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涵漠
暮年的价钱
花旦站在昏暗的街边,穿着大红色的戏服。乐师的琴声响起,她一甩水袖,却露出了刻着皱纹和老人斑的双手。
張蕊芬今年已经七十岁了。几个月前,她和会拉琴的弟弟张永林一起从河南老家来到广州街头卖艺、唱豫剧。在这个南方城市里,老人觉得,人们根本听不懂她在唱什么,“只是可怜我们年纪大了还在外面讨生活”。
“生活”就在他们面前那只红色的塑料桶里,偶尔有人经过,丢下几张零钱。
不过,收入再微薄,也比地里的年景好。张蕊芬家有七口人,七亩地,如果不淹不旱,一年这几亩地“能落五千块钱”。家里再没有别的收入了,这个古稀老人就决定“趁现在的年龄还能走,还能慢慢唱,不管挣多少钱,都是给家里增加收入,减轻负担”。
比起他们的老家,广州是个繁华极了的城市。他们有时在印着泰坦尼克号广告的公交车站唱,有时在银行对面的大树下唱,有时在宣传栏前唱。但在每一个地方,他们都待不长久,因为嘶哑而苍老的歌声总会引来城管,这时,他们就得提着塑料桶迅速离开。
事实上,尽管我从未见过他们,可是他们并不令我感到陌生。因为,那些在商业街区卖心形气球的老人,那些领着残疾的中年儿女穿行于地铁中乞讨的老人,那些扛着装满废品的编织袋从都市中悄悄穿过的老人,或许都有着类似的故事。
但如果不是一个记者在城市的角落里跟拍他们的一天,我并不会知道,那些皱巴巴的零钱是怎样被一张张捋平,再被十张、十张地叠成一摞,与米粥、黄瓜和馒头一起摆在租住小屋的地上。
我也不会知道,那位年老的花旦过着怎样整日忧愁、疲劳的生活。
而短片的名字就叫做,暮年的价钱。
暮年的死亡
几乎没什么人知道李宝林真正的样子,尽管他留给了这个国家一张惨烈的照片。
照片里,这个大庆老人呈九十度俯趴在一个挖掘机的平台上,摇臂巨大的铁钩死死卡住他的后腰。这就是他死时最后的姿势。
老伴于淑云告诉前去采访的记者,他们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十五年,还养了一百多头猪。但过去的时间和家业,并不能保证未来他们还能安安稳稳地生活在这里。现在大庆综合环境整治,全市都在考虑拆除无产权建筑。尽管不知道自己的房子是不是违规建筑,李宝林还是签下了一份“自拆协议书”。
随后,挖掘机来了。李宝林站在它前面,可能是想挡一挡什么,但事实上,他什么也没挡住,几乎“一瞬间的事儿”,他被拍倒在那里,然后死亡。紧接着,司机从驾驶室内探出头去,头却卡死在仍旧继续移动的铁钩和车之间,也当场死亡。
李宝林不是因拆迁死在自家门口的第一人,人们也无从预料,未来是否还会有人以同样血淋淋的方式死去。有关部门回应,肇事的挖掘机和他们没有关系,至于有什么依据认定李家的房子是违规建筑,他们只是“本着市里的精神来做这件事情”,而且“不管这个和我们有没有关,我们对你们表示同情。”
人们常说,生为徭役,死为休息。但在如今,我不敢这样说。那个惨死的老人最终会被遗忘,在那片被拆迁的土地上,暮年的死亡是一笔糊涂账。
插图∕拒∕赵顺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