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中效
(陕西理工学院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陕西汉中723000)
南宋的川陕战略
梁中效
(陕西理工学院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陕西汉中723000)
南宋立国于东南,非常重视川陕:川陕是南宋朝廷号令中原之地,“将图恢复,必在川陕”;川陕是南宋文人魂牵梦绕之地,“剑指三秦,一战东归”;川陕是南宋人民无法割舍之地,“倚雍之强,资蜀之富”;川陕捍卫了南宋半壁河山。
南宋;川陕;关中;蜀地
北宋灭亡后,南宋建立的最初几年,形势非常危急。“当建炎之三年,宋之不亡如缕,民命之死生,人心之向背,岌岌乎求苟安而不得矣。”①怎样挽救危局,怎样立国于南方,怎样恢复中原等等,成为南宋上下无法回避的战略问题,而地处江河上游的西部,特别是作为汉唐盛世大舞台的川陕地区,自然就成为南宋人魂牵梦绕之地,使得立国于长江下游的南宋,不能不思考川陕战略。
开封陷落,二帝北行,犹如晴天霹雳,打乱了宋朝国家的运行轨迹。南宋建立之初,一些忧国忧民的政治家、军事家都在积极思考、探索南宋怎样立国、如何克敌制胜的战略思想。他们大都主张以关中、汉中、巴蜀为基地,“将图恢复,必在川陕。”
李纲最先提出了“车驾巡幸之所,关中为上,襄阳次立,建康为下”的立国方略。他说:“陛下纵未能行上策,犹当且适襄阳,示不忘故都,以系天下之心,不然中原非复我有。”“未几,有诏欲幸东南避敌,纲极论其不可。言:自古中兴之主,起于西北则足以据中原而有东南;起于东南则不能以复中原而有西北。盖天下精兵健马皆在西北,一旦委中原而弃之,岂惟金人将乘间以扰内地,盗贼亦将蜂起为乱,跨州连邑,陛下虽欲还阙不可得矣。况欲治兵胜敌,以归二圣哉!”为了劝阻高宗奔向东南,李纲完善了他的中策方案,提出以靠近西部的南阳为“驻跸”之地。“夫南阳光武之所兴,有高山峻岭可以控扼,有宽城平野可以屯兵。西邻关陕,可以召将士;东达江淮,可以运谷粟;南通荆湖巴蜀,可以取财货;北距三都,可以遣救援。暂议驻跸,乃还汴都,策无出于此者。”②
就在李纲为他提出的立国方略而努力的同时,任天章阁待制知同州的唐重正在关中前线抗敌,他建议朝廷“莫若移檄蜀帅及川陕西路共资关中守御之备,合秦蜀以卫王室。”“高宗即位,重上疏论,今急务有四,大患有五。所谓急务者,以车驾西幸为先。”唐重的主张与李纲不谋而合,遥相呼应。由于唐重在关中军事斗争中的出色表现,升任“天章阁直学士知京兆府,寻兼京兆府路经略制置使。重前在同州,凡三疏上大元帅府,乞早临关中以符众望,且画三策:一谓镇抚关中以固根本,然后营屯于汉中,开国于西蜀,此为策之上。若驻节南阳,控荆、吴、越、齐、赵、魏之师,以临秦晋之墟,视敌强弱为进退,选宗亲贤明者开府于国中,此为策之次。偿因都城再治城池于汴洛之境,据成皋、崤函之险,悉严防守,此为策之下。若引兵南渡,则国势微弱,人心离散,此最无策。”显然,唐重的上、中、下三策立国方略与李纲的立国大计大体相同,他们都反对立国东南。唐重在永兴军京兆府上任后,进一步坚持自己的战略主张。“至永兴,又六上疏,皆以车驾幸关中为请。”“章凡七八上,朝廷未有所处,重复上疏曰:‘关中百二之势,控制陕西六路,捍蔽川陕四路,今蒲、解失守,与敌为邻,关中固则可保秦蜀十路无虞。’”“始意迎车驾入关,居建瓴之势,庶可以临东方。”③
李纲、唐重等人立国于关中的战略思想,并未被朝廷采纳,畏敌如虎的赵构等人,还是采取了“最无策”的逃跑战略,才招致了金兵尽陷中原,蚕食关中,直捣江淮的危急形势。为了摆脱困境,挽救危局,已经身处东南的南宋政治家、军事家,仍然把南宋朝廷安危的希望,寄托在西部川、陕地区。
张浚在扈从高宗南奔的途中,提醒高宗以中原、关陕为念。“时乘舆在扬州,浚言中原天下之根本,愿下诏葺东京、关陕、襄阳以待巡幸。”建炎三年(1129年)五月,金人南侵,张浚“谓中兴当自关陕始。虑金人或先入陕取蜀,则东南不可保,遂慷慨请行。诏以浚为川陕宣抚处置使,得便宜黜陟。”④以赵构为首的南宋政府为了解救东南的危势,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祖宗家法,不仅给予张浚“便宜黜陟”的大权,而且“以川陕、京西、湖南、湖北路隶之。”⑤“高宗问浚大计,浚请身任陕蜀之事,置幕府于秦川,别遣大臣与韩世忠镇淮东,令吕颐浩扈跸来武昌,复以张俊、刘光世与秦川相首尾。议既定,浚行。”⑥同年七月,张浚由建康出发,冬十月治兵于兴元府(陕西汉中)。他上书言:“汉中形胜之地,前控六路之师,后据两川之粟,左通荆襄之财,右出秦陇之马,号令中原,必基于此。”⑦建炎四年十月,他又奏说:“金房两州东连襄邓,西控川蜀,道途险阻,最为冲要。今措置将金房两州割属利州,仍添差精锐军马前去屯驻,与兴洋等州互相照应,关防守御。”⑧这样,通过兴元府、金州、房州,将川陕地区有效地联系起来,建立了相对完整的防御体系。同时,搜罗人才,积极备战。“浚至,即出行关陕,访问风俗,罢斥奸臓,以搜揽豪杰为先务,诸将惕息听命”⑨,结束了陕西宋军群龙无首、军心涣散的局面。时关中形势发生了急剧变化,“会谍报金人将攻东南,浚命诸将整军向敌。已而金人大攻江淮,浚即治军入卫,至房州,知金人北归,复还关陕。时金帅兀术犹在淮西,浚惧其复扰东南,谋牵制之。遂决策治兵,合五路之师以复永兴。金人大恐,急调兀术等由京西入援,大战于富平。”⑩富平之战是宋金双方战史上前所未有的大兵团作战,结果宋军先胜后败,西北精锐几乎丧失殆尽,关中之地大部沦陷。富平之战后,金人乘胜而前,吴玠屯兵和尚原、大散关,以断敌来路。关师古等聚熙河兵于岷州大潭,孙渥、贾世方等聚泾原、凤翔兵于阶、成、凤三州以固蜀口。“故关陕虽失,而全蜀安堵。且以形势牵制东南,江淮亦赖以安。”⑪富平之战虽然在战术上失利,但却在战略上使金国改变了主攻方向,“准备从秦陇夺汉中入川,控制长江上游,以高屋建瓴之势,陷南宋临安政府于死地。此时汉中得失,尽系南宋王朝之安危。金兵为了夺取汉中、安康,与宋军在秦岭和蜀道重要隘口,展开了三次大规模的激战。”⑫以吴玠为首的南宋川陕战区的广大军民,经过苦战,打破了金人入川的战略计划,捍卫了南宋半壁河山,奠定了宋金之间沿秦岭、淮河一线相持的格局。
在张浚提出经营关陕的战略时,赵鼎也提出了“经营中原当自关中始”的立国方略。《宋史·赵鼎传》云:“上幸会稽,召台谏议去留,鼎陈战、守、避三策,拜御史中丞。”“又言:经营中原当自关中始,经营关中当自蜀始,欲幸蜀当自荆襄始。吴越介在一隅,非进取中原之地;荆襄左顾川陕,右控湖湘,而下瞰京洛,三国所必争。宜以公安为行阙,而屯重兵于襄阳,运江浙之粟以资川陕之兵,经营大计无出此。”这一战略的实质,是主张东、中、西三大地域及战区互动,已呈现出沿长江、淮河、汉水构建防御体系与立国基地的总体战略,与张浚的方略有异曲同工之妙。
与张浚、赵鼎同时为官的政治家汪若海,将他们二人的立国策略进行了高度概括。《宋史·汪若海传》云:“朝廷以张浚宣抚川陕,议未决,若海曰:‘天下者,长山蛇势也,秦蜀为首,东南为尾,中原为脊。今以东南为首,安能起天下之脊哉!将国恢复,必在川陕。’”
南宋政治家、军事家在庙堂与沙场之上思索、实践着立国方略,并且为此奔走呼吁甚至浴血奋战的时候,南宋的文人士大夫也愿将自己的满腔热血抛洒在西部的国土上,他们甚至投笔从戎,壮怀激烈,“大散关头北望秦,自期谈笑扫胡尘。”
南宋文人士大夫关注川陕主要是通过提出立国战略,寄情笔墨文字和投身西部热土三个方面来体现的。
陈亮好言王霸之路,他给孝宗皇帝提出了夺取三秦、齐鲁,立足荆襄,中路牵制,东西包抄的进取中原“大略”,气魄宏大,耳目一新,号称《中兴论》。其大意是:“臣闻治国有大体,谋敌有大略。立大体而后纲纪正,定大略而后机变行,此不易之道也。”“夫攻守之道,必有奇变:……夫奇变之道,虽本乎人谋,而常因乎地形。”“至论进取之道,必先东举齐,西举秦,则大江之南,长淮以北,固吾腹中物。齐秦诚天下之两臂也,夫虏人以为天设之险而固守之乎!故必有批亢捣虚,形格势禁之道。窃尝观天下之大势矣。襄汉者,敌人之所缓,今日之所当有事也。控引京洛,侧睨淮蔡;包括荆楚,襟带吴蜀。沃野千里,可耕可守;地形四通,可左可右。今诚命一重臣,德望素著、谋谟明审者,镇抚荆襄,辑和军民,开布大信,不争小利,谨择守宰,省刑薄敛,进城要险,大建屯田。”“朝廷徙都建业,筑行宫于武昌,大驾时一巡幸。虏知吾意在京洛,则京、洛、陈、许、汝、郑之备当日增,而东西之势分矣;东西之势分,则齐秦之间可乘矣。四川之帅亲率大军以待凤翔之虏,则命骁将出祁山以截陇右,偏将由子午以窥长安,金、房、开、达之师入武关以镇三辅,则秦地可谋矣。命山东之归正者往说豪杰,阴为内应,舟师由海道以捣其脊。彼方支吾奔走,而大军两道并进以揕其胸,则齐地可谋矣。吾虽示形于唐、邓、上蔡而不再谋进,坐为东西形援,势如猿臂,彼将愈疑吾之有意京洛,特持重以示不进,则京洛之备愈专,而吾必得志于齐秦矣。抚定齐秦,则京洛将安往哉!此所谓批亢捣虚,形格势禁之道也。”⑬陈亮的这一中兴大略,有几点值得注意:其一,陈亮把利用西部进取中原的主张,上升到了军事战略的高度,所谓“谋敌有大略”。其二,以往的策略大多是退避保守的且比较片面的,而陈亮的方略是积极进攻且比较全面的。其三,以往的方略大多数是重视秦岭、淮河以南东、中、西三大战区的互动,而陈亮的战略是注重秦岭、淮河以北东、中、西三大地带的互动。其四,陈亮的策略格外关注川陕,设计了由凤翔、祁山、子午、武关四路出击,夺取关中的战略构想。
一代宋学大师朱熹在学术理论上与陈亮颇多歧异,但在利用川陕进取中原的策略上,似乎与陈亮趋同。《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论兵》云:“为吾之计,莫若分几军趋关陕,他必拥兵于关陕;又分几军向西京,他必拥兵于西京;又分几军望淮北,他必拥兵于淮北,其他去处必空弱。又使海道兵捣海上,他又著拥兵捍海上。吾密揀精锐几万在此,度其势力既分,于是乘其稍弱处,一直收山东。虏人首尾相应不及,再调发来添助,彼卒未聚,而吾已据山东。”由此看来,朱熹也持积极进攻的态度,调动敌方,以逸待劳,以优势兵力,乘虚而入,确保必胜。但从何处开始主动出击,吸引金兵,朱熹选择的是西部关陕。正因为如此,他对川陕宋军最高统帅的人选格外重视。他说:“蜀远朝廷万余里,择帅须用严毅、素有威名、足以畏压人心,则喜乱之徒不敢作矣。”⑭朱熹对川陕战区最高统帅及川陕战区的稳定,寄予了极大期望,唯其如此,才能起到牵机、调动敌方的战略作用。
比朱熹更早一点的张嵲,曾在张浚宣抚川陕时,担任过利州路安抚使司干办公事,了解西部,因而更关注川陕最高军政长官的人选。《宋史·张嵲传》记载,绍兴七年已经升任著作郎的张嵲上言:“吴蜀唇齿之势也,蜀去朝廷远,今无元帅一年矣。蜀之利害,臣粗知之。忠勇之人,使之捍外侮则可,至于抚循斯民,则非所能为也。宜于前宰执中择其可以任川事者委任之。然川蜀系国利害,非腹心之臣不可,今早得一贤宣抚使为要。”这也正是南宋朝廷重视川陕军政要员人选的关键之所在。
与张嵲的观点相同,著名文学家杨万里也主张在重视西部的同时,也要关注中东部。《宋史·杨万里传》云:“以重蜀之心而重荆襄,使东西形势之相接;以保江之心而保两淮,使表里唇齿之相依。”只有这样,“庶几上可消于天变,下不堕于敌奸。”
和杨万里等文人不同,大诗人陆游对川陕地区情有独钟。《宋史·陆游传》说:“王炎宣抚川陕,辟为干办公事。游为炎陈进取之策,以为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当积粟练兵,有衅则攻,无则守。”不仅如此,陆游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投笔从戎,在南郑前线的王炎幕府渡过了一段壮美的生命历程,从而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和诗歌创作风格。正如梁启超所论:“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⑮
南宋文人士大夫在纷纷提出利用川陕收复中原奇策大略的同时,也借助诗词歌赋抒发对川陕地区的梦想与希望,留下了许多情系川陕的忧国忧民华章。
辛弃疾在《木兰花慢·席上送张仲固帅兴元》一词中云:“汉中开汉业,问此地,是耶非?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这首词大约作于淳熙七年(1180)秋天,张仲固由江西转运判官改知兴元府兼利州东路安抚使,在赴任时特地到潭州(今湖南长沙)与正任湖南安抚使的辛稼轩相晤。本篇正是席间之作,因为汉中是西汉王业肇兴之地,抚今思昔,感慨万端。他在《满江红·送李正之提刑之蜀》一词中云:“东北看惊诸葛表,西南更草相如檄。”这首词写于淳熙十一年(1184)冬,辛弃疾闲居信州时,此时作者被弹劾罢官已经三年,却嘱咐入蜀赴任的友人李正之北伐抗金、报效国家。词中的“东北看惊诸葛表,西南更草相如檄”,对偶工稳,气魄宏大,体现了词人忧国忧民,将梦想寄托在西部的深厚感情。作者以西部两位历史名人来勉励友人,希望李正之像诸葛亮那样坚持北伐抗金,像司马相如那样体察爱护百姓。在辛弃疾的心中,川陕是建功立业之地。
南宋文人之中,一生梦怀西部,既有兴复大略,又有诗词华章,更能投笔从戎,三者得兼之,莫过于大诗人陆游了。在文学创作上,陆游不以词称,而以诗名。他有上百篇左右歌咏川陕的诗篇,而对当年在抗金前线军旅生涯的记录,更是其中的精华。最有名的一首是《山南行》:“我行山南已三日,如绳大路东西出。平川沃野望不尽,麦陇青青桑郁郁。地近函秦气俗豪,秋千蹴踘分朋曹;苜蓿连云马蹄健,杨柳夹道车声高。古来历历兴亡处,举目山川尚如故。将军坛上冷云低,丞相祠前春日暮。国家四纪失中原,师出江淮未易吞;会看金鼓从天下,却用关中作本根。”这首诗是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春陆游抵兴元府时作。诗从地利、财力、民心、历史等方面,说明关中、汉中可作为收复中原的根据地,也是他给四川宣抚使王炎的一个见面礼。“将军坛”,指的是刘邦在汉中筑坛拜将,起用韩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夺取关中。“丞相祠”,指的是诸葛亮以汉中为基地,六出祁山,北伐曹魏。因此,这首诗体现了陆游的战略思想和远大抱负。像韩信、诸葛亮那样,在川陕这块热土上建功立业,是陆游一生的信念和梦想。这也是南宋所有关注川陕的文人士大夫们的一个共同情结。
南宋上自庙堂华屋中的政治家、军事家,下至江湖草庐里的文人士大夫,之所以有这么浓重的川陕情结,宋高宗赵构的两句话击中要害:“朕谓倚雍之强,资蜀之富”⑯。“四川全盛,半天下之地”⑰。还有人认为“蜀若不守,江浙自摇。”⑱这些正是南宋人立国东南的要害之所在。
首先,川陕地区地处黄河、长江的上游,相对于中原和东南来说,有着高屋建瓴之势。南宋人说:“臣闻蜀国之上流也,嶓冢导漾,东流为汉,则自金、均历襄州而径趋汉阳者为一道;岷山导江东别为沱,则自涪万里入瞿塘而径会于九江者为一道。故昔之固国者必以上流为固而所以固,蜀在必以关险为守。绍兴君臣日夜念此至熟也。蜀之险固多岐,而饶凤一关,汉中之屏蔽;仙人一原,西河之衿喉”。⑲南宋政治家认为,“金人并兵趋川陕,盖以向来江左用兵非敌之便,故二三岁来悉力窥蜀。其意以谓蜀若不守,江浙自摇,故必图之,非特报前日一败而已。今日利害,在蜀兵之胜负。”⑳“蜀据上流,有蜀而后朝廷重。”[21]
其次,川陕地区是进取中原,收复失地的战略要地。《宋史·赵雄传》曰:“虞允文宣抚四蜀,辟为干办公事。尝上疏论恢复计,大略谓莫若由蜀以取陕西,得陕以临中原,是秦制六国之势也。”《宋史·李邴传》亦云,邴条上战阵守备措画绥怀各五事。“大略谓关陕为进取之地,淮南为保固之地。关陕虽利于进取,然不用师于京东以牵制其势,则彼得一力拒我。”而处在川陕之间的汉中盆地更是维系南北的咽喉要地。《宋史·孙道夫传》说:“汉中前瞰三秦,后蔽巴蜀,孔明、蒋琬出图关辅,未有不屯汉中者。今欲进兵陕右,当先经营汉中。”南宋人时刻不忘以川陕为基地,进取中原。《宋史·张阐传》也说:“时金人议和,归关中地,阐首言关中必争之地,古号天府,原固守以蔽巴蜀,图中原。”南宋人认为“独西蜀全胜,迄今为东南屏蔽。”[22]
再次,川陕地区人才济济,群星闪烁,特别是军事人才驰名天下。《宋史·曹彦约传》云:“昔秦陇之俗,以知兵善战闻天下。”正因为如此,给南宋政治家一个强烈印象,就是南宋的精锐之师多西人。《宋史·韩肖胄传》记载,韩肖胄曾上奏言:“女真等军,皆畏服西兵劲锐喜战,今三帅所统多西人。吴玠继有捷奏,军声益振,敌意必摇。”《宋史·岳飞传》记载,朝廷命岳飞镇压杨么起义,“飞所部皆西北人,不习水战。”《宋史·张阐传》亦云:“群盗据洞庭,官军多西北人,不闲水战。”《宋史·张守传》记载,建炎初,吕颐浩、张浚叶议将奉上幸武昌为趋陕之计,张守坚决反对。他说:“将士多陕西人,以蜀近陕,可图西归,自为计耳,非为陛下与国家计也。”这些记载充分说明,在南宋的主力部队中多西部人,难怪著名史学家李心传在其名著《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十二中,专列一条《渡江后名将皆西北人》:“渡江后将帅,韩世忠,绥德军人。曲端,镇戎军人。吴玠、吴璘、郭浩,德顺军人。张俊、刘錡、王王夑,秦州人。杨惟忠,环州人。王渊、阶州人。马广,熙州人。杨政,泾州人。皆西人也。”南宋的将才多云集西北,而文人则荟萃蜀地。南宋时期的蜀地人才辈出,星汉灿烂,相映争辉,有政治家、军事家张浚、虞允文,有史学家李焘、李心传,有理学家张木式 、魏了翁,有宦游蜀地的文学家陆游、范成大等等。南宋朝廷也比较重视选拔蜀地人才。《宋史·张阐传》记载,绍兴十六年高宗说:“‘蜀人道远,其间文学行义有可用者,不因论荐,无由得知。前此蜀中宦游者多,隔绝不得一至朝廷,甚可惜也。’自桧专权,深抑蜀士,故帝语及之。”《宋史》卷三百八十九《刘仪凤传》有大体相同的记载。川陕人才对南宋政权的安全与稳定及南宋社会经济文化的繁荣做出了巨大贡献。这也正是南宋人关注川陕的一个重要因素。
最后,川陕地区社会稳定,经济繁荣,使朝廷无西顾之忧。绍兴和议后,“川口屯兵十万,分隶三大将。吴璘屯兴州,杨政屯兴元府,郭浩屯金州,皆建帅节。”[23]其后川陕大军基本上保留在十万人左右,最少时也有七万人。十万大军屯驻川口。粮饷费用开支浩大,西部老百姓的负担沉重,以致有的官员惊呼,“养兵所以保蜀也,民不堪命,则腹心先溃,何以保蜀。”[24]朝廷上下很快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积极采取措施,兴修水利,推行屯田,开垦荒地,发展经济。在汉中盆地,宣抚使王炎主持兴修山河堰。“绍兴以来,户口凋疏,堰事荒废。遂委知兴元府吴拱修复,发卒万人助役,宣抚司及安抚都统司共用钱三万一千余缗,尽修六堰,浚大小渠六十五,凡溉南郑,褒城田二十三万三千亩有奇。”[25]结果是“昔之瘠薄,今为膏腴。”[26]为此,黄裳赋《汉中行》云:“汉中沃野如关中,四五百里烟蒙蒙。黄云连天麦梁熟,水稻漠漠吹秋风。七月八月摆桠红,一家往往收千钟。”[27]吴泳也赋《汉中行》诗云:“汉中在昔称梁州,地腴壤沃人烟稠。稻畦连陂翠相属,花树绕屋香不收。”[28]在四川盆地,地方官也采取措施发展经济,确保社会安定。《宋史·李璆传》云:绍兴四年,李璆出任四川安抚制置使。“成都旧城多毁圮,璆至,首命修筑,俄大水至,民赖以安。三江有堰,可以下灌眉田百万顷,久废弗修,田莱以荒,璆率都刺史合力修复,竞受其利。眉人感之,绘像祠于堰。所间遭岁饥,民徙,发仓振活,无虑百万家,治蜀之政多可纪。”重视兴修水利是成都盆地地方官的普遍行动。《宋史·王刚中传》记载,“成都万岁池,广袤十里,溉三乡田,岁久淤澱。刚中集三乡夫共疏之,累土为防,上植榆柳,表以石柱。州人指曰:王公之甘棠也。府学礼殿,东汉兴平中建,后又建新学,遭时多故,日就倾圮,属九县缮完,悉复其旧。”减轻租税,兴建学校,培养人才,保障社会经济文化的协调发展,也是成都盆地地方官的一个共识。《宋史·张涛传》记载,绍兴九年十月,朝廷命张涛知成都府,兼本路安抚使。“十年三月至成都,在蜀四年,戢贪吏,薄租赋,抚雅州蕃部,西边不警。岁旱则发粟,民得不饥,暇则修学校,与诸生讲论。”范成大治蜀时,更是不遗余力地培养、选拔人才。《宋史·范成大传》云:范成大任四川制置使时,“蜀知名士孙松寿,年六十余。樊汉广,甫五十九。皆挂冠不仕,表其节,诏召之,皆不起,蜀士由是归心。凡人才可用者,悉致幕下,用所长不拘小节,其杰然者,露章荐之,往往显于朝,位至二府。”上述成都盆地官员的政绩大体可以说明,西部经济文化最发达的四川盆地在南宋时期虽然负担沉重,但由于朝廷的重视,地方官的努力,广大人民的辛勤劳动,使得北宋以来社会经济文化发展的势头仍在继续,没有产生像北宋王小波那样的农民起义及社会动荡,蜀地与朝廷的关系更加融洽。南宋刚建立时,中书舍人曾开说:“车驾抚巡东南,重兵所聚,限以大江,敌未易遽犯。其所窥伺者全蜀也,一失其防,陛下不得高枕而卧矣。”[29]事实证明,这种忧虑的结果并未发生,而是“四川全盛”,确保了川陕大军的粮饷供应,秦岭防线稳固,“蜀道晏然”[30],“使北至关辅,西抵川陕,血脉相通,号令相闻,有唇齿辅车之势,则自江而南可奠枕而卧矣。”[31]这是南宋人川陕战略的实质之所在。
总之,西部的川陕地区,雄踞于河、渭、江、汉的上流,山环水抱,形势险要,居高临下,虎视东方,是秦汉隋唐帝国统一建国的基地,成就了秦皇汉武、隋文唐宗的赫赫功业,造就了司马迁、司马相如、诸葛亮、李白、杜甫等一大批旷世奇才,给后世留下了开拓进取的精神动力和兴亡绝继的历史智慧。处在风雨飘摇中的南宋朝廷和“无处无遗恨”的南宋人民,不能不继承这一份历史遗产,不能不从中寻找历史的启迪,不能不把生存安全和中兴恢复的希望寄托在雄奇壮阔的西部国土上。“朝廷以上流为重,上流以陕蜀为本。”[32]从而使南宋人形成了上下一致的川陕战略:川陕是南宋朝廷号令中原之地,“将图恢复,必在川陕”;川陕是南宋文人魂牵梦绕之地,“剑指三秦,一战东归”;川陕是南宋人民无法割舍之地,“倚雍之强,资蜀之富”。南宋广大人民期盼在川陕地区建功立业,“东北看惊诸葛表,西南更草相如檄。”“会看金鼓从天下,却用关中作本根。”川陕地区没有辜负南宋人民的厚爱,川陕军民以血肉之躯,在秦岭防线之上,在钓鱼城之下,击败了金国最精锐的部队和当时世界上战斗力最强的蒙古铁骑,粉碎了金国和蒙古国突破川陕防线、沿长江上游灭亡南宋的战略,捍卫了南宋半壁河山,保卫了南中国先进的经济文化,不仅为中华文明的可持续发展做出了贡献,而且为国家安全和国家战略思想留下了宝贵的财富。
注:
①王夫之:《宋论》卷10《高宗》,中华书局,2003年11月版。
②《宋史》卷358《李纲传》,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7年8月版。(下同)
③《宋史》卷447《唐重传》。
④⑥⑨⑩⑪《宋史》卷361《张浚传》。
⑤《宋史》卷26《高宗本纪》。
⑦《宋史纪本本末》卷68,中华书局,1997年5月。
⑧《宋会要辑稿·方域》5之36,中华书局,1987年11月。
⑫参拙文《汉中安康在南宋时期的战略地位》,《汉中师范学院学报》1996年1期。
⑬《陈亮集》卷2,《中兴论》,中华书局,1974年12月。
⑭《朱子语类》卷110,《论兵》,中华书局,1999年6月。
⑮《饮冰室全集》第45册《读陆放翁集》,中华书局。
⑯《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32《建炎四年三月乙丑》,中华书局,2000年7月。
⑰《宋史》卷360《赵鼎传》。
⑱⑳《宋史》卷387《綦崇礼传》。
⑲《鹤林集》卷15《绍兴吴玠守蜀关二事》,四库全书电子版。
[21]《宋代蜀文辑存》卷81,李鸣复《论措置蜀事疏》。
[22]《清波杂志》卷6《丙午年入吴蜀》,中华书局,1997年12月。
[23]《宋史》卷20《郑刚中传》。
[24]《宋史》卷378《胡交修传》。
[25]《宋史》卷173《食货志》。
[26]《宋史》卷95《河渠志》。
[27]《舆地纪胜》卷183《利州路·兴元府》,四川大学出版社,2005平10月。
[28]《鹤林集》卷2,四库全书电子版。
[29]《宋史》卷382《曾几传》附《曾开传》。
[30]《宋史》卷387《汪应辰传》。
[31]《宋史》卷375《张守传》。
[32]《北山集》卷1,四库全书电子版。
K245
A
1004-342(2012)03-32-05
2012-02-11
梁中效(1961-),男,陕西理工学院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