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涛
在那个风雨如磐,国运衰微的年代,肆虐了几千年的封建礼教思想在诞生了无数个祥林嫂的历史环节处,越发恣意和狂莽,其露现出的骄悍和暴戾叫人凛栗。它是足可以用不露任何声色与血光的威力来吞噬任何一个“忤逆者”,更不消说似祥林嫂,这一类“再醮再寡”、“伤风败俗”的微贱者。作为革命民主主义的先驱和伟大的反封建旗手,鲁迅先生时刻都在关注着这些人的生命态势。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在富人们灯红酒绿开怀畅饮的祝福里,在天地众圣歆享牲醴醉步蹒跚时,祥林嫂倒毙街头,她带着贫病、羞侮、惶惧、希冀,卧躺在了大年夜的风雪里。
谁害死了这个苦命人?
我们早已将更多愤慨的指头和诅咒的口水送给了那些元凶——夫权、族权、神权、节烈贞操、礼仪教化,它们都是法不容情的罪魁祸首。当然,也有人自然地揪出那个冷酷无情的鲁四老爷,因为他是一个活的罪证。但,即便能够挖出这位乖张跋扈的鲁四老爷乃是幕后元凶,也在透视其作为刽子手的本性上难免有缺憾,今天我们不妨再次走近这个浑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霉气的活僵尸,从他的举手投足来解读其龌龊不堪的灵魂,从他的起居习俗来圈定其迂腐伪善的品相。
首先,文章为我们简略地勾勒了这个老卫道士的行状。原来他是一个专门讲“程朱理学”的老监生,是个不折不扣的封建道统的捍卫者。他泥古训而不化,囿成见而不移,僵化冥顽,仇视革新。
暂让我们注目于他的一连串的丑态表演:“先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巧妙的顶真修辞手法不着痕迹地将这个擅长逢场作戏,惺惺作态的伪君子呼于纸上。鲁迅先生几笔下来就活脱脱地将这个老家伙的另一面人性暴露无遗,即他的一言一行都蕴藏着一个“假”字。他的清汤寡水似的伦理之情已叫人齿冷,他的“顾左右而言他”的话题偏扭更叫人心寒。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他所仇视和痛骂的对象及内容,当鲁镇外界已是风云涌荡的时节,鲁四老爷居然仍念念不忘那个“悖逆祖训、违犯纲常”的康有为。细细揣摩之后,拂去满头雾水,原来这个老学究,早已被时代给撇得太远了。其视野之狭隘,目力之短浅,都近乎病入膏肓!“新政”已经流产了三十年,早被历史的惊涛骇浪拍成了碎沫,那些搞维新的人或事,早就成了渣滓尘埃,可他却依然不能释怀。深受翰墨薰染的老监生,自诩为名流雅士的老前辈,自不会可怜到这种蜀犬吠日的地步。其实,是康有为刺痛了他的神经!上逆天道下违民心的复辟丑剧才闹腾了十二天就灰飞烟灭了,康有为国务总理大臣的美梦也流产了,遗老们丑态百出的表演可笑得恰似昙花一现的僵尸诈起,张牙舞爪了一通后又归于沉寂,致使鲁四老爷所有的躁动和奢念都变成了竹篮打水。大清国不能回光返照了,老监生怎能咽下这口恶气?
婉曲的讽刺,回味无穷啊!从这精彩的一笔上,读者所感悟到的则是这个伪君子追慕先古,固步自封,仇视进步的本性。“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体现的是小人气度,老监生已被时代抛开在万里之遥。这只蝼蚁,只知道在洞穴内外茫然爬行,茕茕孑立。
如果说在待人接物和思想气量上,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极端反动的朽者,那么,再让我们睥睨一眼他那弥漫着叫人窒息气味的书房,看一看他是否一介货真价实的精通翰墨的宿儒。且看“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寿’字,陈抟老祖的”一句,便可揣度出了这位道貌岸然的四老爷的品位,一个‘寿’字既可展示出主人的至微至贱的求祈,也可展示出主人俗不可耐的底牌,更可以断定他是个“腹内原来草莽”的假货。其恰如孔明所云的“小人之儒”的绝好代表,“惟方雕虫,专工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细想起来,“小人之儒”真真假假还有个态度值得感喟,可这位鲁四老爷装腔作势尚可,若论“区区于笔砚之间,数黑论黄,舞文弄墨”,则名不符实到了极致。
至于那幅对联,叫人看了则更加捧腹。这个故弄玄虚的老家伙,居然也能附庸风雅,以“事理通达心气和平“来自规自勉,以“修身养性,浸淫德行”为人生信条,这岂非欺世盗名?是他,尖苛毒辣,用礼教的荆条将祥林嫂一步步鞭笞到了生死两难的绝境,任凭弱者呼天抢地的求祈哀号,他都无动于衷。他的罪恶用这幅对联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的。这个封建伦理的守墓人,狰狞厉鬼居然也漂洗得慈眉善目。论觉悟固步自封,论德性寡廉鲜耻,论情感虚伪造作,论学识胸无点墨,却又偏偏故作清高……鲁迅先生用看似轻描淡写的笔触,将这个满嘴仁义道德却又满腹男盗女娼的小丑镂刻在了文廊柱上。更叫人鄙薄的是:“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一边的还在……”,就是这么一个欲标榜风雅而又伪装得猴头马相的家伙,一面要标金贴彩装点门面,另一面却又慵懒成性,惰于打理,其人品之卑劣,习性之颓废,理念之沉沦,被作者给披露得淋漓尽致。
再者,让我们来翻一下案头上那“一堆似乎未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衬》”,就其内容,则是陈腐古旧;就其摆放,则是杂乱成堆;就其数量,则是未曾完全。鲁迅先生对于细节的观察力和营造力真足以尽其形穷其相。这位口必称先法,学必师先贤,满腹陈章古训的老学究,大摆书宴不能,或许是不屑或不会,但为了装点些儒家风范,这种虎头蛇尾式的做秀伎俩,看来也颇有些必要!若谈及《四书衬》之类的功用,对于眼下的鲁镇和中国来说,其功效恐怕只剩下荼毒生灵了吧!且不论继承《四书》精髓的鲁四老爷们对祥林嫂们的凌辱和损害,单就被鲁迅称为 “吃人史”的官修史而言,翻开任何一页,哪一行不白骨横陈,血泪淋漓,叫人触目惊心?无数个祥林嫂们不都是因为惮惧礼法与节烈的牌坊而苟残喘吗?不都是畏缩于贞操与名份的雷池前不敢举足吗?
在礼教面前,鲁四老爷和祥林嫂一样,都是无谓的牺牲品,但二者还是有本质之别的,前者害人害己,后者任人宰割;前者是反动毒雾烘煨出来的制度僵尸,后者是凶恶势力压迫下的石罅苦草,但前者会迎风散臭,后者则悄然而逝。
鲁四老爷身上到底少什么呢?少的是良知,是扶助弱小关爱众生的公德,他家境可能豪阔,人格无疑残损!“单是老了些,但也未留胡子”,表明其至多不过四十岁,在这样一个年龄上按理说和“我”做一番沟通,多叙一叙血脉亲情、乡风俚俗,乃至时世艰难,而后再吟发一些虚虚实实的慨叹是全然大有必要的,谁料老人家寒暄之后便破口大骂,其思路之直捷,心态之扭曲可见一斑。
似乎祥林嫂丧夫是她万般祸端的起源,也似乎因为她触犯了所谓“理学”的“天条”,是“孽种”,就“理所当然”地该与苦难做无尽的纠结。盘桓在饥饿与死亡边缘的她,形同槁木,心如死灰,苦难的风霜早已使她麻木成一具活僵尸,除了眼珠“间或一轮”,没有其他体征表明她是有气脉在动的。对阿毛的思念,对锯开身体的恐惧,势必又给她的进退带来更大的困惑,“我”的含混不清的回答,则将本已骑墙不定的她直接推向了死地。富人们拜祭神灵,祈求富贵升腾时,祥林嫂饥寒无助!一面酒肉飘香,一面途野尸寒,叫人情何以堪?天地绝人,她的倒毙,于人于己都不失为一件“幸事”。许寿裳说:“《祝福》的主题,不惨在狼吃阿毛,而惨在礼教吃祥林嫂。”鲁四老爷,这个受意于礼教的唆使而良性无存的施虐者,在这场悲剧中无可推诿地承演了刽子手的角色。在那个风狂雪骤的大年夜里,在富人们觥筹交错的惬意里,祥林嫂的的确确地成为了人肉宴上的一道配菜。
我曾无数次假想着鲁四老爷高声咒骂祥林嫂是“谬种”的情景,想象他是如何地凶相毕露。那一刹那,他何以不再顾及“事理通达”,何以不再顾及“心气和平”。
鲁迅先生憎恶国民的奴性,“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盼望诞生祥林嫂和闰土这一类民众的时代的苦难早早终结。可是,在强者恣意妄为,弱者哀哀无告的环境里,那盏导引愚弱的国民冲破旧垒、打烂桎梏的烛火究意在哪呢?中国何日才能“除去制造并赏玩别人痛苦的昏迷和强暴”呢?先生穷尽其一生之心智,给这个麻木冷漠,病入膏肓的民族开过一剂良药,即“拯救魂灵”!这剂良药是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而不灭绝鲁四老爷这一类鬼蜮,不剥其画皮,又怎能提振民魂,挽携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