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波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昆明 650500)
“绚烂的文锦”与诗意的语言艺术
刘建波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昆明 650500)
当代著名白族作家杨苏先生早期创作的短篇小说《没有织完的筒裙》,被誉为“绚烂的文锦”。从语言的陌生化和“攀枝花”意象等方面剖析文章,可探究其建构的诗意的语言艺术世界。
《没有织完的筒裙》;陌生化;意象;语言艺术
作为建国50周年献礼,入选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经典文库之短篇小说卷(上)的《没有织完的筒裙》(以下简称《筒裙》),是当代著名白族作家杨苏先生早期创作的短篇小说。虽时过境迁,但每每重读,清新隽永、文情并茂的创作风味仍旧扑面而来。作品一经发表便受到社会各界的热烈好评,“叶圣陶称脍炙人口的短篇《筒裙》为‘绚烂的文锦’。茅盾称赞它是‘抒情诗似的一个短篇,有强烈的地方色彩’。冰心评论道‘读完这本《筒裙》,兴奋得如同看了描写兄弟民族生活的电影一样,它把读者引到了色彩浓郁的环境里,丰富奔放的生活中去。……每一段故事都显得绚烂照眼,如火如荼!而一切的一切又归纳在解放后党领导下的崭新的边疆兄弟民族的生活’”〔1〕。长期以来,众多的评论者坚持以社会学、意识形态等批评方法,从作品的主题思想、人物塑造、艺术特色等多种角度对《筒裙》的民族性作了许多有见解的分析和解读。美国著名学者韦勒克和沃伦在《文学理论》中指出:“语言的研究只有服务于文学的目的时,只有当它研究语言的审美效果时,简言之,只有当它成为文体学(至少,这一术语的一个含义)时,才算得上好的文学的研究”〔2〕。我们认为,文学是一种语言艺术,如何对作品语言的诗性特征进行研究是我们要思考的问题。
俄国形式主义文学批评方法是20世纪最有影响的文艺批评方法之一,它力求主张从文学作品的本身去研究作品,提倡把文艺内部的语言、结构、功能等形式上的特点作为重点研究的对象,突出强调“文学性”和“陌生化”两个概念。“文学性”,就是使一部作品成为文学作品的东西。“陌生化”又称“奇特化”,它是使人感到惊奇、新鲜和陌生的具有审美特征的语言。本文将采用新批评提倡的文本“细读法”,运用俄国形式主义文学批评、文体学等相关理论,试图从文本的语言特色角度来探析《筒裙》的文学性,即探究其诗意化的语言艺术。
通观全文,《筒裙》中涉及的主要人物比较简单——景颇族支系载瓦人娜梦姑娘和母亲麻比(由于版本的不同,“载瓦”又写成“戴瓦”,本文统一采用“载瓦”),但却不显单调,人物关系明朗,人物语言独具审美特色。具体体现为:
(一)修辞格的大量运用
俄国形式主义文论观认为,文学的陌生化是直接通过语言技巧来完成的。我们知道,日常语言经常是脱口而出,更多显示出自动化、无意识的特点,而“对日常语言进行加工,甚至‘施暴’,通过扭曲、变形等方式使日常语言变为新鲜的、陌生化的语言,从而使读者的感觉停留在视觉上,并使感觉的力量和时间达到最大限度”〔3〕143,因此,修辞手法因其陌生和疏理的特殊效果,特别是具有加强语言鲜明性作用的对照,自然成为小说家笔下的首选,例如:
“家里的米酒甚么时候都可以打开,自己的筒裙哪一天都能够织,我们的玉米地可不能等了。”
此句运用了对照,通过景颇族的米酒时用时打开的民俗对照自己的筒裙随时都能织,暗含了不必非在今天甚至此时就织。
“……昨天我说过要去参加,人说过的话,就像射出去的箭,……”
此句通过形象生动的明喻,说明去参加合作社小组栽种玉麦的约定决不能失约。
“金蝉一年也要换一次壳,载瓦姑娘一年不织一条花筒裙,小伙子也不爱看你咧!”
这句话运用了对照,随着时光的流逝,载瓦姑娘越来越成熟、爱美,就应该像勤劳的金蝉,一年织出一条漂亮的花筒裙;同时,作者又以善意的笔调去批评古老习俗和旧思想。
“盐多了要苦,话多了不甜,我不是在织吗?”
这句话运用对照,在娜梦看来母亲麻比讲的话过于啰嗦,从中也暗含了其性格特征。
“竹梢也有不动的时候,你的心什么时候才会静下来?”
这句运用对照,母亲麻比认为娜梦把心放在公社的玉麦地上,太积极了。连放假也不休息,静不下来,从中也暗含了娜梦勤劳、一心为集体着想的性格特征。
(二)民间谚语的恰当运用
少数民族民间谚语是人民群众口头流传、言简意赅并较为定型的艺术语句。恰当地运用谚语,可以使语言活泼风趣,增强文章的表现力。
“男人不会耍刀,不能出远门;女人不会织筒裙,不能嫁人。”
——景颇谚语
小说开篇,作者就引用了景颇族的谚语,刻画出了景颇族男性勇敢强悍、志在四方的性格。“一个载瓦姑娘,没有一条花筒裙,还像什么载瓦姑娘。”“载瓦姑娘没有好筒裙,就好比树上没有花。”在载瓦人心里,织筒裙代表着女人应该具有的能力,是成为未来妻子的一个必要条件。同时,此谚语也透露出旧的传统习俗依旧客观存在的事实。麻比说:“那时,姑娘们想的只是织几条漂亮的筒裙,找个如意的男人就行了。可是娜梦她们这些人,想得多么宽广,她们想飞得多么远啊!载瓦人的古老的生活,仿佛孵化着小鸡的蛋壳一样,不断被新的生命冲破……?”,而主人公娜梦将“织一条最好看的筒裙,织一条载瓦姑娘从来没有见过的筒裙!”可见,这一谚语的运用赋予了文本另一种新的含义——人们将和自己的过去告别,以愉快的心情去迎接新的生活。到此,恰恰这样的新含义本身就是一种陌生、一种疏离,一种“出人意料”,而这正是“陌生化”所要表现的,更是“文学性”的重要来源。
(三)口语的创造性运用
著名文学家鲁迅在《门外杂谈》中曾说:“方言土语里,很有些意味深长的话……用起来是很有意思的”〔4〕。通过创造性地使用民族方言和土语来增加小说语言的生动性和民族特色,是白族作家杨苏创作《筒裙》的一个重要选择和具体表现。方言土语具有亲切、自然,甚至幽默诙谐的的特质和效果,很容易使少数民族人物形象跃然纸上。例如:
“阿妈,人家要同我说话,只要喝一碗蜜水的时间我就回来。”
“阿妈”是云南少数民族对母亲的通称,方言“同我说话”就是汉语普通话“和我讲话”的意思。“一碗蜜水的时间”比喻很短暂,不需要占用太长时间。这里作者选用“一碗蜜水”是很有地域性和民族特色的,在边地云南的很多少数民族村寨,家养或山谷野生的小蜜蜂很多,其蜂蜜也就成为了当地群众的解渴之物。
“傻姑娘,你今天怎么啦?像吃了酒一样疯疯癫癫的。”
“吃酒”是云南各民族的方言,与汉语“喝酒”一样。在神奇美丽的彩云之南这块红土地上,各民族大多能喝善舞。在少数民族心里,觉得用“喝”不能解酒性,必须是吃,用大碗一口一口地吃,正所谓有“抬饭吃酒”的传统。
“阿妈,公社派我去学气象,是管天管地管风管雨的事,怎么还叫我带这条裙子?”
“公社”一词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特殊产物,人民公社化运动在边远的云南各民族山寨也搞得红红火火,所以大家也习惯使用它。娜梦把气象这门科学根据自己的理解,解释为“管天管地管风管雨的事”,很形象。虽然不是很全面、科学,但是很符合其身份特征,所以很贴切。此时,娜梦这个人物形象就刻画得栩栩如生了。
“阿妈,汉人、载瓦人、傣家人都是一家人,天天记起我是载瓦人做什么?”
“汉人”“载瓦人”“傣家人”是云南各民族方言里对民族的指称,“人”就是“民族”,这里分别指“汉族”“景颇族”“傣族”。“做什么”也是云南方言的一句常用话,在此语境中,其意思大致就是“为什么”“有什么意思”等。同时,从中也可以看出娜梦的性格特征是开朗、随和、不拘小节。
(四)颜色词的大量使用
现代抽象派艺术的奠基人瓦西里·康定斯基曾说过这样一句话:“色彩直接影响着精神”。我们知道,人类生活在色彩之中,人们的实际生活与颜色密切相关,颜色是人们对客观世界的一种感知,在人类语言里,存在着大量记录颜色的符号——颜色词,这些词语具有丰富的感情色彩和文化内涵。《筒裙》一文仅仅4 244个字,据笔者粗略统计,本文共有24个颜色词,按照文章先后顺序,具体如下:苍青(的山谷)、蓝色(的缎带)、黑亮(的短发)、黄(牛)、映山红(一样的脸颊)、黑(线)、淡蓝(的烟)、清亮(的眼睛)、棕红(瘦削的脸)、殷红(的攀枝花)、苍翠(的山谷)、金红色(的阳光)、乌黑(的头发)、晶莹(的泪光)、金黄(绒)、翠绿(的竹林)、火红(的攀枝花)、荫绿(的山谷)、明丽(的太阳光)、乳白(的晨雾)、殷红(的朝霞)、紫红(的毛线球)、火红(的攀枝花林)、璀璨(的阳光)。这些颜色词又可以分为三大类,第一类是描写景色的:苍青(的山谷)、淡蓝(的烟)、金红色(的阳光)、翠绿(的竹林)、火红(的攀枝花)、荫绿(的山谷)、明丽(的太阳光)、乳白(的晨雾)、殷红(的朝霞)、火红(的攀枝花林)、璀璨(的阳光);第二类是描写客观事物的:黄(牛)、黑(线)、金黄(绒)、紫红(的毛线球);第三类是描写人物特征的:黑亮(的短发)、映山红(一样的脸颊)、清亮(的眼睛)、棕红(瘦削的脸)、乌黑(的头发)、晶莹(的泪光)。在载瓦人看来,织筒裙的一针一线都是精挑细选的,要有各种符合本民族传统心理和传统审美的颜色。而载瓦人民世代居住的地方,俨然是一个苍翠荫绿的竹林山寨,这里鸟语花香、阳光洒照、朝霞烧天、彩云飘飘、晨雾缭绕……一切人间的自然景观在这里和谐共生,简直就是一幅“世外桃源”图景。作为载瓦姑娘的娜梦,像火红的攀枝花一样美丽迷人,像杜鹃花(索玛花)一样可爱,像山雀一样勤劳,一颗心都放在了公社的玉麦播种上……可以这样说,这些颜色词的恰如其分的运用,真正展现了边地云南载瓦(景颇族)民族文化的丰富多彩、博大和深邃。
(五)反复的运用
当代著名语言学家、艺术语言学的开创者骆小所先生在其《现代修辞学》中指出:“为了强调某种思想感情,有意重复某个词语或句子的修辞方式叫反复”〔5〕275。“反复用得好,具有突出重点,抒发强烈感情,分清层次,加强节奏感的修辞效果”〔5〕279。
《筒裙》以一条没有织完的筒裙为线索,围绕着三个故事片段来写(娜梦织筒裙、娜梦入共青团、娜梦学气象),在此过程中描写了三幅景颇村寨的清晨图景,而作者恰恰是通过对清晨之景的反复描写,彰显了语言陌生化的艺术效果。
“清晨,苍青的山谷里,静悄悄的。晨雾像一匹蓝色的缎带,萦绕着正含苞待放的攀枝花树……”
“清晨,苍翠的山谷里,充满了鸟群的喧嚷,金红色的阳光,把刚绽开的几朵攀枝花,照得彤红……”
“荫绿的山谷里,百鸟啁啾,乳白的晨雾,像轻纱似的,慢慢被揭开了,火红的攀枝花,仿佛一片殷红的朝霞浮荡在山谷里……”
在文本中,对三个早晨的描写都是语词反复,这里的反复是对情感起伏的强调,也是对被反复语句的情感意义的加强。此外,反复使文本大体整齐有序,结构回环起伏,节奏韵律和谐,充满语言之美,陌生化的效果不言而喻。
(六)时间观念的隐喻
“隐喻的特点是通过类比的方法使人在意念中关照两种事物,用诉之感官的意象去暗示无法理解而诉之感官的意象,从而使人的心里向感观投射”〔3〕157-158。“《筒裙》中对三个清晨的描写,不仅表明了三个不同清晨具体时间的不同,也暗示了整个故事情节时间的推移”〔6〕。小说中描写时间的推移,避开了往常的日常化语言,却主要围绕攀枝花的色彩、形状变化等的描写而娓娓道来。第一个清晨是“正含苞待放的攀枝花树”;第二个清晨是“刚绽开的几朵攀枝花”;第三个清晨是“火红的攀枝花”。通过隐喻,使相互比喻的两个事物之间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让人的内心情感完全投射到感官的攀枝花意象。使时间观念更加模糊,恰似使读者的感觉停留在了视觉上。此外,典型的例子还有:
“娜梦,黄牛的铃铛还没有响,你就要跑到哪儿去?”
“觉也不安安生生睡,房子里还没有舂米的声音,你就要去栽玉麦地了!”
“大青树都换了一发叶子了,你的筒裙才织了半条,……”
母亲责骂女儿去参加小组栽种玉麦起得太早,回避说“时间还早”或“天还没亮”等日常惯用语,而用“黄牛的铃铛还没有响”和“房子里还没有舂米的声音”来代替,这就是陌生化的表现,也是陌生化的力量——不仅说明了时间还早,而且“使人们从自动化和无意识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去体验和感受世界的奇特性和新颖性,从而唤起人们对世界的敏锐感觉和对事物的审美体验”〔3〕143。
“意象”是俄国形式主义批评方法所提倡的表现陌生化的技巧之一,是文学性的重要源泉之一。司空图曾说:“意象欲出,造化已奇。”可见,《筒裙》中连续三次出现的“攀枝花”意象,极具文学内涵。“攀枝花”也称木棉,春天先开花,花后长叶,花朵大、瓣红蕊黄,每朵花就象一团烧得正旺的火,极为美丽壮观。“……花呀,越来越鲜艳,娜梦呀,越来越健壮漂亮。”“姑娘穿起这条筒裙,像香檀一样苗条,跟攀枝花一样美丽……”风华正茂的作者以其丰富的联想,用“攀枝花”来象征年轻姑娘娜梦,通过以三次不同方式的“攀枝花”绽放形式(“正含苞待放的攀枝花树”“刚绽开的几朵攀枝花”“火红的攀枝花”)象征似攀枝花一样漂亮的娜梦的成长之路和她对待新事物的心绪变化历程,可谓锦上添花。从某种意义看,“攀枝花”也是才华横溢的白族作家杨苏创作的象征。
纵观全文,在文本中,像以上所举的典例还有很多,作者运用这些比喻修辞、民间谚语、方言、反复等,仿佛都信手拈来,抑或对陌生事物的特征进行描绘和渲染,给读者留下鲜明深刻的印象;抑或用人们所熟悉的事物对深奥难懂的的事理加以说明,便于读者深入理解。可谓每个话语都匠心独运,让文本中人物话语产生陌生化的效果,从而使文本语言真正达到审美特质。
一言以蔽之,作者坚持文学独立自主的学科性质,以敏锐的文思和高超的技艺,从语言的陌生化和“攀枝花”意象等方面建构了小说的语言审美艺术世界,《筒裙》便自觉不自觉地成为了俄国形式主义文论观影响下的语言艺术之林中的一朵火红攀枝花。
〔1〕张承源.对共同宝库的贡献:杨苏创作的民族性及风格〔J〕.民族文学研究,2000(4):50-54.
〔2〕〔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邢培明,陈圣生,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4:18.
〔3〕邱运华.文学批评方法与案例〔M〕.2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4〕鲁迅.鲁迅全集:第六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97.
〔5〕骆小所.现代修辞学〔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
〔6〕范道桂.杨苏短篇小说风格初探〔J〕.中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2(3):77-84.
(责任编辑 党红梅)
"Gorgeous Brocade of Words"and Poetical Language Art
LIU Jianbo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Yunnan Normal University,Kunming 650500,China)
The early short story Unfinished Skirt,written by the famous contemporary Bai writer Mr.YANG Su,is known as a piece of"gorgeous brocade of words".The paper anatomizes the article from language defamiliarization and the image of"Panzhihua"so as to study YANG's poetical language art.
Unfinished Skirt;defamiliarization;image;language art
I207.4
A
1672-2345(2012)07-0051-04
2012-04-10
刘建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少数民族作家文学与民族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