了震响莫斯科的俄语回声。

同风,同云,同雨,同海洋,最重要的,同一个希腊文化母语和故乡。既然是数学,为什么不演算下去,不继续求出法兰西的艺术狂想、德意志的哲学思辨、俄罗斯灵魂拷问的自审意识,以及西班牙的激情和意大利的风情——种种天资天禀的相加之和,相乘之积,直至完成托尔斯泰历史微积分学的某种方程?

4.在同一个太阳下,同样写进《圣经》、《古兰经》的词语与记忆

在耶路撒冷,在清真远寺台阶与犹太圣殿哭墙之间,虽然近到容不下一条国界,却近到能够举枪射击的距离。现代巴勒斯坦重复的死亡叙述,已经远比古代巴格达逃避死亡的一千零一夜叙述长。还要长过零一千夜,零二千夜?

巴勒斯坦是“家园”。巴勒斯坦是《圣经》的篇章,也是《古兰经》的篇章。与希伯来文的加沙、约旦河、西奈山写进《圣经》也就永远写进以色列人的民族记忆一样,阿拉伯文的穆罕默德耶路撒冷宵行,一个真主天启的新月之夜,写进《古兰经》也就永远写进了巴勒斯坦人的民族记忆。

犹太民族走过了一九三八年,走过奥斯威辛——现代的“巴比伦之囚”。但是重写纪元前《出埃及记》的以色列人,没有诞生第二个摩西。

到底是什么破灭了,毁灭了?第一次放弃希腊人性的瑰丽,还要第二次放弃希伯来神性的天慧?不管是一个站在《圣经》上的民族,选择倒在战场上,还是一个生在摩西语言里的民族,宁愿活在大炮、火箭和导弹的语言里。

再也找不到书写 《出巴勒斯坦记》的地方了。没有第二个阳光、棕榈、地中海风和新月的巴勒斯坦,何况并没有为他们准备第八大陆。巴勒斯坦人只剩下身体的盾牌。巴勒斯坦人甚至决绝到不留下名字,面影,遗言,一句话,不留下任何人称的叙述给历史的虚构。当自杀的残忍在对抗屠杀的残暴,残酷是没有主语的。

在巴勒斯坦“人体的死亡装置”面前,我们从装置摇篮和童话到装置坟墓和陵园的一切装置,装置在史册在纪念碑,在刑场在战场,在经卷在金粉,在山在水在田园……都已解体。

5.在同一个太阳下,由宇宙年龄的地球到人生岁月的地球

地球人原来是在家的异乡人。再也没有为候鸟无期花事无时感到诧异的人了,我们好似一半在旧地,一半在去路不明的大迁徙的路上。

不断上升的海平线将逐年改变哥伦布的地图。仿佛发现新大陆就是为了见证陆沉:地理大发现不过是一条被海洋淹没的航线。地球竟这样从天文数字的宇宙年龄匆匆进入我们的人生岁月,追过我们年华逝去的速度凋败。

人却要到天外肯定自己。地球上的智慧生命寻访地球外生命智慧的肯定。以自己的思想“思想”另一种思想,天上人间,一样是眼睛寻找眼睛,耳朵寻找耳朵,头脑寻找头脑。会说话的智慧,也自然是地球上五十五种语言众语喧哗的问候。

地球也已经对人作出真实的 “第一否定”,假如人不能在地球上同样真实地肯定自己。

但是地球并不是为了成为坟场才诞生人类。人的地球也只应该由地球的人来回答。

天问,地问,人问。从天地与我并生的一系列常数中走出的人类,还没有走回万物与我为一的第二系列常数。天地人常数。

6.世纪日食:假如工具理性的头颅遮断了阳光

阿富汗战场伊拉克战场,武器有声而将士无名。武器遮盖将军的战争让恺撒安东尼屋大维们悲哀。

是工具为你定位。工具把握你的位置就是你的社会位置。工具演出了你的身份、角色、价值,直至你的身世和家族的谱系。由人使用的工具反转成工具使用的人?

从生命的最深处,我们的灵性上升为神,霸气外化为王,物欲第一抽象为贝、币、资本,行动的意志直接延长为手,手直接延长为工具——武器。

对于神,我们找到了宗教禁忌之外的信仰与敬畏。对于王,我们用雅典的公民大会、罗马的共和国和巴士底广场的起义抗衡权力。对于金钱,我们让私人资本增值为专业管理的社会再生产财富。而石器时代、青铜时代、电子时代……一个个文明用工具符号命名。

在克隆人面前,是重新发现人的时候了。工具的复制再复制之外,那不可再生、遗传和移植的才是生命的第一义。我们只此一身、一生。一身与一生穷尽世界,穷尽岁月和历史,世界、岁月和历史也同时穷尽此身与此生。时间随此生重新开始,世界在此身重新展开。

生命垒出了坟,坟墓不死,在埋葬一切而不埋葬死亡和坟墓的墓前墓后,生命在生命中:从脚步下走长了也没有走尽的道路,手掌上还未完形还未定型的情人肢体,到一代代改变历史封面的眉宇间的气概与气度。工具理性的头颅老去,再一次卡拉瓦乔式地扬起大卫二十岁的脸?

在西方“语言转向”中重新发现汉语

1.1 现代法语的三个词:“零”、“空”、“无”语言的两极逆向运动:再生苏格拉底和他的理性精神的,是这种语言。诞生尼采和他的酒神意志的,也是这种语言。在十九世纪宣告苏格拉底胜利的,是这种语言。在二十世纪开始尼采反抗的,也是这种语言。

现代法语的三个词,罗兰·巴尔特写作的零(Zéro)、符号的空 (vide)和德里达书写的无(néant),甚至比法国启蒙运动的Humanité——人性、人道、人本等等,更剧烈地震撼了我。

返回逻各斯前。至少萨特、罗兰·巴尔特、德里达的法语,词语由“思想”的单元回到“生命”的单元。

萨特的器官词语。德里达的人体隐喻。巴尔特的“语言身体”。巴尔特把弗洛伊德的生命力必多转化为语言的力必多,在语言中同时享尽了精神的绮思和肉体的快感。

1.2 罗兰·巴尔特脱衣舞的“零”艾菲尔铁塔的“空”

“她”何尝不就是一个词?

由于巴尔特把舞女脱衣的程式看成了词语脱掉文化衣衫的程式,他也就把裸女赤露的零度看成了词语空洞的零度。脱去一种符号,穿上一种符号。词语解不尽的语言结构犹如裸体脱不尽的“肌肤衣裳”,写作的零度亦犹如脱衣的零度,一个永远不能到达的“零”。

一个词就是一座空的艾菲尔铁塔。

铁塔在空无一物中森罗万象。空到没有肉部和外部,没有表面和深度,你在外部已经进入内部,你走进深度时已经走出表面。空,结构着又解构着自己的语言世界。

法语历史有多长,巴尔特的年龄就有多老。语言把巴尔特书写成历史的文本。巴尔特生来就与“过去的身体”即历史的文本同龄。

一旦写作,巴尔特就在本文中与一个“年轻的身体”即今天的文本同龄了。一次写作就是巴尔特的一届青春。

1.3 德里达词语“无”名“无”家“无”地“无”墓

正如现代物理学发现了只能追踪却不能捕捉的质子、波、流与射线,德里达发现了词语运动无“踪”的“迹”,trace,是现代精神的又一次惊喜。

德里达把旧文字书写成新文字。因为书写,词语从一具具遗弃的概念尸体上转世——概念在死亡,而词语活着。

德里达词语“无”名。无,或者是命名后词语失名的“虚幻王国”,或者是命名前词语潜在的未名世界。“无”就是已命名的词语重新成为未名的:期待,承诺,重临,先在,好像整个世界遗忘了自己的名字,再一次守候在一个词语的四周。

语言没有最初家园的“无”。没有最后目的地的“无”。没有一个词的永久地址的“无”。词语因为无“家”,无“地”,甚至无“墓”,而不归,不栖,也不死。

1.4 沿着法语动词的轨迹 追踪汉语名词移位中的易名

弗朗索瓦·于连走进汉语。于连用法语的动词解读汉语的名词——沿着法语动词的轨迹追踪汉语名词移位中的易名。

名词不断逾越“分”(范畴)“封”(定义)的移位与易名,使汉语成为一种名词运动的语言。

孔子名词的出位和归位。君君,没有最后的定义,君【就是】君【在不断出离中回到自己】,君的一个又一个历史规定的角色,在不断退朝中上朝,在不断换位中即位,在不断离场中到场,因而君临天下。失去李尔王的王位才显示出王位的意义。

老子宾语名词反身推动的谓语动词。攘无臂,执无兵,扔无敌,因为不凭一臂之力而全身奋起。因为不持一剑一盾而握有十八般武艺和兵器。因为不只准备临一面之敌而能够赴天下之敌。断臂的维纳斯拥抱整个世界。

2.1 老子“名”的无限命名运动“迹/履”天喻

老子“名可名,非常‘名’”的名,是命名一切也被一切命名的、在一切命名之后也不能最后自我命名的无名的“名”:语言无限的命名运动。

老子迹/履的天喻,是足印/足步——文本/语言。足印留下,而足步远行。同样,文本前有文本前的文本,文本后有文本后的文本,而语言永远在“有/无”的命名再命名、书写再书写中。

2.2 庄子“卮言”恒流 词语太阳一样每天都是新的

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语言打破了世界的同一。千古黑暗中“齐”的“一”已经分裂为语言光明中“不齐”的“二”。从此,言与物,思与在,两个世界因为差异而不能完全对应,因为距离而不能最后抵达。

言与一为二,二与一为三。从世界1中分裂出语言世界2。我们一生都在语言世界2中与世界1相遇,与自己相遇,那便是我们意识与自我意识的世界3,指向万象万物与千种情思的三。“三生万物”的无限与无穷。

卮言日出。卮言,古代中国漏斗的水,注入的时候也是流出的时候,恒注恒流恒变,汉语的词语也不停留在同一个位置上,在不断移位中易名。同一个太阳真理,当赫拉克利特在地球那边说出真理的一半——“太阳每天都是新的”的时候,庄子在地球这边说出了一半的真理:“词语的每一次言说每一次书写都是新的。”

语言无适。适,一个永远运动的“之”字,是语言不能穷尽的世界。词语到达的是词语。中国传统从一开始就远离 “以声穷响”、“形与影竟”悲剧式的呼唤。

2.3 刘勰“文”的隐 现 明 灭

道、象、形、迹互映成“文”。天之文、人之文之后,是文字之文。无尽的书写。

文留下了逝去者的遗踪,也是归来者重临的路途,而且导引着未来者的到达,人和世界都在文的隐、现、明、灭里。

书写,无论是拉丁字母线的曲、直,还是我的象形汉字点、划的纵横,当生命的波澜涌过文字的旧岸,都是新的流域。

赫拉克利特不能两次涉渡他的哲学的河流,我们也不能两次书写自己的一个字。文字是一条长流而不流逝的河。

3.1 语言后的人类 前生命前语言的语法编码

我们已经是语言后的人类。我们诞生在语言中,一生都是一个个字的永远流放者,再也不能从一个词的边境逃亡。

我们在语言中重构了自己的第二自然。从此,我们先是在语言中然后才从玫瑰丛中闻到花香。

就是生命最原始的狂喜,性,也不仅仅是生物学意义上官能与官能的碰击,而且还是人类学意义上词语与词语的碰击。那是一场他关于她和她关于他的全部词语的震撼。

不管是天择的还是人择的,在无穷数中选定的一系列常数值,是前生命前语言的编码,已经决定了人的语法和自然的语法。

宇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人和宇宙在一种语言和语法的叙述中;但这种叙述又是最不可理解的,因为没有第二种语言和语法叙述这种叙述。

3.2 词语的器官化 主语的诞生

人体语言化的生长。人体器官生长成词语:器官化的词语或者词语化的器官。个体的器官,生命表现的器官,词语的器官,器官的三次发育。词语器官的进化从未终止。

由身(月部)到神(礻部),象形的汉字,哪一个不是我们延伸的肢体和器官?汉字延伸的空间,也就是我们的身体延伸的空间。从古代文本例如《老子》上,母〔〕,婴〔〕,牝〔〕,门〔〕,这些原始隐喻的肢体名词还保留着亿万年语言创世纪的遗痕和记忆。汉语始终是一种生命第一经验和人体直观的象的语言。

一个主语诞生的时刻,也就是所有经典和神圣著作中的语言世界颠覆的时刻。自由的词语环绕着“我”重新确定自己的位置、结构、运行的轨道和空间。“我”召回了属于自己的全部名词、动词、形容词,在语言中改变语言,并且在改变语言中改变人和世界。

失去一个词就是失去一部分生命。人是一部先天残缺的文本。词语的失落才是真正的失落——失语,是比失位、失国、失意、失恋和失宠更加失败的人生,而且是世间唯一的一种不能自救也不能被救的悲惨。

作为个体的人,是“生命/文化”的语言转换。

作为历史的人,是“复写/改写”的语言传统。

作为世界的人,是在语言相遇的“聆听/回答”中重新发现自己语言的生命力。

3.3 找回女娲的语言 词语红移的曹雪芹运动 墨写的黄河

由我一岁的女儿T.T来给我再现女娲的语言。女儿的第一声“月亮”,“T.T的月亮”,震落了别人抛在我天空的一切,震落了年岁和历史,语言支撑着的古老的世界倒塌了。

给名词第一次命名。给动词第一动力。还原形容词的第一形容。语言(尤其是汉语)运动的轨迹才显现生命的疆界,生命的无穷变幻扩展着词语的边界。

词语红移(Red Shift)的曹雪芹运动也就是生命又一次青春的运动。红颜、红妆、红笺、红袖……红,汉语的青春色,一座红楼,一次青春,一个绯色的空间。被诱惑的唇一读,吃尽了胭脂,每一个黑色的汉字都绚丽一回,呈现生命最纯粹的色。由于第一推动力,宇宙爆炸了,燃烧的星团以每秒几百公里的速度红移——每一个夜晚的星空都烨烨远去。也由于第一推动力,词语随着生命红移——一个新的主语,一个新的语言世界。这是一场真正的生命/语言的狂欢。

继续曹雪芹绝世的汉语红移,红移过我们自身的青铜和千重万重的楚墓壁,红移过拉丁诸语横在主体本体之间千年的苏格拉底线。

我在汉字书写的墨色的黄河中。

在每一个汉字上,我侧身走过同时代人的身边,相问相答;在每一个汉字上,我既与以往所有的书写者未期地相遇,又是对未来书写者的不期的期守,未来有多远,我的期守就有多长,是预约又是先期的回声,我的墨写的黄河。

3.4 现代汉语从古汉语天然生成一种汉语

当艾略特用英语写出“四月是残忍的季节,哺育着/丁香,在死去的土地里……”的时候,他当然不知道,汉语已经流传李贺“凄凉四月阑,千里一时绿”了。艾略特“四月的残忍”与李贺“凄凉的四月”,同时是开放/凋败、哺育/掩埋、生命/死亡,同样是词语的矛盾、反讽与多指向。李贺埋葬残花的四月的绿,一种春深的凄凉,就等李清照依旧不依旧的海棠说破 “绿肥红瘦”,说破葳蕤里的惨淡。仅仅是多重碰击的四个形容词,四个动词,甚至四个名词。

由“词法”的汉语自生“句法”的汉语。汉语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多重思辨复合的句式是自演的。

这不是现代汉语对古汉语的又一种可疑可笑的怀念,或者凭吊。

现代汉语从古汉语天然生成。只有一种汉语。一百年了,现代汉语还没有找到足够多的能够承传自己语言天质的现代中国人。百年现代汉语写作也不过是现代汉语练习。

3.5 语言相遇 由译名的世界重返汉语自我命名的世界

语言相遇,汉语把梵语的佛改写成禅。魏晋“玄”的言辩,不过是一次语言学上的准备。汉语的“无”与梵语的“空”已经是一个完全对应的词了,简直就是同一种智慧的异国同构。

明清七百年,汉语再也不能完成一次语言学上的准备。汉语再也不能把拉丁语的“基督”改写成中国的什么了。我们从此生活在一个译名的世界里,并且随译名的改变而迁徙。

文化传播的传统方式仍在继续,在古典的刀剑、现代的枪炮中传播的方式,从“十字军东征”到我们那条并不柔软的“丝绸之路”的方式,仍在继续。

两种语言的真正相遇处才是两种文化的相汇处。在文化的侵略与反抗之外,加入完全异质的文化之间倾心的聆听与会心的回答。汉字的点划纵横与拉丁字母的直线曲线平行,相交,重叠——在另一种语言中认识自己,由译名的世界重返汉语自我命名的世界。汉语智慧的第三度自由空间从这里开始。

在人失落的地球轨道上,现存的一切语言同声呼唤人的时代已经到来。

二十一世纪将在哪些“名词”中临场?词语现场,汉语倾听着地球上所有的语言。汉语在准备自己的名词、动词、形容词。

在西方“时间再发现”中回到中国时间

1.1 由历史时间的钟面转换到生命时间的钟面

屠格涅夫的“尾声”总是传来时间久远不绝的回响。屠格涅夫的人物甚至有时从“过去”转过身来,屠格涅夫几乎快要有二十世纪的时间读法了。

转身,并且走回,跨越时间内现在与将来的界限,这是十九世纪留给二十世纪的一步,屠格涅夫、托尔斯泰们留给普鲁斯特、乔伊斯们的一步。由历史时间的钟面转换到生命时间的钟面,仍然需要时间。

托尔斯泰在历史时间里怀疑的一问。托尔斯泰由此发现了他历史微积分学的 “导数”:历史编年中的生命瞬间。

托尔斯泰的时间词,与其说是身外的自然现象,不如说是自身的生命现象。时间由自然的节律化入生命的节律。

1.2 普鲁斯特现代时间几何学

在古典的空间几何学之后,普鲁斯特发现了现代的时间几何学。普鲁斯特从贡布雷教堂找到了他时间建筑的空间形式。生命融合了时间的巨大维数,那曾分裂生命的巨大维数——过去、现在、将来。

不会有昨天的我的第二次到达,却只能有今天的我的第一次到场。普鲁斯特走进过去又走出过去的回忆,永远不是重温而是初遇:在现在经历过去。

她,她们中的她,她身上的她们,不过是他生的记忆,千年遗梦的现在投影。时光重影的“底片”。普鲁斯特直觉抵达的,比荣格集体无意识原型理论叫出他的阿尼玛,叫出她的阿尼姆斯,早了许多年。

世世代代有多少种美丽诞生过他,他就一定要在自己的一生一世再遇多少种美丽。父亲的她,父亲的父亲的她……她,她们。

1.3 米兰·昆德拉无纪年的姿势

不是我们在摆出某种姿势,而是某种姿势在摆出我们。

一个姿势就是人体的一组词语。触摸。抱吻。交媾。分娩。瞑目……从安娜·卡列尼娜卧轨的姿势与包法利夫人服毒的姿势,娜塔莎飞月凌空的姿势与玛特儿吻别于连断头的姿势,查泰莱夫人丰乳的姿势与拉拉美臀的姿势……姿势上演的人生。

法国先贤祠供奉着一种脸的系列,美国好莱坞又诱惑着另一种脸的系列,你的脸要拥挤在谁与谁之间?寻找脸后面的自己的时候,最终放弃了“我是谁”的追问,而开始疑问:“我是什么?”

一个手势照亮了深邃的时空。一代又一代人在同一个姿势上相遇,就如同他们在同一个词语上相逢一样。姿势的重现,人物家族的姿势谱系。

1.4 海德格尔的时间地平线

从《存在与时间》卷首的瞩望到终篇一问,海德格尔一直在凝望在凝思 “存在公开自己的时间地平线”。

眺望一下地平线吧,它不是天之外、地之外的第三种存在,它不过是天和地在自由地展开自身,并且纵情地放眼反观自己罢了。

一个无限驱动的Da。

由Sein到Dasein,Da—sein——此在,在此,海德格尔终于发现了这个令Sein永远 “在”的Da,发现了存在不断将临、来临、面临、重临、曾临的此身与此生亲临——此,不是外在的此时此地,而是生命的不断到达与到时。

1.5 时间同时是向前的正数与向后的负数

轨道空间的世界与时间演变的世界在寻求统一。爱因斯坦天体运动的引力场也就是运动改变的时空场。在牛顿地球轨道时空之外,人生,谁进入我们的引力场和时空场?

熵——熵垒,红移——黑洞,不可逆的时间正数。生命的记录正是死亡的回放。生命给出了时间的负数,时间同时是向前的正数与向后的负数。

等到普里戈金也从他的方程和分子式回到“俄狄浦斯之问”的时候,这个世纪欧洲回返希腊的精神史就已近完成。

因为把人的时间不对称性翻译成物的时间不对称性,连普里戈金也米开朗琪罗式地让一块石头叹息年华。

2.1 老子三个永远运动的“之”字

老子时空那运行不止的“逝”,没有最后边界的“远”,不断回返原点不断重新开始的“返”。汉语三个永远运动的“之”字。

追踪海德格尔“Da”的德语轨迹,不也就像追踪老子“曰”的汉语轨迹?“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返)”:曰——而,而逝……而远……而返……“而”的持续运动,是空间的也是时间的,在,在逝,在远,在返。现代汉语版的《老子》第八十二章。

2.2 庄子的蝶鲲鹏

在鲲鹏蝴蝶的翅膀下,物、我、时、空的一切界限都消失了。

鲲鹏蝶出离血肉之躯的时候也就是失去续飞动力的时候。当鲲、鹏和蝴蝶凭借生命的第一动力第一速度飞起,就是因为失去第二动力第二速度,再也飞不出自己飞行的庄子半径和圆了。

一旦回到龙回到凤回到血肉之躯的生命,鲲鹏就是第一推动第二推动第三推动……永远的动词,生命的力学意象。归巢、再飞起直至击落自己的翱翔,飞成天空又飞掉天空的翱翔:空间“无极”也“无际”。时间“有始”也“未始有始”。

不断飞出自己又飞回自己的蝴蝶,不断蝶化万物又万物化蝶的蝴蝶,也就是生命的美学意象。人有多少感知世界的形式,蝴蝶就有多少穿越时空的形式。

2.3 惠子的时间零度 空间零度 时空坐标的维度与向度

错失惠子错失时间。

惠子在“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的空间,给出了此在的零度,此在即“天下之中央”,为没有方向的空间定位;也给出了现时的零度,现时即“物方生方死”的即现即逝的瞬间,为无始无终的时间定时。

此在的零度与现时的零度构成了惠子时间-空间坐标的维度与向度,抵达,逾越,直至无限的维度与向度。

蝴蝶无影掠过,可以惠子式“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时间的空间切换,燕与越的并置或倒置。也可以惠子式“今日适越而昔来”空间的时间移位,今与昔的同时或错时。

2.4 杜甫的时空同构与物我同构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时空重构的一。宋玉悲凉的摇落,摇落了一千个秋天,还在摇落。每一片叶子都写着宋玉的名字。杜甫一步走进宋玉的秋天,走进宋玉悲凉的摇落里,杜甫的泪和宋玉的泪洒湿同一个秋天,甚至,是宋玉的泪滚过杜甫的眼眶,一滴滴落下。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物我重构的一。杜甫开始漂泊,故园也就随他同舟漂流。水有多长、多远,故乡的岸就有多长,延伸多远,不管他漂到哪里,泊在哪里,他的船总是靠在故乡的岸边,或者,故乡的岸总是守在他的船边。一年年菊花从他的舷外淡去,秋水从他的舱下退去,在回不去的时候还乡,在小舟上,也就在他日夜漂浮的故园。

2.5 时间的钟面在每一个人身上 回到中国时间与全世界共时

儒文化就是史文化。二十四史反复杀戮的史文化。我们遗失了今天,因为历史留住了我们。我们总是因为寻找今天的历史而失掉历史的今天。我们的生命在成为历史的形式的同时丧失了今天的形式。

“现代”成为现代汉语的第一圣词的那一天起,一代一代中国人为了进入历史的现代而失掉了生命的现在。我们找到的现代已经是过去,而且是他人的过去。就像我们注定只能看到八分钟之前的太阳。

里普斯主体向客体“移情”伴过柏拉图理念世界与现象世界两千年鸿沟的年代,几乎就是我们从严复译述《天演论》开始的人与自然分离的年代。

阿恩海姆找到人与观照物先天的 “异质同构”Gestalt“完形”的年代,也几乎就是我们失掉老子“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地人一脉一体一“法”的年代。

时间的钟面在每一个人身上。与历史时间方向相反,生命从自身的现在进入时间。我们一诞生,生命的时钟重新指向○,时间开始了。不断生灭、不断亲临的“现在”抗拒死亡,守候生命和历史。我们在自己的钟面为自己定时,定位,也从自己的钟面读出世界时间,读出历史时间。我们的现在与普天下人的现在共时。

回到老子时间,庄子时间,惠子时间。回到中国时间与全世界共时。

在奥林匹斯众神前回望龙飞凤舞——原动的生命力

1.1 希腊诸神重临 阿波罗与人造卫星同一片阳光

从尼采起,几代哲人相继回归苏格拉底哲学前神话的希腊,而返回自身,重新发现自身:二十世纪的西方哲人多半把某一个或几个希腊神话原型作为自己思想的倒影,反观自己反思自己。从希腊第三次出发。

希腊诸神重临。阿波罗与人造卫星同一片阳光。

1.2 尼采:阿波罗的自照与狄奥尼索斯的第一推动力

尼采是第一个发光者“阿波罗”。尼采的阿波罗之光,不是先于生命的、外于生命的照耀,而是生命自身的、自明的熠耀。一个太阳血亲的阿波罗家族——奥林匹斯众神,复活在新世纪面前。

尼采是从自己天性的深处,触动了“狄奥尼索斯这一个词”。一个词一动,一切的词皆动。一个词摇撼了自苏格拉底以来的整个语言世界。狄奥尼索斯冲动,重新震响在尼采的每一个词语中,以至每一个词语不是它的和声,回响,就是它的余音。尼采完成了一次欧洲文化的酒神改写。

肉体的第一推动力——尼采用这个词完成了他的命名,不管是叫酒神冲动,叫强力意志,还是叫艺术形而上学。这是尼采语言中最华彩的一句。

思想史上,苏格拉底和苏格拉底后两千年的智性都不过是在不断发现思想照亮的肉体罢了,尼采却翻转了两千年,在苏格拉底前头一个发现了肉体照亮的思想。

尼采的生命姿态:从阳光下希腊力与美的外观到原始的狄奥尼索斯第一冲动。

等到尼采“上帝死了”的一声旷世惊呼,传来福柯“人死了”的末世回声,世界已经为二十一世纪空场和静场。

1.3 弗洛伊德去语言 俄狄浦斯文本的“父/母”还原“他/她”

这是注定的,谁第一个在司芬克斯的“死亡之谜”前说出生的回答——“人”,谁就应承受人自我意识的千年痛苦。

弗洛伊德发现了“性”的“力必多”(libido)能量:集亿万年的宇宙能量于瞬间迸发的生命能量。历史学从此有了人类学的基础。

弗洛伊德去语言。俄狄浦斯文本中的“父/母”还原回生命原始的“他/她”,还原回“他”对“她”永远的追逐与眷恋和“他”对另一个“他”在生命力上永远的角逐与较量。

性,生命场上的三重战争:他与她抗拒与吸引的两极的战争,以及在“他”的一极,为“她”,他们对他们的力与力的战争,在“她”的另一极,为“他”,她们对她们的美与美的战争。

1.4 加缪:石头推动的人 西西弗斯的黑色太阳

是尼采的虚无打开了生命真实的第一境:失掉身外的引力、轨道、位置和方向的人,不是附毁,就是漂浮,除非他自身就是重力和动力,起点和目的。

虚无的纪元,上帝死亡而人诞生。加缪荒谬地伸出双手推动西西弗斯的石头。因为双手推动石头,西西弗斯才没有附落。不断坠落的石头支持住他。比加缪“荒谬的真理”更荒谬的是:石头在推动着人环绕自己旋转——又一轮黑色的太阳。

加缪定义的“荒谬”,同时存在于追问的人与拒绝回答的世界双方的对抗中。对抗产生荒谬。有形对立的二项产生无形的第三项。加缪“1+1=3”的“荒谬的二项式”:人在,世界在,荒谬也同在。

因为对抗,人和世界和荒谬就同时在场——这是唯一的重力动力和引力,人因为对抗不会倒下,世界因为对抗不会倒塌,人与世界因为对抗不会崩离。

1.5 马尔库塞:人的美学解放 俄耳甫斯的歌与那喀索斯的影

马尔库塞走进了这个世纪过早来临的黄昏,或者,他那么早就面对着世纪黄昏前的落日,在降下克里姆林宫最后一面红旗的那个戈尔巴乔夫落日前三十年。马尔库塞一九七二年的眼睛饱含库尔贝一八七二年的宁静。马尔库塞是隐入二十世纪欧洲暮色的最后一个革命者。

一次又一次震撼了二十世纪欧洲和世界的三种德语,马克思的德语,海德格尔的德语,弗洛伊德的德语,激越地流过他的血脉,又平静地汇注在他的心底。当然三种德语在马尔库塞身上不是三条平行的河。三种德语都源自一个词又流回一个词——“解放”。马尔库塞人的美学解放。

也许马尔库塞不敢聆听俄耳甫斯滚动在地上的头颅最后的歌唱,那回声四起的绝响。而断头之歌,这才是俄耳甫斯神话的现代寓言。俄耳甫斯断头的自葬的挽歌已经唱过,谁敢聆听无言的空寂与无边的沉默,在新的头颅与新的歌声之前?

马尔库塞在找到那喀索斯影的时候失掉了那喀索斯的水。那喀索斯本是河神与水泽神女的儿子。那喀索斯来自水回到水。那喀索斯就是水。他走进死亡回到生命。水,水面上一丛静静的白水仙,将仍然映水,照影,那是西方的莲花,水里的涅槃。

1.6 汉语改写的西方诸神:水仙花何时开放?

一个从阿波罗的光即火开始的世纪,最终结束在那喀索斯的水中。火中的力、力、力耗竭的生命回到了水。水,永远淹没自己的波澜却从来不被自己的波澜淹没的水。

这就是被我的汉语改写的西方诸神。在二十世纪几代西方哲人高高的额头,都留下了我的思索,虽然东方智慧的书写无字无痕。

生命史上的水文依旧留在人类苍老的额头上。灌溉了希伯来伊甸园的天河之水,诞生了希腊美神阿芙洛蒂的那一团海中浪花,还有我的洞庭潇湘水长波远的呼唤,还有我的瑶姬与宓妃,巫山的云,雾,雨,洛水的涟漪……都隐喻着性和生命。

丽达,简狄,她们就是水,二月的梨花浪,一条浮动着银色波澜的水平线。天鹅或者玄鸟怎么能够不朝她们飞来。

孔子以他的“礼”删诗,也删不掉淫溢在《诗经》里的那一片白花花的水。与其说十五 “国风”,不如说十五“国水”,似“水”的千种“风”情。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的最后一个夜晚,有几点天外水星溅落。天上雨夕。广寒的天穹似乎多少有几分暖色了。盗火者的后裔又从天外找到了水,并且听到了地球上生命的远古的水声潮声。水仙花何时开放?

2.1 龙身隐去“天人合一”第一义丧失

龙,长无首尾,它就是追着太阳的天地、四季和大运行本身。蛇(龙)身那曾经与大自然一体的全部宇宙能量、爆发力与多种选择的可能性,都已在史前失去。这是“天人合一”第一义的丧失。

不绝的,只留给我们蛇(龙)线神秘的延续了。线在,从卦象阳爻“——”阴爻“――”的循环,黑陶云纹青铜雷纹的回旋,甚至钟鼎甲骨上汉字点划的纵横,直到石涛墨色“一画”的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

2.2 中国诸神死于人间诸侯青铜的鼎 钺

中国诸神死于人间诸侯青铜的兵器。就是那些幸存在正史文献中的惨败的神,也已经遗忘了自己人世投影的神山、家族、谱系、爱情和梦想,无神的中国,我们又怎么还会有像神那样生活过的童年记忆?

在青铜的鼎和钺上,同时是人自我意识的两面:一面是恐怖的饕餮——直面血与火;另一面是童稚的人面——梦和憧憬。人在青铜上第一次真实地刻出了自己的形象和幻想。为什么我的汉语文化一开始就是人的文化而非神的文化,始终是这块亚洲大陆最古老的秘密。

2.3 《易》的“一”一切就在自身实现、完成与超越

先民无名的即全民的 “传”(zhuàn)《易》、“传”(chuán)《易》的岁月结束了。继署名老子的第十一部《易传》(《道德经》)与署名孔子的第十二部《易传》(《论语》)之后,中国文化史便是三千年重复再重复的 “传”(zhuàn)与 “传”(chuán)、“传”(chuán)与“传”(zhuàn)的历史。

《易》的“一”只剩下“天人合一”的第二义。蛇线蜿蜒,一,运动成不绝不断的线“——”“--”,成互动两极的点“:”,成起点重合终点的圆“”,再回到线的“一”。

《易》的“一”,不同于佛顶圆外的涅槃,也不同于基督背负的十字架上的拯救。一拒绝被救于彼岸,天国,来生,他身,而自救于此岸,现世,今生,本身。一切就在自身实现、完成与超越,是《易》的也就是中国智慧的生命。

《易》,是变,是动,是生生不息,但它已经是变的秩序动的秩序生的秩序与息的秩序。一切都在《易》中了。《易》中无限的神秘代替了《易》外神秘的无限。是占卜而不是反思。是回答而不是追问。是第一动力展开了的有序运动,而不是打破这个有序运动的无序的动力。“易”成为“不易”,从一开始就成为《易》的也就是中国智慧的一个险数,甚至是劫数。

2.4 先秦双头理性 魏晋三头智慧 近代现代的“换头”文化

一开始就是先秦儒与道的双头理性。头从此不再对身体说话。就连庄子的至人,神人,真人,也是因为“丧我”、“虚己”甚至“离形”、“去身”直至出离与万物一体的血肉之躯而逍遥“游心”。

除了文人写意山水的孤寂与空绝,人在雕刻、壁画上自照与自我肯定的形象,在汉墓的殉葬之后,又埋进魏晋敦煌的石窟黄沙,双重的埋葬。

魏晋儒,道,佛,一身三头的中国智慧。慧能作了一个佛的“易”化中国化的回答。世外身外心外的佛,必须返回《易》的即人的世间身内心中,而且真的返回了。

中国禅从一开始就不是寻找释迦牟尼,而是找回自己。印度净土中的佛完全中国化成了红尘中的禅,而且解放在红尘中。

而无佛、无庙、无经,也无仪式的禅,一下解救了对林泉与科第两不相忘的中国士与仕。

他们获得了现实的“功”与超现实的“悟”的两全。他们自然没有释迦的王冠需要放弃,现在,他们连身上的紫袍也不必脱下了。成佛,他们也不必无畏地舍身,去喂鹰或饲虎,不必修炼、苦行,甚至把轮回转世的无穷尽的劫数与苦难永远推迟在佛的彼岸。他们把宫阙望成了禅门。他们同时占尽了肉体的色与灵智的空。他们没有失去任何的“有”而得到了完全的“无”。谁能够拒绝这样的禅境?

三头智慧的头文化过早耗竭了丰盈的生命。儒后,道后,也佛后,一个身躯再也长不出第四颗头颅,甚至再也无力抛掉一个头颅。

古代的多头文化必然发展为近代现代不断换头的文化。一个多头与换头的世纪匆匆过去了,就是在今天,一些人“现代”的头还没有长稳,又迫不及待地更换“后现代”的头;另一些人仍然抱着西方抛弃的一个个头颅,动情地哭泣;更多的人急忙在自己的一张旧脸上,装出某种自以为入时的无国界的表情。始终是头?

2.5 回到

人首蛇身的人与自然 射日的他与奔月的她 刑天式的头与身

周代替商,黄河文明压过了南中国精神。除了我们这些留在地上的被青铜禁锢的身体,一个自由无羁的神话时代埋在地下了,那些巨大的龙蛇,还有那么多庞大到直接撞击大地的太阳,月亮,都影子般窒息在千座万座楚墓里了。

我们虽然有过嵇康、阮籍林下狂的反叛与狷的放弃,有过徐渭石涛一片墨色中,那即将破晓即将分娩的一线曙色一线血色,有过……有过一个又一个文艺复兴的前夜,直到五四,也仍旧是一个隐藏了太阳的黎明。中华文化的昙花现象。

回到女娲人首蛇身的人与自然,回到前语言的直接现实:始终是野兽脊骨上抬起的人的头颅,也始终是人的头颅下蛇身蜿蜒的岩洞、林莽、野性和血性。

回到嫦娥后羿的奔月与射日,回到他与她生命先天的分裂与后天的寻找:奔月,她是为了追回太阳的逃亡;射不回的月亮,他射杀自己的太阳,环绕她辉煌凋谢。

回到刑天的断头,回到顶天就刑天的高度:额与天齐的时候,头和天一样苍茫一样苍老。抛掉它!黑暗再睁开双乳看第一次日出的眼睛,呼喊再张开肚脐第一次叫响万物的口。

回到多重分裂与多重复合中集聚宇宙能量的生命。

回到自身,头与头之间文化的距离消失了。恺撒、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他们的身体无须翻译,他们的婚姻不是“零”距离而是“负”距离。

也像是逃出了千年的殉葬和死亡,汉墓画像石《侍者进食图》变形的多面一身,与毕加索《亚威侬少女》一身多面的变形,互为镜像——回到人,东方和西方、古典和现代遥远对称。

现代人在自己身上肯定他人的时候,也就是从他人身上肯定自己的时候。

再一次从奥林匹亚众神中将走出明天的西方人:他们身上希腊人性与希伯来神性相异的相合,简直是天赐。这使得他们既有希腊力与美的身躯,耶稣悲悯的胸怀和承受苦难的肩,有尼采式永远的狄奥尼索斯冲动;又有希伯来宇宙意识的头颅,依旧保留着苏格拉底理性的宽广前额,而超越的头顶已经瞻望到摩西神祇的高度。

站在他们面前,世界在等我们再一次从女娲的蛇(龙)身上抬起人的头,而且,不再是遗世独立的一个人,而是整整一代人。

我同时颠倒地生活在两个世纪。我的身上有十九世纪的头和二十世纪的心。

我们只能既用头也用心才能站立,用头站立——在历史上,用心站立——在今天。

与女儿T.T和她的同龄人论诗论语言 我的词语动向

语言始终守护着人。即使我们能够克隆(clone)杨玉环和贝利,克隆杨玉环的脸、腰和贝利的腿,也克隆不出杨玉环倾了唐王朝的“回眸一笑”和“舞破中原”的舞,克隆不出贝利一千次震动世界的射门之后,再一千零一次射门的震动世界的力。更何况,我们即使能够克隆曹雪芹和爱因斯坦,又怎么能够克隆出曹雪芹续写《红楼梦》的语言运动,克隆出爱因斯坦完成“大统一场”论的智慧?

唯一的曹雪芹和唯一的爱因斯坦。

几万组基因,只等他和她生命狂潮的一次冲击,一次比极光、太阳裂变、赤道雷霆更熠烨的碰击,一次重组,变异,一个禀赋了新的创造天资的生命诞生。

几万个词语,也随着器官生长,又一个童年,青春,又一次想象的萌动和天智的迸发,在生长出新的面貌、身姿的同时,生长出一个新的语言世界。

鼠图腾。屏幕思维的新人类——鼠背上的天下?

咫尺屏幕放大了人与语言的第一真相。我们由词语造型由词语定义,生来是某些词语的规定角色。逃不出语言的人类,被词语驱赶到只剩反身对决的绝地:假如还能重建自己的语言世界。

我们已经在屏幕前完成了一次颠倒,由宾语倒置为主语。屏幕完全改变了古今的读法和写法,从最后的一页倒读历史,在最新的一页重写历史。在屏幕上的世界不过是一页,天天改写的一页。

用已名的词语去捕捉未名的事物。

你有怎样的语言就将有怎样的人生。记住你的第一定律:生命空间=词语总数×词语运动次数2。

我们的汉语天传失传,却传人传外。问新儒家:为什么是庞德的英语发现了汉语的“意象”,是艾森斯坦的俄语发现了汉语的 “蒙太奇”,是布莱希特的德语发现了汉语的“间离”……为什么是他们而不是我们?

拉丁诸语种用爱因斯坦E,普朗克常数H,用居里夫人的Ra(镭),沃森和克里克的DNA(脱氧核糖核酸),叫出了一个世界;也用弗洛伊德的O(俄狄浦斯情结)和海德格尔的Da(此在),罗兰·巴尔特的T(本文)自由和德里达的Di(延异)新文字,叫出了好几代人。缺席三百年的汉语应该重新临场。

李白生命的三元素,酒,月,剑,酒月剑中的唐音,唐风,盛唐气象。再给李白的月一片更加高阔的视野和天空,再给李白的酒一副更加豪放的胸膛和怀抱,并且再给李白的剑,一个不断应战不断挑战永远出击永远进击的人生。

惟有哈恩!与其说是哈恩在眼睛里看到了裂变,不如说是哈恩在词语中想到了裂变。在感到粒子撞击粒子的震颤之前,他先感到了词语碰击词语的震颤。在中子把铀原子核击成两半的同时,词语“fisson”也好像破裂重组:由词源学的第一义“裂开”、生物学的第二义“分裂”生成物理学的第三义“裂变”,不同于演变蜕变衰变等等的裂变。而那位已经叫出了“钡”的青年物理学家,成了现代物理学的一声永久的叹息。

代跋 我的第二个二十岁 我的词语动力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唯一目的和意义,只是为了给一个伟大的思想作一次渺小的证明,十二亿分之一的证明。我们因为有自己的美,智慧,想象,激情,生来就有罪了。

我们招来红卫兵,同时唤起坟墓中的黑色亡灵,秦皇,李斯,韩非,在一个太阳世纪禁书,焚画,毁雕塑,为了禁住她颠覆一切的蛊惑的影子。

但是禁不住她,我们相遇了。在她的眼睛里,我看见了黑陶罐里最早的希望,也看见了自己:一个千年前殉葬多余的活生生的俑。

我们穿过了七十年代一个个低垂着头颅的广场,弯下了腰的长街和双膝跪下的校园。一代人跪倒成一代历史的葬仪。我们站起来吧!重复了一句上个或上上个世纪的铭文,我和她就这样相逢在十九世纪。

面貌与面貌已经重复到遮蔽了面貌并且遮蔽了世界,名字与名字已经重复到淹没了名字并且淹没了历史。

生命真实的相遇,我和她互相认出的面貌就是时代的面貌,互相叫出的名字就是今天的名字。像是两个人的装置艺术,我进入了她为我后设的现代传说。

她的同代同龄的追求者们,竟没有一个能够越过她美丽的距离。

我和她还是那场古典战争的继续。我和她的战争引起我和他的战争。两个飞翔着的太阳轰隆隆地碰击,谁先坠毁?谁先击破对方的轨道?

我的词语一到她的唇上就改变了年龄。我居然也有了一个和蝴蝶和鲲鹏一起飞起来的天外的想象。词语的曹雪芹运动,从此或者谎称或者假名任洪渊的词语运动。

第二个二十岁,我把将临的黄昏变成重临的第二个早晨。仿佛是一个不会老去的少女时代,她天成的美丽,开放在时间之外,四个季节之外。

二○一○年八月 北太平庄铁狮子坟

任洪渊,一九三七年夏历八月十四日生于四川邛崃,一九六一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教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

① 任洪渊:《汉语红移》,多文体书写的汉语文化哲学著作,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猜你喜欢
词语汉语生命
容易混淆的词语
学汉语
找词语
轻轻松松聊汉语 后海
追剧宅女教汉语
汉语不能成为“乱炖”
这是用生命在玩自拍啊
可遇不可求的“生命三角”
一枚词语一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