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是一个黄叶飘落的日子,一阵风卷着昏黄的尘土,雾一般地从马路牙子上掀起,掠过正在修造的高楼,一段马路刚刚填平又一段马路被挖断了。我行走在这个永不停歇而被挖掘的城市中,时常被那些漆得或蓝或黄的栅栏阻断。哟,刘恪。我被一个声音当面喝住,几乎和墨白撞个满怀,他去三联书店,去我刚离开的地方。我知道他去淘书。在我的印象中墨白总是骑一个山地车跑,从这个城市的彼端到此端,有一件惹眼的红衣服,他的“宝马”不是停在这个书店,便是停在那个做文学的朋友的公寓,当然也可能停在某个女士香宅,小小的聚会,或激愤,或高谈阔论,或交流一些阅读的看法。墨白的人缘好,在这个城市有一个圈层结构,老者有田中禾,年轻的有八月天,相近者有汪淏,似乎还有慵懒与浪漫的不同层次的女性,她们热爱文学,企望有些声气相投的朋友,构成一种准沙龙状态,我一到河南也被融入了这个体系。经常坐在一块儿清谈的是墨白、海燕和我。
关于书籍是我们一个长盛不衰的主题。某年春节我去他家看到他的书房和客厅,惊奇于他的图书整洁而高雅,他几乎搜括了国内全部的外国文学的个人文集和全集,他说,仅差一个尤瑟纳尔。我用眼睛抚摸了一遍漂亮的书柜和精装本套书,很肯定地说,包在我身上。第二年我在北京的万圣书园、风入松、国林风给他凑齐了一套。他说有外国人日日夜夜地陪伴着并吸入他们的气息与味道,而将国内小说家和各类杂色书籍在客厅里呆着,整整一面大墙,所有图书拔地而起最后封顶,同时我们的作家在这里客气而彼此有距离地交谈。墨白很宽厚,他能大部分地认同这些作家。并且很认真地阅读了他们。由于学科的研究我也有三年被他们折磨着,最后带给我的是绝望。在郑州农业路上的三联书店向东二百米有一个小书吧,小资情调,有很多品种是过去发生时,刚刚有一本新书:《小说的语言和叙事》,南非布林克写的,他得意洋洋地向我推荐,新书,我刚巧碰上,送给你吧。我抓住时机,赶紧说,好啊,在他来不及反悔时已落入了我的书包。时间是2010年12月2日,墨白的墨迹未干便已被劫。当然我也常带一些给他和海燕,我认为的好书。
墨白的图书观:读书,快乐。我们的精神食粮,治疗我们的心灵,使我们免受更多的伤害。还有,阅读是我们认知世界的方式,我们是在阅读中获得世界的事物与人,而不是我们的行动拥有世界,因为行为是不可到达边际的。
墨白习惯于行走在这座城市如同他行走于颍河岸边。我常常把他想象为巴黎的戈蒂耶,为雨果戏剧在巴黎大戏院上演,他充当了浪漫主义文学的啦啦队队长,踩着人头爬进剧场,那件耀眼的红马甲便成为了巴黎的先锋事件。一个为文学献身了全部优雅的人。不同的是墨白缺少一点唯美主义的颓废,眼里也不显示那些孤独和忧郁,却将这些所有精美的元素深藏于他的文本的深部荡溢着如星灿般蓝色的幽光。
二
墨白作为小说家,他是个好色之徒。色彩在他那儿毕尽光华。这倒是非常切近于这个视觉的读图时代,因而他是一个视觉中心主义者。《红房间》、《幽玄之门》、《白色病室》、《黑房间》,在这一串色彩的书单赫然写着一个个颜色的名字:墨白。如此强烈的对比构成个人称代的符号,这不仅是一个身份标识,如果是,他完全可用原名孙郁。它透露的是个人的文化意识与文本取向,从语义学上他又有其深层的象征表述,暗示为个体行为的性格表现。我取样《白色病室》将其词汇依样排列……白色……空空……白灰……苍白……冬日……残雪……白麻……白房子……尸体……白血……梦境……白大褂……白单子……白布……寒日……白沙漠……白帷幔……这是从苏警己的视角去布置的一个环境。这个环境占有开头一章,差不多有两千字。难道这仅仅是医院环境布置?不!它还是一个梦境,一次死亡事件。是回忆也是现实。从墨白的书写目的看,他在这一片白色笼罩中用着重号标出了“蓝色”,但蓝色上依旧是白梅花。蓝,被这浩大的白侵略着,背景显示为一种坚定不移的白颜色。白色是一种悲怆与恐怖,白色是一种终极之色。它是一种环境细节的书写,但更重要的是一种世界本质的状态。严格说来世界只能分为白与黑,显示为世界最准确的本相,而其它七种颜色不过是光谱变化的结果。所以白色是存在的底座,因而马列维奇用《白色的白色》对传统的颠覆。如果按照巴迪欧对20世纪历史的分析,一切极端的恐怖事件均已在这个世纪展开了,恐怖是20世纪持久而不衰退的符号,我们便有理由称这是一个白色的世纪,不仅在它的象征语义上,重要的是其事件的性质上,更重要的是,白色所表述的存在的共通性。苏警己从死亡事件开始实际就已把存在置于白色之中了。白冰雪最后落下死亡的帷幕更呼应了这种存在的底气。《白色病室》是普通生活中的细节,或者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事件,但它组织的是生命形式里死亡的多重表演,不管责任归谁,谋杀是这个世纪一只看不见的手,包括自我异化的精神病,怎样一步步变成异己的因素与力量仍是一种个体的自杀。所以20世纪的罪恶是匿名的。它会产生最真实细微的效果,死亡是存在中的一次断裂,苏警己一开始目睹的便是不可挽回的生命,这表明他将这种多重死亡形式一次又一次地置于空的边缘,它必然在断裂中消散,存在的底色仍然是白色。白色暗含着否定取消生命,这是20世纪发生最多的存在性事件,这真是一个生病的世纪。白色,是世界纯无的记录。白色在断裂中构成对传统的反抗。
墨白是一个爱写房间的作家:红房间、黑房间、白房间、蓝房间。因而门与窗便成了他的取景框。那个谭渔一双眼睛不停地滞留在门与窗之中,室内景一件一件如风云卷动,房间标明了写作空间,他在家永不停歇地寻找空间,空间是缤纷多彩的,奇异的,这些门、窗、洞、镜框都充满了隐喻意义:欲望。在空间里寻找欲望。欲望是发散性的、偶然的、随机的,他去信阳寻找小慧,却在反复的寻觅中获得小红的欲望。这时“面孔”也成了空间。空间则是欲望的隐喻。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把黑房间安排在他故乡的颍河镇?如果是一种写实,那是自然主义的,如果是文本尾部的几口棺材,那则是一种宿命,抑或写一种乡亲故里的沉重。《幽玄之门》仍布置在乡村叙事之中,臭不断地出入门洞,不断地观察门洞,人们生活在各种各样的门里门外还有生命之门,生死之门,艰难之门,神秘之门,“门”的意象空间是幻化奇异的,现实与虚幻交融了这一门洞概念使之提升到某种性质的意象。我们不得其门而又出入其门,这成了我们生活终极的一种悖论。
三
我们来看看墨白文本的句子。墨白不是一个写实的反映论者,而是一个描写的表现论者。生活在他的大多数文本里不是依照本来面目被摹仿的,而是依照情感、情绪、感觉被描写的,被表现的。
《梦游症患者》是他的一部长篇力作。第一章写“梦中的乡村”,基本句型:白帆是什么?姥爷的陈述是描写性的,这构成了他修辞性文本的深层结构:白帆是什么?是一系列由比喻套生的宾语。白帆是白色。白帆是那种颜色,白帆是冬天的积雪,姥爷长衫……白绒绒……高高的桅杆……吃满了苍劲的秋风……还有河岸,还有丛林,水鸟……一切都是“我”沉溺的幻想。转接第二章时,还是用“文宝从梦中醒来”。连接着黄土墙已是一系列的套生比喻。第七章缺席者中的渔夫基本沉浸在他的想像中,句型基本结构为:渔夫……想(干、做、走、说、看)等一系列状态中,渔夫状态均是描写性的,而且是用一个接一个的长句描写,想像作为一种内心独白的语言。凡以文宝、文玉为驱动的视角都会是一种想像性描写。二十九章一二节开头便是文玉的一系列想像性比喻:……明柱……霞光……纱布……一个人的脸……黑锅底……想……他睡了……还有那不断复现的唢呐。唢呐是一种声音,文本中始终飘荡在两岸,在水面,在船上,和一系列景物相关,是木排移动着唢呐,于是唢呐变成了非声音的象征性器具,是一种苍老的色调,是一种悲怆的情绪,水意象和唢呐意象交融在一起,与人与环境相互构成套生性的比喻关系。那条河,那个木排以及雨水都构成了深度的象征隐喻关系,它如此渗透到人的身体与社会时代,渗透到整个人物的精神世界。我们可以说整个《梦游症患者》就是一个比喻丛生的文本。
墨白的长句已经成为他文本的惯例,这种长句的特点:一是,连珠式的,一个从句接一个从句;二是,分句之间互相缠绕着,纠结为撕缠不清的滚动;三是,长句一定在一种底色中运动,或红或黑,或白或蓝,大抵显示为忧郁之色;四是,用多种比喻重叠、浑涂、浸染,刻意地展示为一种复合式意象。这种长句的优势,发挥着能指的符号特征,或并置,或交错,或变形,这样的系列性长句就造成了整个文本的某种巴洛克风格,有繁复、错综、细密、浑厚的文体特征。
应该说墨白为文是从容的,犹如水袖长鞭地驱遣文字,他发誓也要给文本描绘出一种画面感,这与他作为一个美术工作者不无关系,但也不尽如此。绘画的人多如牛毛,但其文本并无画质,某种画质必须与意蕴相连,所谓诗意化的写作。墨白的诗意化很内在,这一点与他的心理特质和内在情韵是相连的,他为人有许多温文尔雅的东西,这与他内心强大的博爱有关系。一个在细节上关照好女性的人,他的动作与言辞一定是优雅的,某次聚会他会带上葡萄,某次相约他会带上红酒。他的语言总是春风细雨,温情绵软,于是他的身上便散发出人性的诗意与画质。一如他照样骑着山地车从郑州东边移到西边,这次也许不是谈文学了,而是去会他的几个麻友,有汪淏,有耿占春的弟弟,还有一个是谁呢?可以在桌上拼杀一天,放松放松,吃一大碗郑州烩面,放浪而归,不过,最近应该换上汽车了,他当了河南省文学院的副院长,终于有了一次仕途跨越,我当然不希望他因此而改变其文学的观念,先锋永远是一个孤独的坚守者。
我在祝贺他时正在帮他编辑一个作品小集,在另一个平台为他鼓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