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益
(长沙大学旅游管理系,湖南 长沙 410003)
以笔名“平江不肖生”行世的向恺然,在中国现代文学的数个领域都具有开宗立派的地位,他是谴责小说大师、留学生小说鼻祖和现代武侠小说开山宗师。他最重要的文学成就是武侠小说。受湖南民俗影响,他将写实与神怪相结合,又善于编故事,因此可读性很强。他奠定了现代武侠小说的基础,所打造的江湖开启了和旧的侠客传奇迥异的新面目,在现代武侠小说领域的地位是始终不可撼动的。现代武侠小说中的一些重要的概念和思想,或是从他这里开始,或是经他发扬光大,其所作的《江湖奇侠传》被视为现代武侠小说的先驱。
向恺然(1889-1957),名逵,祖籍湖南平江,出生于湘潭。他天资聪颖,自幼文武兼修。十四岁时考入湖南高等实业学堂。1905年,陈天华为唤醒民众在日本大森海湾蹈海自杀,长沙为之举行公葬,向便是学生代表之一。为此,当局勒令学校将之开除,并令省内各校不得录取入学。于是,他只得自费去日本留学。
他曾两度赴日留学,因而对日本社会风俗民情及其所以富强之道,观察入微,体验颇深。他的文学生涯,也始于日本留学时期,署名“不肖生”,将留日时期所见所闻写成表现清末留日学生现状的谴责小说《留东外史》。因文中颇涉武功技击而真实有据,遂引起行家注意;又因其生性诙谐,健谈好客,遂与往来沪上的奇人异士、武林名手如杜心五(南侠)、刘百川(北侠)、佟忠义(山东响马)、吴鉴泉(太极拳家)、黄云标(通臂拳王)、五绝奇人郑曼青等结交为友,切磋武学。上海滩青红帮黄金荣、杜月笙、虞洽卿等亦为座上客,时相过从。由此见闻益广,对于江湖规矩、门槛无不知晓,为他日后专事武侠创作打下坚实的基础。
二十年代初,经包天笑的介绍,应世界书局之约,向恺然开始专心从事武侠小说创作。他左右开弓,同时构思《江湖奇侠传》和《近代侠义英雄传》二书。前者多出于江湖异闻、乡野传奇,以虚构为主;后者则根据真人真事真功夫,结合史实而作。第二年即署名“不肖生”分别连载于上海《红杂志》周刊、《侦探世界》半月刊,连载完毕由世界书店结集出版,一时洛阳纸贵。“不肖生”因此名震大江南北,成为民国早年第一代的“武林盟主”。
在抗战前,他曾有两次辍笔纪录。第一次是在1927年初,因上海工人运动,社会一片混乱,于是远走平、津,至“九一八”事变发生后,才返回沪上继续笔耕。由于心恨日寇侵华,于是在《近代侠义英雄传》后半部中借题发挥,大张挞伐,其民族主义色彩之强烈,为近代武侠小说所罕见。
第二次是1932年“一·二八”事变后,应湖南省政府主席何键之聘,回乡兴办国术,任湖南国术俱乐部、湖南国术训练所秘书。
1937年,向恺然受聘为安徽省办公厅主任兼安徽大学教授,已无暇亦无心从事武侠小说创作。直到抗战胜利以后,重返沪上,才再制新篇。据知,其最后的两部作品:一是《奇人杜心五》,乃是为当时的武术大师杜心五作传,发表于上海《香海画报》;一是《铁血英雄》(原称《无名英雄》,又名《革命野史》),主要是写武昌起义前后,秋瑾等革命志士的悲壮故事,发表于上海《明星日报》。
抗战后去安徽,任第二十一集团军办公厅主任,并历任安徽省政府顾问、安徽大学文科教授等职。1947年冬,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南下安徽,向恺然被俘,获释回湘后参与程潜起义之事。解放后任职于湖南省文史馆及政协[1]。1957年着手编著《中国武术史》,因病在长沙逝世。
向恺然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被称为留学生小说的鼻祖。
他青年时代曾两度赴日留学。1907年赴日入东京弘文学院,两年后毕业,离日返国后参加倒袁(世凯)运动。讨袁失败后于1912年再次赴日,入东京中央大学政治经济系。
中国留学生文学开先河者,就是他写于1914年的《留东外史》。他写此书的目的,是要揭露那些留学生的真实生活。他能够成为中国留学生文学的开创者,最主要的原因,应当在于他自觉地将留学生作为认知对象和描写对象,其文学天赋与道德观念的结合使这种创作获得了巨大成功。《留东外史》对留学生文学的开创意义,并不仅仅在于它是时间序列上的第一个,还在于它在留学生文学的起点上达到了相当高度,具有丰富的思想内涵。《留东外史》对于日本风土人情的描写,构成了一部相对完整的“日本风土记”,许多认识也是后人难以超越的。
《留东外史》从侧面反映了民国初年留学界、军政界的真情实况,描写了那些在动荡时局下只顾玩乐、不图进取,沉迷于金钱和女色的浪子阔少,也称颂了一部分亡命客落拓风尘、挑灯看剑的事迹。作者曾分析说:《留东外史》里大约有四种人,第一种是公费或自费,实心来求学的;第二种是来这里经商的;第三种是拿着国家的公费,来这里吃喝嫖赌的;第四种是第二次大革命失败,亡命来的[2]。
《留东外史》中的黄文汉是全书的灵魂人物。小说中的人物或是他的朋友,或是朋友的朋友,或是朋友的亲戚,或是朋友的仇家,这才引出了书中的人间百态。
黄汉文第一次出场是在小说的第四章。他不仅通过智谋让日本兵请客吃饭,还利用自己的拳脚功夫教训了日本兵,最后利用日本兵外强中干的特点,顺利脱身。黄文汉的第一次出场,作者只用了区区几千字的笔墨,却将人物刻画得十分鲜活。黄文汉打蛮横日本兵的情节与《水浒传》里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的情节如出一辙,都表现了主人公粗中见细,大智大勇的性格。
黄文汉还懂得日本的法律。小说第九章讲述了黄文汉智斗鲁莽巡警的故事。有一天,黄文汉与朋友郑少畋回家,恰逢暴雨,两人就脱了鞋赤脚前行(日本当时法律有规定赤脚走路属于违法),被神田县的一位巡警看见。巡警话语鲁莽,与黄文汉发生了辩论,巡警理屈,拔刀(日本当时法律有规定,警察无故拔刀也属于犯法)向黄文汉砍去,有武术功底的黄文汉伸出了双手,像钳子一样抓住了巡警的手,并声称要扭送到警察署去,告这个巡警无故拔刀伤人。在懂得武术的黄文汉面前,巡警想继续进攻是不可能的,想收回刺刀也不可能,只能任凭黄文汉的摆布。最后,巡警碍于饭碗和面子,只得看着黄文汉扬长而去。
第十四章中黄文汉与日本军人中村的一段对话,体现了人物炽热的爱国情怀。黄文汉偶遇日本军人中村。中村歧视中国人,并认为中国贫穷落后,只要他肯带领十万日本兵,不出十年就能占领中国。黄文汉听了大怒道:“十年之内,你不能吞并我中国,十年之外,我中国纵不并吞你日本,你日本能立国吗?你日本的命脉,都在我中国手里。中国不弱,你枪炮厂造船厂有铁用么?中国不弱,你的国民有衣穿么?中国不弱,你日本商业有发展地么?这都是日本命脉所在。中国一强,便成死症。中国瓜分了,西洋各国不能如中国这样宽厚待你,你也是死症。你即不能并吞中国,中国强,你不得了,中国亡,你也不得了。要是中国维持现状长此终古,你才好过日子……”作者对当时日本的国情和野心十分清楚,可谓字字句句如同尖刀。
黄文汉有很深的武术功底,留学期间少不了以武会友的经历。在小说第三十三章,记载了黄文汉与日本剑术高手吉川的比武经过。黄文汉赤手空拳,只用了一掌,便将手持竹剑的吉川击倒在地,可见武术功底之深。
《留东外史》作为中国留学生文学的开山之作,这样一部百余万言的巨著,突现了那个时代中国知识阶层的道德危机和无法抑制的仇日心理。
小说情节双线发展,一是“嫖”。小说第四章写黄文汉大白天带人去嫖娼,在那里遇上日本兵士,兵士问他:“大远的到敝国来求学,为何礼拜一的不去上课,却来这里胡闹?”黄文汉悖然作色道:“这话是谁教你说的?你知道我是来求学的吗?我说句失礼的话你听,我在国内的时候,听说贵国美人最多,最易勾搭。我家中祖遗了几十万财产,在中国嫖厌了,特来贵国研究嫖的。今日就算是我上课的时间,难道你可说我来坏了吗?”完全是一副无赖的派头。
胡庄等聚集赌博,被警察当场拿住,捉去关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日本警察板着脸教训了他们,对中国留学生的“过于不自爱”和“柔和的性情”作了一番揶揄,不料遭来一大篇理直气壮的反驳。胡庄的嫖家赌客理论言之凿凿,不容置疑:“这赌博的事,在世界各国,也就只贵国禁得不近情理。至于一个月有二十多件嫖淫卖妇案,更不能专怪敝国人不自爱。男女之欲,越是文明国的人,越发达。敝国国人到贵国来求学,远的万余里,近的也有数千里,至少也须一年方能回去一趟,况都在壮年,此事何能得免?”然后对日本的公娼制度、艺妓和铭酒屋进行一番抨击,强调中国留学生嫖淫卖妇的理由,最后得出这样的结论:“贵国不是从有留学生才有淫卖妇的,是留学生见贵国有淫卖妇可嫖才嫖的。这样看来,贵国的淫卖妇,也就未免太多,贵国的人也就未免太不自爱。敝国人性情柔和,诚如尊言。大国民气象,自是如此。敝国虽弱,只要贵国少怀点侵略主义,则东亚和平,想不得由西洋破坏。”
小说的第二条情节线是“侠”,充分发挥中华武术威力,随时设擂,打遍日本无敌手,其寓意不言而喻,那就是由中华这个泱泱大国教训和摆平“小日本”。黄文汉在与日本武士的交手中,总是占上风,永立不败之地,他先是挫败身强力壮的柔道高手今井,又徒手击倒手握长刀的剑术高手吉川龟次,后又施巧计,连续掀翻三名相扑巨无霸,还在最后一位大力士屁股上踢一脚。萧熙寿打擂台,向日本柔道高手发起挑战,日本的一流柔道手被形容得獐头鼠眼,萎琐不堪,还没有交手,就连连退缩,一副胆小懦弱的样子,甚至以下阴被捏相诬。大和民族一向引以自豪的国粹、大名鼎鼎的“武士道”,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中国浪子颠覆。
中国自甲午战争以来所饱受日本人带来的种种耻辱,由“不肖生”的这支如椽之笔,得到了阿Q般想象性的洗刷。这大概是《留东外史》出版后颇受欢迎的原因。因其畅销,向恺然于其后又续撰了《留东外史续集》、《留东外史补》、《留东新史》、《留东艳史》等作品。
日本研究者则认为,《留东外史》成为畅销书有两大原因:第一,它所描写的题材是中日两国男女的恋爱事件,加上主角是武术派的革命青年,兼有冒险和幽默两大元素,既通俗又有趣;第二,它详细地描写了日本的生活习惯,成为了了解日本社会的指南。这种观点从另一个方面肯定了作品的文学和社会意义。
包天笑为向恺然作传时说:“据说向君为留学而到日本,但并未进学校,却日事浪游,因此于日本伎寮下宿颇多娴熟,而日语亦工。留学之所得,仅写成这洋洋数十万言的《留东外史》而已。”[3]这段话与向恺然的自我陈述大致相近:“不肖生自明治四十年即来此地……用着祖先遗物,说不读书,也曾进学堂,也曾毕过业;说是实心求学,一月有二十五日在花天酒地中。近年来,祖遗将罄,游兴亦阑,已渐渐有倦鸟思还故林之意,只是非鸦非凤的在日本住了几年,归得家去,一点儿成绩都没有,怎生对得住故乡父老呢?想了几日,就想出著这部书作敷衍塞责的法子来。”[4]人们往往用这段话来解释他为何自嘲“不肖生”。但后来当有人问及他的笔名之由来时,他却说:“天下皆谓我大,夫惟大,故不肖。”其语出自老子《道德经》,意为天下人都称道我伟大,伟大而不像任何一物样子。正是由于不像任何一物样子,所以才能够伟大[5]。后世文学史家多认为,这是他成名后的“更正”,可能原意并非如此,还是《留东外史》第一章中的自白更为准确。
不肖生一生著有武侠小说十二部,分别是《江湖奇侠传》、《近代侠义英雄传》、《江湖大侠传》、《江湖小侠传》、《江湖异人传》、《现代奇人传》、《半夜飞头记》、《猎人偶记》、《江湖怪异传》、《烟花女侠》、《双雏记》、《艳塔记》。内容多为江湖武侠传奇或民间传说怪异故事,开启了与旧侠客传奇大为不同的新面目,被誉为现代武侠小说奠基人。
中国武侠小说历史久远,早在《战国策》、《史记》、《汉书》等文献中就记载有行侠仗义的故事,之后有东汉无名氏的《燕丹子》,继而发展为唐人传奇、宋代话本及笔记小说中的武侠故事、明代白话武侠小说、清代侠义公案小说等。至现代,武侠小说以向恺然、赵焕亭和顾明道为代表,时人誉为“武侠三鼎甲”,而以向恺然为冠。
不肖生所代表的现代武侠小说与传统古代武侠小说最重要的区别是在格局上,诚如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所概括,“凡此流著作,虽意在叙勇侠之士,游行村市,安良除暴,为国立功,而必以一名臣大吏为中枢,以总领一切豪俊”。在艺术上,现代武侠小说较为注意追求情节的奇幻性、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和矛盾性。
1923年1月,向恺然在《红》杂志上开始连载《江湖奇侠传》,至1928年完成,达100余万字。它的发表,引起了轰动,成为中国现代武侠小说史真正意义上的开山之作。
1928年春,上海明星电影公司将《江湖奇侠传》改编为《火烧红莲寺》,开中国电影武侠神怪片之先河,也引发了武侠文学的创作热潮。当时武侠作者有近200人之多,作品600多部,主要集中在沪、宁、平、津。
《江湖奇侠传》流传愈广,不肖生名声益震。1928年春,上海明星电影公司将《江湖奇侠传》改编为《火烧红莲寺》第一集。“五月,正式上映,哄动一时,大收旺台之效;同年拍摄二、三集……十八年(1929),拍摄四至九集。十九年(1930),拍成十至十六集。二十年,续拍十七、十八集;《火烧红莲寺》艺术价值不高,开中国电影史武侠神怪片之先河……”[6]
《中国电影发展史》中说:“据不十分精确的统计,1928至1931年间,上海大大小小的约有五十家电影公司,共拍摄了近四百部影片,其中武侠神怪片竟有二百五十部左右,约占全部出品的60%,由此可见当时武侠神怪片泛滥的程度。武侠神怪片的第一把火是明星影片公司放的……于是红莲寺一把火,‘放出了无量数的剑影刀光’,‘敲进了武侠影戏的大门墙’……”[7]
《江湖奇侠传》具有极大的阅读价值。小说从浏阳、平江两地农民争“水陆码头”写起,为了争胜,双方都在请厉害的人物出场,一个拖着一个出来,最后演化成昆仑、崆峒两派江湖人士的争斗,演绎的是一则则典型的江湖故事。小说中穿插了大量的民间故事,如民间争斗、荒山淫僧、巧遇奇人、得道成仙。小说将这些民间耳熟能详的故事与江湖的神奇境界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个似真似幻,亦虚亦实的传奇的故事情节。这样的故事情节讲究的是阅读的愉悦性,市民们读起来感到很熟悉,也很亲切,它符合广大市民的阅读兴趣。故事情节千折百回,牵扯到的人物纷繁复杂而又多带神秘色彩,且又有着古典小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包袱,小说因而极吸引人。
另一个看点则是作者笔下的湖南一带的风俗民情、民间传说,如湘阴、长沙的调龙灯,如叫化背米袋多少划分等级的习俗,又如平江、浏阳两县的争水陆码头等等。也正是这些不经意的闲笔,使《江湖奇侠传》与旧侠客传奇严格区分开来。
《江湖奇侠传》在文学史上的意义突出地表现在“转型”,它使得中国武侠小说从“江山”转向了“江湖”。从东汉的《燕丹子》一直到清末民初的武侠小说,千百年来,中国武侠小说的价值取向,不是保江山,就是打江山。《水浒传》开始还是写江湖世界,到了梁山泊排座次之后,小说的价值取向也开始转向了“江山”。《水浒传》之后武侠小说和公案小说结合了起来。那些侠客们跟随在包公、施公、彭公等清官们后面平叛捕盗。虽然到了晚清《七侠五义》等小说出现时,侠客形象逐步取代清官形象成为了小说的中心,但是从地位上说,侠客们还是附属在清官之后。侠客形象要能够施展自己的个性,就要有自己的生活空间。这个问题终于在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中获得了解决。
《江湖奇侠传》讲述的侠客的英雄事迹总是要在争斗中体现的。在现实社会中,侠客的对手是贪官污吏,现在到了江湖世界了,怎样争斗呢?就把江湖人士分成正派和邪派。正面人物是吕宣良、杨天池、柳迟、笑道人,反面人物是甘瘤子、了因、智远、常德庆,他们之间的争斗形成了故事的主要情节。
中国的武侠小说演变到清代侠义小说,故事中的侠客或杀人放火受招安,或投奔清官麾下,博得封官荫子,《三侠五义》、《儿女英雄传》、《彭公案》等大批的小说都是围绕所谓的清官名臣展开,如展昭、黄天霸等侠客亦正亦邪,兼行黑白两道,自行侠义的同时也为官员破案除害奔波劳碌。而《江湖奇侠传》却将视角完全转回到“江湖”,官府的身影渐渐虚化或者是仅以反面的形象衬托,通过这种写法,侠客的身份得以多元化,既有道法深厚的禅师道士,又有行踪不定的刺客游侠,而乞丐、渔民、手工业者、镖师、教头也悉数登场,同时因为抛却了官方立场的限制,这些侠士的性格也变得愈发丰满起来,避免了晚清小说中人物的模式化问题,这自然迎合了更多读者的口味,也大大扩展了武侠小说的市场。
武侠小说本来就是以传奇取胜,在“江山”意识的要求下,武侠的传奇性只表现在武侠人物的行为动作上。武侠小说转向“江湖”后,武侠的传奇性不仅是行为动作,还有他们的生活环境。神秘的深山古刹、险峻的丛山老林、荒凉的戈壁沙漠、古怪的水中小岛,这些是武侠人物生长的地方,也是他们打斗的场所。传奇环境的拓展,明显地加强了武侠小说的纵深感。
在“江山”意识的左右下,武侠人物再神奇,也是次要人物。当武侠小说转向“江湖”世界后,武侠人物就成为了小说中的主要人物。这些武侠人物的精神世界、心理变化、性格脾气成为了小说不可缺少的描述内容。武侠人物的武功更神奇了,个性更分明了,但也更真实了,因为他们有了性格根据。《江湖奇侠传》的人物写得那么生动,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此。传奇的行为动作、传奇的生活环境、传奇的人生经历和传奇的性格脾气,它们连成一起,构成了传奇的江湖世界。
《江湖奇侠传》所开创的路子显然被后来者继承了下来,以后的武侠小说几乎无一例外地将写“江湖”作为小说的价值取向,甚至小说人物的一些行为举止,也常被后来者所模仿。有研究者称这部作品为近百年武侠开山之作,所言非虚,特别是对金庸的小说影响颇大。从金庸的六大门派奇攻光明顶、武当全真七子、华山派剑气两分等情节中,都不难找到《江湖奇侠传》的影子,虽然其后的武侠愈来愈宣扬中华文化如武术、中医、气功等,但《江湖奇侠传》奠定的支撑现代武侠发展的灵魂却是有开创之功的,试举一例:
“湖南的叫化,内部很有些组织,阶级分的极严;不是在内部混过的人,绝看不出这叫化的阶级来!他们显然的表示,就在背上驮的讨米袋;最高的阶级,可有九个袋;以下低一级,减一个袋。柳迟和许多叫化混了三年,背上已有驮七个袋的资格了。”这或许就是以后在金庸小说中常以侠义闻世的丐帮的雏形吧。
《江湖奇侠传》将武侠小说引入了江湖世界,也就大大地开拓了武侠小说的想象力,并释放出无限的生命力。虽然《江湖奇侠传》与鲁迅等人所倡导的白话文小说还有一定距离,但它拥有更大的受众面。不肖生打破了中国文坛鸳鸯蝴蝶派小说一统天下的局面,开创了现代武侠小说,对当时以及后世新派武侠小说都有极大的影响。
1923年6月,向恺然在《侦探世界》上连载其《近代侠义英雄传》,讲的是大侠霍元甲和大刀王五的故事。《近代侠义英雄传》之所以成为屹立于民国武侠小说之林的一块醒目的里程碑,是因为它以爱国的挚诚深情和民族的凛然正气为魂魄,塑造了一代气贯长虹、铁骨铮铮的侠客义士、英雄豪杰的群像。
《侠义英雄传》以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戊戌六君子殉难为时间坐标,上下各推十年,描写了以大刀王五、霍元甲为主的清末中国武林数十位南北豪杰的英雄事迹。这本书以谭嗣同的绝命诗“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开篇,从谭嗣同从容就义引出大刀王五,再以大刀王五引出霍元甲;再从霍元甲神勇动天津,逐步引出清末各路英雄豪杰;最后以霍元甲遭日人暗算而结尾全书。这种由一人引出另一人,由一事引出另一事的发散式小说技巧在当时实属新奇。
小说的第一主人公为霍元甲,通篇以霍元甲的一生事迹为主线,中间穿插大刀王五等其他绿林英雄的故事,因而精彩纷呈,高潮迭起,引人入胜。小说里描写的南北英豪基本上都是真有其人,他们的奇闻轶事也并非作者向壁虚构。因平江不肖生本人也稍通技击,与当时的一些武林人士也来往密切,交情深厚,因而对武林之事见闻广博、阅历丰富。当然里面描写的清末各路英雄豪杰的故事并非一定真实,因作者道听途说之处也是在所难免的,正如看《三国演义》于《三国志》,七实三虚。
小说吸引读者的不仅是其中的各路英雄豪杰的故事,更因颂扬民族气节,彰显侠烈精神,英雄气概跃然纸上,令人奋然神往。霍元甲在静安寺路摆起擂台,上用中英文大书:“世讥我国为病夫国,我即病夫国中一病夫,愿与天下健者从事”,并声明“专收外国大力士,虽有铜筋铁骨,无所惧焉!”浩然正气,彪炳中外!不肖生在此书里不遗余力地推崇中国武术及中医针灸等,民族主义色彩非常之强烈,实因当时心恨日寇侵华,故借题发挥。作品中描写霍元甲三打外国大力士,技折日本柔道高手等情节,至今仍虎虎有生气!有研究者称,在不肖生诸作中,尤以《近代侠义英雄传》体大思精,寓意深远,堪称武侠典范。它既为清末民初出入于现实与理想间的游侠立传,演叙武术源流历历如绘;复紧紧扣住时代脉动,为社会名绅及市井细民写心;进而表彰民族大义、爱国精神,令人奋然思以强身、强种!
风格卓然的《江湖怪异传》成书于1923年。《序》称:“《江湖怪异传》……盖与《江湖奇侠传》同体而异事也。”湖南素多迷信,尤尚巫术,书中所举光绪年间诸案例如贡院中之悬尸、三件巫蛊杀人案等,多与排教、师教、诸天教徒勾结恶人诈骗钱财有关。悬尸一案发生时,正值福尔摩斯侦探小说盛行,长沙城里一班公子哥儿组织的顽意团,便研究起侦探术来,对悬尸一案颇多怀疑,经多方分析、调查,渐露端倪。民元伊始,顽意团一班人因从军有功,傅继祖掌管湘潭县,谭延寿在军务厅,公孙宾之在民政司,重新侦察此案,终于水落石出,将谋财害命的元凶击毙完案。书内铺排“打猖”大典,斗黑山圣母,广东老妈子行魇术,关大雄“巫蛊杀人”,许多情节或由著者正面道来,或从人物口中侧面说出,写得恍恍忽忽,若真若幻。在诸语怪说部中,堪称独具一格,其处处悬念,层层揭迷,侦探小说味颇浓,又为行文增色。小说融语怪、侦探于一书,迥异于《江湖奇侠传》合语怪、义侠于一卷,亦可谓不肖生别开生面之作。
从《江湖奇侠传》和《近代侠义英雄传》的连载至《火烧红莲寺》的盛极一时,是平江不肖生的黄金时代。
不肖生的小说之所以能开创出成熟武侠小说的第一个光辉年代,其贡献主要表现在创造了武侠小说的新模式。
这种新模式首先表现为飞剑、法宝、侠客等主要元素的运用。他直承罗贯中《三遂平妖传》及清初《济公传》之剑侠、神怪传统;复再糅合清末若干乡野传奇,杂凑成一个飞剑、法宝加侠客、术士的“江湖大拼盘”,这是传统侠义小说不曾有过的模式。有人将《江湖奇侠传》称为“现代成年人的美丽童话”,因为作品中的江湖世界既令人感到新奇有趣,又让人觉得可信。他对现代侠客谱系的设立,将世俗愿望与审美意象在武侠精神中的有机结合,都对现代武侠小说模式的确立与发展作出了开创性的贡献。
其次表现为武技设计的精到。有研究者将《江湖奇侠传》中的武技设计分为七个方面:其一辟谷导气,防身拳术;其二降龙伏虎,役鬼驱神;其三呼风唤雨,倒海移山;其四奇门遁甲,诸般变化;其五飞剑杀人,吐气殆敌;其六驾云御风,烧鼎练丹;其七养性修心,脱胎换骨。关于《江湖奇侠传》中之武技,郑逸梅曾当面请教过作者,问及书中武技是否真有这么神奇。答曰:“这是出于虚构。武侠小说,动辄飞檐走壁,读者认为本领大得很,实则古时屋舍,大都是低矮的,所以飞檐走壁,不算了不起,若然是现代建筑,二三十层的高楼,便属不可能的事了。”
其三表现在首开武林门户之争。《江湖奇侠传》涉及人物众多,但基本可划分为崆峒派与昆仑派,通过这两大阵营的矛盾推动整部小说的情节发展。这种门派斗争描写对后世武侠,尤其是新派武侠的创作影响极大,金庸、古龙及梁羽生等人的作品都难脱其窠臼。
其四表现为江湖成为相对独立的个体。他跳出了明清公案小说的套路,侠客不再是官府的附庸或清官招揽的义士,而具有了一定的独立地位。在《江湖奇侠传》中,且不论第一流的剑侠,就是稍微修炼些法术的人,都不屑于为官僚做事。只有菜鸟级的侠客,如陆小青,在火烧红莲寺后做了巡抚的随从。这种写作方式使江湖成为相对独立的个体,武侠小说也由此具备了独立的品格。
不肖生的武侠小说对于中国现代小说的发展的意义深远,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其一,由于现实主义创作理念的影响,武侠的描写在他的手中变得日益理论化、细致化了。向恺然也是真懂武术之人。1933年他回湘筹组国术俱乐部,出任湖南国术训练所教育长,对众多武学著作有所诠释,还出版过武术理论专著《拳术见闻录》、《拳术传薪录》、《拳师言行录》等。现在武侠小说中的重要概念、思想,很多是从他那里开始的。他把武功分为“内家”和“外家”,这在古代武侠小说中是没有的。武侠的描写在他的手中不仅变得日益理论化、细致化了,而且在“侠义”中融入了近代以来的民族忧患意识。
其二,无论从内容上还是形式上,他的小说都与旧武侠小说迥异。差别主要有五:第一,内容上主写侠客义士个人的侠义行为及其境遇;第二,思想上不再主张忠君护政;第三,结构较为自由,多有插叙;第四,情节奇幻;第五,塑造人物时注重对思想感情与心理活动的描写。这些特点使它成为新旧武侠小说的分水岭。
其三,他的小说文字简洁生动,收放自如,雄奇、冷隽兼而有之。其描写人物极细致,尤善譬喻,寥寥数笔能得其神。在小说技巧上,喜采用“剥笋法”,或由一人带出一人,一事引出一事;或层层转进,水到渠成。对人物的塑造虽仍带有说书的手法,但也不乏新意,通常使用层层对照与多次铺垫的手法,突出人物武艺之高强、身份之神秘。从写作技巧的层面看,不肖生也堪称一代宗师。
[1]成仪则.江湖奇侠传(附录)——忆恺然先生[M].长沙:岳麓书社,1986.
[2][4]不肖生.留东外史[M].上海:民权出版社,1922.
[3]包天笑.平江不肖生[A].魏绍昌.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C].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62.
[5]张松如.老子校读[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1.
[6]刘绍唐.民国人物小传[M].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70.
[7]程季华.中国电影发展史[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