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现代技术的危险和人的历史责任

2012-03-31 14:07:02
关键词:科技时代权力责任

童 谨

(福建农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福建 福州 350002)

现代技术作为科学型技术,融入了现代社会的统治权力之中。现代技术的危险首先在于张扬控制自然的权力意志,导致了自然环境的破坏。其次在于以其所蕴含的强大工具理性,日渐趋向意识形态化,并使得人们在致力寻找各种技术解决方案的同时,疏远了对人类社会生活的、更具理想性的实践目的的追求。面对科技时代的境况,尽管问题丛生,但人类不可能因噎废食、完全摒弃技术,而必须担负起历史的责任,共同应对现代技术所带来的危险。

一、现代技术的危险

近代科学理想的代言人培根曾经一语道出近代以来的时代特征:“人类知识和人类权力归于一。”[1] 4他批评古希腊哲学和中世纪神学流于空谈,不具有实用性,不能满足人类物质生活需要。进而,他积极倡导以观察和实验的方法建立科学,研究自然,希望人类在服从自然规律的前提下控制自然,通过知识改善生活。

自培根以后,西方原先知识阶层与工匠分离的传统彻底改变。科学和技术的联手体现了这一点。近代至今的科学追求对自然的控制,而科学的发展则需要工具和机器,因此科学本身日渐具有技术的特征。科学研究再也不等于思辨,技术也不再处于卑微的地位。“有了科学方法和有组织的科学技术研究之后,技术由古代形态跨越到现代形态,科学技术成为当今世界最为强大的推动力量,技术的展现也成为最为重要的一种展现世界与人自身的展现方式。”[2]27

根据吴国盛的研究,现代技术的本质具有三重意蕴。1.现代技术推崇效率,导致技术这个人构造世界和自我的中间环节,从手段转而成为目的。“效率的观点一旦深入人心,就会产生操作性至上的原则。可操作性以及效率至上的观念,在今天被无限放大了。通过可操作性掩盖现实社会中的不合理性,这是值得我们警惕的。”[3]232.现代科学是一种技术化的科学,现代技术是一种科学化的技术。并且,现代科技通过数学化,清除了事物的质的多样性。3.现代技术是现代人用以追求权力的“意志技术”。人类意图通过现代技术去征服自然和自身,结果导致了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紧张。[4] 23-29

总体而言,现代技术是旨在追求权力的科学型技术。追求权力的兴趣至少包括两方面:控制自然和控制人。这两种权力追求所导致的危险是倡导近代科学理想的培根始料不及的。现代技术的危险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张扬控制自然的权力意志

现代技术蕴含着对于自然的根本看法。与古代普遍流行的有机自然观截然不同,近代科学所体现的是机械自然观。直到如今,这种机械自然观依然广泛地发挥影响。这种机械自然观是一种世界图景,其中至少包括相互联系的三方面:“1.人与自然的分离;2.自然界的数学设计;3.物理世界的还原论说明。……这三个方面不仅在笛卡尔与牛顿的自然观中是相同的,而且也是现代科学自然观中必不可少的前提。而它们是机械自然观三个相互密切联系的核心纲领。”[5]75

在这样的机械自然观里,世界已被祛魅,自然不再有神性和诗意,而是被视为一架服从规律的机器。这一机器隐喻已经成了近现代世界的主导观念。而人被视为具有足够的理性力量,似乎能够完全把握自然这架硕大的机器,并且支配自然。进而,这种机械自然观将世间万物视为同质,服从于同样的规律,人也不例外。运用这种自然观来看待人类社会,人最终也会被降格为物,活泼的生命及其生活实践,似乎可以被还原成同质的东西,加以细致的科学研究,以对待物的方式来对待。

当这种自然观与不断追求控制世界的权力兴趣结合起来时,离自然环境的严重破坏和人类自身心灵的荒芜浮躁也就距离不远了。而现代技术首先所张扬的正是人类试图控制自然的权力意志。

海德格尔犀利地指出,技术是对世间万事万物的一种展现方式。现代技术首先是一种看待世界(包括人)的态度,而现代人深陷其中,视之为看待世界的唯一态度。在这种态度的驱动下,现代技术强迫自然交出物质和能量。因此,他将现代技术的本质称为“座架”(Gestell)。在海德格尔看来,现代技术将自然视为资源宝库,通过开发、改变、贮藏、分配、转换,控制和保障这一系列流程,迫使自然提供能量和物质——海德格尔称之为“持存物”。在此基础上,其他的持存物被不断地“订造”出来。海德格尔称这个过程为“订造的疯狂”。现代技术作为一个不断进行订造流程的技术系统,日趋无止境地向自然索取资源,结果导致了地球上的环境灾难。[6]301-321

“订造的疯狂”不仅仅体现在对待自然上,这个过程还直接影响了看待人的视角——人也被算计着,被当作资源整合到这个技术流程之中。当人们深陷于这样的思维和行动的框架中,对自然、乃至最终对人,都将倾向仅仅采取计算和索取的态度。海德格尔尖锐地指出这是极端的危险。唯有跃出这个思想樊篱,丰富多彩的世界才可能再次进入人们的视野,人所具有的丰富可能性才将显现出来;人类生活所蕴含的、丰富的实践目的才可能被认真探索,而现代技术才有可能变得人道化。

沿着海德格尔的思路,我们会发现:控制自然和控制人终将联系在一起。现代技术不仅是展现自然的一种方式,也是权力的展现方式。这种权力展现的后果,从社会观念的角度来分析,也就是现代技术日趋意识形态化。

(二)意识形态化

在当今世界里,科学和技术联手,成为了第一位的生产力。现代国家掌管作为第一位生产力的科学和技术,保障经济的稳定发展,并通过一定的福利保障,换得人们对统治秩序的认可,从而保证整个制度的稳定。由此,科学和技术增强了统治的合法性。

进一步地,科学和技术趋向意识形态化。哈贝马斯业已点明:“科学和技术的准独立的进步,表现为独立的变数;而最重要的各个系统的变数,例如经济的增长,实际上取决于科学和技术的这种准独立的进步。于是就产生了这样一种看法,社会系统的发展似乎由科技进步的逻辑来决定。科技进步的内在规律性,似乎产生了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性,而服从于功能性需要的政治,则必须遵循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性。”[7]63

科学和技术作为意识形态,比起过去的意识形态,更有能力给予人们实实在在的物质利益,因此难以抗拒。在当今世界上,政治易于导向解决技术问题,而不是具体地指向实践问题(实践系指追求理想的伦理和政治生活的活动)。在如今谋求利益和霸权、争于力气的世界里,实践往往并非社会活动的实际目的,而是被当作理想提出来,在寻找技术解决的方案中、在效率的追求中,日渐被疏远。

就地位而言,与科学(知识)联手的现代技术今非昔比。传统社会的统治权力构成方式是“文化传统——权力”。正如哈贝马斯犀利地指出,前资本主义的传统社会借助文化传统,[8]52从上而下确立了合法性,即使得社会认可国家的统治秩序,亦即统治秩序被人们认可。而现代社会的统治权力构成方式则是“知识(科学和技术)——权力”。在此基础上形成了最强有力的、主导社会的系统,即现代科学、技术、经济和政治联结而成的系统。本文称之为现代科学—技术—经济—政治系统。[注]本文所用的“系统”、“现代系统”一词,如无特别说明,指的是这个主导现代社会的“现代科学—技术—经济—政治系统”。

在这个系统里,现代技术构成了权力本身,并且贯穿于整个系统之中。作为系统的构成成分,现代技术蕴含着控制自然和人的强大意志。个人在庞大有力的现代技术面前,显得渺小。对于实践问题的思考,追问现代技术的目的,似乎不切实际。然而这恰恰是现代技术乃至整个系统的危险所在——“在人与物(机器设备等)的关系上,迷失了人的主体地位,使人成了物的‘附属品’;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迷失了人与自然和谐的目标,造成了生态和环境灾难;在人与人的关系上,失去了正义、平等和人类幸福的目标,只知片面地进行功利的算计(只盘算工具理性而迷失了实质理性),偏离了社会正义的目标。”[9]198-199

二、人在科技时代的历史责任

透过现代科学—技术—经济—政治系统,现代技术对当今人类社会的影响几乎无处不在。这个系统已经带来了严重后果,但是完全摒弃它显然是不可能的。如今地球人口趋近70亿,传统的社会无力负担。在科技时代倡导责任伦理的约纳斯认为:现在人类数量太多,技术带来的福祉让人类无法选择回到过去。因此,在科技时代,即使面对种种严重后果,“人类只能前进,并且必须以一定适度的道德从技术本身中获得治疗其疾病的手段”。[10]31

这种“适度的道德”蕴含着人类在科技时代的历史责任:人类应当对自己的未来和周遭自然的未来负责。

依据约纳斯的分析,传统伦理学总的说来,所关注的时间段有限,在空间上只关注相邻的人。传统伦理学具有如下特征:第一,除了医学以外,古代技艺(techne)被视为道德上是中立的。人对于非人类的事物所进行的行动,并没有成为伦理学真正关注的领域。第二,传统伦理学所关注的是:人和人之间、包括人和自我的关系。第三,人和人的基本境况被视为本质上固定不变,而不是技艺所塑造的对象。第四,过去人类力量弱小,行动的影响有限,传统伦理学注重此时此地,并不关注行动可能带来的长远后果。然而,时过境迁,如今现代技术已经威力强大,足以将自然破坏殆尽、毁灭人类。在这种压力下,传统伦理学的视野亟待拓展开来。[11]4-5为此,约纳斯提出了责任的新维度。一方面,在时间上,人类不但要对自己现在所做的事负责,还要考虑到目前行为对未来人类的影响,对未来人类负责任。另一方面,在空间上,人类行动对其他生物和自然环境的影响,也应当纳入人类的责任考量的范围。

人在科技时代的历史责任对于生逢科技时代的每个人来说,首先是一个观念上的挑战。不论每个人的作用多么微薄,却是所有人的合力共同塑造了人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因此,在科技时代,人类共同负担的责任(善用技术,为本代人以及后代负责),最终落在每个人肩上。尽管相对人类社会来说,个人是渺小的;但人们不可能置身局外、独善其身。因为每个生活在社会中的人,终究脱离不了现代社会赖以运作的整个系统。具体而言,人在科技时代的历史责任至少包括以下三个方面的内容:

(一)在个人行动中积善成德的历史责任

作为人类一员,每个人在塑造世界和未来的过程中都应当承担一份历史责任,即从身边力所能及的善举做起。这是个人的生存、发展的需要与当今世界的联系所决定的,无论个人是否已经自觉地意识到这点。正如约纳斯早已建议道:“既然我们都是体制的共同当事人,由于我们靠着体制及其滥用的成果过活,那么,我们所有的人(我们中的每一个人)就能够为改变其危险状况做点事情……。归根结底,人类的事业很可能受到来自下面的而非来自上面的推动。变好还是变坏,这些重大的看得见的决定将在政治层面上做出(或者也被耽误)。但是,我们大家可以悄悄地为此准备基础,我们从自身开始。这个开端就是现在和这儿,正如在所有的善和正义中。”[12]52个人行动中的善举虽然微小,却旨在自觉地抵制现代技术的危险;例如,在个人生活中坚持低碳的生活方式,在工作中自觉地抗拒科层制对人的冷漠,等等。涓涓细流汇聚成海,所有个人行动中微小的善举最终有可能汇流成改善社会氛围的集体善行。

(二)在社会舆论中维持乐观希望的历史责任

作为社会的成员,科技时代的人们需要担负起维持乐观希望的历史责任。因为,与描述和预言自然现象不同,描述和预言社会现象本身,会对所描述和预言的现象产生影响,导致一定程度上的预言自动实现。基于这一洞见,不论是提出具有广泛社会影响的预言的人,还是受到这种社会影响的人,对于历史进程都共同负有责任。在如今媒体中流行的种种灾难说和末世论,很可能忽视了维持乐观希望的历史责任。

康德在《重提这个问题:人类是在不断朝着改善前进吗?》里尖锐地写道,“然而一部历史是怎样先天地成为可能的呢?答案是:如果预告者本人就制造了并安排了他所预先宣告的事件的话。”[13]157-158从负面角度来看,在说出并屡屡强调预言的同时,人们实际上已经参与创造了预言所宣示的命运。“人类进步”这种观念,固然无法在人类目前有限的经验中得到证实,但这种观念恰恰会通过影响人的思想,促使人们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社会观念能够引发人的行动。如果一味地“唱衰”将可能产生皮革马利翁效应,导致预言的自动实现。反之,我们只有怀着希望,运用知识,研究并解决各种具体的社会问题,才有可能逐渐趋近解决全球性的问题。舍此谈论历史责任将是空洞的。

(三)在公众参与的民主商议中形成改善系统合力的历史责任

作为科技时代的人类,我们还应当“将建立在知识技术之上的希望变成尽可能多的人们的意志和行动”[14]308;在人类不断的对话与合作中,去努力形成改善系统的合力。如是,维持乐观希望的这种历史责任,才不至于流于虚幻。

在如今的信息化社会中,除了现代科学—技术—经济—政治系统这一支配性社会结构之外,依然存在着广袤的生活世界。如果将整个人类社会视为一片树叶,系统作为支配性社会结构则是叶脉;围绕着叶脉,无数人的活动共同构成了这片富有生机的叶子。技术决定论,不论是乐观的或是悲观的,都忽视了人的主体地位和潜能。由于人具有潜能,“在任何社会关系是以现代技术为中介的情况下,都有可能引入更民主的控制和重新设计技术,使技术容纳更多的技能和主动性。”[15]2这种可能性就在于人类有可能发挥共同行动的能力,通过民主的商议以善用技术。

对于现代技术的运用和发展进行民主商议,其重要性在于:公众在民主的商议中,能够将各种对技术的有创意的运用和改进意见,与专家的专业知识相融合,从而为包括现代技术在内的现代系统提供来自生活世界的源头活水。从而,在现代系统和生活世界的不断沟通中,包括现代技术在内的现代系统才可能体现对芸芸众生的尊重,现代系统合法性才得以真正确立。由此可见,对于现代技术的发展和应用,并非科技专家才有发言权,而是需要公众以积极公民的态度,自觉担负起塑造世界和未来的历史责任,共同商议并参与决策,才有可能应对现代技术所带来的危险,共同塑造指向合乎人性、适宜人的发展的现代技术。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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