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向阳,李奕洁
(衡阳师范学院 人文社会科学系,湖南 衡阳 421002)
吴汝纶(1840-1903),字挚甫,安徽桐城高甸刘庄(今属枞阳县)人。同治四年(1865)京科进士,录为内阁中书用,后得同乡方存之推荐,入曾公幕府,受曾国藩器重,走入晚清中国政治的前沿。由于其与曾国藩、李鸿章关系密切,而时常协助二人处理中外事物,以致有人评价说,“时中外大政常决於国藩、鸿章二人,其奏疏多出于汝纶手”。[1]13443因而其外交思想在当时清朝政府中有一定的代表性,具有一定的研究价值。对吴汝纶“一视同仁,无所左右”外交理念形成的原因、过程、内容和目的进行探讨,有助于深化对中国外交史的认识。
吴汝纶生活于灾难深重的中国近代社会,其外交思想的诞生有其特殊社会背景。
首先,特殊的国际社会背景促进吴汝纶外交思想的诞生。甲午战败,暴露了清政府的腐朽和国防力量的薄弱;卖国的马关条约又进一步刺激了帝国主义贪婪的侵略野心,以致战后帝国主义在中国展开了对窃取土地、劫夺铁路、侵略投资场所和夺取原料产地的激烈竞争,具体表现为:以英德俄三国干涉还辽为开端,“中俄密约”、“片马事件”等接踵而至;胶州事变形成了俄占旅顺大连、英租威海卫、法租广州等一系列变故,中国面临着被帝国主义瓜分的危险。为避免亡国灭种,各先进知识分子努力寻求各种解决方案,外交手段成为其首要选择之一,因此,特殊的国际背景促进了吴汝纶外交思想的诞生。
其次,国内人民的坚决反抗与帝国主义对华政策转变是吴汝纶外交思想诞生的基础。在帝国主义瓜分中国浪潮的国际社会背景之下,为了挽救祖国的危亡,中国人民组织了不同形式的反抗自救活动。历史地看,太平天国农民运动打击了帝国主义侵略者的气焰;洋务派筹办洋务以“自强”、“求富”;资产阶级发起维新变法运动,以改革自强;中国人民(农民和手工业工人)掀起义和团运动以武装反抗帝国主义,这些反抗自救活动都沉重地打击了外国侵略者。正是在中国人民强烈的反抗之下,列强不得不重新考虑他们的侵略政策,试图采用“以华制华”的办法。正是在庚子和议前后,吴汝纶觉察到外国侵略者的这一政策的转变。他在给李季皋的信中说道:“此次各兵四出,似是示行以相吓制,尚非决计不和”。[2]311因此,国内人民的坚决反抗与帝国主义对华政策的转变是吴汝纶外交思想产生的基础。
再次,国内外对庚子和议的不同态度是促使吴汝纶外交思想产生的动因。尽管此时由于中国人民的抵抗,帝国主义不得不改变其侵略政策。但他们都寄希望于通过和议来巩固和扩大各自势力范围,最大限度地扩大各自的在华利益。因而他们对中方的外交政策极为关心,多方派遣人员打听中国议和方针。如,1900年九月朔,美国人路德华即来莲池书院拜访,向吴汝纶探听中国议和方针,因而吴汝纶切身体验到议和方针的重要性。然而在此情况之下,朝廷内外对庚子和议却持有不同态度。一方面,“旧党用事”,把持朝中大权,“以致三数月之间,酿成国家三百年未有奇之变”。而面对八国的进犯,顽固派拿不出一个能有效应付时局的外交方案,除空喊“与洋人拼命”之外,并无具体办法。另一方面,由于李鸿章对八国力量估计的失误,使得其“亲俄”思想占据了统治地位。以致当时“联军诸帅均疑师相与俄定有密约,今来北议和,又独私于俄人,以此各国怀疑不能开会”。[2]310针对庚子和议中的各种不同意见,吴汝纶通过权衡利弊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形成了“一视同仁,无所左右”的外交思想。
吴汝纶外交思想的形成,也与其人生经历密切相关,是他在人生经历中实践经验的总结。
首先,早年所受的传统儒学教育培育了其“忠君爱国”思想,为其外交思想产生奠定了基础。吴汝纶父亲是一名私塾先生,曾是曾国藩儿子的私人老师,也是吴汝纶的终身老师。在父亲的教育下,传统的“忠君爱国”思想也贯穿于吴汝纶一生,以致无论当时中国如何羸弱,朝廷在各事件上表现得如何腐朽不堪,但他的一片愚忠依旧。尽管当时吴氏对中外关系还不关注,但作为晚清的旧知识分子,其“忠君爱国”的思想让他在国家面临危亡之时,毅然地选择保全腐朽的清政府。这是他在庚子和议期间提出“一视同仁,无所左右”的思想根源。
其次,幕府生涯开拓了其视野,奠定了其在中外关系上“彼强我弱”思想基调。吴汝纶在幕府中的主要任务为代理奏稿,从事文书工作,由此他对“夷务”、“夷情”有所了解,早在同治六年(1867年)吴氏就开始注意中外关系,在吴汝纶帮李鸿章草拟的奏章中他就写道“自念办理洋务垂二十年,中外交涉情形见闻较真”。[3]时人也认为,“时中外大政常决於国藩、鸿章二人,其奏疏多处于汝纶手”,“其后交际事繁有疑难,必取决于李公,故外交之政皆所建立而仿效西法岁有兴,改其造端发难惟先生(吴汝纶)是咨而以章奏属之”。[2]307正如李鸿章所说,吴氏对“夷强我弱”和“中国人不知外事,动辄召辱受欺”体会很深。[4]317随着吴汝纶对“彼强我弱”中外势力认识不断深入,他产生十分强烈的“自强”意识。但他认为要自强,就必须要保持国内的和平,因而他希望能在国际外交中保持和局。
再次,对教育救国的推崇,促使其转向西方学习,成为其外交思想产生的前提。甲午战败是当时中国知识分子在情感上一时难以消释的痛。在这场阵痛中,首当其冲的是中国文化界出现了“教育救国”的热潮,废八股、变科举、设学堂、兴新学的呼声响彻朝野。战争的失败和“教育救国”的呼声极大地刺激了吴汝纶,激发了他的对旧学的再思考。在此影响下,吴汝纶从自己长久以来的古文梦中醒悟,其思想走向转变。[3]从年少时他力推古文到后来发出“海上多事,而吾辈乃从容而仪文事,真乾坤腐儒也”的感叹,[5]再到甲午战后对“今日强邻纂置,各国以新学致质,吾国士人但自守其旧学,独善其身则可矣,于国尚恐无分毫补益也”的自我反省。[2]91以致吴汝纶顺应时势,进行了一些改革,例如主张废除科举考试,改革书院等,并开始大量研习西学。在其研习西学过程中,严复的《天演论》让其认识到西方文化的强势,以致他对赫胥黎的理论极为推崇,并将“进化论”概括为“其学以天择物竞二义,综万汇之本原,考动植之蕃耗,言治着取焉,因物变递嬗,深研乎质力聚散之几,推极乎古今万国盛衰兴坏之由,而大归以任天为治”。[2]51正是在其向西方学习的过程中,他不仅理解了中国自强的重要性,而且开始注意到各国在对待中国问题上的各种矛盾关系,为他的外交思想形成提供了基础。
“一视同仁,无所左右”是吴汝纶在李鸿章北上签和议时提出的具体的对外方针。他指出,“我国并未开化,究应如何自处,始能使各国相约而退,存亡继绝,尚可集众思广忠益而成此奇谋乎?”;[2]303他还在写给李季皋(李鸿章的儿子,此时李季皋协助李鸿章处理政务,实际上是写给李鸿章的)的信中明确提出:“师门此次议和,智勇举无可施,惟有听客之所为。彼若不留余地,我无可以口舌为功;彼若鹬蚌相持,终不能平争均势,或尚共扶微国,在我止有拱手仰成。但得全权主议,应如何接待合机。以愚见度之,必以一视同仁,无所左右为要义”。[2]303其中,“一视同仁”表明中国在和议中对外诸国同样看待,不加区别,相同对待;“无所左右”主要是针对“偏俄”提出来的,意在表明中国在和议中没有偏倚或受控于任何一国。因而其外交思想的主要内容是:群雄主政,中国“平等”对待各国,不偏倚任何一个。吴汝纶这种外交思想的形成经历了一个艰辛的探索过程。
首先,起源于他对当时客观形势的判断。吴汝纶认为当时的形势是:一方面中国是一个战败国,“和议定自全权大臣,无批驳之理。属在败后求和,尤难任意”;[2]311另一方面敌人众多,相比于1840年以来的任何一场战争,八国联军侵华战争无疑是中国面对敌人最多的一次。他指出,如果说“法越之役,则嗾英德以制法;于中日之役,则欲嗾俄英以制日;于胶州之役,则有欲嗾俄英法以制德”。[2]303因而此次战争和和议中中国难以依靠任何一国以制他国,他在给李鸿章当时的随身幕僚陈雨樵的信中提到,“且诸国共事,不宜独亲一国,转生枝节”。[2]332因而根据当时的形势,吴汝纶提出自己对外交的看法。
其次,形成于其希望通过平衡各国之间的矛盾以避免瓜分、保全中国的探索过程。吴氏曾在1900年9月朔给日本使署员野口多内去信,希望凭借两人的私交探听到“各雄国意指之所在”,希望及早促成和约使中国免于荼毒。而在9月2日给吕秋樵的信中,吴汝纶更是透露了自己的担忧:“窃谓中华黄炎旧种,不可不保,……虽暂留一线残喘,终无益也”,[2]300“窃料此时各国划分以城,尚是可进可退,若终不能如其意望,则恐议定瓜分,万无挽回之术。傅相果能得诸国秘计所在,斟酌依违,以潜消吞并之谋乎?抑阴拱以听彼诸国之自定乎?西国军谋国论,往时苏张纵横之策,无可复施,若明习公法,深悉各国所利所忌,又熟于西史,未必无可游说”。[6]147当然,当时吴汝纶的探索源于其对当时情势判断的失误,但即使是在瓜分浪潮退去的情况下,他的这种担心也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吴汝纶认为,当时中国尚未开化,要尽快平息“瓜分浪潮”,要议和就取决于中国对待各国的态度。如能利用各国间的矛盾取得各国利益的平衡,就有可能使各国及早退兵。反之,若偏袒任何一方,就有可能破坏这种平衡关系,导致各国兵戎相见,给中国带来更严重的灾难。因此,吴汝纶在当时认为,“一视同仁,所有左右”的外交原则为议和之要义。
再次,成熟于其为李鸿章“亲俄”立场做辩解的客观需要。这也是促进清政府与列强早日议和的先决条件。李吴二人可谓是师友关系,在吴汝纶的日记以及信件中都表露出他对李的关心。例如,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吴汝纶曾对李鸿章承诺,若“有所见,必当竭尽愚忠,效其一得。若有召命,亦必速往,决不置身事外”。[2]304为此,吴汝纶就庚子和议的事曾给自己的日本好友野口多内去信询问,并许诺,“若使小人与知各雄国意指之所在,可以密语李相,令其仰体而顺从,则闾阎早获安堵,遗黎得早定喘息”。[2]311
而当时李鸿章曾主张采取“亲俄”政策,庚子和议曾一度因为李鸿章对俄态度暧昧而难以进行。有人指出,“傅相为太后旧臣,因此外人疑傅相于俄人有所左右”;[2]126对此吴汝纶通过自己的学生宋弼臣向美国人毕德格辩解道:“前书言俄人供给,傅相挥却不用,足见与俄无私”;[2]303对于有人传言,“此次傅相北来,俄人保护到津,以后俄人待之甚恭,他国耳而目之,安能不疑”,[2]302吴汝纶为李鸿章开脱道:“此乃俄人谲谋,务使各国不信傅相,和局不定,彼得遂其私愿耳……此则傅相不能明言之隐;彼方私厚于傅相,傅相岂能明拒以开新隙,又岂可以己之不受俄人牢笼遍告各国,显与俄人绝交哉”。[2]305在给李季皋的信中,吴汝纶还谈到:俄国利用李鸿章以制造“亲俄”假象以混淆视听,“窃谓俄人之厚敬傅相,固由平日习知吾国仅此一人,亦藉以示形各国,意谓中国独厚吾俄,非尔等诸国所及,使各国怀疑,和议迄不能定,彼可独笼大利”。[2]305
综上所述,吴汝纶早年受传统儒学的教育,植下了他“忠君爱国”保国保种的民族情感;中年对“彼强我弱”的中外时局的认识,导致其对外关系上弱势的心态;晚年受维新派新思潮的影响,流露了他对中国民族的忧虑,增强了其“教育救国”的决心。这在他对庚子事变的评价中表现的非常明确,“盖非广立学堂,遍开学会,使西学大行,不能保此黄种”。[2]308一句话,庚子和议中中国所凸显的“灭种”危机是吴汝纶发出“一视同仁,无所左右”八字议和方针的基础,用这八字作为求全之法,以求保种存息,这是吴汝纶提出八字议和方针的目的。
“一视同仁,无所左右”是在外交上吴汝纶提出的应对庚子和议的一种方案。尽管其首要目的是希望借助帝国主义之间的矛盾维持中国的和平,此方案仿佛有自弃主权之嫌,但是它与卖国主义、投降主义不同,也不同于李鸿章“以夷制夷”的思想,是对“以夷制夷”对外策略的否定,因为其最后目的是希望在多国夹击情况下赢得一丝喘息的空间以保种而后图救国。而且他虽主张求和,但只是将求和当作一种暂时策略,目的是希望通过议和暂缓中国内外交困的局势,而后在这丝空间里大办教育以兴国邦,通过中国人民的发愤图强而努力实现中国的复兴、独立与富强。吴汝纶提出这一方针的原因既有出于私情——在众人的怀疑中为李鸿章辩解,又有出于当时局势的客观认识,最终主导其行动的是植根于其内心的民族意识和爱国情怀,体现了在水深火热当中,晚清知识分子那种极为重要的忧国忧民情感。
尽管这八字方针没有被李鸿章完全接受而付诸实践,但在客观上却对加快议和进程有一定作用。它也给我们带来某些启示:首先,要努力提高综合国力。因为外交策略的使用者必须具有驾驭他国的能力,必须有足够的国力作后盾,任何外交政策,只能是作为一种权宜之计的策略,虽然各国际势力之间的平衡制约起着某些作用,但关键还在于国家本身的富强。其次,了解中外大势,准确判断国际国内形势。外交策略始终要以国家利益为依归,在国家利益的诉求上做到与时俱进。而外交思想首先是时代的产物,任何外交思想的产生都要适应当时的国际国内形势,如果不了解资本主义国家之间错综复杂的矛盾和斗争,不了解他们彼此间力量牵制情况,看不透外国侵略者的真正意图,就有可能在无意中丧失主权,埋下隐患。反之,如果了解中外大势,就有可能以小的让步换取大的安定,最大限度地维护国家利益。再次,建立先进的制度,集思广益,科学制定外交政策。正如马克思主义所认为,人民群众是智慧与力量之源,我们只有集中全党全国人民智慧才能保证尽量减少外交上的失误。但是要集中人民群众的智慧,其前提是要有保证人民群众意见表达途径畅通的先进社会制度。而清朝君主专制政体,注定了其不能集思广益,科学地制定外交政策。最后,坚持独立自主的外交基本原则。尽管外交要灵活运用各种策略,但是独立自主的外交原则是必须坚持的。在对外交往中,在涉及到国家的主权独立和完整等问题上,我们不能向任何强权、强国低头,要真正地做到不结盟,坚持独立自主原则,“一视同仁,无所左右”,否则极易被别国利用,成为别国附庸,损害本国利益,破坏国际关系,把国家和人民引向灾难。
总之,由于阶级和时代的局限,吴汝纶的外交思想有许多不足。如,他看不到西方制度的先进性,尤其是深受封建儒学思想的影响,纲常伦理深入内心,注定了吴汝纶意识不到要从根本上改变落后的封建制度,从根本上进行政治改革的方案来。但正如列宁所指出,“判断历史的功绩,不是根据历史活动家没有提供现代所要求的东西,而是根据他们比他们的前辈提供了新的东西。”[7]150因而尽管其外交思想有欠缺和不完善之处,但相对于那个时代而言则闪烁着炫目的光辉,充满着重大的进步性,其外交思想应得到肯定和赞赏。
[1]赵尔巽等.清史稿: 第44册[M].北京: 中华书局, 1977.
[2]吴汝纶.吴汝纶全集·尺牍(三)[M].合肥: 黄山书社, 2002.
[3]贺涛.吴汝纶行状[M].莲池书社版.1903.
[4]吴汝纶.吴汝纶全集: 日记(一)[M].合肥: 黄山书社, 2002.
[5]张振明.略论吴汝纶晚年中西文化观[J].阜阳师范学院学报,2010(6).
[6]梁启超.李鸿章[M].武汉: 湖北人民出版社, 2004.
[7]列宁.列宁全集: 卷2 [M].北京: 人民出版社, 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