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弘
还是寸头,头发鲁迅般直直地立着,成为孤傲的标志。只是似乎在忽然间,许多白发冒了出来,印象中满头的黑发只剩一部分零星地藏在白发间,成为带有某种寓意的陪衬。墨白,头顶是名副其实的“墨白”了。
于是发现,印象中的青年作家墨白其实并不年轻了;但是,先锋作家墨白依然先锋着。
掐指算来,认识墨白真是有很些年头了,读他的作品还要更早,应该超过20年了吧。从那时起,关于颍河镇、关于寻找、关于人性、关于欲望的书写不断进入我的视野,一直持续到今天。
尽管早就读过墨白的作品,也在一些场合见过,但真正熟悉墨白是在1997年。那时,省里已经下文,将我所在的文艺理论研究室(创作研究室)和文学创作室、《当代人报》社合并,成立河南省文学院。墨白当时在周口文联一个文学期刊作编辑并写着小说。那一年,我们张罗着给河南的五位青年作家李洱、墨白、行者、韩向阳、陈铁军等在密县(今新密市)开了个研讨会,会期有好几天,其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正儿八经地开会。这次会议选择的五位作家,当时在国内都是初露锋芒,在叙事上很有特点,特别是李洱、墨白、行者更以写作的先锋性为文坛所瞩目。当时,先锋写作在全国实际上已开始进入尾声,但在一向“慢半拍”的河南,还是有些人看不顺眼,以至于有位到会的老同志在会上公然质疑:这次会议选择的研讨对象都是些什么人?老子(李洱)、墨子(墨白)、孙悟空(行者),一个比一个名字起得牛。然后还有什么不食人间烟火、作品就是不让大家看懂云云。对于这番质疑与会者大都一笑置之,其最大的影响就是让大家更好地记住了这三位作家。其实,那次会议所讨论的话题是广泛而深入的,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对几位研讨对象的创作和成长也产生了重要的意义和深刻的影响。会后不久,李洱、墨白、行者一起被调到河南省文学院从事专业创作。只是,行者去而复返,很快回到南阳做了文联主席;李洱不久前刚刚调往中国作协现代文学馆;只有墨白还在文学院,和我做着搭档。
在文学院从事专业创作的十几年间,墨白继续着他此前的方向,固执地反复书写着他的颍河镇,并使颍河镇如福克纳笔下的约克纳帕塔法一样,成为一个文学之镇、精神之乡。颍河镇的原型大约就是河南省淮阳县的新站镇,墨白出生并长期生活在这里。像他这样有着长时间乡村生活经历的作家河南有很多,描写乡村生活并以乡土文学创作在文坛崭露头角,是他们相同或相似的成长模式。农村的生活经历同样是墨白写作的重要资源,但相对河南大多数作家而言,墨白差不多是一个异数。长期的农村生活经历,由农村进入城市的人生轨迹,会使作家对中国特有的城乡二元对立结构——正如黑与白的二元对立——有着深刻的认识。河南的绝大多数作家对此都有着切身的体验,并把他们的这种经验、体验、认识带到了文学作品中。墨白也不例外,并因此使其作品有着深刻的现实感。但墨白又在努力寻找进入这种现实经验的全新视角。墨白早年曾经学习过绘画,这没能使他成为一个画家,但也许潜在地促成了他异常重视作品形式感的倾向。现实感和形式感的共存,或者说乡土经验、社会现实和先锋表达、文本实验的结合,使墨白的小说既不同于传统的乡土文学,又与大多数先锋作家拉开了距离。换句话说,他的写作是把一般意义上相互对立的二元——如黑与白——揉合在了一起,这使他的笔名墨白有了些实在的意味。
关注现实一直是河南作家的一个优秀传统,以先锋写作闻名的李洱和墨白同样如此。如今,先锋写作早已退潮,許多曾经的先锋小说家都回归了传统,重新津津乐道地讲起了故事,回到了把生活故事化、人物性格化的老路上。但是,李洱、墨白却依然保持着他们固有的写作姿态,不断有成功的作品问世,并得到广泛的认可。这与他们在注重叙事探索的同时坚定关注现实、保持对作品意义和价值的追求这样的创作观念是密不可分的。墨白在小说特别是中篇小说创作中,对形式实验、叙事探索有种近乎偏执的热衷,他期望通过叙事策略营造一种荒诞、神秘的氛围,以象征或隐喻的方式来表现人类的生存困境和人性异化的现实,揭示人性的本质和生命的实相。在他近来的长篇小说写作中,形式探索的意味不再那么外露,但其内在的精神实质却始终未变。从形式上讲,注重叙事,注重结构;从内容上讲,注重人性,注重精神。这是墨白一贯注重的文学元素。
对于墨白及其作品,已有很多评论文章、作家专论乃至专著广泛论及。为避免把这篇印象记写成作家论,还是说说在一些场合、一些事件中墨白留给我的印象。
墨白现在已五十有五,年过半百的年纪和他留给我以及文学界的印象很不相称。至今,墨白在研讨会及各种谈论文学的场合,一定还会谈到语言或叙事问题,谈到生命或人性问题,而且一定还有青年般的慷慨激昂。我曾多次在一些青年作者的研讨会上,听到他不留情面地批评研讨对象的作品依然停留在对故事的简单叙述上,根本没有进入叙事;批评他们所关注的只是社会或政治层面的问题,没有从与社会的相互关系中理解个体生命的价值,没有对生命本质的思考,没有对人性的深入探究。这样的态度和做派使墨白在文学上、精神上显示出了一种高贵的派头。
曾有作家和我谈起,墨白与青年作者的谈话、研讨会上的发言都有大师状。我觉得,是否真的成了大师暂且不谈,但墨白关于诸如文学叙事问题、精神价值问题、人性本质问题、生命意义问题的思考,确实是真正大师应有的思考,有这样的思考,即使还未成为大师,应该离大师也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