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根龙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 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心,北京100024)
当前,生态危机成为人类面临的重大问题,引起了广泛关注和研究。近年来,以美国学者小约翰·B·柯布和大卫·格里芬等为主要代表的建设性后现代主义,越来越受到国内外学术界的重视。建设性后现代主义所有理论建构皆出于解决现代世界所面临问题的需要,尤其是生态危机问题,正是在对生态危机的忧思及努力寻求走出困境的办法中形成其生态危机理论,并成为其生态文明理念的重要部分。本文通过对建设性后现代主义关于生态危机的根源及解决途径的思想进行梳理以管窥其生态危机理论,以期抛砖引玉。
建设性后现代主义认为,生态危机的源头是现代性。“在思考各种问题的原因时,人们一般会提到法人的资本主义或复苏的共产主义,提到由利益驱动的技术或工业主义、物质主义或消费主义,提到缺乏对精神关怀的尊重。所有这一切的确是我们时代令人不安的现实,不过它们仅仅是‘现代性’这个包罗万象的现象的表面。我们时代的深处结构不是经济主义或技术统治论,这些仅仅是表面的东西,而深层结构是现代性”[1]4。而所谓现代性,按照建设性后现代主义分析,是出现于17世纪欧洲的“现代”世界观和“现代”思维方式,基本内容是机械主义自然观、人类中心论和主客体二元论。现代世界观是“支离破碎的、祛魅的、以权力为基础的、竞争性的世界观”[2]214,是以忽视和牺牲自然为特征的世界观。虽然它导致科技和工业取得了举世瞩目的巨大成就,但也带来了生态危机、信仰危机和社会危机等一系列人类今天必须面对的严重后果[3]53。但是,由于 “人类支配大自然”等现代性观念根深蒂固,使人类执迷于现代化所带来的繁华之中,因此,对生态危机等现象熟视无睹。
为什么我们对生态危机熟视无睹?柯布认为“答案在于,我们的认识受我们的世界观所驱使。特别是我们通过我们的科学原则(不管是自然的还是人类的)来观察事物,而这些原则全都是建立在唯物主义或二元论世界观的氛围之中。在二元论的氛围中,人类科学与道德和神学一道,将自然当作人类活动的特定舞台,他们并不在意舞台上的变化,而在机械论的氛围中,自然似乎是非历史的”[4]146。
机械主义自然观认为,自然完全是由无生命的死物质构成的,只能是人类宰制、征服和改造的对象。一句话,它没有任何内在价值。马克斯·韦伯曾经指出,这种“世界的祛魅”是现时代的一个主要特征。“自然被看作是僵死的东西,它是由无生气的物体构成的,没有生命的神性在它里面。这种‘自然的死亡’导致各种各样的灾难性后果”[4]218。由此产生了一种激进的人类中心主义伦理学,在对待自然时,人类的欲望及其满足是唯一值得考虑的东西。它消除了人对自然的敬畏之感和爱护之心,由此,人对自然和地球的命运持一种漠不关心的冷漠态度。正如斯普瑞特奈克所描述的那样:“站在新科学的高度,人们回首往事惊愕地发现,现代社会在过去400年中没有留意自然界。自从机械论世界观在16、17世纪科学革命中出现进而占据优势之后,现代西方思想便认为自然在一个惯性参考系框架内是可预测的,这个参考框架可用数字计算来确定。整个宇宙被视为一台由死物质(至少是无声无息的物质)上演的戏剧:各种对象散落在空寂无聊的空间,依照固定的机械行为法则运动,在始终不变的时间中流动。透过这幅意识形态眼镜,整个自然看上去就成了志得意满的现代科学的俘虏。”[1]23-24由于人人都希望在对自然界的肆无忌惮的掠夺中最大限度地掌握和控制世界的“自然资源”,个人与个人、公司与公司、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竞争便加剧了。这种动机也是导致现代殖民主义(包括新殖民主义)、大规模奴役和战争的主要原因。
同时,这种人类中心主义的掠夺性的伦理观把他人、尤其是妇女和“未开化者”当作客体来对待,这种观念“还被用来证明有必要对‘原始人’实行奴役、甚至杀戮,以便使‘人性充分发展’的欧洲人去占据和发展这个星球”[2]219。“世界的祛魅”产生的另一个后果是人与自然的那种亲切感的丧失,同自然的交流之中带来的意义和满足感的丧失。由于人类需要从生活中获得意义和满足,面对这种丧失,就必须去寻找替代之物。人们越来越不是通过与自然的律动保持和谐的方式,而是通过对自然的控制和支配来寻找这种意义。“世界的祛魅”也导致一种更加贪得无厌的人类的出现:在他们看来,生活的全部意义就是占有,因而他们越来越嗜求得到超过其需要的东西,并往往为此而诉诸武力。“由于现代范式对当今世界的日益牢固的统治,世界被推上了一条自我毁灭的道路”[2]222。
17世纪的思想家们把构成自然的基本成分解释成完全独立的实体,这些实体不受周围环境中事物的内在影响。世界尽可能被还原为一组基本粒子,它们彼此之间的关系被看作是完全外在的。“这种非关系性的存在已经带来了各种消极后果。其中的一个后果是生态本身的危机,特别是各种形式的污染”[2]225。另一个后果是,我们认为自己完全是独立、自主的个体,这些个体可以离开他人或群体的利益而实现自己的利益。极端的机械主义论者甚至将人也看作是机器的和物质的,人仅仅被视作“经济动物”或“自主经济人”(homo economicus),是一种自足的个体,其所需要的一切就是有足够的食物、住所、技术设备和性刺激。“事实上,隐藏在现代生活的竞争性背后的信条是:我可以通过打败别人的利益来实现我的利益!”[2]225现代世界观从根本上否定和消除了人的本质和特性,人的创造性的本性被忽视了。
正是以机械主义自然观和二元论为核心的现代范式把自然界看作是死的,导致对自然的否定和不敬;把人与人的关系割裂开来,导致原子式个人主义盛行,由于把人视为自私自利的经济动物,将人与人的关系简单化为赢家和输家的关系,许多重要的因素无形中被忽略了。整个世界包括人类社会看作是彼此外在的“原子堆积”,服从竞争生存法则,从而导致了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对立。正是机械主义自然论和二元对立观埋下了生态危机等现代性危机的初始祸根。“就此而言,它为现代性肆意统治和掠夺自然(包括其他所有种类的生命)的欲望提供了意识形态上的理由”[2]5。“尽管机械主义观点仍然具有某些价值,但是,作为一种占支配地位的文明的观点,它已走到了尽头。它的巨大能量已经耗竭了。未来的文明的文化框架将拥有另一种观点”[1]91。
一些人认为技术可以解决工业文明以来出现的所有生态问题,技术被视为拯救自然的工具。建设性后现代主义明确反对仅仅通过技术手段来解决生态危机。柯布认为,人们将希望寄托在技术进步上,期待各种技术进步将会减少环境污染、资源消耗和全球气候变化,这些进步的技术都有好处,但是存在着这样的危险,即它们有限的成功会把我们的注意力从深层的变化中转移,没有这些深层次的变化,生态文明的建设是不可能的。技术本身无助于我们摆脱生态危机,柯布认为“它们只不过延缓了全球灾难爆发的运动进程。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技术(技术有时带来的问题比其所解决的问题还要多些),我们还需要改变或改善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和最深层次的敏感性”[5]10。
要摆脱生态危机,必须战胜现代世界观,要通过对现代前提和传统概念的修正来建构一种后现代世界观,即生态世界观。
建设性后现代主义生态世界观以怀特海有机宇宙论为基础。柯布说道:“怀特海的思想本来就是生态的;自从20世纪60年代晚期以来,我们就一直在反思他的思想与这个深陷生态危机的世界之间的潜在关联。”[5]4建设性后现代主义生态世界观是一种本体论和崭新的世界观,在价值取向上体现了一种新的时代文化精神。以怀特海哲学为根据的建设性后现代主义世界观的基本观点是:其一,宇宙是一个有生命的整体,处于一种流变的过程中,万事万物相互关联,世界的发展是一个开放的体系,是一个创造性进展的过程;其二,人与人的关系是主体间的内在关系,而非主客体的外在关系,不存在原子式的个体,个体总是处于社会关系之中;其三,自然是人类的生存环境,不仅仅是人类的利用资源,除工具价值以外亦有内在价值,人与自然是一种动态平衡关系,人与自然应该和谐共处。格里芬运用整体有机论的方法构想后现代社会,在后现代社会中,人与自然是有机统一的,人是一种有机的经验存在,自然也是一个有机的经验存在。人与自然不是分裂对立的,人应该有更高层次的精神追求,人应该认识到经济财富增长到一定程度,就不会继续增加人类的幸福,人们应尽可能避免对自然的过度索取,在基本的经济保障下过一种平等的、健康的、绿色的且富有创造性的生活。格里芬认为这种社会是平等、自由和宁静的,所有的人为健康的生活而建设着,如此人类将进入一个美好的境地。
正如格里芬所说:“这类后现代思想的建构活动不仅局限于一种修正后的世界观,它同样是关于一个与一种新的世界观互倚的后现代世界。一个后现代世界一方面将涉及具有后现代精神的后现代的个人,另一方面,它最终要包含一个后现代的社会和后现代的全球秩序。”[4]21
“事实上,如果这种见识成了我们新文化范式的基础,后世公民将会成长为具有生态意识的人,在这种意识中,一切事物的相互关系都将受到重视。我们必须轻轻走过这个世界,仅仅使用我们必须使用的东西、为我们的邻居和后代保持生态的平衡,这些意识将成为‘常识’”,“就像占有和统治自然的欲望一直是现代世界公民的驱动力一样,这种新的伦理观将成为后现代人的宗教基础。具备这样态度的世界公民将会有更好的机会享受平静的生活并与同仁和平共处”[2]227。“当务之急是把各种力量联合起来,建立一种让当代人、尤其是正在成长的一代感到更为可信的世界观,并着手建立一种用以规范个人、社区、国家及国际关系的新伦理学,以便提供将会带来更好的生活方式的现实主义的希望”[2]228。
柯布认为强调生态关怀必须改变人类中心主义的价值观:“在这个星球上,人类只是至高的而非唯一的贡献者。”[6]要实现生态文明,需要更彻底的变革。为此,需要对占统治地位的经济学的基本原则展开批判,需要发展一种寻求人类与自然共同福祉的经济学。经济要以人为本。要扭转现行的以GDP为旨归的经济模式,发展一种以人与自然的共同福祉为目标的后现代经济,走向后现代的绿色生活方式。“人类经济在自然经济中是一个从属的要素而非一个自主的系统。我们必须找到满足所有人的现实需要并获得一种令人满意的生活(它远不是当今富人们的那种铺张浪费的生活方式)的途径”[7]。
总之,建设性后现代主义生态世界观主张我们要建设生态文明。“在这一文明之下,人仍然是‘个体’。人们依然会因为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感到满足,且不再简单地为他人而活;人们将会为具有独特的个性和天赋而骄傲;人们可以自由地思考并自主做出决定。不过人们将被一种认同所激励,这种认同在怀特海看来就是人们将生活与命运与他者紧密联系起来,人们将以自身与社会的角度来认识自己,而不是孤立地看待自己。人们将具有这样一个认识,群体不但包括人类,还有水、空气、植物、动物、山丘、河道。人们将知道其生活的环境并非孤立的,而是正如道家所言,人是生于天地之间的。生态文明是这种人类共同体感的家园,在这种文明下,人们具有创造性、慈爱之心,尊重多样性,为了所有生命的繁荣这一共同希望把我们紧密团结在一起。这是真正的、唯一的希望”[8]。
与解构性后现代主义相比,建设性后现代主义明确把生态主义维度引入后现代主义中,力图重建人与世界、人与人的关系,致力于寻求一个更加美好的新世界。解构性后现代主义通过对现代的解构,曾使一切权威性和宰制性都黯然失色,同时也使一切都零散化、离散化、浮面化,但一味摧毁、否定、解构、怀疑和揭露使其显露出单调、重复、贫乏、故弄玄虚的窘相。解构性后现代主义连自我也不放过,自然避免不了悲观主义,从而导致从一个片面滑向了另一个片面而陷入新的困境,发展至极端就变成了虚无主义和“什么都行”的无政府主义,因此,解构性后现代主义在本质上是一种消极哲学,在整体上,它和它所批判的现代性一样,是异化于自然界的。面对生态危机,由于解构性后现代主义并未提出建设性主张,并未策划过一个新的时代,人类前途依然迷茫、暗淡。生态危机和经济全球化已经使人们切身感受到,忽视作为一个整体的宇宙,在理论和实践层面都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当今世界最迫切需要的是一种高远的整合精神,需要一种能把各种零碎知识整合为一种综合远见的学说,而以怀特海的过程哲学为理论基础的建设性后现代主义恰恰满足了这一要求。面对问题丛生、危机四伏的现代世界,建设性后现代主义敏锐地察觉到了现代性的局限性,把现代性看作生态危机的根源,同时准确洞见了解构性后现代主义的局限性,从根本上对现代性进行全面、深刻的批判和揭露,从而建设性地为人类解决生态危机等现代化困境指明了方向。
当前,中国正在大力推进生态文明建设,实现经济增长方式转型,建设资源节约型、环境友好型社会,正在走一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现代化之路。大卫·格里芬认为,“中国可以通过了解西方世界做的错事,避免现代化带来的破坏影响。这样做的话,中国实际上是‘后现代化了’”[4]16。早在1969年,柯布就生态危机问题对世人提出了警告,并认为“单靠美国无法解决世界问题,但是没有美国的领导,这些问题也不能解决。美国是世界最大的消费者和污染者”[9]。今天,柯布则认为,“虽然美国有能力采取积极措施以应对全球变暖的危机,但是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出她会引领世界走向‘生态文明’”[5]2,而中国是当今最有可能实现生态文明的地方。“但令人悲哀的是,中国对现代工业化西方的大规模模仿,使之处于摧毁这种可能性的危险之中”[5]11。他坚信,“地球及其人类居住者(还包括其他居住者)的前途,取决于中国正在制定的种种政策”[10],希望中国成为超越现代性引领世界走向健康可持续发展之路的精神和道德领袖。
[1] 查伦·斯普瑞特奈克.真实之复兴——极度现代世界中的身体、自然和地方[M].张妮妮,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
[2] 大卫·雷·格里芬.后现代精神[M].王成兵,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
[3] 王治河,樊美筠.第二次启蒙[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4] 大卫·格里芬.后现代科学——科学魅力的再现[M].马季方,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
[5] 李惠斌,薛晓源,王治河.生态文明与马克思主义[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
[6] 黄铭.过程思想及其后现代效应——柯布神学思想研究[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0:132.
[7] 小约翰·B·柯布.后现代公共政策[M].李际,张晨,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162.
[8] 克莱蒙生态宣言[J].世界文化论坛,2011,45(4).
[9] John B.Cobb,Jr.Is it too late?A theology of ecology[M].California:Bruce Press,1972:13.
[10]柯布,刘昀献.中国是当今世界最有可能实现生态文明的地方[J].中国浦东干部学院学报,2010(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