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恩科
(重庆工商大学, 重庆 400067)
改革开放以后,我国学术界冲破了多年沉闷的学术氛围,开始大量接触和引进西方学术理论。一时间,介绍西方学术成果或运用西方理论研究中国现象的文章频频出现在学术期刊上。以翻译研究为例,80年代初期,美国翻译理论家奈达以乔姆斯基转换生成语法为基础的动态对等理论进入我国,“曾几何时.我国人士谈译论几乎到了言必称奈达的地步”。(赵秀明,2005:46)90年代末,文化学派的翻译理论进入我国。由于该学派理论主要秉承描写而非规约的研究方法,对历史上的不少翻译现象具有很强的解释力,因此翻译界对其趋之若鹜,欢迎有加,似乎到了翻译研究不谈“文化”就没有“文化”的地步。近年来,虽然有些学者开始对文化学派的翻译理论提出质疑,但因种种原因,虽然他们的观点不乏真知灼见,但却“攻坚不摧”,对翻译理论的推动和完善贡献十分有限。不过读完申丹教授的力作《叙事、文体与潜文本——重读英美经典短篇小说》(以下简称《叙事》),我们深为她不迷信权威,不盲从“定见”的批判精神所鼓舞,更为她严密推理和细心求证的严谨态度所折服。这样的精神和这样的态度,不仅是学术界对待西方学术成果所应具有的,也是我们进行理论创新所不可或缺的。因此《叙事》一书不仅对叙事学和文体学研究具有直接的启示意义,就是对其他学科也不乏借鉴价值。
《叙事》分上下篇两部分:“理论概述和模式”与“短篇小说的潜文本”。上篇是理论篇,对叙事学中的几个主要概念,如“隐含作者”、“不可靠叙事”、“叙述视角”等进行正本清源式的梳理,尤其是对其中的一些偏颇观点进行修正,体现了作者作为叙事学家深厚学养和理论敏锐。下篇是实践篇,以上篇中对理论的修正为基础,对八部英美经典短篇小说的潜文本进行解读,或发掘了前人所未触及的文本内涵,或颠覆了对上述小说的权威解读。
叙事学理论与文体学理论经过长期的发展,已经形成一套比较完备的理论体系,也产生了一些举世公认的学术权威和权威性的理论观点。“隐含作者”是布思在《小说修辞学》中提出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叙事学概念。布思的“隐含作者”概念仅仅局限在叙事文本之内,既缺乏真实作者的主体性,也排除了读者对文本的阅读与建构,因此后来受到不少人的质疑和批判。费伦作为“当今西方修辞性叙事研究的领军人物”,(申丹,2009:44)“将隐含作者的位置从文本之内挪到了‘文本之外’,这无疑是一个重要贡献。然而,费伦对‘隐含作者’的定义仅涉及编码,不涉及解码。”(申丹,2009:45)尽管费伦发展了布思的“隐含作者”概念,但对这一重要概念的阐释中仍然存在缺少解码环节的不足,为此,申丹提出,“‘隐含作者’这一概念既涉及作者的编码又涉及读者的解码。”(申丹,2009:36)从而发展和完善了“隐含作者”这个十分重要的叙事学概念,从而也为认识真实作者的主体性和读者对文本的建构作用提供了理论支持。
解构主义是过去三四十年间西方的显学,从九十年代到本世纪初,解构主义也在我国学术界大行其道,其理论思路和观点几乎为所有的人文社会学科所吸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过去十多年间,我国人文社会学科领域无处不“解构”,其势头之猛不是显学二字可以描述的。尽管解构主义成为许多学科研究方法中的“利器”,但很少有人对这把“利器”自身的“质地”进行认真的分析。我们知道,“延异”是德里达解构主义理论体系中的核心概念,因此也是许多学科用来拆解意义不确定等传统观念的有力武器。在解构主义风行我国的大背景下,几乎很少有人对这一概念的理论基础进行认真的分析。面对如日中天的解构主义和世界级的权威德里达,申丹依然“指出了德里达解构主义语言理论中的一个关键性漏洞:在《立场》(Position)及其他著述中探讨索绪尔的语言理论时,德里达仅仅关注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对语言作为能指差异体系的强调,而忽略了索绪尔对能指和所指之间关系的强调。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实际上区分了语言形成过程中的三种任意关系:(1)能指差异的任意体系;(2)所指差异的任意体系; (3)能指和所指之间约定俗成的关联(Ferdinand de. Saussure, Course in General Linguistics, London: Philosophical Library Inc., 1960, p.15)。因为德里达忽略了(3),所以(1)与(2)之间就失去了联系,理由很简单:(3)是联系(1)、(2)之间唯一且不可或缺的纽带。没有(3),语言就成了能指自身的一种嬉戏,无法与任何所指发生联系,意义自然也就变得无法确定。笔者指出,其实(3)是产生语言符号的一个必要条件,因为差异本身不能产生语言符号。”(申丹,2009:54)从上述论述可以看出,申丹不仅具有挑战世界级权威的勇气,更有仔细求证、科学推理的严谨态度。
英美的一些经典短篇小说,西方文学界已经形成了比较权威的解读,而且这些权威解读往往是某些著名学者做出的,因此在这些小说的阐释上几乎成了“定见”。这些已成“定见”的权威解读,对广大的普通读者有着明显的导读作用。然而由于历史原因和学者自身的因此,这些解读难免具有历史局限性或偏误。然而由于上述学者的权威性,他们的“定见”极少有人去质疑和批判。“不仅学界的共识构成阐释定见的枷锁,而且学者自己对某位作家形成的大一统的看法也构成一种阐释障碍,影响对该作家不同作品之差异性(不同隐含作者)的把握。”(申丹,2009:128) 美国作家肖邦的《黛西蕾的婴孩》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例子。“不少西方学者拘泥于阐释定见和表面文本,将《黛西蕾的婴孩》这一本质上为奴隶制辩护的作品解读为反奴隶制或揭露人类阴暗心理的作品,尊其为肖邦‘最成功的’、‘最好的短篇’作品,甚至称之为‘世界上伟大的短篇小说之一’,不能不说是一种批评的遗憾。”(申丹,2009:132)申丹从潜文本入手,“发现在文本的深层,种族政治呈现出一种相反的走向。作品中存在真白人与真黑人之间的两种根本对立。”(申丹,2009:115)第一种对立涉及种族歧视。黛西蕾被误认为是混血儿后,白人养母毫不歧视,对她发出了深情的呼唤;阿尔芒的父亲老奥比尼身为门第显赫的白人奴隶主,却娶了黑人为妻,也不歧视混血的儿子,与残酷抛弃“混血”妻儿的黑人[注]当时种族主义系统奉行“一滴血”原则,只要遗传了一滴黑人的血,就是黑人。(引用《叙事》中的注释)阿尔芒形成直接对比;此外孩子的有色保姆也歧视自己的同类。因此在整个故事世界里,白人并没有表现出种族歧视,流露出种族歧视的恰恰是有黑人血统的人。第二种对立涉及人种的本质。小说的潜文本处处在暗示,白人品质优良,而黑人则品质低劣。小说主要通过三对镜像人物来体现这种对立:(1)白人老农场主与混血新农场主之间的性格对立,因为白人老主人对黑奴给予家长般的关爱,黑白混血的新主人阿尔芒则虐待黑人。而且文本一再暗示他的低劣品质来自于黑人血统。(2)白人妻子与混血丈夫之间的性格对立:白人血统的黛西蕾是“美丽又温柔、亲切又真诚”的天使,对黑奴充满爱心,而有黑人血统的阿尔芒则是恶魔般的人物,只是在黛西蕾的影响下才暂时变得善良。(3)白人少妇与黑人婆婆之间的性格对立:黛西蕾一切以丈夫为重,但她的黑人婆婆却显得不负责任,因为这位黑人婆婆就连到丈夫的府上尽妻子之责都没有做到。“看到隐含作者精心制造的这种种‘黑白对立’之后,不难意识到《黛西蕾的婴孩》实质上是为白人奴隶制辩护的作品。在这一虚构的奴隶制社会里,白人温良慈爱,黑人残酷无情;白人尽职尽责,黑人不负责任。这是在赞美白人的种族优势,抨击黑人的种族劣根性。”(申丹,2009:121)通过认真分析潜文本,尤其是三对镜像人物所体现的对立,申丹以无可辩驳的文本事实证明:“隐含作者暗暗聚焦于优越的白人血统与低劣的黑人血统之间的对照,以便把种族主义的罪恶转嫁于黑人血统,……从而达到美化和神化白人奴隶制的目的。”(申丹,2009:132)从而对这部“世界上伟大的短篇小说之一”的《黛西蕾的婴孩》进行釜底抽薪般的拷问。
应用系统功能语法中的及物性模式,申丹分析了美国当代著名黑人作家兰斯顿·休斯的《在路上》,揭示出以往被忽略的相关文体特征的深层象征意义。以往对《在路上》的阐释中,评论家们将“雪”与种族对立中的“白人”一方相连,认为作品中白色与黑色的对照衬托了故事的种族含义。这些批评家是从读者看“雪”这种固定单一的角度来静态地观察“雪”,没有看到作者通过对及物性过程的选择,微妙地表达了主人公在认知层次上对“雪”呈动态变化的反应。主人公对“雪”的动态感知,其实就是他对种族歧视的动态感知。申丹通过对《在路上》的及物性选择以及相关文体特征进行深入细致的考察,“发现‘雪’这一意象既超出了感官这一层次,又不仅静态地指涉种族之分中的白人一方,而是有更为深刻和复杂的主题性象征意义。对于萨金特这位黑人代表来说,‘雪’是黑人种族反抗意识的认识对象,他从‘看不到雪’到‘看得到雪’的变化过程是他的种族反抗意识觉醒。”(申丹,2009:283)运用及物性模式分析了《在路上》之后,申丹认为小说真实作者自己的介绍与文本实际不相吻合,这是“真实作者”与“隐含作者”之间对照的生动实例。在这部小说中,“真实的”作者休斯聚焦于情节的就事论事的介绍,与运用及物性模式阅读的读者所发现的作品语言丰富的象征意义之间存在较大距离。这样的文体分析可更好的展示“隐含作者”与“真实作者”之间的相异之处。作为对理论篇中有关“隐含作者”理论阐释的实例佐证,申丹在分析了《在路上》之后,再次强调“所谓‘隐含作者’就是隐含在作品中的作者形象,它不以作者的真实存在或者史料为依据,而是以文本为依托。”(申丹,2009:284)这样,作者就用文本分析的实例回应了她在理论篇中对“隐含作者”概念的修正:“‘隐含作者’这一概念既涉及作者的编码又涉及读者的解码。”(见本文第一部分)
除了分析上述两部短篇小说的潜文本,作者还从不同的理论视角对另外六部小说进行了剖析。对艾伦·坡的《泄密的心》,作者从不可靠叙述、戏剧反讽与道德寓意入手;对曼斯菲尔德《唱歌课》的分析,作者关注的是视角转换与障眼法下的性别歧视;对曼斯菲尔德《启示》的分析,作者侧重深层颠覆与反讽置换;分析肖邦的另一部小说《一小时的故事》时,作者着力挖掘作品的多重反讽与深层意义;分析克莱恩的《一个战争片段》时,作者敏锐地觉察到作品的女性叙事特征,揭示了小说中的艺术阉割与反战内涵;对于海明威的一篇不足150词的短篇小说,作者从小说家平铺直叙、平淡无味的文字后面读出了令人震撼的多重象征意义。
对于上述八部小说的分析,申丹所采取的分析视角是各不相同的,而且这些视角与理论部分对叙事学几个重要观念的修正是前后呼应的。这样的结构安排,使得理论部分与实践部分互为呼应,一方面使理论的阐释既具有形而上的抽象和严密,又有文本分析的实例做基础,另一方面又使文本的分析既有理论的引导,又避免了就事论事的细碎繁复。因此,《叙事》是理论与实践有机结合的范本。
《叙事》不仅修正和发展了叙事学中的几个核心概念,挖掘了八部英美短篇小说中不曾触及的内涵,颠覆了对这八部小说的权威“定见”,而且为我们正确对待西方学术理论给予了方法论上的启迪。首先是作者的批判意识,既包括对叙事学理论中几个核心概念的修正和发展,也包括对八部英美经典短篇小说权威解读的颠覆。“隐含作者”、“不可靠叙事”、“视角”都是叙事学的核心概念,尽管它们的提出已有较长时间,但由于种种原因,“西方学界对这些概念进行了长期探讨,出现了不少争论和混乱。”(申丹,2009:17-18)作者通过追根溯源,分别阐明上述概念的实质内涵,探讨它们在历史上不同走向所引发的变义,旨在纠正误解,清除混乱,表现出很强的批判意识。理论上的批判意识自然会延伸到对具体文本的解读,因此作者才能对部分英美经典短篇小说的“定见”提出挑战。
其次是作者的批评方法。作者在《叙事》中采取的主要方法有如下三种:“整体细读”、由小见大、另辟蹊径。“整体细读”是作者倡导的一种将叙事学方法和文体学方法相结合的新方法,它以文本为依据,以打破阐释框架的束缚为前提。“细读”既关注遣词造句,又关注叙事策略;在“细读”局部成分时,仔细考察该成分在作品全局中的作用。所谓“整体”就是对作品中各成分之间的相互作用、作品和语境、一个作品与相关作品的相似和对照加以综合考察。因此,“整体细读”是宏观阅读与微观阅读的有机结合,有利于挖掘短篇小说深层意义。由小见大是作者采取的另一种批评方法。例如女性化叙事策略、及物性等都是阐释小说的具体方法,正是由于这些方法的使用,作者挖掘出有关小说中人们所不曾涉及的内涵,有时甚至颠覆了以往对个别小说的权威解读。另辟蹊径的批评方法在《叙事》中体现得非常突出,这一点该书下篇各章标题就是很好的证明,如“坡《泄密的心》中的不可靠叙述、戏剧反讽与道德寓意”、“曼斯菲尔德《启示》中的深层颠覆与反讽置换”、“休斯《在路上》的及物性系统与深层意义”等等。
每一种学术理论在产生和发展中都有其具体的言说背景,因此当它从诞生地移植到新的言说背景后,其合理性和解释力就面临新的考验和挑战。此外,理论的发展离不开对它的批判和修正,尤其对西方的学术理论更是如此。自西学东渐,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西方新的学术理论潮水般地涌入我国,对更新学术观念、推动学术发展、提升研究水平都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对于西方学术理论,早期侧重单纯的引进,缺乏必要的质疑和反思。现在虽然质疑和批判的声音时有所闻,但总体而言,我国学界批判意识不强。即使对西方理论提出批评,也往往因为批评方法欠佳,使得批判话语缺乏力量和说服力。批评者要么使用中国传统理论体系和话语,很难使两套理论和话语很好对接与互相阐发,达不到批评的目的;要么对批评对象的软肋虽有把握,但批评方法简单粗暴,很难让读者信服。不过令人欣喜的是,申丹的《叙事》一书在反思和批判西方学术理论方面为我国学界树立了很好的榜样。然而,瑕不掩瑜,《叙事》在个别文本例证的选用上存在瑕疵。《德伯维尔家的苔丝》第五章中描写苔丝看见“有个人影从帐篷黑黑的三角形门洞中走了出来。……”该例出现在《叙事》第89页,也出现在申丹教授前先的两本著作《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2004:232)和《英美小说叙事理论研究》(2005:384)中。同一例子的重复使用,难免使喜爱申丹教授著作的读者产生某种程度上的审美疲劳。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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