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汉学家爱德华·赫策尔·谢弗(1913-1991),在1963年出版了《撒马尔罕的金桃——唐朝的舶来品研究》一书,该书汉译本的书名为《唐代的外来文明》。汉译本问世以后,一部唐人段成式所著的《酉阳杂俎》也跟着出了风头,立马被更多的人士关注。这当然是好事,终于有人聚焦到这部相当冷门的唐代笔记小说上来,难得难得。细想想这事,也挺讽刺,倘不是洋人的鼓吹,段成式和他的这部呕心沥血之作,继续被冷落下去,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结果。
有什么办法呢?也许中国人比较相信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也许中国文人比较缺乏自信,不敢遽下判断,更不敢言人之未言。所以,《酉阳杂俎》作为众多笔记小说的典籍之一,除了近人鲁迅,称其为“独创之作”,“所涉既广,遂多珍异,为世爱玩,与传奇并驱争先”,周作人也说过:“四十前读段柯古的《酉阳杂俎》,心甚喜之,至今不变。”除了清人纪昀,对这部书的评价为“自唐以来,推为小说之翘楚”;除了明人胡应麟在其《二酋缀遗》中,将其树为中国传统文学中志怪体小说的样板外,再无其他重磅人物对段成式表示敬意,对这部空前绝后的《酉阳杂俎》表示尊崇,而摆在文学史上毫无疑义的顶尖位置。
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呢?在这个世界上,凡人,凡物,凡事,凡文,只要成为其中“之一”,也就等于完了。一旦被“之一”了,就会因同类项的缘故而被忽略,被漠视,被湮没于许多同质化的“之一”当中,不生不死地存活下来,《酉阳杂俎》这部古籍,一千多年间,碰上的就是这样的霉运。所以我佩服胡、纪二位古人的胆识,特别在那个“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时代,在无数孬种组成的人海中间,站出来说,诸位,这可是一部了不起的书,你们别瞎了眼。若是你我这等庸人,敢伸出头来咋呼一声么?
我不认为到了当代,拥有如此众多的大师和准大师的中国文学界,还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只是这么多年来,可怜啊!这些爷们随大流惯了,听吆喝惯了,说句不入耳的话,人云亦云惯了,当跟屁虫惯了,也就香臭不辨,薰莸不分。所以,不把老祖宗这部老古董,放在眼里,以“荒诞不经”四字评语派司过去,也很自然。忽然间,看到美国人谢弗在他的著作中,不断地采信这部唐代笔记小说,作为理据,不断地在每一章的注释中,不厌其烦地标明引自《酉阳杂俎》的某卷某节。哇,这可不得了,于是,一拥而上,这其中,有好奇者,有跟风者,还有不少是打酱油者,掀起不大不小的《酉阳杂俎》热。
对于此热,《酉阳杂俎卷一·天咫》中,讲了一个故事,颇具触类旁通的意味。
永贞年,东市百姓王布,知书,藏镪千万,商旅多宾之。有女年十四五,艳丽聪悟,鼻两孔各垂息肉,如皂荚子,其根如麻线,长寸许,触之痛入心髓。其父破钱数百万治之,不差。忽一日,有梵僧乞食,因问布:“知君女有异疾,可一见,吾能止之。”布被问大喜,即见其女。僧乃取药,色正白,吹其鼻中。少顷,摘去之,出少黄水,都无所苦。布赏之白金,梵僧曰:“吾修道之人,不受厚施,唯乞此息肉。”遂珍重而去,行疾如飞,布亦意其贤圣也。计僧去五六坊,复有一少年,美如冠玉,骑白马,遂扣门曰:“适有胡僧到无?”布遽延入,具述胡僧事。其人吁嗟不悦,曰:“马小踠足,竟后此僧。”布惊异,诘其故,曰:“上帝失药神二人,近知藏于君女鼻中。我天人也,奉帝命来取,不意此僧先取之,吾当获谴矣。”布方作礼,举首而失。
哈!说句笑话,《酉阳杂俎》和段成式的最近行情,很有点类似那女孩鼻中突然被发现具有很高身价的息肉,而美国人谢弗,大概就是那个胡僧了。
段成式(803-863),字柯古,行十六,宪宗朝宰相段文昌子,山东临淄邹平人。后随父任职迁居剑南、荆南、淮南诸地。因其祖其父,曾为朝廷命官,这位官二代遂以荫入仕。世袭,是那时视为正常的事情,没有人会斜着眼睛看他。他也心安理得地到秘书省上班,做校书郎,相当于研究生或研究员吧,估计表现不错,选题抓对了,上司满意,得以提拔,擢集贤学士,后迁尚书郎;还曾出任过吉州、处州、江州等地刺史。总的来说,仕途顺遂,官运尚可的他,在晚唐“官乱人贫,盗贼并起,土崩之势,忧在旦危”的政治环境中,也就不容易了。得以平安一生的段成式,既无大起大落,也无大悲大喜,这一份难得的稳定,恐怕是他得以悉心投入写出《酉阳杂俎》的原因。天天开会,天天学习,天天批判,天天检讨,肯定是做不了学问的。
史称:“成式少即研精苦学,秘阁书籍披阅殆遍,故博学精敏,文章冠于一时。尤长于骈文,与李商隐、温庭筠齐名。三人排行均为十六,故时人称为‘三十六体’。其退居襄阳时,与温庭筠、余知古诸人游,赋诗唱和,并与温庭筠结为通家之好。其子段安节善音律,能自度曲,为唐代著名音乐家;其侄段公路,著《北户录》,亦事文艺。成式于咸通四年六月卒于长安。”
现在已经无法查到段成式创作这部不朽之作的成因了,此人在《酉阳杂俎》之前,没有任何志怪体的笔墨。在《酉阳杂俎》之后,也不曾有只言片字,涉及到志怪体。既没有从与他交往的朋友文章中,看到他写这部书的信息,也未从他与文友的唱和中,透露他有过这方面的创作意图。总而言之,这部对段成式来讲的蓦然而来,戛然而止的书,是一难解的谜。是他写的吗?他为什么写?他什么时间开始写的?如果放在英国维多利亚王朝,段成式一定会遭遇到莎士比亚是不是莎士比亚式的质疑。
晚唐时期,政治黑,社会黑,好像文化还不怎么黑,甚至有一点小繁荣,混迹其中的段成式,以诗文名于世,而这部《酉阳杂俎》,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荣光。连他自己也说,“固役不耻者,抑志怪小说之书也”,不怎么当回事。甚至说:“成式学落词曼,未尝覃思,无崔骃真龙之叹,有孔璋画虎之讥。饱食之暇,偶录记忆。”这就是中国文人的过度谦虚了,谁会相信这样一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酉阳杂俎》,是他吃饱了饭没事干的消遣之作呢?平心而论,别看《全唐诗》有其诗一卷,与温、李齐名,但其水平,比温庭筠差,比李商隐更差。别看《全唐文》收其文十数篇,也都一般而已,无甚光鲜可采。因此,数十首诗,十数篇文,一个唐代的三流作家,似乎不大可能写出这部堪比撒马尔罕的金桃,具有创世纪性质的作品。
关于撒马尔罕的金桃,谢弗这样说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水果,这种水果的滋味又到底如何,我们现在已无从推测了。种种奇妙的传说,使这种水果罩上了一层耀眼迷人的光环,从而也就顾了唐朝人民所渴求的所有外来物品以及他们所希冀的所有未知事物的象征。”渴求知道自己身外的一切,从海内到海外,从苍穹到地核;希冀了解所有未知事物,从过去到未来,从天庭到幽冥,也许是每个人的天性。段成式这部《酋阳杂俎》,所以被视为空前绝后之作,就因为他简直像魔法师般,突然间抛出来这枚灿烂无比的撒马尔罕金桃。
一个三流文人,能释放出如此文学能量,就更是谜中之谜了。《新唐书·段成式传》载其“博学强记,多奇篇秘籍”,而他这部书名中“酉阳”二字,似乎隐隐绰绰含意其中。酉阳,乃湖南沅陵境内小西山的别称,据南朝宋盛弘之《荆州记》,“小西山上石穴中有书千卷,相传秦人于此而学,因留之”。后遂以“酉阳”借指传世稀见的书籍。认为段成式在秘书省为校书郎,拥有国家图书馆的优越读书条件,而且他果然下了功夫,“秘阁书籍披阅殆遍”。再加上他家历代为官,历代好文,收藏典籍,积笥充箧,据此推论段成式能够写出《酉阳杂俎》,或许与此有关。
这样的推断,有道理,也没有道理。纪昀为四库全书总编辑,有机会看到当时中国自古以来的所有书籍,而且他也步段成式后尘,乐此不疲地著志怪小说,不少篇章,堪属佳品,整体读去,可称上乘。然而,若是将《酉阳杂俎》和《阅微草堂笔记》放在一起,你会想起一句老百姓常说的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两位从事志怪体小说写作的古代文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可比度。所以,书籍读得多与文章写得好,有一定的因果关系,但对段成式突如其来的爆炸式的文学能量,就不好说了。
现在,也弄不清楚段成式何来这股神力,将渊源流长的志怪体中国小说,推向如此蓬勃的高潮。有这样一部杰作,实中国文学之幸。若是当代小说家能够得到段成式在这部著作中所表现出来的想象力之十分之一,我估计时下的小说作品,不至于如此狗屁。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引用过其书卷十四《诺皋记上》的一则故事,以证其对此书“多古艳颖异”的评价。
大历中,有士人庄在渭南,遇疾卒于京,妻柳氏因庄居。一子年十一二,夏夜,其子忽恐悸不眠。三更后,忽见一老人,白衣,两牙出吻外,熟视之。良久,渐近床前。床前有婢眠熟,因扼其喉,咬然有声,衣随手碎,攫食之。须臾骨露,乃举起饮其五藏。见老人口大如簸箕,子方叫,一无所见,婢已骨矣。数月后,亦无他。士人祥斋日,暮,柳氏露坐逐凉,有胡蜂绕其首面,柳氏以扇击堕地,乃胡桃也。胡氏遽取玩之掌中,遂长。初如拳,如碗,惊顾之际,已如盘矣。曝然分为两扇,空中轮转,声如分蜂。忽合于柳氏首,柳氏碎首,齿着于树。其物因飞去,竟不知何怪也。
看看,这个段成式,何其了得!故事的前半部分,为常见桥段,不足为奇。而后半部分,其惊悚,其恐怖,其匪夷所思的想象力,其强烈刺激的冲击力,真是到了“目眩神骇,愕眙而不能禁”的程度。如果说,如拳如碗的膨大,尚在可以理解的范围内,大到磨盘,分为两扇,发出轰然巨响,就绝非人的常识所及,而这两具沉重的磨盘,如不明飞行物在空中作轮式旋转,那场面之声势凌厉,那情景之怪诞离奇,即使美国好莱坞大片,也构思不出来。可怕的还在后面,大历,为晚唐代宗李豫的年号,在公元六世纪的唐朝天空里,竟然出现双子座UFO,奇也不奇?怪也不怪?而且呈夹攻之势,目标柳氏头颅,忽然合击过去,立刻碎为齑粉,其冲撞的烈度,从迸裂出去的牙齿,如流弹般嵌入到庄居的树干上,可想当不亚于一尊无后座力炮的发射。
你如果是一个真正懂得小说的作家,能不为段成式这份令人崩溃的想象力,拍案叫好么?
段成式笔下,点点滴滴,无不精彩,略举一例,即见端倪。唐文宗李昂的亲信,翰林侍读学士郑注,当他调动工作,由京城前往河中,也就是山西永济,即蒲州府赴任时,行李箱笼,囊匣细软,车装马驮,甚嚣尘上。宠臣之跋扈,权贵之威风,不着一字,即可想象。接下来的镜头,尤为可观,“姬妾百余尽骑,香气数里,逆于人鼻”,这种唐朝的浪漫,着实让今人生出许多绮丽的遐思。试想,这百十位正值青春年华,处于性放肆的求偶期妇女,戴红绡帕子,披薄纱巾子,脸白唇红,腰纤胸丰,骑在高头大马上,飞也似的疾驰于那时的国道上,莺莺燕燕,欢声笑语,打情骂俏,媚眼乱抛,仅她们身体里贲张散发出来的雌激素,也会撂人一个跟头,更何况满坑满谷的脂粉气,麝香味,扑面而来,这一路上,不但雄性动物经受不住,甚至雄花雄蕊,也为之色变。“瓜,恶香,香中尤忌麝。”所以,段成式最后这样写道:“是岁自京至河中所过路,瓜尽死,一蒂不获。”这种吝墨如金的神来之笔,你岂能不为之浮一大白?(见《卷十九·广动植类之四》)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里对这部著作赞赏不已:“或录秘书,或叙异事,仙佛人鬼以至动植,弥不毕载,以类相聚,有如类书。”这个段成式,简直神了,其见闻之广博,其信息之多源,其知识之深邃,其考证之认真,一派大家气象。仅以卷十九《广动植类之四·草篇》为例,收入其中的植物达七十多种,或状其形,或述其用,或言其神奇来历,或道其妖魅故事,精彩纷呈,目不暇给。即使太常见的蔬菜茄子,在他笔下,也能写出一篇精致的知性散文来。
《茄子》:茄子本莲茎名,革遐反。今呼伽,未知所自。成式因就节下食有伽子数蒂,偶问工部员外郎张周封伽子故事,张云“一名落苏(至今在上海的菜市场里,仍可听到地道本地人,以此名称呼茄子),事具《食疗本草》。此误作《食疗本草》,元作《拾遗本草》”。成式记得隐侯《行园》诗云:“寒瓜方卧垅,秋菰正满陂。紫茄纷烂熳,绿芋郁参差。”又一名昆仑瓜。岭南茄子宿根成树,高五六尺。姚向曾为南选使,亲见之。故《本草》记广州有慎火树,树大三四围。慎火即景天也,俗呼为护火草。茄子熟者,餸这厚肠胃,动气发疾。根能治灶瘃。欲其子繁,待其花时,取叶布于过路,以灰埋之,人践之,子必繁也。俗谓之嫁匣子。僧人多炙之,其美。有新罗种者,色稍白,形如鸡卵。四明寺僧造玄院中有其种。《水经》云:“石头四对蔡浦,浦长百里,上有大荻浦,下有茄子浦。”
其它,如《护门草》:“常山北,草名护门,置诸门上,夜有人过辄叱之。”如《睡莲》:“南海有睡莲,夜则花低入水,屯田韦郎中从事南海,亲见。”如《异蒿》:“田在实,布之子也。大和中,尝过蔡州北。路侧有草如蒿,茎大如指,其端聚叶,似鹪鹩巢在颠。拆视之,叶中有小鼠数十,才若皂荚子,目犹未开,啾啾有声。”如《梦草》:“汉武时异国所献,似蒲,昼缩入地,夜若抽萌。怀其草,自知梦之好恶。帝思李夫人,怀之辄梦。”如《雀芋》:“状似雀头,置干地反湿,置湿地复干。飞鸟触之堕,走兽遇之僵。”等等等等,无一不是闻所未闻的离奇古怪,也无一不是见所未见的诡异荒唐,同时,也让读者无一不叹为观止,无一不为之钦服。
所以,鲁迅认为他的志怪体小说,“可与唐人传奇,并驾齐驱”。在他看来,中国传统小说,无非两道,一曰志怪,一曰志人,前者主虚,后者求实。主虚,神驰八极,心怀四溟,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写不到的。求实,心系阎闾,笔下春秋,重感知体验,尚逼真深刻。放在今天的文学环境中,主虚和求实之不同,也就是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之分野。然而,在中国文学史上,溯小说之起源,始之神话,继之传说,然后归为志怪。志怪体小说,要早于志人体小说。但后来,中国文学之浪漫主义的不发达,而造成现实主义的大流行,正是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分析神话为什么衰微时所说:“一者华土之民,先居黄河流域,颇乏天惠,其生也勤,故重实际而黜玄想,不更能集古传而成大文。二者孔子出,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实用为教,不欲言鬼神,太古荒唐之说,俱为儒家所不道,故其后不特无所光大,而尤有散亡。”于是,志怪体小说逐渐退到文学的边缘,志人体小说成为主流。
最有趣的例证,当下流行的四大文学名著,《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属于志人,《西游记》属于志怪,三与一之比,便可说明。由此可见,中国的传统小说,很像一株同根大树,上分为二,各领风骚。一曰志怪,或以《山海经》为代表,一曰志人,或以《世说新语》为代表,千百年来,向阳的志人一枝,长势喜人;背阴的志怪一枝,便显凋零。到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德先生、赛先生登场,中国人一看穿洋服的,容易腿软。长袍马褂的旧文化、旧小说,不是偃旗歇鼓,就是打入冷宫。最悲摧的莫过志怪体小说,在孔夫子当道时尚且自惭形秽,退避三舍,如今连靠边站的地位也保不住了。
辛亥革命,虽然在政体上由专制走向共和,但整个中国出现真正意义的变化,应该是从废除文言文,改用白话文的五四运动开始的。废除文言文,并非废除文言文古籍,这是用脚后跟思考也懂的道理,然而,中国人自打秦始皇焚书后,对于书籍便有了从娘胎里带来的恨。因此,《酉阳杂俎》就在书库里,坐冷板凳。
而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先锋们,浅薄者众,过犹不及地肯定其实未必值得肯定的新事物,而惟恐干净、彻底地否定也许并不完全应该否定的旧事物,这是“五四”这锅夹生饭的由来。二十世纪,尤其后半叶,每逢进入这种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转捩关头,最初阶段,总会出现一股极左倾向。这当中,既有思想幼稚的冲动,也有投机取巧的过激,更多的却是一窝蜂随大流的盲从。在中国,半百以上年龄的人,无不受过此等炼狱的熬煎。
1924年7月,鲁迅先生在西安讲学时,谈到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认为“中国进化的情形,却有两种很特别的现象:一种是新的来了好久之后而旧的又回复过来,即是反复;一种是新的来了好久之后旧的并不废去,即是羼杂”。反复,现在叫复辟,羼杂,其实是顽固。从鲁迅先生的口气里,我们听得出来这是历史转型期间,人们常见的喜新厌旧的时尚心态。新的,总是好的,旧的,总是不好的。因此,“五四”时期,那些新文化运动中的领军人物,既非圣贤,也非全知,未必能够清醒地,冷静地,持一种不依不阿的独立思考精神,来正确对待新、旧文化中何之为好,何之为不好。思想偏执,情绪过激,行为粗糙,做法生硬,都有发生的可能。于是,对于新的,吸取应该吸取的,而未能做到谢绝应该谢绝的;同样,对于旧的,扬弃应该扬弃的,却没有保留应该保留的,像倒洗澡水一样,连孩子也一股脑儿地泼出去。
“五四”很伟大,但并不完美,过激,过度,过左,过于幼稚,在所难免。刘半农甚至倡议废除汉字,改用拉丁拼音,鲁迅也曾发出过“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的愤激之言。所以,他说:“文艺,文艺之一的小说,自然也如此。例如时至今日,而许多作品里面,唐宋的,甚而至于原始人民的思想手段的糟粕都还在。”这篇西安演讲的结论,就具有那个时期的偏颇色彩了。
动辄以“糟粕”定性某些文艺现象,某些文学作品,只能是一种政治行为。逞一时之快,是做得到的,但事后的擦屁股,就费手脚了。要是懂得庄子《知北游》所说“是其所美者为神奇,所恶者为腐朽。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的深刻性,就会明白话不可说绝,事不可做绝,将志怪体小说赶尽杀绝,对于中国文学的发展,所产生的消极影响,难以估量。这样,志怪体小说被腰斩,造成中国文学的百年缺失,半边存活,半边枯僵的这株大树,倒也是目前半吊子中国文学的写照。
长期以来,中国小说家,已不知志怪体写作为何物。志怪和志人,既有写作手法上相互采纳的共同之处,也有主旨迥异泾渭有别的个性特点,正是这两种文体的合璧,才能构成中国文学的辉煌灿烂。现实主义,或者是写实主义,成为中国小说家奉为圭臬的惟一写作手段,是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始的。三十年代作家如此,四十年代作家如此,五十年代作家更如此,甚至六十年代知青作家也跳不出来,前后百年,小说之路,越来越窄,作家的想象力,越来越稀薄,文人的浪漫精神,越来越乡愿,现在来看,可以说是害人不浅,贻患无穷。
翻开庄子《逍遥游》,是以这则寓言开篇的:
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以六月息者也。”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餐而返,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蜩,即蝉,学鸠,即灰雀,隔树交谈,高声朗语,既快活,又欢畅。这一个说:“你飞到我这里来,我飞到你那里去,不过咫尺,一跃即至,干吗一飞就是九万里呀?有毛病不是?”那一个说:“飞千里之遥,光粮就得准备三个月,累不累呀?”于是,在榆树和枋树之间的这两位,坚持现实主义的自得其乐的小动物,奚落了鲲,嘲笑了鹏,活跃在这两棵树的全部世界里,一个称王,一个为霸,其沾沾自喜,其得意万分,满足得不行,幸福得不行。
蜩和学鸠,既然把自己的可怜的想象功能,定格在榆树和枋树这样有限的空间里,能指望它们所写出来的作品,那意象,那境界,那视野,那幅员,能拓展出多大的局面?正如《淮南子》所说:“井鱼不可以语天,拘于隘也。其视也卑,其思也微,其见也下,其明也昧。”蜩和学鸠,守着那两棵树,下辈子也休想如鲲如鹏那样,具有汪洋恣肆,波澜壮阔的大器度,狂飚奔放,撼天动地的大气派,大开大阖,大收大放的大胸襟,所以,也就不可能具有风云变幻,气象万千的大手笔。因此,段成式的这部《酉阳杂俎》,作为作家训练想象力的教科书,是个不错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