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培丽
(北京大学信息管理系,北京 100871)
尹培丽 女,1976年生。北京大学信息管理系2010级博士研究生。
口述资料乃口传性质的资料,被认为是与文献资料(包括文字、图表和声像资料)和实物资料相并列的资料来源与表现形式。口述资料的兴起早于文字资料,二者之间是相互补充与印证的关系。在文字发明以前,人类通过口耳相传的方式从事着记忆的传承,推动着文明的进步。从西方的《荷马史诗》到中国的《论语》、《诗经》、《资治通鉴》等都是先经过口述,后又利用文字记录的结果。
文献,通俗地理解为图书、期刊等各种出版物的总和。但从其源头及注解来看,文献可以分解为“文”和“献”,其中“文”对应的是文字资料,“献”则对应的是口述资料。因此,口述资料从本质上也属于文献的范畴。这不仅加深了对文献的理解,为传统的文献观增添了新的注解,而且有助于我们在网络时代重塑口述资料的学术价值和历史地位。
口述资料,又称口头资料、口传资料或口碑资料。它虽存在历史久远,但从弥补文字资料不足的角度予以关注和重视则始于20世纪中叶的美国,首先在历史学领域,以1948年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研究室的成立为标志。然后逐渐渗透到社会学、民俗学、民族学、图书馆学和档案学等领域。
国内对口述资料的认识也经历了大致的历程,包括历史学在内的许多学科逐渐介入口述资料的运用和研究。但是在概念上尚存在含混不清的状况,口述历史、口述传统、口述档案等在论文和著作中与口述资料不能准确区分,影响了对口述资料的理解与把握。
概括来讲,目前国内对口述资料的界定主要有3种:
①记忆说:口述资料就是个人对历史与传统的记忆。[1]
②转变说:口述资料(材料)即是因口头叙述、他人记录或录音、录像而整理出的文字资料、音像资料,形成一个由口头语言向文字和声像质的转变。[2]
③源头说:“口述资料,是经当事人口头叙述其个人成长经历、学术思想或者对社会、历史、学术、人生等问题的认识和见解等而记录下来的,以文字、录音、录像或者三者相结合的方式存储的资料。”界定口述资料的关键是探其源头,看其所承载信息的最初来源是否为口头陈述。[3]
口述资料具有多维度、亲历感等特征,在记录、展现和传达人类历史和情感方面有自身独特的优势,它让这个世界的声音呈现出了多元化和多层次。但同时它又因对记忆的依赖和情绪、偏见等的因素而在可信度上存疑。这是口述资料使用特征的两个方面,但其区别于其他资料类型的根本特征则体现在口传性和载体依附性两个方面。
口传性,又称口头性,是口述资料最本质的特征,也是其区别于文字资料和实物资料的关键所在。但是对于口头性的理解应该追溯到它的源头,而不应看它的传递方式和最终的表现形式。凡是没有经过文字记录的通过口头方式产生的资料均为口述资料,无论它最终是否被转录成文字或者刻录成声像资料加以存储和传播。
载体依附性,是指口述资料必须依附于一定的载体(纸张、磁盘、网络等)才能存储和传播。脱离了载体的口述信息,就像没有容器的水一样,无法实现存储,因而不能成为资料的来源,提供检索和利用。但是,口述资料的载体依附性并不代表口述资料向其他类型资料的转化,就像文字资料不能因为人的诵读而转化成口述资料一样,它产生之始即决定了它的属性。这对于确定口述资料的作品属性以及著作权归属等非常重要。
口述资料的应用古已有之,在文字发明以前,人类文明的发展和延续是通过口头方式代代传承的。在信息时代,它的应用领域和社会价值主要体现在历史学、社会学、民俗学等方面。
历史学方面,口述资料一直是很重要的史料来源。其遭受冷落在西方发生于19世纪德国兰克学派的兴起,档案库的资料被看作最可信的记录;在中国则始于清朝的乾嘉学派,他们因为政治压力而被迫转向考据学,长年累月钻故纸堆,讲究“无一字无来历”。[4]梁启超在其《中国历史研究法》一书中也曾提出,从“五四运动”往前,“张勋复辟”、“洪宪盗国”、“辛亥革命”、“戊戌变法”等等史事,“亲躬其役或自睹其事之人,犹有存者,采访而得其口说,此即口碑性质之史料也。”[5]现代学者也认为,口述资料展现了生命的本真,在我们试图追问历史真相的时候,现有的单纯依靠文字资料的研究方法面临着挑战,口述资料的运用再次复生,并形成了专门的分支学科——口述史学。
在社会学和民俗学方面,方言的继承与延续,民族技艺的传承与发展,无不通过口述的方式来进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在 1992年发起的世界记忆(World Memory)工程,即旨在保存和保护人类珍贵的口述传统。我国的许多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比如昆曲、呼麦、皮影戏、年画、土家织锦以及中医药等,都是通过口述的方式传承的。在国外,无论是发达的欧洲还是落后蛮荒的非洲,都重视口述资料的积累与利用,如法国方言地图的绘制、非洲语料库的建设等。
根据国家标准(GB/T4894-1985),文献的定义为“记录有知识的一切载体”。即用文字、图形、符号、声频、视频等技术手段记录人类知识的一种载体,或理解为固化在一定物质载体上的知识。
依据国际定义,“文献乃是一切情报的载体”。笔者认为,该定义更加贴近于文献的本义,但是“情报”一词应更换为“信息”。因“情报”和“信息”对应的英文都是“Information”,容易出现翻译上的混淆,但将文献表述为“一切信息的载体”则更确切。
从现代对“文献”的认识和理解来看,“外国文献”、“古典文献”、“参考文献”等语词中文献的含义,是指图书、期刊等各种出版物的总和。不仅与国际定义相去甚远,而且因为没有涵盖口述资料而与其源头和本义大相径庭。
文献,是人类劳动和智慧的结晶,是人类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文献”这一名词在我国具有悠久的历史,在两千年前的春秋时期甚至更早一些的时候,“文献”一词已见于世。记录孔子言论的《论语·八佾》被认为是“文献”一词最早的文字记载。“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6]这里文献指有关典章制度的文字资料和博闻而熟悉掌故的人。
后来学者对“文献”进行了不同的解释,其中最具代表性、影响最大的是郑玄和朱熹。何晏《论语集解》引郑玄云:“献犹贤也,我不以礼成之者,以此二国之君,文章、贤才不足故也。”[7]朱熹在《四书章句集注》中指出,“杞,夏之后;宋,殷之后。征,证也。文,典籍也;献,贤也。言二代之礼,吾能言之,而二国不足取以为证,以其文献不足故也。文献若足,则我能取之,以证君言矣。”[8]按照朱熹的观点,文献的含义是由“文”和“献”两层意思构成的。其中,文是指法典图籍之类的历史资料,“献”是指熟悉典故、学识渊博的贤人。前者是“物”,是“硬件”,是已经固化了的“死资料”;后者是人,是“软件”,是可以存贮并可传播知识信息的“活载体”。[9]
从孔子的《论语》,到郑玄、朱熹的解释,文献都具有文字和口述的双重内涵。然而宋代马临端对“文献”的新注解,则改变了其含义,取“文”而舍“献”,仅局限于文字记载,专指有历史价值或参考价值的图书资料。这一解释对后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直至今日。
马临端在其《文献通考·总序》中,将文与献作为叙事与论事的依据,“凡叙事,则本之经史,而参之以历代会要及百家传记之书,信而有征者从之,乖异传疑者不录,所谓文也;凡论事,则先取当时臣僚之奏疏,次及近代诸儒之评论,以至名流之燕谈,稗官之记录,凡一话一言可以订典故之得失,证史传之是非者,则采录之,所谓献也。”[10]这里的“文”是经、史历代会要及百家传记之书;“献”是臣僚奏疏、诸儒之评论、名流之燕谈、稗官之记录。在他的影响之下,关于文献的认识,便只限于一般的文字记载。
此后的历代中,可以检索到关于“文献”的记载和描述,都不能逾越文字记录的范畴。如元代杨维桢《送僧归日本》诗:“我欲东夷访文献,归来中土校全经。”[11]清代袁一相《睢阳袁氏(袁可立)家谱序》:“虽长老无存,文献莫考,而耳闻目见颠未可述,吾之忠贤子弟,其益绍前烈,共思葛蕾之诗。”[12]清代王士禛《香祖笔记》卷九:“余邑先辈,文献无徵,每以为恨,故于羣书中遇邑人逸事逸文,辄掌录之。”[13]鲁迅的《书信集·致曹白》:“不过这原是一点文献,并非入门书。”[14]徐迟《哥德巴赫猜想》:“由于这些研究员的坚持,数学研究所继续订购世界各国的文献资料。”[15]
数千年来,我国先人创造出丰富而灿烂的各类文化硕果,主要存录于浩如烟海的古代图书典籍之中,它们就是所谓的“古典文献”。这些典籍虽然最后均以文字的形式固定和流传,从而得以在人类历史中留存。但是在它们形成或创作的过程中,或直接来自于口述又经后人加以文字整理和记录,如《论语》;或在采撰过程中间接地运用了口述资料,部分地推翻了原有的文字记载,如《史记》等;还有的则属虽已付诸文字,但因经历政治浩劫而毁灭,后借助大儒的口述而得以复现,如《尚书》。这些“经典”文献都经典地呈现了口述资料的功用,现实地证明了口述资料与文献的关系。
《论语》在我国乃至国际上的地位不言而喻。有“半部论语治天下”之说。它实际上是一部对话集,记载着孔子及其部分弟子的言语。“论语”中的“论”是“论纂”的意思,“语”是“语言”的意思。“论语”就是把“关于夫子之语论纂起来的意思”。唐人陆德明《经典释文》里说,“论,如字,纶也,轮也,理也,次也,撰也,答述曰语。撰次,孔子答弟子及时人之语也。郑玄云仲弓子由子夏等撰。”[16]因此,《论语》是弟子编撰的孔子话语,是孔子师生的对话录。
甚至有人认为,《论语》中许多篇名是被书写时代的后人用拙劣的机械的文字方式改变了口传文化原貌的结果。其开篇的《学而第一》,其中的“学而”,单从意义上讲是不通的。这样的语病是出于书写文本分篇需要的产物。[17]
《史记》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其史学价值和文学价值可见一斑。司马迁在撰写《史记》的过程中不仅依赖已有的文字资料,对口述资料也甚为推崇,并在这两种资料的可信度上不存任何偏见,做到了既尊经传、重文字又不轻口传,从而使得历史更加贴近于其本来面貌,可信度极高。
“太史公著书,广稽博采,不仅对六艺之语,诸子之言都进行钩稽爬梳,就是对一向不被人们所看重的口传史料也多有采录。”[18]在《刺客列传》中司马迁明确指出,有关荆轲刺秦王的资料,是他从公孙季功、董生那里听来的,而他们又是从秦始皇的私人医生夏无旦那里听来的。这样的例证在《史记》中并不乏见。
但是,需要指出的是,司马迁对口述资料的采信持严肃和审慎的态度,他所采录的口述资料可信程度比较高,并且经受住了历史的考验。有很多记述虽不见于其前的古籍,亦不见于其后的《汉书》,却“与出土文物,若合符节”。“太史公作殷本纪,合于殷墟甲骨文者,有百分之七十。”[19]
《尚书》是我国现存最早的史书,也是第一部上古历史文件和古代事迹的汇编,是儒家5种经典著作“五经”中的一种。《尚书》因秦始皇焚书坑儒而险遭毁灭,汉时的经学大家伏生因看重《尚书》的史料价值,不忍将其付之一炬,冒死将其秘藏在自家墙壁中。后来伏生逃亡他乡,至汉朝建立后回归故里,从断垣残壁中取出《尚书》,部分已经腐蚀毁坏,只28卷保存完好。
汉武帝即位后,复崇尚儒学,通告天下求取《尚书》,伏生慷慨献书且口授其内容并释义。据《史记·儒林列传》记载:“孝文帝时,欲求能治《尚书》者,天下无有,乃闻伏生能治,欲召之。是时伏生年九十余,老不能行,于是乃召太常使掌故晁错往受之。”[20]伏生逐句诵读、讲解,因年纪太高,口齿不清,其女羲娥便充当“翻译”,经约半年时间,将《尚书》全部记录下来,即为“今文尚书”。
后来孔子的裔孙孔安国依据伏生口授、晁错记录的“今文尚书”整理成现在所看到的58篇。可谓“汉无伏生,则《尚书》不传;传而无伏生,亦不能晓其义”。伏生的口传使《尚书》得以传承,因此后人还称伏生为“尚书始祖”、“尚书再造”。
无论从“文献”的本义及其解释,还是从口述资料在经典文献典籍的运用来看,口述资料都是文献的一个组成部分。它的价值自古存之。只不过随着计算机技术、多媒体技术和网络传播技术等的运用,口述资料的运用得到了再次复兴。
从研究和应用的角度,口述资料因其在多维度展现历史、保存民俗技艺和传统等方面的优势,得到了历史学、社会学、民族学和民俗学等学科的重视和运用。而在图书馆学领域,中国大陆对其重视不够,专门开展口述资料收藏的图书馆屈指可数,这方面的研究成果也相对较少。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寻根溯源,确立口述资料的“文献”地位,为作为文献信息中心的图书馆开展口述资料的收藏提供了进一步的理论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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