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凯
(南京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 京 210097)
加拿大当代小说家迈克尔·翁达杰在其近作《安妮尔的幽灵》中多次运用其曾经在《狮皮之里》、《英国病人》等作品中反复使用的绘画手法暗色调主义,籍此来表达作家某些特殊的情感。本文通过分析暗色调主义在《安妮尔的幽灵》中的表现力图挖掘作家的内心世界。
古往今来世界各地的人们对于颜色都有独特的认识,他们通过色彩来寄托思绪,表达情感,而在不同的文化氛围中同一种色彩可能有着不同甚至相反的含义。颜色在不同文化传统中的象征意义大致可见下表:
含义颜色 美国与西欧 中国 日本 中东红色 危险,愤怒,停止,圣爱(古) 欢乐,喜庆 愤怒,危险 危险,魔鬼黄色 光明(古),小心,胆怯王位,荣誉 优雅,高贵,快乐 幸福,繁荣白色 圣洁,优点 哀悼,谦卑 死亡,哀悼 纯净,哀悼黑色 死亡,魔鬼 魔鬼 魔鬼 谜,力量 邪恶魔鬼蓝色 阳刚,平静,权威,贞洁(古)
上表反映出颜色的丰富含义,尽管东西方在许多颜色所代表的含义上有较大差异,他们在一种颜色之上却有着出奇的一致,那就是黑色,它代表着魔鬼、死亡或是某些不可知的东西。因此,艺术家们在创作中总是试图用暗淡的色彩来营造一种不稳定的气氛或是压抑的环境,这种手法在绘画中的体现便是暗色调主义。
暗色调主义(Tenebrism)指17世纪初期在意大利画家卡拉凡吉奥影响下形成的一种画风,其作品基调低沉,色调阴暗,常运用明暗对比,强光黑影突出主要物体。通常暗色调主义画家笔下的主要物体处于单一光源的映衬之下,就如同物体只受到一束光线的照射,主要物体以外则处于黑暗之中,此种画作通常被称为以黑暗的手法描绘出的夜景。应该讲暗色调主义通过使画面上的光源唯一化将绘画中常用的明暗对照法(chiaroscuro)发挥到了极致,并且暗色调主义画家也突破了文艺复兴以来在宗教崇拜主题的画作中滥觞的明暗对照法,在绘画的对象以及主题上摆脱了长期以来的圣经题材,转而将注意力集中于普通百姓这些原本为主流画家所不屑的方面,因而当时被人冠以堕落乃至离经叛道。作为这一领域的佼佼者,卡拉凡吉奥倡导并带领了一批反对崇拜圣像者以亲身实践来对抗迂腐陈旧的画风,随后也出现了诸如伦勃朗等一批精通于暗色调主义的画家。从今天来看暗色调主义是对文艺复兴时代残余的封建思想的一种反抗,体现了早期的人文主义精神。暗色调主义在表现作品主题方面的另辟蹊径让不少艺术家推崇备至,如今这一手法已经被广泛应用于诸如摄影、摄像等现代媒体中。
将绘画、雕塑、建筑乃至音乐手法运用到文学创作中的作家历来并不鲜见,其间若论将暗色调主义糅合进文学形式上的个中高手则非加拿大当代作家迈克尔·翁达杰莫属,在此方面当今恐怕无人能出其右。翁达杰出生于锡兰(现为斯里兰卡),青少年是便去往英国以及加拿大求学,现执教于加拿大一所大学。在教书之余他表现出对电影艺术的浓厚兴趣,也曾亲身尝试过电影制作,根据其作品《英国病人》改编的同名电影曾荣获过多项奥斯卡奖。对于他所创造的文学作品而言,各种电影手法的运用更是屡见不鲜,作为诗人“他的诗歌也富有电影戏剧的艺术效果;他们给人以强烈的视觉感受”(黄仲文,1991:274)。难怪一些评论家将其称为超现实主义的代表。随着岁月的流逝,翁达杰的作品越来越带有明显的悲观色彩,在诸多承载其悲情的手法中,为何翁达杰独对暗色调主义情有独钟,且在多部作品中均不惜笔墨地加以运用,这在一定程度上与其独特的经历和现实的处境有着紧密的关系。
由于父母情感的破裂以及祖国战火的蔓延使得翁达杰在年幼时便经历到了颠沛流离的痛苦,移居海外则让他心中多了一份对故乡无法抑制的怀念。因此在长期以来形成的殖民主义阴影下徘徊,就成了这些后殖民主义作家一种独特的心态。翁达杰的作品中塑造的人物,尤其是处于主流文化边缘的殖民地人物,几乎无不带有作家自身情感的烙印。这种与殖民主义阴影伴随而来的烙印是挥之不去的,暗色调主义则正好充当了表述压抑、苦闷情感的良好载体,它并不刻意去直观地展现画面的华丽,而是借助于微弱的光源来衬托人物心中的阴影。
翁达杰的作品《安妮尔的幽灵》可以作为理解作家独特情感的绝佳对象,小说中多年以后重归故里的安妮尔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翁达杰本人经历的真实写照,在此作品中暗色调主义的痕迹无处不在。与绘画中所强调暗色调沉重主题一样,小说中的黑暗也象征着罪恶、杀戮。作品创作的背景在当代的斯里兰卡,由于复杂的政治原因,这个南亚小国处于动荡不安之中,暗杀、爆炸频仍,其现状就算是“最黑暗的希腊悲剧也相形见绌……死者不知身属何方,亦不知凶手为谁”(Ondaatje,2000:11)。作品开篇便展示出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真相为黑暗所掩盖的一幅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场景。在黑暗的弥漫之下,无辜之人遭受莫名的屠杀,凶手却逍遥法外,正义得不到伸张。为了让读者感受到黑暗的消极影响,翁达杰借鉴了电影中的交叉蒙太奇手法,不时在各章节之间插入叙述一些隐秘的镜头,这些描述看似与主要人物毫无关联,但实际上却是通过电影手法烘托周围的气氛,若非这种刻意的描写恐怕罪恶的真相将永远被掩盖。小说中有一场有关恐怖分子暗杀政府官员的行动让人不寒而栗。“当火车驶进隧道时他端坐着,昏黄的光线预示着黑暗即将来临。他清楚接下来黑暗会持续三分钟,他很快到了早已牢记的那位政府官员的位置。黑暗中他一边用力拽官员的头发一边用链条勒紧他的脖子。黑暗中他暗自数了几秒钟,当那人瘫倒在地时他还不放心,手上丝毫没有放松。”(Ondaatje,2000:31)罪恶的发生过程中翁达杰四次提及黑暗以及借助微弱的光线所展示出的一幅暴力的场景,杀戮发生时最黑暗的一幕则完全淹没于黑暗之中。除了如此直接地展示恐怖的画面,翁达杰也委婉地借安妮尔在国外的求学经历来暗示斯里兰卡国内的黑暗。安妮尔在伦敦学习解剖学之时,教授曾谈及人体大脑一个独特的杏仁体组织(amygdala),“这是大脑中黑暗的部分……是存储恐惧的地方。”(Ondaatje,2000:134)安妮尔的第一反应是:“这名字听起来像斯里兰卡语。”(Ondaatje,2000:135)这不禁让人产生联想,巧合中也许暗含某种必然。
在与政府所委派的人类学家萨拉斯一起工作的过程中,安妮尔逐渐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然而随着小说情节的发展,大屠杀扑朔迷离的情形让二人陷入了迷茫之中,仿佛所有的证据一夜之间消失殆尽而他们面临的似乎是黑暗的深渊。此时作为描述人物心理的载体的暗色调主义手法再一次显示出其独特的优势。在调查大屠杀幸存者遗骸的过程中,二人发现了一具留有幕后真凶线索的骸骨,于是便夜以继日地在一艘废弃的船上设立的临时实验室里对其加以研究,试图通过分析骸骨中残留的化学成分来找到真相。其间,翁达杰大量地运用了明暗对照的手法,“萨拉斯舒展了一下身体,从灯光下走入了黑暗。他伸出双手摸索着那具骸骨身边的烧杯,此时大约凌晨两点……屋里充满了塑料味,他拿着烧杯用力把舱门打开来到了甲板,远方的科伦坡已陷入宵禁带来的黑暗中。”(Ondaatje,2000:75)在对暗色调主义的运用中翁达杰始终想通过色彩黯淡的画面向读者传达一种压抑、疏远乃至与世隔绝的情形。这种潜在而又无孔不入的黑暗势力对生活在其中的人的影响是根本性的。富有正义感的艺术家阿南达便经历过矿工黑暗的地下世界,“(凌晨)五点一刻那些黑暗中醒来的人们已经跋涉一英里有余,他们把灯笼吹灭了,在黑暗中行走……他们仿佛漂浮在黯淡朦胧的晨曦中,这些挖宝石的劳工,很快将进入地下……”(Ondaatje,2000:91)在这种暗无天日的环境中工作的人更像是受人驱使的动物一般,与他们相伴的只是无尽的黑暗,而在黑暗中发生的一切外界无人知晓。在关于矿工工作环境的描写中,翁达杰运用暗色调手法展示了地底下触目惊心的情形。“在地底工作的人只能半蹲着,汗水和坑道中的水使他们浑身湿透。要是有人被铁锹伤着了手臂或是脚踝,流出的血在坑道灯光之下如同黑色一般。”(Ondaatje,2000:92)在作品中翁达杰也曾多次提及血在灯光下暗淡的色彩,安妮尔在治疗阿南达的伤口时,“血在光线下看起来是黑色的……自己每一寸皮肤,每一缕头发上仿佛都留有干枯的血迹”(Ondaatje,2000:199-200)。如果说伤口是痛苦的记忆,那么黑色的血便是痛苦的延续,永无止境而充满必然。同时,昏暗、狭窄的环境给人的感觉是窒息,仿佛无论如何都难以摆脱这一切。然而可悲的是身处其中的人明知现实的恶劣残酷却只能沉默,这种长期的压抑扭曲了人性,导致他们无法适应、融入现实。他们可以以半蹲的姿势劳作,能熟练地在弥漫着湿气的地下匍匐前行,而一旦来到地面却茫然不知所措以至于仍然半蹲着出门,无法站立或是仰头向上看。对于长期生活在黑暗环境中的人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因为它掩盖了一切人性的温情,无尽的黑暗带给他们的永远只是伤痛,就连安妮尔自身面临黑暗时也感到无助。当她得知阿南达的妻子在政府组织的清除叛军同情者的行动中,连同46个学生一起失踪后不禁大惊失色,同时也感到漫无边际的黑暗席卷而来,“她起身走进了黑暗的房中……坐在餐厅的藤椅上并且开始哭泣,她的双眼逐渐适应了黑暗,甚至能在黑暗中看见一幅长方形的画,阿南达站在旁边,眼神穿透了她心中的黑暗”(Ondaatje,2000:185)。对于痛失亲人的阿南达而言,从此便陷入了无尽的伤痛之中,哀莫大于心死,尽管不曾向他人言及,但他的一些行为举止却显露出他内心的秘密,“她(安妮尔)注意到阿南达从不进入有灯光的区域,如果光线太昏暗他会在工作的时候用手电筒来照明。好像电曾经背叛过他而他再也不相信它了”(Ondaatje,2000:187)。竭力避免光线就是逃避黑暗现实走向自我封闭的表现,尔后阿南达绝望而自杀也是他结束痛苦的最后选择。暗色调主义的手法在小说的尾声部分频频出现而且色调更为暗淡甚至弥漫着血腥的气氛。当安妮尔被官方以调查为借口进行审查后,萨拉斯和助手带着研究的骸骨离开了实验室走向停车场,“一排红色的箭头灯照着走廊,在半明半暗的灯下他们推着装有骸骨的小车,每当走过箭头灯时手臂就变成了深红色”(Ondaatje,2000:277)。小说开始时黑暗中暗杀一幕与这幅场景如出一辙,只不过后者多了一份悲凉。
翁达杰独特的暗色调主义另一方面还在于着重展示一个“静”字,在其作品中既没有喧闹与骚动也没有声嘶力竭的呐喊,但这决非一幅万籁俱寂祥和安宁的场景,反而传达的是难以言表的压抑与愤懑。安妮尔初次来到曾经熟悉的医院时,她注意到院长办公室的门上有一首小诗(如果是的话):“让交谈停息/让笑声远离/死神在这里/以救助生者为乐。”(Ondaatje,2000:67)在这孤立无援的境地中,她感到了扑面而来的黑暗,“她坐在桌旁,孤独中她的手臂如同桌面一般黝黑,手上别无其它饰物只有手镯在她轻轻坐下时发出了一丝声响,除此之外前面是一片寂静无声”(Ondaatje,2000:67)。死一般的寂静切断了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也扼杀了一切温情。在这个原本再熟悉不过的国度里,安妮尔反而感到交流的困难。每当她与萨拉斯交谈时后者不断重复一个问题:“‘你的录音机关了吗?’‘是的,关了。’只有这样他才开始交谈。”(Ondaatje,2000:135)她所面对的就犹如是一堵严严实实的墙,根本无法穿透,更不用说同墙内的人去沟通交流。萨拉斯之弟贾米尼是一位救死扶伤的医生,但多数情况下“他连病人名字都不知晓就进行手术。他几乎不说话,除了治疗伤口,否则他不会靠近他人,无论是大厅里等候的人还是来参观的政客,他都视而不见”(Ondaatje,2000:211)。长期处于人人自危、惟恐祸从口出的高压氛围中且缺乏交流必然导致莫可名状的痛苦。这种后殖民主义作家笔下独有的“失语症”所传达的只是一种隔绝,是富有良知的移民作家在理想与现实残酷的碰撞中的无可奈何之举,因为“移民殖民者基本上把自己看成是文化上的迁徙者,他们过重地承担了本属于另一个古老世界的价值观和人生态度”(艾勒克·博埃默,1998:246)。实际上,无法用言语表白只是在生与死、清醒与混沌、现实与虚构中间痛苦挣扎的人的真实写照,无论是安妮尔抑或萨拉斯甚至翁达杰本人都有相同的感受。
翁达杰着力渲染的暗色调主义所表现的是令人窒息的情景,但如果我们籍此认为作者的目的就是展现消极、无助的心态却难免误读了作品,曲解了作者的良苦用心。因为暗色调主义作品中光线与黑暗并存,微弱的光线揭示了人物心中的阴影,如果这种阴影是暗色调主义作品中的阴暗处的话,那么作家心中仅存的那份近乎渺茫的希望便是画作中的惟一光源所在。《狮皮之里》、《英国病人》如此,《安妮尔的幽灵》更是如此。作为联合国人权组织特使的安妮尔面对祖国黑暗的情形虽说忧心忡忡,但在担忧之余心中仍然怀有希望,尽管这种希望显得很渺茫。翁达杰在创作中多次将光线视作是一丝希望的象征,哪怕这些微弱的光线有时只是人物的幻想。在同萨拉斯工作期间安妮尔对他心存戒心,担心他只是政府派来监视自己的密使,但她仍然抱有强烈的渴望,希望萨拉斯能和自己一同将黑暗公诸于众。小说有一处关于二人在野外游泳的情节描写,暗色调主义所倚重的明暗对照法在此处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安妮尔意识到森林里是多么的黑暗,但很快她又觉得他们(和萨拉斯)能够一起游往那阳光明媚的池塘。”(Ondaatje,2000:)应该说翁达杰展现的只是一幅用暗色调主义手法在读者心灵中绘制的画面,画中的光源所在也是安妮尔心中的希冀,是让她能在险恶的处境中继续前行的精神支柱。于是她坚信光线能指引她找到最终的答案,这些承载希望的光明也正是小说描述的重点,贯穿于小说的始终,尤其在小说后半部分。萨拉斯因为帮助安妮尔保存大屠杀的证据而惨遭杀害,他的弟弟贾米尼悲痛欲绝,难以自制,“他倚靠在尸体上,开始清理尸体上的伤口,午后的光线将两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Ondaatje,2000:288)。这是一幅色彩黯淡的画面,观者无不为之动容,似乎希望犹如午后的光线般苍白无力,任何个人都难以凭一己之力驱散世间的黑幕。然而肉体诚然可以被毁灭,但精神却可臻于永恒。永恒的力量来自翁达杰多次提及的佛。在贾米尼工作的医院里“每个病房里都有一盏佛灯,手术室也有一盏”(Ondaatje,2000:243)。将希望寄托于佛的恩惠是翁达杰对祖国爱恨交加的情感的表露,佛的光芒慷慨无私,普惠众生。“它们俯瞰寂静的大地……为短暂的人生带来永恒……漫漫黑夜渐渐远去,太阳将首先照射孤寂的佛像上……还有炙热大地上一群赤脚朝圣像前行的人们。”(Ondaatje,2000:299)小说的结尾意味深长,在留给人们无限遐想的同时却也将希望保留,期盼光明的最终到来。
综上所述,翁达杰在创作中大量运用暗色调主义贯常使用的明暗对照法,将象征罪恶的黑暗展现在读者面前,以此来营造压抑、隔绝的气氛。同时最大限度地缩减人物的言语,融深情于无声处。阴沉的基调渲染了现实的残酷,但如影随形的光明则带来一丝安慰和希望,这也正是小说的落脚点,是翁达杰匠心独具之处,相信翁达杰在以后的文学创作中依然会将暗色调主义的手法作为表达情感寄托哀思的不二之选。
[1]艾勒克·博埃默.殖民与后殖民主义[M].盛宁,韩敏中,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2]Ondaatje,Michael.Anil’s Ghost[M].New York:Random House Inc.,2000.
[3]黄仲文.加拿大英语文学简史[Z].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