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三云
(扬州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9)
一
在中国古代诗词中,一句“相见时难别亦难”道出了离愁别绪。生活中,别离是常事。诗歌中,离别是一个经久不衰的描写主题。朋友离别时的执手呆望、折柳相送;母送子时的泪眼眉愁、牵肠挂肚;夫妻别后的“思悠悠”、“衣带渐宽人不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等字字句句,都能使我们感受到诗人的满腔愁苦、万种哀怨和无法排解的孤独与执著的等待。纵观中国古代的诗词,无论写得多么愁苦和哀怨,大多都借景抒情,尽在其中,在风格上也都充满了忧郁伤感之情。酸酸的、瑟瑟的,心中充满不舍。“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英国诗人约翰·多恩的《告别辞:莫悲伤》虽然写的也是离愁别恨,但他在创作手法的创新、艺术构思以及意象的创造上,是独具匠心、别具一格的,使人回味无穷,堪称诗歌中的佳品。
二
中国诗人运用的诗歌技巧是独特的。如“醉别江楼橘柚香,江风引雨入舟凉”这两句诗,最能打动读者心扉的就是“橘柚香”的“香”和“入舟凉”的“凉”字。它除了用自然的景物来衬托人们离别时的难舍难分悲凉凄苦的心情外,大多还要用表现愁苦离别的形容词(在诗歌中用作动词)来暗示并加深情感压抑,使离别之人愁上加愁,创造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凄凉意境。如高适的“千里黄云白日曛”中的“黄”字;李清照的“莫道不消魂,卷帘西风,人比黄花瘦”的“瘦”字;荆轲在易水河畔告别太子丹和燕国百姓合唱的“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寒”字;屈原的“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袅袅兮秋风,洞庭泼兮木叶下”中的“零落、袅袅”和“下”这几个字。这些形容词不仅造成了一种通感的修辞效果,而且还惟妙惟肖地传达了离别和相思时的哀叹及离别时的愁苦与悲伤。单单一个字(或词组),就已经表达出了作者悠悠不尽的哀思和无法排解的相思与想念。与之相反,约翰·多恩的《告别辞:莫悲伤》在创作上既没有愁苦氛围和自然景色烘托,也没有令人肝肠寸断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感悟,有的却是与常情常景有天壤之别的独特象征、暗示、特殊意象和不落俗套的意境与创作技巧。多恩的《告别辞:莫悲伤》,在意境的构思上不仅仅采用了陌生化(用死亡暗示离别,用地震暗示世俗的爱,用天体的抖动比喻神圣的爱或柏拉图式的理想爱)手法,同时在诗的第一段中借人在临终前的场景,比喻离别的手法与中国古代《诗经》的创作手法“赋、比、兴”中的“兴”有异曲同工之妙。“比”和“兴”都是以间接的形象表达感情的方式,后世往往将“比”和“兴”合称,用来指《诗经》中通过联想、想象寄寓思想感情于形象之中的创作手法。《告别辞:莫悲伤》的第一诗节“恰如德高人安详谢世/悄声对灵魂耳语;走/一些朋友伤心痛哭/说他呼吸已止,有的则说/没有”[1]432,与《诗经》中运用“比兴”的手法有着惊人的相似。多恩用“死刑”的场景来象征妻子和丈夫的分离。这种离别就像人生的死别一样,让人痛心。虽如此,多恩并没有停留在以死别烘托渲染环境气氛,他把这种死别的悲伤愁苦仅仅看做是凡夫俗子的世俗之举。因为世俗之人的爱是由人的各种感官和知觉构成的,因此难以忍受离别。而他与妻子的爱是神圣的,是经过两颗心灵印证的,是两颗灵魂结成的完美之爱。因此,两心的结合与凡夫俗子的爱有着天壤之别(诗中的地震与天体的抖动),是神圣的。无论哪一方走到天涯海角,另一方都不会感到寂寞哀愁。这样便把人间凄清的秋景与感伤的愁绪,凄迷恍惚、泪眼愁眉、一唱三叹的哀婉以及耐人寻味的艺术境界都留在了人间。而他的诗歌中却多了一份浓重的宗教色彩,多了一份柏拉图式的精神苦恋。因此,他们的爱就像天体的抖动,就像经过千锤百炼的金箔一样纯洁。更形象地比喻,他们的爱情就像带有两只坚硬的脚的圆规,无论丈夫走到哪里,妻子永远都是那只固定的脚,虽然端坐圆心,但却随着另一只脚的转动,倾斜或直立,随着丈夫的归来,完成了他们的“圆”:
即便只是两个,那也应如同
圆规双脚般的坚定
你的灵魂是定脚,纹丝不动,
但若另一只脚起步,它也随着移动。
尽管一只端坐中央,
然而当另一只脚四周漫游,
那定脚便侧身,细听周详,
待他归来,便又挺身如旧
这便是你之于我,我一直,
如同那一只脚,侧身转圈,
你的坚定使我的轨迹浑圆,
也使我的漫游在起跑点终止[1]433。
多恩通过这种艺术的升华,减缓了离别的愁思与哀伤,创造了一种两情真心相爱,又何需在乎朝朝暮暮的意境。
三
以上仅仅是从多恩诗歌创造的意境所作的解析。在手法和技巧方面,多恩的诗歌更是不同凡响。这也就导致了多恩的诗歌在当时不被人们所接受,并被英国诗人屈莱顿认为“过多地影响了人们的玄学观念”。其实,多恩诗歌中意象的创造主要还是巧智与奇思(wit and conceits)的有机结合。所谓巧智与奇想是把理性思维和情感融为一体的既能使读者感到出人意料,但又合情合理的意象。这种巧智和奇想并非是玄学派诗人的专利。创造巧智与奇想的鼻祖是文艺复兴时的意大利诗人彼德拉克。他生活的那个年代是地理大发财的时代。因此,大多数诗人都认为在宇宙和人类世界中一定能找到极其相似的契合点。因此,彼德拉克及其追随者们在诗歌中运用了许多有关航海、天体、地理以及有关红宝石、金子、银子等意象来表达他们对爱情的体验和感慨。这样,人们就把各种各样的巧智和奇想称为彼德拉克式的“奇想”。多恩置身在这样的时代氛围中,不能说不受到影响。但多恩的巧智与奇想与彼德拉克式的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彼德拉克式的巧智和奇想一般是靠暗喻或是用转喻构成的,并且喻体是那些能摸得到、看得见的实体。譬如,诗歌中的讲述人是一位男性,这位讲述人通常都被比喻成一只在海上颠簸而行的船,而他所倾慕的女子则是他所要到达或是所要征服的一个充满魅力的异域,如印度等。虽然这种描述充满了新奇感,但寓意与所指还是能一目了然。多恩的巧智与奇想虽然大多也都与天体、地理、几何以及数学方面的事物(地震、天体抖动、圆规)有关,但他的意象多半取其抽象意义。例如:我们的离别不能像俗人有“如泉的泪涌,如风的叹息”,而应该像“天体自然的抖动/虽然巨大,却从不引起灾害”[1]。这样,抽象思维与情感的结合就出其不意地构成了一种新颖的意象和陌生化的效果。因此,后来的诗人,由于时代和环境的变迁,是无法理解多恩的巧智和奇想的。也正因为如此,以多恩为代表的那些诗人被称为玄学派诗人。而这种陌生化的艺术效果也是对传统手法的一种超越,往往能收到引人入胜的效果。
多恩对爱的体验和思考别具一格,新颖独特。自从但丁、彼德拉克,以及英国的思宾塞和锡德尼等人在爱情诗、田园诗、田园挽诗中开创了爱情模式的描写以来,所有的爱情诗都沐浴在彼德拉克式的描写传统中。他们高扬理性和人本主义精神,张扬人性,描写两性在世俗社会中爱的缠绵、爱的喜悦、爱的满足、失恋的痛苦、女人的冷漠以及男主人公难以排解并经久难忘的一厢情愿的单相思,等等。但丁、彼德拉克,英国的魏阿特、萨利伯爵、锡德尼、思宾塞、马洛一直到莎士比亚等,都在唱着同一首歌,讲述的都是同一个爱的故事。这些故事都是人间缠绵,悲切、欲罢不能,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唯有约翰·多恩的这首诗歌能够独辟蹊径,在社会和文化转型时期,唱出了对社会、宗教、人性和爱情的独特的个人体验,凸现了个人不同凡响的声音,使用的是以理性见长的劝说,强调的是两性的平等与和谐的爱,摈弃的是对女性传统的规约与想象。这在当时有些离经叛道,所以很难被正统文学所接受。转换视觉,从其诗歌的创作技巧上看,它同样背离主流创作的倾向。《莫悲伤:告别辞》这首诗运用了典型的省略式三段论。这样的三段论虽然有些牵强,但还是以理性劝说和感染见长。诗中的女受述者在诗的末尾终于能心悦诚服地接受讲话者的劝说。
那么,多恩是如何来建构这样的模式呢?首先是靠诗人如椽的巨笔、泉涌的思绪、超绝的艺术想象力来完成的。多恩在诗歌的1-8行把夫妻之间哀婉缠绵难分难舍的离别用死亡来比喻,告诉自己的妻子,我们的离别,虽如同死别一样哀婉和悲伤,但却要像有德性之人安详谢世,不要有“如泉的泪涌”和“如风的叹息”。我们的爱是两颗灵魂的结合,我们的离别就像天体的抖动,不会带来任何危害和恐惧。紧接着,诗人又通过把爱情比作纯洁和永不变色的金箔以及圆规等来劝说他的爱人,并使其相信他们的爱情是至高无上的,像金子一样纯洁,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因此,暂别不过是一种扩展,一种延续。丈夫在外游离就像那转动的圆规,妻子则是稳坐家中的那只定脚。妻子的坚定才使得丈夫完成了他自己的圆。这种以理性见长的劝说不仅达到了讲述者的目的,同时也展示了多恩超绝的玄学观念、自由赤诚的艺术想象和超长的巧智。这些给诗歌创造了不同凡响的陌生化效果。
其次,在诗歌的韵律以及遣词造句方面,多恩也能进行大胆的创新。文艺复兴时期的诗人们大都喜欢用十四行组诗、抒情诗、田园诗等体裁进行创作,而且诗歌的韵律大都是抑扬格。多恩这首诗歌的韵律虽然也是抑扬格,但在诗歌的韵脚上和用词上,却进行了有目的的安排和创新。诗歌有几处的韵脚是“go,no/move;love/roam,home/run,begun”等,暗示爱的执著和爱的归宿永远都离不开家这样的意象。这首诗除了个别的地方用了三个音节的词以外,大部分地方都使用了单音节词,如“pass,go,men,sad,do,say it”等。另外,创造了“strong line”,这样的诗读起来拗口,并与当时的诗风格格不入,同时也不被后世的诗人所推崇。因此,他的诗歌被后世认为晦涩难懂、拗口,屈莱顿曾说过,多恩“应该被吊死”。从这里也可以反衬出诗人的创新性。
在这首诗歌中,我们还可以看出诗人的女性观是和谐的,他希望两性之间的相处是平等的、融洽的。这种相处是建立在两颗灵魂的互相信赖、互相支持之上的,心心相印,两心情愿,没有一方对另一方的规约,也没有一方行使对另一方的占有与约束权,有的只是耐心的劝说和以理相劝,而且,这种相劝与一般的诗歌中运用的手法和意象也大相径庭。
综上所述,《告别辞:莫悲伤》一诗,虽然表达的也是离愁别绪,但诗的意境和手法新颖独特,别具一格,不落俗套。它问世后,一直被古典主义诗人们所不理解,这也在情理之中。纵观中外诗坛,表现离别的诗多如繁星,而借景抒情、以物喻人更是常见的艺术表现手法。多恩这位英国诗坛上的圣手,虽然他的作品被后世毁誉参半,但其独出心裁的整体象征与暗示、超越常人的巧智与奇想的艺术思维、不拘一格的表现手法,都在诗界独树一帜,独领风骚。其作品虽然有些晦涩,但其大胆的创新精神与气魄,对改良诗坛的传统形式与风气的作用应该得到首肯。
[1]刘守兰.英美名师解读[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
[2]郭晓燕.浅析玄学派诗歌的特点:以约翰·邓恩诗中运用的“奇思妙想”为例[J].科技信息,2009(6):110.
[3]王康全.爱情永恒的奇想:浅析多恩诗歌艺术在《告别辞:莫悲伤》中的体现[J].科教文汇:上旬刊,2009(1):203.
[4]胡荣欣,王树利.析约翰·邓恩的《别离辞·节哀》中的韵律与隐喻[J].河北北方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3):1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