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岚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我国是具有深厚历史传统的国家,文学创作中也屡见称引古人之处,其中常有特殊的意义。韩愈之于辛弃疾,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笔者在读辛弃疾的作品时,注意到他屡屡提到韩愈:辛词中用到韩诗文的有91首105处,占辛词总数的14%强,辛诗中用到韩诗文的有10首13处,辛文中用到韩文的1篇。合计102首(篇),119处。辛弃疾为什么如此频繁地使用韩愈作品?这两人究竟有何类似?笔者以为其中大有可发掘之处。鉴于学界对辛弃疾与韩愈的关系迄今未曾引起注意,特撰此文以求教于方家。
学界有唐型文化与宋型文化之分,而历史文化学家多以中唐为其分界线,这是因为中唐为封建社会文化的转型期,是宋型文化的先导。盛唐时代的兴盛诱发了士人建功立业的热望,但进入文学史家视野的却没有几人能建立事功。“安史之乱”后,寒门庶族之士踏上科举的可能性大于初盛唐时,且参与政治决策、做出政绩者大有人在,从此意义上开启了宋代寒门出高官的风气;而重振儒学道统的历史使命,使文人逐渐向儒林移位。从文化类型看,韩愈已非止于初盛唐诗人身份,其人生追求亦与初盛唐诗人不同。
生在南宋民族矛盾尖锐之时的辛弃疾亦如此。如果说北宋范仲淹、王安石等主要着眼于革除弊政,富国强兵,那么辛弃疾面临的则是如何保住半壁江山,进而收复失地的生死存亡问题。时代赋予士大夫以重任,使他以政治、经济、军事谋略家的面貌出现,迥异于北宋文人。这样一来,对他的研究不能仅作为文学的研究,而需作政治、历史、社会文化意义的观照。
本文拟从三方面作韩、辛比较,以明辛之屡称韩的原因。
辛弃疾之屡屡称引韩愈,是因为韩、辛两人皆以治世之才自许,都具有以千秋伟业自期的崇高使命意识,以及为此而矢志不渝、追求终身的执著精神。
两人都可说是儒家根柢极深的人物。韩愈自称:“愈于进士中,粗为知读经书者。”(《答殷侍御书》)虽通过文辞取官却不同于一般文人,是通经奉儒、重在政教的人物,曾认真思考中唐政权的主要问题是内为宦官,外为藩镇,思想领域则为释老横行。因此他在政治上努力提倡清除弊政,整顿朝纲,加强中央集权,在思想文化上排斥佛老,振兴儒学——这就是韩愈矢志不渝的人生目标。其《原道》云:
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
可见韩愈所谓的先王之“道”,主要指儒家政治、道德、伦理等行为的准则规范,既然孟子之后“不得其传”,那么他就要以儒家道统的继承者自居,如同当年孟子继孔道所说“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哉”(《公孙丑下》)一样,韩愈亦叹曰:“如使兹人有知乎?非我其谁哉?”并表示“其行道,其为书,其化今,其传后,必有在矣!”(《重答张籍书》)而自己的人生事业就是“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生而已矣”(《答李翊书》)。
韩愈既然毕生以捍卫儒学为人生目标,那么对于妨碍儒学发展的佛、道二教自然要力加排斥。他从现实社会政治和国计民生出发,痛恨佛、道二教给当时社会造成的严重祸害:“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原道》)陈寅恪先生《论韩愈》引唐玄宗和宰相李泌笃信道教为例,指出道教“蠹政伤俗,实是当时迫切问题”,“退之当时君相沉迷于妖妄之道教,民间受害,不言可知。退之之力诋道教,其隐痛或有更甚于诋佛教者,特未昌言之耳”[1]。为达到息民患、行圣道的目的,韩愈提出消弭异端之法:“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他毕生排佛,不遗余力,虽屡经打击,甚至险遭杀头,被贬蛮荒,仍不改其志。在《与孟尚书书》中,对他已信佛教的传言进行愤怒驳斥,不仅重申对佛的批判,并强调了他将一如既往奉行先王之法和圣人之道且万死不辞的决心:“释、老之害,过于扬、墨;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亡之前,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呜呼!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虽然,使其道由愈而粗传,虽灭死万万无恨!”斩钉截铁地表明自己一生的理想、斗志,态度比《论佛骨表》更为坚决。薛雪《一瓢诗话》评韩愈“匡君之心,一饭不忘;救时之念,一刻不懈”。王恽更赞曰:“世溺方深,力以道济。百折弥坚,死而后已。”[2]
稼轩的人生目的、为官之愿与韩愈颇为相似。他青年时代随儒者刘瞻学习,以北方儒学之士进入义军,后又为帅守一方的地方官吏,儒家的功业观左右他一生。而他为官作帅建立政绩的主要人生目的,在于抗金北伐,恢复失地,他为之奋斗了一生:幼年时祖父引其“登高望远,指画江山,思投衅而起,以纾君父不共戴天之愤”(《十论》),树立起坚定的抗金志向;少年时代听祖父派遣,趁两随计吏赴燕京参加进士考试之机考察燕山地形,对其南渡后制定北伐计划起了很大作用;青年时即聚集两千抗金义军,投归当时声势最大的耿京部队,并任掌书记;为得到南宋朝廷对北方义军的支持,他劝耿京决策南向;而在南归前后,胆气过人的辛弃疾还曾有过追杀叛徒义端、擒获叛将张安国并押送行在、斩首示众的壮举。他本怀着“恢复之道甚简且易,不为则已,为则必成”(《九议·其一》)的信心南归,面对以主和为基本国策的南宋朝野形势,其抗金复国理想经受了严重挫折和严峻考验,然而漫长岁月始终未能消磨稼轩的斗志,在统治者“天意从来高难问”的暧昧态度下,在“暖风熏得游人醉”的苟安风气里,稼轩始终不忘的是“看试手,补天裂”(《贺新郎》),是“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满江红》)。为达此目的,他连续给皇帝和宰相上书《十论》《九议》以及多种奏章,提出周密详尽的恢复大计;他在多处训练地方武装力量,尤其是在湖南创置“飞虎军”,使之成为日后抗金的主要队伍;他虽被贬退,也仍然选择地处官道、信息灵通的信州,以图东山再起;退居期间,他屡与陈亮、朱熹约会,商讨抗金大计;他仕途多舛,数遭黜退,但为实现北伐理想,竟在64岁高龄再度出山,任职于北伐前线镇江,并做好详细的北伐规划……真是“男儿到死心如铁”(《贺新郎》),直至临终仍“大呼杀贼数声”,怀恨而逝。纵览稼轩的人生轨迹,不能不让人惊叹其追求理想而矢志不渝的精神,屡遭打击而不屈不挠的勇气!如果说韩愈具有儒家的血性、劲气、执著,稼轩则在儒家的血气之外更融入了墨家的坚忍、顽强。
在韩愈、稼轩矢志不渝地为追求理想而奋斗的人生旅程中,还有一点共同之处,即儒家“尊王攘夷”传统观念的影响。韩愈古文运动的宗旨,一般都认为是倡儒学,反对骈文,但对倡儒学的真正内涵,却少有深究。陈寅恪先生指出:“唐代当时之人既视安史之变叛,为戎狄之乱华,不仅同于地方藩镇之抗拒中央政府,宜乎尊王必先攘夷之理论,成为古文运动之一要点矣。昌黎于此认识最确,故主张一贯。”[3]韩愈在对佛的声讨中,确实屡屡道及对出于夷狄的佛教的鄙视,对先王之道的卫护:“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道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论佛骨表》)“何有去圣人之道,舍先王之法,而从夷狄之教,以求福利也?”(《与孟尚书书》)
稼轩出生于金人沦陷区,自小就对金统治者残酷的民族压迫政策有切身体会,加之祖父施行的爱国教育,因此在辛弃疾心中,“尊王攘夷”不仅是根深蒂固的传统文化积淀,而且是鲜活的现实感受和义不容辞的人生使命。那么,对于经常宣传“严夷夏之防”和“觝排异端”的韩愈,自然容易产生认同感,对夷狄侵华的愤恨屡屡泻诸笔端:“虏人凭陵中夏,臣子思酬国耻,普天率土,此心未尝一日忘。”(《十论》)“逆亮南寇,中原之民,屯聚蜂起,臣尝鸠众二千,隶耿京为掌书记,与图恢复。”(《十论》)“古今有常理,夷狄之腥秽不可以久安于华夏。”(《十论·自治第四》)关于辛弃疾“尊王攘夷”之思想和行动,笔者另有专文论述,此处不赘。总之,排佛也好,抗金也好,无论是思想上的论战,还是军事上的较量,皆体现了在中华民族受到外来民族侵凌,华夏文化与外族文化激烈冲突的历史时期,儒家志士仁人所具有的强烈的民族本位文化意识。这应是处于特殊历史时期的稼轩认同韩愈的特殊角度和深层原因。
《新唐书》本传言韩愈“操行坚正,鲠言无所忌”,“愈性明锐,不诡随”;韩愈亦自言“余戆而狂,年未三纪,乘气加人,无挟而恃”(《祭河南张员外文》)。在反对迎佛骨一事上最可见统治者对韩愈的看法,《新唐书》本传载宪宗认为“愈,人臣,狂妄敢尔,固不可赦”。辛弃疾更是属于刚拙之人,不仅他自己有“不肯以身就人”(《九议·其一》)、“生平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论盗贼剳子》)的自述,时人或后人亦以狂狷视之。《宋史》卷二四七云:“弃疾尚气,僚吏不敢与可否。”两人的这种个性,在其逆潮流而上,敢于直谏中占了很重要的因素。当然,起决定作用的还是他们为实现理想而置死生于度外的精神。
韩之直谏,是其个性使然,更是其“道”的一项重要内容。他信奉“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争臣论》)的人生准则,因直谏而多次遭贬,“为御使尚书郎中书舍人,前后三贬,皆以疏陈治事,廷议不随为罪”[4]。贞元十九年(803年),关中大旱,颗粒无收,但京兆尹李实仍横征暴敛,致使民不聊生,韩愈蹭蹬官场十几年才当上官品虽不高却处权要部门的监察御史,作为言官,去触犯炙手可热的李实,后果可想而知,但他以为:“我心如冰剑如雪,不能刺谗夫,使我心腐剑锋折。决云中断开青天,噫!剑与我俱变化归黄泉。”(《利剑》)既作好了“归黄泉”的最坏打算,他写出了《御使台论天旱人饥状》,矛头直指权臣甚至最高统治者而为专政者恶之,果然奏章上去不久,韩愈即被贬阳山令。元和十一年(816年)正月,吴元济叛乱,朝廷中主战、主和两派斗争激烈,宰相武元衡甚至因主战而被杀,但韩愈仍积极主张用兵,上书皇帝《论淮西事宜状》。因其与多数执政者的软弱态度相对立,仅几个月,已迁中书舍人的他又被降为太子右庶子。元和十四年(819年)正月,宪宗命迎佛骨,造成“百姓有废业破产、烧顶灼臂而求供养者”(《旧唐书》本传)。在此情形下,“群臣不言其非,御使不举其失”,韩愈却顶风上书,历数奉佛之弊,言辞激烈,触怒宪宗,欲处之以极刑,经裴度、崔群等人力救,虽被免死罪,仍被贬为潮州刺史,但韩愈毫无悔意,写诗曰:“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体现了他一贯遵循的“谏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答崔立之书》)的直谏精神。梁章钜《退庵随笔》卷十八云:“韩公胆气最大,当时老子是朝廷祖宗,和尚是国师,韩公一无顾忌,唾骂无所不至,其气竟压得他下。”而苏轼《韩文公庙碑》中的赞语“忠犯人主之怒”更是得到了千百年来人们的共鸣。
辛弃疾不避直谏的精神与韩愈同出一辙。他面对的不是唐朝较为开放的大一统环境,而是残存的半壁江山,朝廷的基本国策则是休战弭兵,在朝廷一片主和声中,辛独立特行其抗金主张,亦被视为另类,其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宋孝宗隆兴元年(1163年),苻离战役失利,原本锐意恢复的孝宗退缩了,曾一度占上风的主战派受到主和派压制,随着张浚去职,主和派代表汤思退、史浩执政,朝廷内“抗战必亡”的论调沉滓泛起,在此危急时刻,辛弃疾挺身而出,给朝廷上了全面论述恢复大计的《美芹十论》和《九议》。在《十论·详战》开篇即指出“天下不至于战”的投降论调,是蛊惑人心的烟幕,历史的趋势是“天下之必战”。因此,他主张:均之不免于战,莫若先出兵以战人之地,此固天下之至权,兵家之上策。主战的基调已定,稼轩便针对主和派的种种投降论调给予反击批驳。
针对主和派认为抗战是“为国生事”、“孤注一掷”,是陷国家、君王于不利之地的恶毒攻击,辛弃疾尖锐指出:“且恢复之事,为祖宗,为社稷,为生民而已,此亦明主所与天下智勇之士之所共也,顾岂吾君吾相之私哉。”(《九议·其一》)针对主和派一味追求与敌人“和戎”、“定盟”、“弭兵”的妥协行径和“欲终世而讳兵”的谬论,辛弃疾指出:“凡今日之弊,在乎言和者欲终世而讳兵。……终世而讳兵,非真能讳也,其实则内自销铄,猝有祸变不能应。”(《九议·其二》)“秦桧之和,反以滋逆亮之狂。……而不识兵者,徒见胜不可保之为害,而不悟夫和而不可恃为膏肓之大病。……臣窃谓恢复自有定谋,非苻离小胜负之可惩,而朝廷公卿过虑,不言兵之可惜也。”(《十论》)针对主和派拼命宣扬“南北有定势,吴楚之脆弱不足以争衡于中原”的言论,辛弃疾针锋相对地提出:“古今有常理,夷狄之腥秽不可以久安于华夏。”(《九议·其九》)并在《十论》、《九议》中,根据“不沮于形”、“不眩于势”的原则,全面辩证地分析当时宋、金双方的政治、经济、军事乃至人心向背等形势,得出虏人必败、恢复必有可为的结论,并提出一系列行之有效的战略方针和具体战术。其后他又陆续上《论阻江为险须藉两淮疏》、《议练民兵守淮疏》、《论荆襄上流为东南重地》等奏章,这些都直接触犯了当时主和派的利益。《续资治通鉴》卷一四四载:“弃疾因论南北形势及三国、晋、汉人才,持论劲直,不为迎合。作《九议》并《应问》三篇、《美芹十论》献于朝,言顺逆之理,消长之势,技之长短,地之要害甚备。以和议既定,不行。”
辛弃疾面对南宋主和大势,不仅逆流而上,直言不讳地向朝廷宣传其抗战主张,且身体力行,以自己出众的政治、军事、经济才能,担任起抗金事业诸方面的重任。尤其是在湖南安抚使任上创置飞虎军时,曾扣压宋孝宗的御前金字牌,为了事业可以从权行事,不受君命,辛弃疾此举确为惊人。
韩愈与辛弃疾的相似还在于他们都是重在事功的人物,不仅是关心民疾、卓有政绩的官吏,且都为有勇有谋、胆气过人的真英雄。
韩愈虽一生倡导儒学,却非只主于内修的儒者,他不仅在《钱重物轻状》、《论变盐法事宜状》等奏章中,系统提出对当时社会经济问题的建议,而且在任职期间亲历亲为,建树不小,其办事的果断猛厉和过人胆识也远远超出于一般循吏之上。其中最令人称道的是在反对藩镇割据中建树的事功。
元和十二年(817年)平定淮西的战役开始后,韩愈为裴度行军司马,军出潼关,韩愈看出蔡州精兵已分散到边界,认为仅用三千人前去夺城,必可擒得吴元济,于是给裴度提出“请以兵三千人间道以入”、“宜使辩士奉相公书,明祸福以招之”的两条建议。虽然裴度还未来得及如此做,但随节度使李愬用此招赢得首功。在此战役中,韩愈表现出具有处理军国大事的卓越才能。
长庆元年(821年)七月,镇州(河北正定)发生叛乱,杀田弘正,立王廷凑,围困深州(河北深县)。在“救兵十万,望不敢前。诏择廷臣往谕,众栗缩”的情势下,韩愈义无反顾,“既行,众皆危之。元稹言:‘韩愈可惜。’穆宗亦悔。诏愈度事从宜,无必入。愈曰:‘安有受君命而滞留自顾!’遂疾驱入。廷凑严兵迓之,甲士陈庭。”(《新唐书》本传)韩愈在刀光剑影中晓之以大义,动之以人情,不用一兵一刃而终使强横折服。
这两件事充分表现了韩愈的忠勇和胆识,尤其是置个人生死于度外的大无畏精神,后人评价极高。王令《韩吏部》诗云:“宣尼夹谷叱强齐,吏部深州破贼围。始信真儒能见用,可为邦国大皇威。”洪亮吉《读史六十四首》:“中唐风节效韩公,讵止文章一代雄;异类强藩尽低首,王廷凑与鳄鱼同。”就连一贯不以退之为是的王安石也曾有“扬雄尚汉儒,韩愈真秦侠”(《寄蔡天启》)的评价。对韩愈人品曾有微辞的理学家朱熹更是佩服:“于汉得丞相诸葛忠武侯,于唐得工部杜先生、尚书颜文忠公、侍郎韩文公,于本朝得故参知政事范文公。此五君子,其所遭不同,所立亦异。然求其心则皆所谓光明正大,疏畅洞达,磊磊落落而不可揜者也。”[5]尤其在文人多有豪情壮志而少有立功实业的唐代,韩愈此举更觉难能可贵。元代戴表元说:“为韩有四难:起孤穷得官,遇当尽言不怀禄,当尽节不畏死,勇难;无师资之素,遗言绝学,径诣圣处,敏难;知顺逆,谓叛镇为必不可宥,明同异,谓外教为必不可殽,介难;与人交无怨仇,而平生所受恩必酬,厚难。是四难者,在同时、同辈中,行之不能一二,而韩子全之。是非有见于道,不尔也。而世人但以文求韩,远矣。”[6]苏轼以“勇·夺三军之帅”赞誉之,实不为过。
辛弃疾更是跨越两界之人。他虽是词人,更是军事家、官吏,他有浓厚的儒家色彩,但又异于二程与朱子等重性理、讲天道自然观的内圣之学,更近于浙东学派的重事功。
南渡后,辛弃疾曾多年任地方官,显示出过人的才干:在滁州任上,面对两度遭受女真铁骑侵凌且水旱继作的荒凉残破现状,他上书朝廷请减赋税,又采取种种有力措施招回流民安居务农,并利用这块抗金边地派人深入金国侦察敌情。在知潭州兼湖南安抚使任内,他采取一系列兴利除弊措施:对贪官污吏或罢或杀;兴修水利,救济三州饥民;整顿乡社,抑制豪强;创置并训练抗金武装力量。在江西任上的救荒行动中,他以“闭粜者配,强籴者斩”八字榜文,对囤积居奇、投机倒把活动采取严刑制止。在福建安抚使任上,置备安库,开释囚犯,修建郡学。在浙东安抚使期间,奏劾官员害农之弊。在镇江任上,招兵备战,遣人侦察敌情……尤其在早年追杀义端、擒获张安国两大壮举中,面对叛徒义端“我识君真相,乃青兕也,力能杀人,幸勿杀我”的哀告,辛弃疾毫不留情地斩其首;对杀害义军领袖投降金人的张安国,年仅23的青年以“赤手领五十骑,缚取于五万众中,如挟毚兔,束马衔枚,间关西奏淮,至通昼夜不粒食”的英雄举动震撼朝野,“壮声英慨,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比起韩愈的随裴伐吴及面谕廷凑来更具传奇性惊险性,对重文轻武、不无荏弱的宋人而言,尤显难能可贵。无怪洪迈要叹息:“予谓侯本中州隽人,抱忠仗义,彰显闻于南邦。……使遭事会之来,挈中原还职方氏,彼周公谨、谢安石事业,侯固饶为之。”(以上皆见《稼轩记》)确实,如天与弃疾报国之“事会”,此“燕兵夜娖银胡簶,汉箭朝飞金仆姑”(《鹧鸪天》)的英雄之举,加之政治军事上的远见卓识以及过人的政事才干,又何愁不能在恢复大业中一显身手而最终成就如周瑜、谢安之伟业呢?
以上对比分析了韩、辛之人生角色与人生追求,韩、辛皆非品性完美之人,韩之世俗、褊狭,辛之严苛、狂厉,都不甚合儒家道德典范,但他们以国家大事为己任的崇高理想,百折不挠的志向,临危不惧挺身而出的大节,面对强权直言不讳的精神,识见过人果敢猛厉的作风,都使他们永远保持着无限的人格魅力。
从政治、思想文化的角度言,如果说韩愈标志着唐代进士文化的改变,宋代则完成了士大夫文化的形成和发展。如辛弃疾《太常引》词所云“今代又尊韩”,韩愈在宋代的地位是很高的,但人们往往只注意韩愈文起八代之衰、文统与道统关系问题,却未从唐代历史发展和中国文化转换的高度来认识其历史作用。由韩愈形成的中唐文化之变,开启了宋学精神,韩愈执著的人生追求和强烈的事功意识,是以文辞求功名的文人向建立事功的儒林精神的移位,也是辛弃疾向他认同的根本原因。辛弃疾亦文亦武之才和特殊经历,超越了文人以文学为生命的人生模式,而其卓越的战略思想和实践精神,更超越了一般儒林人物。辛之所以屡屡称引韩愈,不仅在于对其文学创作的承继①关于辛对韩的文学认同,笔者另有专文阐述:《从“气盛言宜”到“以气使词”——从“养气”说论辛弃疾对韩愈的文学认同》(《文艺研究》2005年第4期)、《“南宋惟一稼轩可比昌黎”——从“以文为诗”到“以文为词”》(《江海学刊》2005年第5期)。,也在于唐型文化向宋型文化转换之中对前辈使命感、责任感的认同,超越了文学史的意义从而具备了文化史的意义。
文学史上常有大家、名家并称的现象,这为我们作比较研究提供了课题。但是,人们常会忽视不同时代、且非并称的大家和名家,对于诸如辛弃疾之称引韩愈,未能发掘其中的历史——文化内涵。愚意以为,此类论题,大有深意,倘有意为之,无疑是比较文学以至比较文化的颇有意义的论题。
[1]金明馆丛稿初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293.
[2]秋涧先生大全文集:卷六十六[M]//二十四大儒赞并序·韩愈.四部丛刊初编本.
[3]元白诗笺证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145.
[4]皇甫持正文集:卷六[M]//韩文公墓铭.四部丛刊初编本.
[5]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十五[M]//王梅溪文集序.四部丛刊初编本.
[6]剡源戴先生文集:卷十二[M]//凌氏二子字序.四部丛刊初编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