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立新
(沩山风景名胜区管理委员会,湖南 长沙 410627)
密印寺位于湖南省宁乡县西部风景秀丽的沩山上,是南禅佛教沩仰宗的祖庭,至今已有一千二百多年历史。1917年暑假,在湖南第一师范就读的青年毛泽东,和同学萧子升走出书斋,一路游学,到长沙、宁乡、安化、益阳、沅江等地作社会调查,期间在密印寺留宿了三天两晚。
萧瑜(即萧子升)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在国外出版了英文版回忆录,后译为中文,书名为《我和毛泽东的一段曲折经历》,由昆仑出版社于1989年6月在国内出版。该书专设“沩山上的寺院”一章,记载了毛泽东和他留宿密印寺的经过[1]。
毛泽东与萧子升在密印寺期间的主要活动是两次会见方丈,然而萧子升回忆录记载比较简单,存在许多疑问。为了追寻一代伟人毛泽东当年在密印寺活动的踪迹,本文拟就几个疑问作初步探讨,以求教于专家学者。
根据萧子升回忆录,毛泽东与他游学上沩山已是黄昏时分。进到密印寺,二人提出要拜见方丈,小和尚见是求乞的,便婉言拒绝。但由于毛、萧二人一再坚持,小和尚就答应把由他俩签名的一张便条送给方丈。“约莫十分钟,他们回来说方丈愿意马上见我们。”[2]
所谓“游学”,湖南俗话称为“打秋风”。指穷知识分子靠作点诗,写几个字,送给乡里的土财东,换几个钱糊口。毛泽东与萧子升这次游学,也没带分文,一路“行乞”而来。世间万物,皆有缘由。密印寺是南方名寺,其方丈应是一代高僧,为什么愿意接见两个素昧平生的年轻乞丐?萧子升回忆录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著名作家权延赤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出版了《卫士长谈毛泽东》一书。该书所用材料来源于他对李银桥的采访,李银桥曾任毛泽东的卫士长。该书载有毛泽东与萧子升在沩山(原作误称“微山”)求见密印寺方丈并与之会谈的情况。其中就有接上文的故事[3]:
方丈注视一番来客,然后抬手一指:“这位施主是毛泽东。这位施主是萧瑜了。”
“你怎么会知道?”毛泽东不胜惊讶。
“两位施主是签了名的。”方丈不紧不慢地看了一眼桌上他们签名的便条说。
“可是,你怎么能知道我们谁是谁?”萧瑜追问。
方丈答道:“毛施主一个字要占两三格,而萧施主一个格能写两个字。字如其人的道理,贫僧略知一二。”
这个故事来源于《卫士长谈毛泽东》第二部分——“伟人的魅力”,笔者曾怀疑是作者根据萧子升回忆录进行艺术加工而成。书中记载:“毛泽东向李银桥说,‘我在长沙读书的时候,暑假和一个同学出去搞社会调查,走了许多路,见了各种人。也去看过一个大庙。是微(沩)山的寺院。好大啰,有四五百和尚呢……’毛泽东习惯地吮吮下唇,不再讲下去。”(后来)“李银桥轻手轻脚退到外窑。”[4]书中接着用穿越手法叙述了毛泽东关于沩山密印寺之行的回忆,这个故事就在其中[5]。毛泽东似乎没有向李银桥讲述沩山密印寺之行的整个经过。
但有一个细节打消了笔者的怀疑。萧子升回忆录中没有“微山”,只有“沩山”。如果《卫士长谈毛泽东》是根据萧子升回忆录进行的艺术加工,作为纪实文学,没必要不使用真实地名。该书误将“沩山”写作“微山”,这应与毛泽东的口音有关。毛泽东老家韶山与宁乡沩山相隔不远,“沩”字与“微”字在当地方言中均读作“wéi”。
由此可见,该书关于毛泽东回忆沩山之行的材料应来源于毛泽东本人,其真实性不容怀疑。据此推测,密印寺方丈愿意接见两个乞丐的原因,应在毛、萧二人的便条上:“毛”字寥寥数笔却占三格,“萧”字洋洋上十笔却拘于一格。方丈以字识人,认定毛泽东不同寻常而破例接见。
《卫士长谈毛泽东》一书中描写了毛泽东拜见密印寺方丈并与之长谈的经过,使用的是文学手法,再现了当时的情景,却没有交代毛泽东在密印寺留宿的时间及活动的经过。
根据萧子升回忆录,毛泽东与他来到密印寺的第一天傍晚主动拜见了方丈,“彼此就中国古代经典著作兴致勃勃地谈了一个小时左右”[6]。二人当晚就留宿在密印寺。
第二天,毛、萧二人又与密印寺方丈进行了第二次会谈。“第二天早上当我们说要离开时,和尚们告诉我们说:方丈请我们再留几天,并且当天下午想再见见我们。”[7]说明第二次会谈是方丈主动邀请的。什么原因促使方丈还要接见年轻的毛泽东和萧子升?萧子升回忆录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现在沩山流传着一个故事:据说毛、萧二人原计划只在密印寺住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天空乌云密布,他俩准备参观万佛殿后前往安化继续“游学”。在万佛殿内,碰巧遇上刚做完早课的方丈。方丈说万佛之中有一尊纯金佛像,相传平凡之人很难辨认出来。当时毛泽东绕行殿内,对着一尊佛像一指,方丈心中一惊:“佛门之外,一眼认出本殿金佛,唯有这青年人”。方丈送两人出殿,只见乌云渐渐散去,天上的太阳射出了万道光芒。方丈更加诧异,于是定要邀请毛泽东,前往客堂谈经论道。
这就是沩山广为流传的“毛泽东惊天一指认金佛、大和尚(方丈)执意邀毛谈佛经”的故事,流传甚久,但源于何处不得而知。萧子升回忆录和《卫士长谈毛泽东》均无记载。
也许有人怀疑,这个故事是近年因沩山旅游开发而编造的。然而笔者清楚记得,2001年在沩山期间多次听说过这个故事,当地群众几乎人人会讲。沩山旅游当时尚未开发,直到2005年才开始启动。访问有关老人得知,这个故事早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就开始流传。
文化大革命初期,宁乡县革委会计划筹建“毛主席早期在宁乡的革命活动纪念馆”,专门成立了“毛主席革命纪念地建设领导小组办公室”,对毛泽东1917年游学期间许多当事人进行过调查,这些资料绝大部分保存在宁乡县档案局。
据当时亲历的老同志回忆:1968至1969年间,他们在沩山调查了许多老人,重点放在毛泽东当年上沩山是否调查考察了农民运动,是否与农民运动的组织者张三元进行过接触。调查结果是,当地人没有听说过毛泽东曾经会见张三元。
关于毛泽东在密印寺的情况,从事调查的老同志回忆:六十年代初期,密印寺被设立为沩山人民公社驻地,和尚均被遣散。后来好不容易在黄材找到一个叫法一的和尚,他当时已还俗,姓姜。法一给当时调查的同志讲了毛泽东在密印寺的经过,其中就有毛泽东指认金佛之事。在讨论“毛主席早期在宁乡的革命活动纪念馆”建设方案时,认为法一讲的带有迷信色彩,不可信;又没有革命意义,所以没有列入方案,后来也就没有存档。所以法一的回忆材料没有保存下来。
法一是毛泽东和萧子升在密印寺期间结识的一个小和尚,萧子升回忆录说:“法一,十五岁,很会说话,字也写得很好。从我们初到那里起,他就引起了我们的注意。”[8]书中对法一叙述较多,可见作者对法一印象之深。
“毛泽东惊天一指认金佛”的故事应来源于法一和尚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接受调查时的回忆。当然,这个故事太过凑巧,不可全信。但法一作为毛泽东游学期间在密印寺活动的亲历者,他所说之话不可不信。因为法一和尚当时年仅十五岁,几天的接触,对毛、萧二人已有很深的感情。萧子升回忆录说:“我和毛泽东就离开了寺院,向山下走去。法一送我们到山脚,洒泪而别。”[9]所以,法一和尚几十年后对当时情况的记忆应不会比萧子升和毛泽东差。
这个故事疑似真实、符合逻辑,合理解释了当年密印寺方丈主动邀请毛泽东和萧子升进行第二次会谈的缘由,所以必将成为沩山文化乃至湖湘文化的一部分。
1948年的一天晚上,毛泽东主动与李银桥谈到了沩山密印寺[10]。几天后参观白云山庙时,毛泽东曾问老和尚:“你听说过湖南省的微(沩)山寺吗?”得到肯定回答后,毛泽东当时又陷入了对沩山之行的回忆[11]。1955年12月毛泽东接见了宁乡县委书记张鹤亭,亲切问起了沩山密印寺的情况。据张鹤亭后来回忆,毛泽东当时面带微笑,且意味深长地叮嘱他:“沩山是个好地方,有个密印寺,要好好保护起来。”[12]那么,毛泽东为什么念念不忘沩山上的密印寺?
1917年8月23日毛泽东给他的老师黎锦熙写了一封信,从信中可看出他当时的思想状况。
信中说,“今之天下纷纷,就一面言,本为变革应有事情”。说明毛泽东认识到当时中国应该变革。
信中说,“今之纷纷,毋亦诸人本身本领之不足,无术以救天下之难,徒以肤末之见治其偏而不足者”。意思是“今天中国社会混乱,不也是各位本领不足,没有办法来救国家之难吗?只以肤浅的见识解决社会局部问题是不行的。”说明毛泽东当时在探索救国救民的道路。
信中说,“欲动天下者,当动天下之心”、“动其心者,当具有大本之源”。意思是“要改变中国混乱局面,必须改变人们的思想;改变人们的思想,应该找到大本大源”。
信中说,“夫本源者,宇宙之真理。天下之生民,各为宇宙之一体,即宇宙之真理,各具于人人之心中”。意思是“大本大源就是宇宙的真理,工农大众就是宇宙,宇宙的真理就在工农大众之心中”。
由此可见,毛泽东已经认识到“救国救民在于找到大本大源,而大本大源在于工农大众”。这个后来被人们称之为“救国救民的大道理”,之前未见毛泽东有此论述。当时毛泽东刚刚结束与萧子升的游学仅几天,不难想象这个认识的形成应在游学期间。
毛泽东信中说“当今之世,宜有大气量人,从哲学、伦理学入手,改造哲学,改造伦理学,根本上变换全国之思想”。信中还说“圣人,既得大本者也……圣人通达天地,明贯过去现在未来,洞悉三界现象,如孔子之‘百世可知’,孟子之‘圣人复起,不易吾言’。孔孟对答弟子之问,曾不能难,愚者或震之为神奇,不知并无谬巧,惟在得一大本而已。执此以对付百纷,驾驭动静,举不能逃,而何谬巧哉?惟宗教家见众人以为神奇,则自神奇之,如耶苏、摩哈默德、释迦牟尼”。大意是:“当今社会应该加强哲学、伦理学教育,使人们‘执此以对付百纷,驾驭动静’,即以此来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孔子、孟子是圣人,他们的儒家学说就是一种哲学,孔孟对答弟子之问,使人很受启发。宗教家的思想也启人心扉,只是有点太过神奇。”
毛泽东信里所提倡学习的哲学,有儒家、佛家等学说,在其游学期间与密印寺方丈的两次长谈中,均有谈及。如“(第一次会谈时)方丈室的四壁都摆着书刊,我们看到其中有《老子》和《庄子》,此外还有一些佛家经典和论说……我们不能和他讨论佛典,对中国古代经籍却兴致勃勃地谈了近一个小时”。“(第二次会谈中)他(方丈)一直侃侃而谈,最后触及到孔子和老子,我们觉得是自己熟悉的问题,于是便表白一下我们的意见。”[13]这说明密印寺方丈向毛、萧二人讲了许多哲学经典,包括儒、释、道等方面。
萧子升在英文版回忆录中说“沩山之所以出名,固然是由于它美丽的风景,另一方面是由于一座巨大庙宇,这座古庙建筑于山坡上,自唐代起即甚为出名。这座庙产业很多,主持方丈又是一位大学者”[14]。既然方丈是一位知识渊博的“大学者”,其对儒、释、道等哲学经典肯定有独到见解。方丈独到的见解应对毛泽东有所启发,所以,毛泽东“救国救民的大道理”最有可能是在密印寺与方丈的两次长谈中明白的。
毛泽东一直念念不忘沩山密印寺的主要原因就是在此明白了“救国救民在于找到大本大源,而大本大源在于工农大众”的深刻道理,后来形成了毛泽东思想里面的一个基本观念——群众路线。群众路线是中国共产党的根本工作路线,即“一切为了群众,一切依靠群众,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
毛泽东难忘密印寺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卫士长谈毛泽东》书中说,当年毛泽东与方丈在会谈即将结束时有过如下对话[15]:
方丈:“佛教何以在中国千年不衰?”
毛泽东:“佛教提供了一种完整的人生哲学,对世间的普遍真理有重要的阐扬。”
方丈:“还有一个原因,中国历史上的帝皇有宗教的天性或哲学倾向。”
毛泽东:“我以为不是天性,是维护其统治的需要。”
方丈:“帝皇有宗教的天性,特别是唐代帝皇,封孔子以王的称号;封老子为道家始祖;又派玄奘取回佛经,寺院遍及全国各地。这样,儒教、道教和佛教共存于一种和谐的状态之中……”
毛泽东:“是的,中国没有像其他国家那样的宗教战争,几个宗教和谐地共存,对国家来说不是坏事。”
方丈:“阿弥陀佛!只望毛施主记住这句话,日后不要忘记!”
毛泽东:“这是什么意思?”
“阿弥陀佛!”方丈闭目垂首,再不作答。
这段对话中,方丈话中有话、暗藏玄机。据说毛泽东多年不解,直到延安后才明白——原来方丈早已看出毛泽东不同凡响,预言他将带领中国人民夺取革命的胜利。1936年毛泽东在延安同斯诺谈话时曾感触深厚地提到此事。
萧子升回忆录中提到,毛、萧二人与方丈第二次长谈后,“我们向他道谢,接着告诉他我们打算次日离此他往。他说,我们既然要走,他也不便挽留,但希望在离去之前,再和我们见一次面”[16]。这从另一方面说明,当年密印寺方丈确实看出毛泽东不同凡响。
随着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内的领导地位的确立,毛泽东明白了方丈的话中之话。毛泽东同斯诺谈话的一年前,在遵义会议上成为了红军和共产党的领袖。1943年3月20日,毛泽东正式被任命为中央政治局、中央书记处主席。他与李银桥谈到沩山密印寺时(1948年),中国革命胜利在望,此时的他当然明白密印寺方丈当年的预言即将得到印证。
不难想象,当毛泽东明白了方丈的预言,肯定会增加他革命一定能够胜利的信心。所以毛泽东怎么会不刻骨铭心呢?这也就不难理解毛泽东一直念念不忘密印寺。
研究毛泽东1917年游学期间的活动情况,萧子升回忆录是主要资料之一。应该肯定,该书能让后人详细地了解到许多历史的真相和更为真实的毛泽东。然而,也许是年代久远等原因,萧子升回忆录也存在明显错误。如该书记载毛、萧二人在宁乡游学的路线是:长沙—何叔衡家—宁乡县城—沩山密印寺。熟悉宁乡地理的人一看就知道,该书记载的路线不合常规。何叔衡家住宁乡县沙田乡杓子冲,其实际游学路线应为:长沙—宁乡县城—何叔衡家—沩山密印寺。宁乡县档案局保存的相关资料中就是如此。
由此可见,尽量还原毛泽东青年时期的游学经历,有必要在萧子升回忆录的基础上,利用现有档案资料,结合当年老人的回忆进行综合分析,务必思考每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多问几个为什么,才能更接近历史的真相。
[1][2][6][7][8][9][13][14][16]萧瑜.我和毛泽东的一段曲折经历[M].北京:昆仑出版社,1989.
[3][4][5][10][11][15]权延赤.卫士长谈毛泽东[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9.
[12]宁乡县史志档案局.毛泽东与宁乡的三次亲密交往[EB/OL].宁乡县档案信息网,2011-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