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小云
(四川外语学院 外国语文研究中心,重庆 400031)
美国当代著名作家菲利普·罗斯曾以《波特洛莉的哀怨》、《乳房》等后现代作品引起诸多争议,又以新现实主义小说《美国牧歌》、《人性的污点》得到一致好评。20世纪末以来,罗斯在创作中将注意力更多地聚焦国内外政治局势,以主流文化代言人的姿态发表看法。在新作《反美阴谋》(The Plot Against America,2004)中,他大胆运用另类历史小说的手法,重新审视美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历史,对犹太人身份和多元文化融合等问题进行探讨,从社会权力结构入手剖析操控普通人意识和生活的霸权话语。该书作为“探讨美国问题的历史杰作”获得2005年美国历史学会奖,是“后9·11文学”中的佳作。罗斯在书中仔细梳理导致当代美国社会危机和造成恐怖袭击悲剧的各种因素,尝试回答“谁在反美”这一极具挑战性的问题,并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对犹太传统价值观的回归。
罗斯曾在《美国小说创作》一文中指出:“20世纪中期的美国作家手中有太多的东西需要理解、描写和让人们相信这些便是美国现实……实际情况不断超越人们的智力,这种文化每天抛出的人物形象让任何小说家都嫉妒。”[1]他的《反美阴谋》以虚构手法重建历史,警示人们半个多世纪前险些发生在美国的变故任何时候都可能重演。在该小说中,罗斯改写了从1940年6月到1942年10月期间的美国历史,假设查尔斯·林德伯格在1940年的总统大选中击败罗斯福而入主白宫。此人随即与希特勒在冰岛达成协议,同意美国在战争中保持中立,不支持英国等同盟国的反法西斯战争。在政府的亲德政策影响下,国内犹太人在各方面遭到排挤。罗斯以家中的小儿子(7岁)的口吻讲述了父亲失业、哥哥被人政治利用、表兄到欧洲前线失去一条腿等发生在亲人身上的事件,以及邻居被排犹暴徒杀害的悲剧。林德伯格政府的误导使全国陷入骚乱,到处发生流血事件,他本人最终只得逃之夭夭。罗斯福重新执政后国内恢复太平,然而政局的剧烈动荡给犹太人家庭带来前所未有的恐惧。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美国与“9·11”事件后的情形有诸多相似之处,罗斯重建历史的创作具有极大的现实意义。
一
《9·11报告》指出,冷战结束并未使美国人享受到应得的那部分和平,反而“凸显为被羡慕、妒忌和攻击的目标”,来自各方面的威胁防不胜防,这实际上是一种不对称战争。对于美国人来说,阿富汗这类藏有基地组织的国家只在遥远的东方,然而基地组织的全球化程度更高,其成员近在咫尺,随时可以在美国本土发起恐怖袭击。[2]在这类官方报告里,人们把悲剧的根源更多地归咎于来自外部的威胁。罗斯却在《反美阴谋》中强调对美国最大的危险更多来自内部,源于其固有的种族矛盾、文化冲突以及关键时刻突变的人性。
罗斯采用另类历史(alternate history)的手法,将历史和现实糅合在一起,以超人的想像力对历史的走向和后果重新估计 试图给文明的发展予以警示 该书情节的独特设计使读者从明白无误的虚构事件中得到比官方历史所记载的更为真实的感受。“另类历史”的文学创作手法是对已经成为历史的事件提出不同的假设。这类作家大多数基于真实的历史进行创作,揭示历史中某些鲜为人知的内幕,它们几乎改变历史的进程。此类研究有助于扩大人们的视野,更加深入地探讨历史悲剧或侥幸成功的原因。霍桑在1845年发表的短篇小说《皮先生的信》(P’s Correspondence)便属于最早英文的另类历史小说。他以神经错乱者的口吻叙述了另一平行历史时期发生的事件,通过对过去与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在回忆中的穿插纠缠而产生奇异效果,使早已去世的名人,如雪莱、拜伦以及拿破仑等汇聚一堂,演绎出与历史记载完全不同的故事。菲利普·K·迪克(Philip K.Dick,1928~1982)在1962年出版的《巨型城堡里的人》(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是这类作品中最有名的,作者描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国和日本取得胜利而美国则遭遇分解和奴役,以及世界各地被殖民化的情形。该书获得雨果小说奖,由于书中的一位作家正以另类小说的形式叙述同盟国赢得战争的胜利,因而它可以算是“另类的另类历史小说”。20世纪90年代出现了一批佳作,如哈里·图托多夫(Harry Turtledove,1949~)在作品中描写美国南北战争中南方取胜后的情形,西班牙无敌舰队战胜英国后英国人的悲惨命运,以及日本当年不仅袭击珍珠港而且占领夏威夷,使整个历史彻底改变。罗伯特·哈里斯(Robert Harris,1957~)在《祖国》(Fatherland,1992)同样设想德国纳粹赢得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国际形势的改变。由于一些另类历史小说大量运用时间旅行等手法,人们将其归为科幻小说的一个分支,其实另类历史小说中既有科幻小说,也有普通小说,罗斯的《反美阴谋》则属于后一类。
在历史与文本的交织中罗斯着重探讨美国的社会体制问题和人性的异化,他将林德伯格选为反面角色具有一定历史根据,传达了当年经历纳粹盛行的恐怖岁月的人们的心声。罗斯大量运用幽默夸张手法,作品中却具有比此前作品更重的现实主义成分。此时的罗斯已从后现代主义转向新现实主义,其笔下林德伯格的形象具有强烈的时代性。他既是一个标准的美国英雄(勇敢的飞行家、恐怖事件的受害者和爱国者),同时也极有可能成为纳粹狂热分子和在世界面临毁灭时的孤立主义者。林德伯格于1902出生于底特律的一个瑞典移民家庭,人称“幸运的林迪”和“孤独的雄鹰”,曾因1927年首次跨越大西洋的单人直飞壮举而闻名于世。第二次大战中林德伯格坚持不干涉主义的中立主张而遭到各方面的批评。1932年3月儿子查尔斯不满两岁时被人绑架后杀害,极度悲伤的林德伯格夫妇不愿外界过多打搅,便于1935年移居欧洲。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他接受美国军方派遣到德国了解空军实力。在欧洲期间他在与法国外科医生、诺贝尔奖获得者亚历克西斯·卡雷尔(Alexis Carrel,1873~1944,法国医学家、生物学家,曾获1912年诺贝尔生理学—医学奖)的合作中对发明人工心脏有重大的突破。他的思想也受到后者较大影响 特别对其优生学和种族主义观点的发展起到较大作用1941年林德伯格加入主张战时中立的“美国至上委员会”(A-merica First Committee),并很快成为该组织的发言人。他在爱荷华州德梅因的“谁是战争鼓动者?”的集会上大声谴责,认为三种势力正将美国推入战争深渊,那就是罗斯福政府、英国人和犹太人。他指责犹太人实际控制美国舆论工具和政府机构,强烈呼吁与纳粹德国媾和。他在美国参战前的反战活动和反犹太言论给国内犹太人造成极大恐慌。尽管后来他为反法西斯战争做出了一些贡献,并亲自驾机参战,但之前的言行所造成的伤害却始终无法弥补。
亚里士多德曾说,文学在于能够向我们“显示可能发生的事情,而历史则只能显示已经发生的事情,因而前者要比后者更具哲学意味”[3]。《反美阴谋》中的林德伯格与真实人物有一定区别,是那个年代美国纳粹的典型。罗斯的文学加工尽管带有夸张和虚构的成分,却说明无论是现实生活中的林德伯格,还是在另类历史中想像的形象,都可能是历史的选择,美国英雄与纳粹暴徒之间的转换难以预料。罗斯指出,“不可预见的恐怖正是历史掩盖的东西,它可以将灾难变成史诗”[4]114。当时美国正处于历史进程中最危急时刻,犹太人以其饱经磨难的生活体验和练就的敏锐眼光更能明察秋毫。他大胆假设在临时总统的策划下,包括罗斯福在内的许多重要人物被捕,美国已准备向加拿大宣战,自然站在希特勒一边,从而改变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进程。林德伯格认为,希特勒是“防止共产主义向西方国家扩散的伟大保安”,日本对中国的侵略则是促使腐败的国民党和落后的中国现代化的步骤,同时也能防止共产党在中国夺取政权。拥护希特勒就用不着自己去防止共产党对美国的威胁。他的话其实代表了当时美国很大一部分人的思想和对罗斯福后来战争政策的质疑。罗斯从美国社会的权力结构入手,剖析统治集团对普通人意识和生活加以操纵的霸权话语。他表现的悲剧其实可以在任何地方发生,强调在关键时刻更容易暴露人的本性,而个体的选择总处于外部压力和权力话语影响之下。林德伯格在二次大战期间的选择以及形势的发展都完全可能。罗斯尽管在小说创作中运用丰富的想像,但在当时的美国纳粹活动的确甚嚣尘上,不少人被卷入这股恶流之中,在某种意义上林德伯格等人同样是受害者。
二
在该书创作中,罗斯努力改变曾被称为犹太社区和家庭叛逆的形象,采取与之前处理犹太人和美国主流文化之间关系时完全不同策略,将犹太人家庭描绘成抵御外部灾难的最后屏障。他强调犹太人的身份“不是依赖一种连字符(Jewish-American,意指部分是犹太人、部分是美国人),而是来源于犹太人历史和犹太家庭的庇护所功能”[5]621。他以小菲利普的口吻讲述身边故事,刻画的是国家政治生活将天真无邪的少年变成终日为民族命运担忧的早熟者。罗斯后来在《事实:小说家的自传》(The Facts:A Novelist’s Autobiography,1997)一书中详尽叙述了排犹活动对其童年的影响 身为犹太人后代的他当时对周围社会既好奇又害怕,非常希望能像其他孩子一样享受生活,与《反美阴谋》中7岁大的菲利普(为了与小说家本人区别,书中人物只称菲利普)感同身受。菲利普放学后居然冒险与另一犹太孩子艾尔去跟踪所谓正宗白人,窥视他们怎样工作和生活以便探究其根基或发现是否有什么不同之处。菲利普自幼具有原罪感,常常认为“出生为犹太人自然是小罪犯”[4]167。他非常羡慕犹太社区以外的生活,甚至多次策划出逃,尽管未能成功却足以说明小小年纪已对摆脱自己身份的渴望。他宁愿到孤儿园或流落街头,也认为比呆在犹太人家里自在。在1940年以前菲利普全家幸福快乐,即使不算富裕,也有犹太社区朋友常常济济一堂,精神上得到极大安慰。犹太移民们得知林德伯格当选后涌向街头大声诅咒,预感又将被抛入灾难深重的困境,终日不得不再次为生存而战。这是他们的先辈自以为靠移民美国而幸运逃脱的噩梦。罗斯在小说中指出犹太移民与其他移民的差异在于没有祖国情结:
我们毫无选择地与美国紧密联系在一起,而爱尔兰对爱尔兰移民、波兰对波兰移民、意大利对意大利移民都依然重要,而我们却不再保持联系,不管是情感方面还其他方面,都与这些旧大陆国家没有什么关系,我们从未被人欢迎进入这些国家,也不打算再回到它们中间。[4]17
这些犹太人只能将美国当作免遭纳粹屠杀的唯一庇护所。林德伯格任总统后,赫尔曼认为他们将丧失在该国的生存机会。他安排一家人到华盛顿作临别之行,打算在移民加拿大之前亲眼看看这个国家的真相,是否还有残存称之为民主、自由和平等的地方。他们在首都的感受与他人不同。赫尔曼大声抗议被人逐出预定旅店时遭到警察斥责,被人称作信口开河的犹太佬。他们一家人在林肯纪念碑前的情景更令人心酸:“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壮观的全景画,一个爱国主义的天堂,美国的伊甸园展现在眼前,我们却蜷缩在一起,一个被驱逐的家庭。”[4]66他们再也没有使许多美国人激动不已的爱国热情。从华盛顿回来后,赫尔曼在给朋友的电话中谈到自己的遭遇:“你们应该去看看像什么样子了,他们生活在美梦中,我们却身陷噩梦。”[4]76罗斯把犹太人遭受的歧视比喻为人们常在西部电影里看到的被人浑身涂满柏油、粘上羽毛的私刑,其羞辱“如同一件污秽的外衣紧裹身上,永远无法脱掉”[4]79。国内局势的动荡使犹太人家庭的处境如同大海上倍感风雨飘零的孤舟,父亲带领下的家人在昔日曾引为自豪的华盛顿不过是一群惊弓之鸟。
面临国内局势骤变如何在非犹太环境和充满敌意的美国文化中生存已成为令犹太人倍感焦虑的问题。与罗斯以前的作品不同,《反美阴谋》中的人物不是害怕被同化,而是天真地认为自己早已美国化,算得上理所当然的美国人:
我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国家,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三代人了。我每天早上都在对着国旗宣誓效忠,集体活动时我和同学门一样在歌颂它的丰功伟绩,我急切盼望庆祝国家节日,从不怀疑七月四日的礼炮 感恩节的火鸡 或者独立宣言日棒球联赛对我至关重要,我们的国家就是美国。[4]4-5
这些人希望将美国变为自己的祖国,他们十分恐惧被再次疏离甚至抛弃。赫尔曼从战争新闻影片中看到马达加斯加的英国海军作战,新几内亚日本人的丛林攻势和总统在白宫会见德国外长的宴会。相比之下他满怀感激地享受着远离战场的和平生活。不难发现即使重洋相隔、远离世界大战,他们这些犹太人更加关心战事的进展并忍受着极大的精神煎熬。
罗斯在书中着重表现了一种持续的恐惧,这正是犹太人上千年的情结。他基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有关大屠杀的记忆进行描述,主要是“为了检验身为犹太作家的敏锐性”[6]139。早在《我像个男人的生活》里罗斯就谈到人们对纳粹可能空降美国而带来的恐慌,其中的小故事《安妮·弗兰克一代人的日记》有逼真描写:
搬家后的那天,我午饭后从学校回家,没有去新家,却无意识地回到多年来一直平安生活的旧房……我惊讶地发现公寓门大开,男人们在里面高声讲话……“纳粹!”我意识道。这些纳粹空投到杨克市,钻进我们这条街,抢走所有东西,绑架了妈妈。[7]
这类虚构情节尽管极具夸张,却常常出现在心有余悸的犹太人的噩梦里,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针对美国参与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国内种种思潮和犹太人的感受,罗斯进行了细致的剖析。他承认该小说创作的灵感来自于阅读史勒辛格(Arthur Schlesinger,Jr.)的自传,人们确实曾推荐林德伯格与罗斯福竞争1940年的总统位置。罗斯联想到这位孤立主义者若真当选总统可能出现的境况,其家族记忆让他不由得后怕。当时美国的排犹活动尽管不及希特勒统治下的德国那样疯狂,表面风平浪静却仍然逐步升级。犹太人深感精神上、文化上和政治上的排斥和打压步步紧逼,慢慢形成合围,却又令人无从着手反抗。罗斯在《反美阴谋》中特地以儿童的视角去加以观察,从懵懂无知到真相大白,以亲身感受和身边人们的变化表现恐怖氛围和揭示黑暗内幕。该小说故事情节以一个家庭遭遇和林德伯格等人在战时的拙劣表演为基础进行艺术加工,尽管读者无时无刻不感到其虚构性,但又为所指涉的历史可能性和部分真实性打动,这正是其艺术魅力所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犹太移民在美国同样处于边缘状态,欧洲的排犹惨剧让他们惶恐不安,罗斯在《反美阴谋》里条分缕析地说明即使在这理想国度同样因人而异,局势的骤变其实只在转瞬之间,犹太人担心一旦战败自己被首先抛弃和遭到屠杀。该书震撼力在于“揭示逐步加剧、令人可信和凶险叵测的针对美国犹太人进行系统迫害的步步紧逼”[6]169。美国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国度?这是罗斯在情节设计时主要考虑的问题。菲利普的哥哥桑迪被“美国化”组织派到肯塔基而获得成功,但另一家犹太人到肯塔基却失去生命,这表明美国既可以是天堂也可以是地狱;具有良好修养、能以礼待人的民众,也能在转眼间成为暴徒。罗斯系统展示人性中邪恶的一面和美国梦掩盖下的噩梦。罗斯更多地描写犹太人内部的问题 认为在很大程度上各种文化背景的犹太人之间的冲突使得他们在美国的生存更为艰难。他特别关注犹太人的父子之间,兄弟之间和朋友之间(而不是犹太人与非犹太人之间)的谴责、背叛和互相诋毁。犹太人内部的争斗和自我贬损加剧了情况的恶化。赫尔曼的姨妹伊芙琳称他为“害怕自己影子的犹太人”,认为其教育方式只会使子女们一生都像他那样心胸狭窄,诚惶诚恐。[4]86那些处于特权阶层的犹太人,如把持着负责使犹太人美国化的办事处的拉比本格斯朵夫,积极实施各种将犹太人分散消化的项目。犹太人中的精英们将这个民族的不幸归咎于赫尔曼这类人,认为是早已消失的仇外恐惧(xenophobia)使其继续龟缩在纽瓦克这些城市,不肯主动融入美国社会。该书中的美国化运动就是要对犹太人依赖的家庭堡垒进行瓦解分化,釜底抽薪,让他们从此走向茫茫的未知外界。小菲利普目睹哥哥桑迪的异化和邻居家的分裂,对自家的未来深感忧虑,但又无能为力。罗斯指出了美国文化使犹太人所处的困境:“人们尽量去忠实于他们想要摆脱的东西,忠实和摆脱在同时进行。”[4]298他们为什么会遭遇这些挫折和陷入这样的困境,罗斯发出的是一种对民族性的追问。
三
罗斯系统描述了由国家机器操纵的对个体的控制。“美国化办公室”(Office of American Absorption)成立后,用“42号农场主计划”(homesteader)将城市里的犹太社区家庭分散到全国各地,使他们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在疏散的犹太人家周围安插意大利移民家庭,改变原犹太人社区的构成和垄断传统,以“好邻居计划”增强总体上的美国性(Americanness)。赫尔曼宁愿辞掉工作也不愿离开纽瓦克。他的朋友们都温顺从命,服从统一安排自然难逃厄运,甚至有人在后来的骚乱中被杀害。犹太人害怕与自己社区隔离开来。曾在大萧条时期,纽瓦克都市保险公司就任命赫尔曼·罗斯为一小镇办事处的经理助理,但那里是美国20世纪30年代亲纳粹的德美协会(The Germen-American Bund)成员较多的社区。这次提升可以使赫尔曼实现梦想:有一栋自己的房子而成为有产者,但妻子贝丝是从小在爱尔兰天主教社区长大的犹太移民。这个杂货店老板的女儿具有对身处陌生、甚至敌对环境的恐惧,她担心下一代会重新经历“社区陌生人”(neighborhood outsider)的生活。[4]9贝丝坚决反对这样的迁升。她是罗斯笔下坚强的犹太女性形象:一直处于家庭与外界社会矛盾冲突的夹缝中,总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以独特的智慧拯救面临崩溃的家庭。在这次抵制犹太家庭遣散的行动中,她表现出同样的勇气。罗斯在书中忧心忡忡地描述了主流文化对犹太人年轻一代的影响。大儿子桑迪自愿参加系统的美国化训练,在“优秀公民”(Just Folks)一类项目中被洗脑。他承认犹太人与正宗白人(WASP)之间的差距,渴望改变自己的身份,瞧不起犹太人和其保守传统,最后由天真的小画家变成美国纳粹的模范少年、机会主义者和家庭的叛逆者。桑迪回家后大谈农场主马维内先生的富有和所受的高等教育,认为他们这些享有特权的白人才是真正的美国主人,相比之下自己的父亲不过是毫无教养的犹太佬。最后是联邦调查局特工进行骚扰,侄儿阿尔文被迫到别处谋生,赫尔曼几乎丢掉维持最低生活的夜班重体力活的工作。菲利普的堂兄阿尔文志愿到加拿大入伍到欧洲前线与德军作战。他在战场非常害怕,在战事结束后才敢向德军尸体开枪和吐唾沫,结果遭致炮火的袭击,并且不知来自敌我哪一方。他莫名其妙地失去一条腿而懊悔万分,为自己的年轻、冒失和易受鼓动而责怪菲利普的父亲,认为自己为犹太人的利益做出了无谓的牺牲。在关注国内局势的同时罗斯还以黑色幽默的方式表现了战争的荒谬,对参战人员的动机同样加以质疑。阿尔文在战场上亵渎死人的做法令赫尔曼这种思想传统的犹太人无法容忍,被认为是懦夫的表现,其他人甚至将他看作卖国者。最后两人的矛盾冲突加剧,以至于拳脚相向。该小说反映了在外界的巨大压力下,家庭成员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更加激化,作为精神堡垒的犹太人家庭几近崩溃边缘。从该书中桑迪为白人女孩画像和他父亲的过激反应的情节便可看出犹太人在当时如同惊弓之鸟。罗斯将其与1915年对犹太人里奥·弗兰克的私刑相比较,以说明排犹主义活动现在更甚。幸运的是在赫尔曼这些犹太人彻底认输而准备出逃加拿大的前夕,罗斯福重新执政使他们躲过一劫。《反美阴谋》的自传性十分明显,宣泄了长期以来身处边缘化、饱受压抑的美国犹太人内心的愤懑。书中菲利普在少年时代跟踪基督徒的行为极具象征意义,反映了犹太人同样希望模仿正宗白人并迫害他们。菲利普一家如同许多美国人一样,在经受重大考验后总算有惊无险,但这种悲剧可以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发生在任何人身上。重要的是每个人是否能在平时就有所准备,始终具有自己的判断力和遵循人类应有的价值观。罗斯在自传性作品中反复表现的主题是,赋予美国犹太人生活的合法性,对人们在质疑犹太人历史时的有关其平庸和边缘性的责难加以反驳,凸显犹太人的集体身份意识。罗斯以一个普通犹太家庭在动荡的国内外政治局势影响下的遭遇,揭示了在貌似天堂里的生活艰辛和个体生命的脆弱。
海登·怀特在《作为文学虚构的历史文本》一文中指出:“人们过去区别虚构与历史的做法是把虚构看成是想像力的表述,把历史当作事实的表述。但是这种看法必须得到改变,我们只能把事实与想像相对立或者观察二者的相似性才能了解事实。”[8]使小说更具震撼力和真实感的是,罗斯为该小说设计了附言,这也是他重构历史的尝试,旨在划出官方历史与其深思结果之间的界限。罗斯指出,1940年10月“美国至上委员会”在耶鲁大学法学院成立,主要反对罗斯福的主战政策,推进美国孤立主义。当年的林德伯格虽然拒绝了人们推举他为总统候选人提名的要求,但在10月的大会上公开号召美国人承认“欧洲的新生强国”。他的妻子安尼·马洛·林德伯格的第三本书《未来的浪潮》的主题便是反对干涉,被奉为“美国纳粹的《圣经》”,但此书列为非小说类畅销书,可见在当时的美国纳粹分子非常活跃
以西方民主和法制的楷模自居的美国社会同样可能突然陷入全面内乱和恐怖的景象贯穿整部小说构思。大多数民众都默默忍受或随波逐流,只有一个几乎是孤军奋战的唐吉珂德式的人物瓦尔特·温切尔执着地向美国纳粹宣战。他在肯塔基的路易斯维尔被暗杀,子弹从法院大楼的窗子射出,这无疑暗示其排犹活动得到官方的默许。底特律发生的反犹骚乱是由媒体、教会(电台神父科夫林)、民间团体(基督徒仇犹阵线)和街头暴徒在政府的操纵下刻意制造的惨案。罗斯认为在纽瓦克这类种族混居的城市极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件,因为此处“有足够多的偏执狂,他们不需要亲纳粹阴谋集团太多鼓励就能形成冷酷无情的、具有极大摧毁力的乌合之众来策划和发起底特律那样的骚乱”[4]268。罗斯对美国的反犹运动的想像是有限的,在小说中他将暴乱地区局限在南部和中西部,造成的犹太人的死亡也只有122人,“与欧洲被纳粹杀害的六百万人相比,可以忽略不计”[9]199。然而,罗斯通过文学虚构的手法展现的情景足以给人警示,这表明更大灾难随时都有发生的可能。
《反美阴谋》的出版引起的争议比自《波特诺伊诉怨》以来罗斯的其他作品都激烈。尽管罗斯本人一再否认该书是对乔治·布什的“反恐战争”的象征性批评,读者依然将其看作政治寓言购买和阅读。[9]186其实早在他的另一作品《我嫁给共产党人》中罗斯就对恐怖分子的行径做出预言。该书中人物穆雷·林格尔德(Murray Ringold)将麦肯锡的反共恐怖描绘成“充满恐怖的政治大屠杀”,而艾拉·林戈尔德(Ira Ringold)在谴责对新兵伙伴的政治歧视时说道:“你们这些家伙如果处在同样位置,完全会模仿德国人。也许我们这个社会的民主会使你们多费几天,但终究会成为地地道道的法西斯。”[10]在反恐形势日益严峻的当下,《反美阴谋》重提排犹活动的历史引起不少人的不满,但可以看出罗斯借历史上美国犹太人的经历旨在说明解决多元文化冲突中矛盾的重要性。他认为这个世界仍有希望,在该书中特别叙述了意大利人与犹太人之间的友谊,邻居能在关键时刻主动拿起枪来保护他们。
后殖民理论家萨义德指出:“实际上冷战还在继续,不过这次是在许多战线上同时进行,涉及到许多更加严肃和基本的价值观和思想体系(如伊斯兰教和儒家学说),它们都在为提升自己的地位,甚至完成对西方的控制而努力。”[11]然而罗斯看到的却是另一面,他的《反美阴谋》强调的是国家机器对多元文化的压制而导致抗争,激化各种矛盾。“9·11”事件的发生迫使罗斯一类作家不得不更加直面现实,他的风格的变化特别明显。帕里斯指出:“罗斯将美国文化描绘成一种反犹阴谋,这与他一贯的主张相左,因为他常常自称首先是个美国人,其次才是犹太人。”[6]167该书在处理犹太传统与美国文化的关系上与罗斯许多作品不同,在很大程度上表现出一种回归,也许是进入暮年的作者以此对父辈传达出的致敬或作为犹太人之子的妥协。罗斯以重建历史的手法推出的这一杰作,使人在对恐怖分子的行径深恶痛绝的同时也质疑美国本身的问题和其内政外交策略的合法性。在当前的宗教和意识形态等矛盾冲突日益剧烈的世界局势影响下,罗斯创作该书引起民众更多的关注。但应该看到,他所描述的精神上的折磨和肉体上的伤害其实对所有民族和各种信仰的人们都一样,他将这种悲剧看成人类共同的遭遇加以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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