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狄 青
●文 狄 青
在当下,一种食品,我们说它很好,往往不是因为它好吃且富于营养,而是因为它不含添加剂;一个人,我们说他不错,常常不是因为他给我们乃至整个社会做了多大贡献,而是因为他在与朋友交往的时候够义气、讲诚信……同样,一门学科,我们说它比较“热门”,不是因为这一学科能够济世惠民,甚至也不是开疑释惑,而仅仅是因为它比较“好混”!我就发现,虽是文学早已失去了轰动效应,可文学这杆大旗做不成虎皮也还是能裁出几件“奇装异服”来的,长袍改马褂,马褂改坎肩,“云遮日”改叫“假阴天”,改一次往往就能多“改”出一门学科来。理论虽是苍白的,但对于一门学科的建设却又是不可或缺的。这两年,某一门因挂靠文学而开张营业的学科看上去便颇有“做大”的趋势,越来越多的人靠着几条似是而非的理论在原地转圈子,转晕一个算一个。反正,无论是带头转的,还是在后边跟着转的,都知道是咋回事儿,光原地踏步指定不行,转圈子无疑也能造成一种忙碌的假象,说白了,这既能说明我们并没有原地踏步,同时也挺能唬圈子外的人的!
有一段时间,我比较崇拜那些张嘴闭嘴总之满嘴都是新名词的人,觉得对方读的书没有五车大概也总有三车,因而才会有如此“高妙”的表达方式。后来,才渐渐明白,某些人说的话你听不懂,未必是真听不懂,更可能的原因是对方没有按正常的方式与你对话。比如,他把堵车说成“塞车”,把恋爱说成“拍拖”;把最高说成“赛高”,把胜利说成“完爆”……意思嘛,其实无大出入,但他却下定决心要用你不习惯的语言体系来砸晕你,以表示他拥有一套你很“陌生”同时又需要对其高山仰止的艰深理论体系,不好意思,这其实就是我对中国当下“比较文学”这门学科最直观的印象。
之所以这次我要拿“比较文学”说事儿,是偶然,亦属必然。说偶然是因为不久前碰到一对准备“考研”的俊男靓女,要考的自然是“比较文学”,令我感兴趣的是,这对俊男靓女本科阶段所学专业与“比较文学”属于八竿子打不着的种类,他们找到我是想问一些涉及外国作家作品的书名,好准备预习考试。之所以会从八竿子打不着的专业考到“比较文学”来,得到的回答竟是“只要英语过关,其他就那么回事儿”!这令我在颇感诧异的同时,联想到我曾认识的一位在某校参与“比较文学“授课的老师,其阅读范围之窄,其文学素养之差,都曾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于是便一下子触动了我对这一陌生学科的浓厚兴趣。有报道称,连续两年,“考研大军”中报考“比较文学”的人数都在增加,其实这也和招考学校以及录取人数的增加成正比。再一打听,不得了,如今不光是一线城市,就连一些远处内陆的二线城市的城市学院中文系都开设了“比较文学”专业,忽然就感到有些闹不懂了,难道,是我们“比较文学”的专业学生缺口很大吗?难道,我们当下的文学理论研究在不知不觉间便迎来了属于自己的“黄金时代”?难道,我们社会在未来需要大量的“比较文学”人才去充实到各行各业的不同岗位上……一方面是文学变得越来越小众,一方面是设立“比较文学”专业的院校越来越多、报考比较文学的人数逐年增加,难道,这也应了那句“不是我不明白,是世界变化快”的歌词?
再说必然。这缘于我的阅读史。我是从阅读外国文学作品开始接触文学这行当的,小说诗歌人物传记文艺理论,搞到什么读什么,属于囫囵吞枣、不求甚解的读法,但也并非全无用处,用处之一便是喜欢拿自己一知半解的那点儿“基础知识”和别人抬杠。我最初的不解是:既然我们当下的“比较文学”是从中文系原“文学理论”、“外国文学”等专业中分离出来的,那么它与各原属学科有什么能让人一目了然的根本不同!带着诸多不解,我于是找出不少与“比较文学”相关的书刊来“恶补”,却感觉自己是越看越不明白,疑虑反倒是越大。不过,也有意外发现,那就是了解到原来靠此一学科行走江湖的能人还真不少啊!排座次只给108个座位显然不够,我平时没有注意到人家只能怪自己孤陋寡闻。再看某些游走于国内各大知名院校设坛开学的“比较文学”诸位“大神”之言论,可谓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继而纵横捭阖,雄焰万丈,可他们说破大天,所有听上去不可动摇的立论,都与“比较文学”没有必然的联系,换句话说,都是人家的东西,都是人文社科领域内各个学科多少年来所研究总结出来的东西,你拿来不要紧,又不能做到“集大成”,又没有加以彻底的改造和升华,拿来的是“虚”的,搞出来的东西比原先还“虚”,又怎能挡得住他人质疑呢?
而与此同时,“比较文学”界却不断在强调所谓“比较文学”的独特性,“比较文学”的主体地位,我觉得,就像明明是几只海虹,你再敲锣打鼓,它也变不成大闸蟹!随便检视一番“比较文学”旗下的诸多成员——比较诗学、形象学、译介学等等,它们都有各自原属的学科。因为“比较文学”原本就像个蛮不讲理的劫匪,从传统的人文学科里把文学理论、文学史、文学批评、外国文学、翻译学理论中按需所取跑马圈地般地抽出一些东西,然后一厢情愿地宣告已然形成了自己的学科建构。
按照“比较文学”教科书上给“比较文学”所下的定义,“中国学派”的“比较文学”“是以世界性眼光和胸怀来从事不同国家、不同文明和不同学科之间的跨越式文学比较研究。它主要研究各种跨越中文学的同源性、类同性、变异性、异质性和互补性,以实证性影响研究、文学变异研究、平行研究和总体文学研究为基本方法论,其目的在于以世界性眼光来总结文学规律和文学审美特性,加强世界文学的相互了解与整合,推动世界文学的发展。”
之所以要强调是“中国学派”,是因为与之对应的“法国学派”和“美国学派”早在多年前便已呈逐渐衰微乃至被边缘化之势,尤其是“法国学派”,已完全等同于文学史研究。所以,中国以及“比较文学”中的“中国学派”可谓是全世界“比较文学”的重镇乃至圣地,但即使如此,说实话,不看不知道,一看还是被吓了一跳,仅仅从“定义‘的口气来看,完全是以整合和振兴世界文学为己任的架势。但问题是,我们“比较文学”的世界性眼光又在哪里?恕我孤陋寡闻,当下的“比较文学”界哪一篇文章、哪一本书,又有哪一位“比较文学”研究者用自己的研究实践推动了世界文学的发展?又如何整合了中外文学艺术?多数学者只是空谈理论,在所谓理论和学科构建的框架下悠然地谈论着大而无当的话题,大大方方地引用前人的学术成果,不求创新进取,而且似乎下定决心就是不把所谓“比较文学”研究深入到具体实践当中,一味地围绕着理论问题打圈圈,总之是转晕一个是一个。在我看来,理论问题自然有着其不可替代的位置,但是现在的风气却是光谈理论,公然在正当的理论建设的口号下行不实践不创新之实。就我所粗略的了解,当今“比较文学”学术界,能够提出独立自主、真正有价值有意义的理论的学者实在有限,大多人都是像寄生虫一样依靠反复阐释前人以及西方人早就过时的理论来博得论文发表数量、职称进级和教授评定。
在“比较文学”界一些人看来,既然是一门独立学科,就要正本清源,总结出属于“比较文学”自己的发展史来。他们认为比较思维和比较法运用于文学研究,见于文字记载的,首推孔子的《论语》,甚至佛经在汉代的翻译可以作为中国“比较文学”的萌芽。唐朝,中外文化交流达到高潮,而玄奘的翻译理论已有了当下“比较文学”影响研究中的“媒介学”的成分。黄遵宪因主张过“诗界革命”,因而被划入“比较文学“先驱之列;梁启超曾提出“文学是无国界的”自然也是“比较文学”大佬,当然,这份名单里还有严复、林纾、王国维、鲁迅等。这与其说是“比较文学”发展史,还不如说是中国文学发展史。
只要稍稍对我国现存人文学科有所了解的人就知道,传统翻译学中是完全可以容纳进现在“比较文学”译介学的内容,从而丰富自身的理论体系、拓宽自身的研究思路和范围,更何况传统翻译学中的学者都具有扎实的外语基础,能够一定程度上避免不懂翻译实践的某些学者空谈理论。同样,“比较文学”中的比较诗学也完全可以纳入传统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的研究范畴之内。所以,“比较文学”在我看来只是文学研究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阶段而已,当然,也会是某些人借此获得某些眼前名声和利益的平台,绝对不会成为一个长久存在的学科。之所以不会成为一个长久存在的学科,除了它先天与其他学科交叉过多的原因,还有就是它存在的“合理性”问题。
首先是研究作品的不对等。就我所粗略了解,除了汉学家,西方极少有人会把他们文学研究的重心放到中国。我们有那么多的大专院校、那么多的人,从事着“加强世界文学的相互了解与整合,推动世界文学的发展”的宏伟工作,但这基本上只是单方面的,与其他国家对我们国家文学的“比较”研究完全不对等。这些年来,即使是国内一些著名作家的作品,要想把作品翻译到国外去,也需要花费从国库到个人腰包方方面面的成本,而且基本得不到分文回报。换句话说,我们所谓的“推动世界文学发展”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说法。许多西方文人提到中国文学,不是谈论文学,而是显示自己的视野和胸怀,抑或只是客气一下。“比较文学”界常爱拿歌德说事儿,其实歌德在与爱克曼1827年1月的那次谈话中只是顺嘴浮夸了一下中国文学而已,歌德甚至连他要夸的是哪一部中国作品都没说出口!我认为,中国文学中的绝顶魅力,对西方人来说很可能是绝缘的。李白的《静夜思》如此让中国人动容,把它译成英文,就是一种灾难,所以,我倒觉得,干脆就没有非要把李白杜甫介绍给他人的必要。因为,许多事情就像谈恋爱,不能强求。我们拿话本《薛丁山征西》与肖洛霍夫的《胎记》相比,俄国人不买账;我们说汤显祖和莎士比亚比肩,二人的作品都反映了封建桎梏下的青年男女为争取幸福爱情而造成的生离死别的人生悲剧,都对人物进行出色的描写,都有很大的美学价值,可英国人觉得是笑谈;我们说洪升的《长生殿》与司汤达的《法尼娜·法尼尼》是跨越时空的,法国人不领情……我们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地说,至少是历史上一部分中国文学中的佳作,是只属于中国人的,因为你们洋人不懂中文,你们根本无福消受。
其次是对当下文学现状的参与度。“比较文学”作为一门学科,一直在强调其自身的独立地位,但是,这么多年来,其“比较成果”“研究成果”却完全不能反映到我们的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中来,那么,作为一门学科也好,作为一种理论也罢,又如何来体现其生命力呢?同时又从哪一点来验证其存在的必要性呢?换句话说,当下“比较文学”存在的生命之本到底是什么?
另外,我很感兴趣的一个问题是,有没有机构跟踪一下,每年从各院校“新鲜出炉”的那么多“比较文学”界人才,到底都在干些什么!在他们离开学校之后,有多少人还在干着哪怕跟文学沾边的工作,又有多少人只是口袋里揣着一张文凭招摇过市而已。
我们知道,人文学科的知识具有极大的相关性。因此,首先要下苦功读一些自己最感兴趣的书,然后在此基础上逐步拓展:天文地理,五行八作……都该有所涉猎,都该有所用功,此乃做学问的不二法门。换句话说,人文学者,尤其是打着文学旗号与幌子的那些人,谋求封妻荫子也好,图碗安稳饱饭也罢,总还是该好好钻研一下自己所研究的东西的。即使做不到学贯中西,也要博览群书、杂烩百家才好,一个连他要“比较“的某国作家的国家首都、面积、人种、历史、地理、民俗习惯都没搞清楚抑或根本也不想搞清楚的人,却自称是研究“比较文学”的专家,恐怕连不识字的人都要笑了。北大某教授出版了一本名为《东亚比较文学导论》的书,不知是为了显示他行文的与众不同还是要表现他学问的高深莫测,在书里他把广大人民群众普遍称为丹纳的那位欧洲批评家、美学家,改称为“托尼”;而北师大某教授著作等身,在他一部涉及“比较文学”的代表性著作里,把挪威人易卜生张冠李戴成了丹麦人……不是不可以犯错误,但我倒觉得,他们很可能并不是笔误,就是知识储备匮乏造成的。但这些现象的背后却无疑隐藏着一个大问题,也就是从全国范围来说多如过江之鲫的“比较文学”学者知识上的缺陷和学术视野不宽的问题。这还不算什么,一位我知道的“比较文学”界人士,因为莫言获了诺贝尔奖,他才跑到地摊上找了本莫言的书来翻,换句话说,莫言要是不获诺贝尔奖,他老兄这辈子也未必会翻一翻莫言的作品。所以我就奇怪,一个在中国当下搞“比较文学”研究的人难道可以对中国当代作家的作品和创作情况不闻不问吗?
自然,每个人都不可能穷尽所有知识,而且对一切已知知识的理解深度每个人也颇为不同,我们自然不能要求每个学者都像钱钟书那样学贯中西。但一个致力于“推动世界文学发展”的人,就必须要去了解甚至掌握其他国家那些文学之外可能相对枯燥的历史、地理、民俗、传说等人文知识,不懂这些,你搞什么“比较文学”,骗谁啊?我认为,正是因为许多人的知识储备严重不足,根本没有办法谈其他的问题,既然不能谈大的系统,于是只能在“比较文学”中来回来去地谈文本的意义阐发,张口闭口聊一些“关键词”“中心词”;或者更简单,只能拿貌似深奥实则粗糙的理论来阐发。这些理论往往都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同时也是皆不准的,经常是放在任何文学类型上都适宜的特性。并且他们的所谓“比较”(仅仅从结构、语言、故事情节去阐发)根本也不叫比较,在我看来充其量也就是一种牵强附会的“对比”而已。
在我看来,设立“比较文学”专业的院校越多、给“比较文学”戴的高帽摞得越高,对于当下的中国文学越没有意义,往好了说,也仅仅算是又一种吓唬别人兼蒙骗自己的“屠龙术”而已。数十年的实践证明,中国的“比较文学”与中国的当代文学创作完全是不相干的两样东西,文学是文学,“比较文学”是“比较文学”,二者既无关联更不交叉,谁也搞不清对方在做什么。从事文学创作的人搞不清从事“比较文学”的人在做什么尚情有可原,而从事“比较文学”的人搞不清从事文学创作的人在做什么,就如同一个做熟肉制品的人不知道他要卤的肉是猪肉还是羊肉,要知道二者味道不一样,价钱也不一样。
一位前辈曾多次对我谈到当今从事文学的人有许多都属于择业的误会,在我来看,有些人从事文学无疑是属于误会,有些人,乍看起来是误会,而实质也算不得是真误会。他们原本就对文学谈不上热爱,仅仅是想拿文学来说事儿而已,或充当门面,或权做饭碗,或招摇过市,或招摇撞骗。就像我上述中那两个“考研”的学生,甚至根本就没搞清楚“比较文学”是个啥劳什子玩意儿,却在反复权衡后,还是瞄准了这一学科的学位,既然只对外语水平要求严格,那就搞“比较文学”吧。自己原本就是迷糊的,更不在乎别人把自己绕得更迷糊了。
我发现,对于当下的一些人,你千万别打听他们每天都在干什么,那差不多算是国家机密。你只要知道他每天忙的都很“高端”并且每天都会忙到不行就好了,而当你想要和他随便交流一下的时候,他一定会用一大堆你搞不懂的“关键词”“中心词”砸晕你,没错,他们就是干这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