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玉 李靖
(哈尔滨理工大学,哈尔滨150040)
在所有语言现象中,隐喻(metaphor)的意义最让人费解。隐喻是人类认知的一种重要方式,渗透到语言活动的各个领域,具有丰富的思想历程。它在现代语言研究中获得了空前的重要性,从话语修饰的边缘地位被提升到解读人类本身的中心地位。本文旨在探究隐喻与形而上学的内在关系,探索“语言是什么,与语言密切相关的人和人的世界如何在如何是”(李洪儒2008)。
隐喻研究通常分为3个传统:修辞学传统、哲学传统和语言学传统。(束定芳2004:428)隐喻的修辞学研究开始于亚里士多德。他虽然给隐喻下了定义,然而,他的隐喻观仅仅从语词层面着手,因此,隐喻成为可有可无的工具。隐喻的哲学传统最早可以追溯到柏拉图。他认定隐喻掩盖真理,教人花言巧语。哲学家们的隐喻定义和范围划分都很模糊,对隐喻的表现形式及其相关特点也缺乏兴趣,他们只关注隐喻和思维的关系。隐喻的语言学研究的代表人物有法国结构主义语言学家本旺尼斯特(Emile Benveniste)和英国语言学家乌尔曼(Stephen Ullmann)等。(束定芳2004:429)本旺尼斯特把隐喻看成一种话语现象,乌尔曼则从意义变化角度考察隐喻。隐喻的理论层出不穷:亚里士多德的指称说、昆提良(Quintillian)的替代说、柯台(Kittay)等人的转移说、马修(Matthew)等人的变异说、肯尼迪(Kennedy)等人的分类说、布莱克(Black)等的互动说、塞尔(Searle)等的语用说和柯恩(Cohen)等的语义说,众说纷纭。(王寅2007:188)
从20世纪下半叶至今,众多学者对其从哲学、认知等角度作出更加深入的剖析,提出隐喻的认知说,认为隐喻是人类观察世界的途径,提供认识新概念、表达新思维、创造新含义的主要手段。(胡壮麟2004:7)语言、概念、行为的本质是隐喻性的,直接影响人类的认知、语言和行为,然而隐喻只有以隐喻的方式才能描述,隐含在哲学与隐喻之间的种种含义被逐步揭示出来。由于哲学先于隐喻,被颠倒的不仅是各项顺序,蕴含的方式也因哲学的无思想性预示着隐喻的非言说性而被颠倒了。海德格尔指出,“隐喻仅仅存在于形而上学之中”(Heidegger 1962:237)。
亚里士多德的著作《形而上学》(Metaphysics)被誉为“西方哲学的圣经”,但是他本人将其称为being as being,即一切存在背后的存在,也可称为“道”(赵敦华2001:76)。中文译名“形而上学”是依据《易经》中“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意思是形而上的东西就是“道”,它一方面指哲学方法,另一方面指思维活动。形而下是指具体的、可以捉摸到的东西或器物。
形而上学在古典哲学中的地位至高无上,被称为第一哲学,是研究宇宙自然的基础。(赵敦华2001:77)许多哲学家将哲学研究的核心聚焦于宇宙万物统一的、最普遍和最一般的本质或共相上,认定它是万物存在的最终根据。因而,这门科学是研究所有科学的基础。这就是形而上学。数千年来,形而上学的演变史有着几乎与哲学发展史等同的轨迹。在哲学家眼里,如果哲学是人类科学中最尊贵的王冠,那么,形而上学就是王冠上最璀璨的那颗宝石。
通俗地说,形而上学有两种意义:一是指用片面、表面、孤立、静止的观点看待事物(这一含义的形而上学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是与辩证法相对立存在的);二是指研究仅凭直觉(超经验)判断事物的哲学。有时,形而上学也指研究哲学的本体论。
简言之,形而上学可以理解为对“终极实在”的研究。从广义上说,凡是研究超越感性经验存在的学问都能称为形而上学。而前面给出的形而上学定义就是广义的。“实在”指出事物被现象掩盖的本质(其实从来没有不被掩盖的本质,这种说法似乎欠妥,但便于理解),人们通过一个事物的表象认识其本质。但人类的认识不断发展,许多过去所谓的“实在”被新的科学发现证明不过是现象。因此,人们必须深思,一个事物是否存在终极的实在?有人认为存在终极实在,即世界的原理早有定论;也有人认为既然认识不断发展,也就不存在终极实在。另外,终极实在即使真存在,人类能否掌握这个终极实在也存在问题。如果能掌握,就是掌握宇宙根本规律,算命之类的行为就具有科学性。
总之,形而上学就是一门研究本质的学问。物理学研究现象及规律,而形而上学是高于物理学的,它研究其存在及实质。
形而上学的两个看似毫不相干的含义本质上并无区别。如果遵循传统形而上学方法去研究存在本身,对外在和暂时的表面现象不予考虑,研究者就会陷入孤立、片面的泥沼。显而易见,社会离开人不是社会,而离开社会的人也不是人。任何想抛开“人”去研究社会本质的人,必将陷入孤立、静止、片面(形而上学的第二种含义)而不能自拔。由此可见,马克思使用形而上学来描述与辩证法对立的“孤立、静止、片面”的观点是有道理的。
西方哲学史表明,当对世界的存在有以实证的方法进行认识的可能性时,实证内容和实证形式选择的差异导致对存在的形式化。把存在形式化使亚里士多德对哲学作形式区分,由此产生形而上学的哲学形式:把存在形式化的形而上学的西方哲学传统。主体形式存在统一的结果,即为存在的形式化。承认主体的存在形式是确认主体存在的基础。自此,西方哲学从古希腊开始就将哲学导入形式化轨道。时间和空间由于存在本体的形式化而进入存在形式。时间和空间的形式对存在形式的支持,使存在的形式随着时空形式的主体形式的极限,存在的形式和主体的形式都出现前所未有的困境。时间和空间是人类认识的生成形式,作为生成形式的基本性,是把时间和空间作为把握存在的形式,即人类所经历到的存在是时空形式的存在,只能在形式的前提下理解存在,当存在不能以时空的方式表现为存在的形式时,人类把握存在的时空方式的形而上学的时空转换的存在,是人类将要完成的形而上学哲学的终极结果。
所以,存在的形式化是能完成形式化的时间和空间的形式,形式化的终结最终将是形式化的科学认识的终结,时空所表明的形式性将进行时空方式的形而上学还原,以时空方式对存在进行方式的把握,人类才能最终完成对存在的认识,并使人类作为存在的主体在时空方式的自为方式中,完成自为而自在的时空形式的转换。
海德格尔在他第一部明确提到隐喻的论著《理由律》(Le Principle de Raison)中指出,语境具有双重性。(张世英2003:10)第一种语境由讨论的范围构成,包含诸如看、倾听、思想、和谐等术语网络,这些网络深藏于心灵之内,心灵则挖掘存在于理由律表述中的“是”与“理由”之间的关系。第二种语境则借助引入一种以反驳形式出现的解释来形成。因此,当我们把思想称为倾听与观看,我们就不仅仅把它作为隐喻的借代,“而是看做由假定的感性的东西向非感性的东西的转移”。(艾耶尔2005:262-263)
在这两种语境中,存在两种转移(由感性向非感性的形而上学转移和由本义向转义的隐喻式转移)的对等性。第一种转移对西方人来说是确定的,第二种转移“对我们用来描述语言的存在状态的方式来说也是确定的”。正因为如此,隐喻常常作为解释诗歌作品的辅助手段或用作解释艺术作品的辅助手段。
海德格尔的名言“隐喻仅仅存在于形而上学之中”涉及两种语境:第一种语境涉及哲学隐喻,哲学家从一开始就要面对哲学话语本身所产生的隐喻,而不是面对不同于他自己的话语之话语,一种以不同于他自生的方式发挥作用的话语;第二种语境则力图弱化这样一种看法:隐喻不是一种微缩的诗歌,而是孤零零的单词的简单转移。隐喻仅仅是隐喻。
海德格尔以此指出形而上学的逾越与隐喻的逾越不过是同一种转移而已。所有修辞学传统中隐含的本体论(ontology)乃是柏拉图式的西方形而上学本体论。在该类形而上学中,灵魂被从可见的地方转移到不可见的地方。隐喻意味着从本义转向象征意义,最终,两种转移都是同一种转录(Ueber-tragung)。
真正的隐喻并不是有关隐喻的学术理论,而是被反对意见归结为简单隐喻的陈述,即“思想在倾听中观看,在观看中倾听”。海德格尔如是说的时候偏离了日常语言的用法,这种语言与借助表象而进行的思想是统一的。这种偏离恰恰正是真正隐喻的偏离。
《理由律》中表象化的思想的合理化陈述被表述成如下形式:没有东西是没有原因的。而安杰勒斯的赞美诗中有如下的陈述:“玫瑰花是没有理由的,它之所以开花是因为它开花。不用担心自己,不图被人欣赏”。没有东西是没有原因的,但玫瑰的存在没有原因。它没有理由,但并非没有原因。理由律在此处发出两种音调:一种强调“虚无”与“没有”,另一种强调“是”与“理由”。强调“是”与“理由”,就是我们界定的表象化思想。
海德格尔在《在通向语言的途中》(Underwegs zur Sprache)指出,表象性思想与沉思性思想之间的相同斗争在形而上学意义上的隐喻遭到抛弃的地方产生真正隐喻。
黑格尔在《美学》中提出,哲学概念首先是转换成精神秩序的可以感知的意义,抽象本义的确立与隐喻在最初意义中的消失紧密联系在一起,因此也与这种意义的遗忘联系在一起。这种意义由本义变成非本义。黑格尔将已经变成适当表达式的、在精神中被损耗的可感知意义称为Aufhebung,德里达将其译为“扬弃”。
语言的熵正是有关活的隐喻的哲学思想力图摒弃的。隐喻未说出的内容就是使用过的隐喻。隐喻在我们背后起作用,而我们毫不知情。
德里达指出,“我们首先对隐喻在哲学交流中的某种程度的消耗感兴趣。这种旨在达到静止状态的比喻的能量不会突然消失殆尽,相反,其消耗过程构成哲学隐喻的历史和结构”。德里达进一步指出,“这种特点,这种消耗概念,无疑不属于狭隘的历史理论结构,而是肯定属于隐喻概念本身,属于由这一概念决定的或决定这一概念的漫长的形而上学系列”。
“消耗”这个概念包含自身的隐喻性,与“使用”概念相反,隐喻的无限隐喻性在此处似乎得到明证,隐喻几乎成为语言学的剩余价值。不过,只有建立影响隐喻的损耗与构成概念结构的上升运动的方程式时,被消耗的隐喻的效力才有完整的意义。隐喻的“消耗”被掩盖在概念的“扬弃”中。
在黑格尔注意到意义更新的地方,德里达只看到隐喻的消耗以及通过对隐喻起源地的揭示而进行的理念化运动。德里达指出,隐喻化的运动不过是理念化的运动而已。柏拉图和黑格尔共同赞成的理念运动体系“描述了形而上学的可能性空间,如此定义的隐喻概念就属于形而上学”。隐喻在何处消失,形而上学概念就在何处产生。德里达指出,“形而上学本质上抹除了产生它的虚构的场景”(Derrida 1971:247)。
消除隐喻痕迹概念的产生取代被损耗的隐喻的效力,最终导致有关隐喻的话语本身受到哲学话语普遍隐喻性的侵袭。没有一种关于隐喻的话语不包含在本身就是以隐喻的方式产生的概念网络中。隐喻要以隐喻的方式表述。实际上,被损耗的隐喻通过“扬弃”被掩盖在概念的形象化表达之内,但这种扬弃并不是某种语言事实。正是这种特殊的哲学姿态在形而上学状态中将不可见的东西与可见的东西、将理智的东西与感性的东西分离开来,随后又超越可见的东西去追求不可见的东西,超越感性的东西去追求理性的东西。只存在一种扬弃,隐喻的扬弃即为形而上学的扬弃。
真正的隐喻是垂直的、上升的和超越的隐喻。隐喻采纳作为哲学语言的自然语言的用法。就隐喻而言,其类别并不属于逻辑层次,而是属于本体论层次。
不管是讨论形而上学的隐喻性,还是谈论隐喻的形而上学,我们都必须把握使语词和事物超越自身的运动轨迹。形而上学隐喻的特殊方向说明某些关键隐喻的持久性。这些隐喻承载和聚集“形而上学扬弃”的躁动。
太阳的隐喻可以说是一个典范。从亚里士多德开始,太阳就提供隐喻的源泉。(蓝纯2003:6)德里达将把太阳变为隐喻的冲动视为将哲学隐喻指向太阳的冲动。太阳合乎规律地自转并自我隐蔽,感性事物和隐喻的关系正是如此。“太阳的旋转始终是隐喻的轨迹。”就此而言,“理念化”的隐喻是由一般的哲学因素构成的。“主要隐喻的内容始终会回到存在-神学的主要所指”。有关土地-基础的隐喻、有关住所-回家的隐喻、有关重新占有的特殊隐喻都属于主要隐喻范畴。他们实际也表示隐喻性本身:居所的隐喻实际上是隐喻的隐喻,是在自家之外而又在自家之内,是在自在的自身之内。这是关于重新占有中作为迂回的哲学隐喻,是从柏拉图的本质到黑格尔的理念的隐喻过渡。
主要隐喻通过其稳定性、持久性而保证形而上学前所未有的统一性。“在自身的光芒中消失的现象、光线、真理和意义的隐蔽根源,存在的外观的消失,构成使形而上学从属于隐喻的东西的持久迂回。”(德里达1971:331)而在光线和居所的主要隐喻中,隐喻的自我包含被完美地体现出来。正是在如此的隐喻中,形而上学表现出自身的原始隐喻性。
我们认为,并不是隐喻支撑着柏拉图的形而上学大厦,而是形而上学掌握隐喻的过程,以使它服务于自身的利益。仅仅是由于哲学话语选择关于太阳、土地和居所的隐喻,这样的隐喻才会占据支配地位。整个隐喻领域向所有形象化表达开放,这些形象化表达运用在任何可以设想的事物领域内的相似性与非相似性的关系。海德格尔的名言“隐喻仅仅存在于形而上学之中”为我们揭开了隐喻和形而上学之间神秘关系的重重迷雾。(Samuel&Fieser 2003:455)
德里达为解构形而上学作出了各种努力。他指出,在形而上学的种种表现模式中,隐喻的形而上学性是其一(谢劲松2007:45)。他认为,“形而上学的历史就如西方历史一样,大概就是这些隐喻及换喻的历史”。这告诉我们,隐喻是形而上学的模式,它的结构是典型的形而上学。隐喻与形而上学在结构上一致。德里达指出,形而上学的历史是一些隐喻及换喻的历史,隐喻是能指的游戏,没有先于隐喻的原义,因此,也没有一个给予意义的他者存在。他由此去解构形而上学,也因此向我们指明一条理解形而上学的途径。应该说,德里达对隐喻的形而上学结构的描述与对形而上学隐喻结构的解构是发人深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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