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德
(淮海工学院文学院,江苏 连云港 222005)
朗格的艺术符号不是一般的记号的概念,她摒弃了符号关于能指和所指的二元定义以及符号的多元定义,而使符号与符号传达的意义成为一个整体。朗格的艺术哲学博采众家之长,在对表现主义、形式主义和直觉主义等各学术流派的批判吸收中进行了辩证综合。
怀特海在批判传统形而上学的基础上建构了自己的过程哲学体系,而他的过程哲学是以有机整体性的观念为理论基石的。传统的形而上学思辨预设某一自明的陈述为第一原理,并为此确定的前提演绎出封闭的真理体系,这是人类判断力自我神化的当然结果。怀特海认为,我们所经验到的存在无疑是宇宙的整体,但是我们的意识只有很少部分能清楚地分析到经验中的宇宙整体。也就是说,意识并不是经验的先决条件,它具有偶然性。所以“第一原理”是形而上学所追求的预设而不是现实的存有,任何一种普遍的观念体系只能相对的接近真理,而不可能是真理本身。那么,我们到底通过什么样的方法才能建立普遍观念体系呢?怀特海给我们打了个比方:“真正发现的方法正如飞机的飞行。它在由个别的观察构成的大地上起飞,然后在由想象力的普遍化构成的稀薄的大气层里飞翔,最后为了获得被合理解释变成敏感的新观察而着陆。”[1]显然,怀特海的发现方法不仅仅是科学的方法,同样也是哲学的方法。那就是,虽然哲学需要形而上学的预设,但它离不开“起飞”于个别的观察,通过“描述的普遍”,把科学、艺术、宗教等一些抽象观念转化成形而上学的范畴,使其具有普遍经验意义,再经由新的经验观察从而验证理论预设的合理性。
由于受自古希腊以来尤其是现代科学整体观的影响,怀特海一直把宇宙看成是一个流变不息的整体创化过程。他指出,一切精确知识都是抽象的、部分的。每一门学科知识所表达的只是我们生活经验中的某一方面,反映的只是其中的一些特征。而整体则是第一的、初始的,感觉印象只是作为已组成的整体结构的成分被其整体派生。数学和科学都不能捕获世界的真实图景,每一事物的图景要比科学家和数学家所知道的丰富得多。科学常犯“抽象误置为具体的谬误”。现代科学看到的世界图景只是一种被割裂的碎片,而整个世界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是一个无始无终相互关联的创生过程。非整体观那种“弧立的单个事实是有限思想所要求的根本的神话,因为思想不能包容整体性”[2]。也许这个世界本身是不完整的,但我们的精神寄托必须是一个完整的形而上预设。只有这样,人在其中才能获得稳定感与归宿感,心灵才能得到慰藉和平衡,并由此进入审美的境界。美国加州克莱蒙大学教授、过程研究中心主任小约翰·科布(John B.Cobb)在我们“为什么选择怀特海”的大会主题发言中指出,当今世界迫切需要一种能把各种零碎知识整合为一种综合远见的学说,而怀特海的过程哲学恰恰满足了这一要求。
怀特海是朗格的启蒙老师,怀特海整体论过程哲学,直接影响着朗格符号论美学整体观的形成。1927年,在怀特海与谢弗的指导下,朗格开始着手符号逻辑的理论研究。朗格以一种现代大科学的眼光将曾分离的哲学与科学联结为一个互动的整体,经过三年不懈的努力,于1930年出版了《哲学实践》一书,怀特海亲自为该书写了序言。在这部著作中,朗格以符号逻辑作为切入点,对哲学研究的目的、方法和成就进行了深入而细致地探讨。朗格的结论是,人类心智要获得真正的解放,就必须经过符号逻辑的严格训练,而这一训练应具有哲学整体观照的思想。朗格正是在这一思想指导下,孕育出了符号论整体观美学思想的雏形。朗格指出,科学是哲学的产物,因为科学产生于特定的条件下,即当概念达到了抽象和精确的一定程度时才会产生,而哲学正是对概念的表述和逻辑的探究。所以,“产生一门科学是一个哲学事件”。科学与哲学从根本上是不可分割的,艺术哲学所包含的意义只能通过对整体意义以及整个结构的关系来理解,而这种功能有赖于同步的、整体的表现。在怀特海整体论过程哲学的影响下,朗格为美学研究置换了新的哲学基础。
怀特海哲学整体观为我们构建了一个柔性的世界图景。怀特海的看法是,艺术符号不同于对象实在,但艺术符号无疑是有过程实在的。艺术符号是对过程实在的抽象,过程实在则是艺术符号形成的根基,两者在创生过程中紧密关联。但是作为象征的艺术符号并不是纯粹的记号,而是粘合着人的感觉印象。被传达的对象也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只是知觉者因环境作用而选择的不同的传达方式而已,无论是艺术的符号也好,还是艺术传达的过程实在也罢,两者都必须经由直接经验而发生。然而,现代人在消解神秘性的时候,由于忽略了象征指涉的传达方式的特殊作用,反而导致了意义传达的神秘化。
怀特海的艺术哲学整体论,不同于一般的价值理论把道德价值作为首要的问题,在他看来,经验事态的审美价值才是首要的问题,道德价值的功能在于提高经验的审美价值。在论及个体与环境的关系方面,怀特海指出,个体与环境的相互依赖性使环境对机体不只是一种外在的工具价值,更为根本的是他维持着机体生存的美学价值。在怀特海的意义上,美学观念涉及到整体与部分或环境与机体之间的和谐共存关系。所以,美学价值不止是狭义的人文观念,而是广泛地包含了自然的生态观念。怀特海以其亲身感受批评了当时的现状:“在工业化最发达的国家中,艺术被看成一种儿戏。19世纪中叶,在伦敦就能看到这种思想的惊人实例。优美绝伦的泰晤士河湾曲折地通过城区,但在查林十字路上却大煞风景地架上了一座铁路桥,设计这座桥时根本没有考虑审美价值。”[3]怀特海认为,整个科学的问题就是环绕着持续机体的问题。科学家研究持续机体的过程条件,就是研究每一个机体与其存在环境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不难看出,怀特海的创造性哲学是通过机体概念来强调环境意识和整体观念的。因此,怀特海的教育理念是,把文化修养和专业知识结合起来,在专业知识的学习中渗透审美艺术的教育。这样做,有利于培养一种综合而具体的并以生活为指向的现代完整人格。一个真正文明的文化社会“要造就的是既有文化又掌握专门知识的人才。专业知识为他们奠定起步的基础,而文化则像哲学和艺术一样将他们引向深奥高远之境”[4]。
在谈到人类文明与艺术的关系时,怀特海指出:“一个文明的社会表现出五种品质:真、美、冒险、艺术、平和。”[5]艺术把其他的四个方面联结为一体,具有综合的意义。诸个体之间的和谐结合在一个背景的统一体中,如艺术作品那样,“它们以其细节的美来吸引注意力,同时又让人去领悟整体的意义,以此来回避注意……它们的每一个细节都因其自身的缘故而放弃自身”。因此,“每一个这样的细节都有可能从整体显得崇高,同时他又表现出以其自身质量而引人关心的独特个性。”[6]怀特海给美的界定是,美是一个经验事态中诸种因素蕴集于整体之下的相互适应。也就是说,在开放的文化中,到处都充满着不能由单一决定论还原的复杂的相互关系。过程哲学要构建的就是在无限发展着的具有无数多个质的层次结构系统里,以整体性观念蕴集审美的、道德的、宗教的、科学的等各种概念。
朗格的艺术哲学得益于怀特海的逻辑符号论的哲学支撑,在此基础上,朗格始终以艺术整体观作为自己艺术哲学理论构建的认识论,批判地继承了自古希腊以来的一切美学研究成果,运用现代科学的前沿理论,融合了克罗齐、科林伍德、贝尔等人的现代美学观,明确地指出,艺术是人类情感符号形式的创造。符号不是意义的本身,只是象征着意义。为此,朗格对符号的起源进行了分析,认为符号与意义之间不能简单的划等号,而是有其历史的发展轨迹。在原始先民的神话幻象中两者是融为一体的。在他们的思维模式中,符号与对象是同一的。到了后神话时代,文明人已经意识到符号只是对象的象征。然而当代逻辑实证主义者把符号纯化为记号,使符号与其传达的意义变为一种外在的关系。对此朗格进行了批评。他指出,尽管神话思维方式把符号与其对象视为同一体,从而使符号在原始先民的眼中具有至高无上的神威,但当代逻辑实证主义将符号与对象完全割裂开来却使意义的传达变得模糊不清。而我们要理解文化与艺术的碎片,必须解读其依存的整体,必须将碎片看作一个更广泛的整体的象征,确实将它从独立状态中解救出来,并且将他置于一个更为广阔的大文化语境之中。朗格没有忘记老师的警示,一个真正科学的理论体系不可能不表现出一种整体性预设,不成体系的哲学思辨没有任何科学性可言,它除了零散混乱地表达本身的主观思想外,在内容方面肯定是偶然的。艺术理论不管对各个部分的细节描述和分析有何好处,都不可能在体系之外存在。
为了研究的方便,朗格在《艺术符号和艺术中的符号》一文里,将符号区分为“符号的艺术”与“艺术中的符号”,认为后者是可以被零散使用的,但前者是不可离析的,且两者是一个有机的整体。艺术符号是个整体概念,是艺术的内在传达;而艺术中的符号的“含义却不是整个艺术品传达的‘意昧’的构成成分。他只能作为传达这种意味的形式的构成成分或是这个表现性形式的构成成分”[7]。在该文中,朗格为自己《情感与形式》一书的遗漏进行了辩解:“我所说的艺术符号——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指整个艺术,而不是指某一件艺术品——的功能,的的确确是一种符号性的功能,而不是一种其他的功能。”[8]艺术符号的重要表征,是一种单一的不可分割的整体意象。朗格指出文学艺术中的每一种因素都是有机依存的,这种依存不是显现自身的独立性,每一种艺术因素只有当它为整体的艺术象征符号服务时,才能有其存在的意义。显然,艺术所包含的意义,只有通过对整体意义以及整个结构的关系的把握才能被理解。而这种功能,必须依赖于同步的、整体的显现。在哲学整体观思想指导下,朗格构建了以情感为基础、直觉为中介、艺术符号为旨归的符号论美学体系,从而实现了自康德以来表现主义和形式主义两大美学思潮在艺术符号学中的合流。
在怀特海看来,创生过程是存在的根本,他就是永恒存在。而独立自足的实体只是整个宇宙创生过程中的外在具体表现。怀特海提出自然创生过程这一概念,是为了说明宇宙实有之间的内在的连续性。即宇宙是以蕴集的方式结合个体不断的创生过程,而这一过程肯定是以整体存在的方式进行的。不管有机体有多么复杂的层次,但作为一个统一的机体,他必须通过自身过去的事实,在自身中显现各种相联系的可能性,在不同于过去事实的创生过程中完成一次新的综合,从而诞生出一个别样的有机个体。
怀特海指出,在客观资料的顺应阶段,主体摄入的主体形式中的永恒客体再生出客观资料中的永恒客体。这样,作为客观资料的主观再生,主观形式无疑就成了情感的基调,而情感的基调统摄起经验机遇的摄受效力。主观形式是有多种多样的,像意图、价值、情感、意识等等。期间主体目的是一种特殊的主观表现形式,他规引着合生的整个过程。在经验机遇中,主体目的将摄入材料和个体创生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从而构建和谐的新统一体。在概念补充阶段,主体附加的永恒客体摄入所与的客观资料,补充并扩展了先前的永恒客体。在此,客观资料的多样性与复杂性通过主体形式的顺应性与简单性而被克服,永恒客体在概念上被简约为相互匹配的统一体。而概念补充阶段的伊始状态无疑是一种审美状态,因为他受制于人情感的状态,因而情绪和目的主体形式就成了概念补充阶段的主要特征。在以后的理智补充阶段中,主体的强调从审美的视角转移到对资料的整合,把先前产生的感受蕴集为复杂的统一体。而“现实的所有层次都能享受某种程度的经验这种信仰,为一种直接对他们负责的感情提供了基础。”[9]怀特海的经验概念为培养整体的人铺设了一条新的道路。
朗格像启蒙老师怀特海一样,把艺术品看作是一个有机的生命整体。在其1953年出版的《情感与形式》中,朗格明确指出:“艺术,是人类情感的符号形式的创造。”[10]因为“凡是用语言难以完成的那些任务,呈现情感和情绪活动的本质与结构的任务都可以由艺术品来完成。艺术品本质上是一种表现情感的形式,他们所表现的正是人类情感的本质”[11]。朗格认为,艺术理论尽管不是纯粹的自然科学,但它正像自然科学家研究的是关于自然的有机整体一样,艺术理论家相对原则是艺术这个有机的整体。据此,朗格指出,生命的特征在艺术作品中至少应注意如下两点:一是艺术品只能以整体的形式呈现在人们的视域中,而其中每一个元素都不能脱离整体而存在。比如绘画舍掉了线条,音乐没有了节奏,诗歌放弃了韵律等等,艺术将遭到根本性地破坏。二是在艺术作品的内在结构中,艺术中的符号之间,如材料与风格的选择,情节内容与音韵、节奏的安排等等都有一种神圣的内在契合。而这种契合如同生命组织不能随意更换,否则,生命的形式便被解构,情感的表现便如康德所警示的那样呈疯癫状态。
朗格为了更好地坚持自己的理论观点,依据完形心理学原则,对艺术家的创作过程进行了细致的心理过程分析。朗格指出,艺术家在艺术创作之初,往往是首先捕捉到一个意念,作品的大构架确定之后,整个感知觉领域就开始为这个构架装填符号性材料。在这个时候,感觉材料所固有的情绪意味就开始起作用了,事物的感性性质和情感之间的自然关系就成了促使艺术中的感情材料的功能得以发挥的因素。随着意念的展开和不断趋于完形,艺术家在意念的引导下最终完成对物质材料的处理和转化,创造出艺术作品。朗格把艺术家最初获得的意念称为艺术作品的指令形式。艺术家在指令形式的作用下,将艺术中的各种符号,如绘画中的色彩和线条,音乐中的诸音调,舞蹈中的千姿百态姿势,诗歌中的每一词句,以一种整体性的审美诉求渗透于整个艺术结构之间。至此“符号性的形式、符号的功能和符号的意味全都融会为一种经验,即融会成一种对美的知觉和对意味的直觉。”[12]也只有遵循这一创作思路,艺术符号与情感概念在逻辑形式上才能获得一致,从而在整体上被接受者全面地把握。朗格精通多种艺术,对舞蹈的研究,超越了一般评论家的视域。朗格出语惊人,认为舞蹈象米开朗基罗的《被缚的奴隶》,舞蹈者打开的世界是一个觉醒了世界,舞蹈者将独特的审美意趣投放到生活之中,从而使生活充满希望的活力。舞蹈是人类第一次把生命看作一个超越个人生命的连续整体,因为他挣脱了现实生活的羁绊,建立起一个由幻想力支配的无限的世界图景。“舞蹈是一种完整、独立的艺术,舞蹈就是创造和组织一个由各种虚幻的力量构成的王国提供论据。”[13]真正有表现力的舞蹈形式,他的各种因素在本质上都包含了建构性力量,支撑着一个把我们带入幻象的世界。正是艺术的整体性传达才使我们在瞭望终极的时候感受着具体多样的情感内涵,而不是囿于具体的范畴之内。
朗格一直坚守审美创作的形式理念,认为艺术的外部形式之所以能够表达内心生活中所发生的情感,乃是因为这一形象与内心生活中所发生的事情具有逻辑类似的缘故。“艺术形式与我们的感觉、理智和情感生活所具有的动态形式是同构的形式……形式与情感在结构上是如此一致,以至于在人们看来,符号与符号表现的意义似乎就是同一种东西。正如一个音乐家兼心理学家说,‘音乐听上去事实上就是情感本身’。同样,那些优秀的绘画、雕塑、建筑,还有那些相互达到平衡的形状、色彩、线条和体积等等,看上去都是情感本身,甚至可以从中感受到生命力的张弛。”[14]也就是说,艺术就是能够将内在情感最有效地进行外在传达的形式,这种形式将逻辑、情感与生命最完美地融合为全新的统一体,使生活变得有意义。
[1]怀特海.过程与实在[M].北京:中国城市出版社,2003.
[2]怀特海.思想方式[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8.
[3]怀特海.科学与近代世界[M].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
[4]怀特海.教育的目的[M].北京:三联书店,2002.
[5][6]怀特海.观念的冒险[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0.
[7][8][11][12][14]苏珊·朗格.艺术问题[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舨社,1983.
[9]小约翰·B·科布,大卫·R·格里芬.过程神学[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
[10][13]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