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启社会性别视角下质性研究的一扇亮窗——《客厅即工厂》评介

2012-01-28 23:45杜芳琴
中华女子学院学报 2012年4期
关键词:质性工厂方法

杜芳琴

一、关于作者与这本书

就学术背景来说,我是做文史研究的,本来与社会学无缘,更不要说质性研究了。但是自从进入妇女与性别研究这个多学科与跨学科的研究领域,广泛结交国内外同行,涉及的领域也杂起来,也就“误入”打破学科界域的“不守规矩”的妇女学科了。认识熊秉纯博士在1993年,听她讲质性研究是在1997年和1998年,我两次参与了陕西师范大学强海燕教授主持的加拿大国际开发署资助的中加合作项目——“妇女与少数民族在高校的成长与发展”,先后聆听了熊老师关于质性研究的讲座,对我算是质性研究理念方法的启蒙,或曰是开启我进行妇女与性别研究质性方法上的一扇亮窗。

她的博士论文《客厅即工厂》[1]于1996年在美国出版,国内同行特别是北京师范大学的郑新蓉教授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质性研究范例,建议在大陆尽快翻译出版。我与我的同事、学生还有女儿都受该书价值的激励,几经周折,又经作者亲自校改补充数据资料,历时十几年,中文版终于由重庆大学出版社在“万卷方法——质性研究个案阅读丛书”中收入并于2010年面世。

知人论事,知事论文。在谈这本书之前,我想介绍熊秉纯博士的个人与家族履历。她祖籍河南,出生宝岛宜兰,在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获得社会学博士学位后一直执教于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父亲原在河南当过乡村学校的老师,卜居台湾选择地形环境颇似故乡的台中某地,以寄托乡思。母亲年轻时辞去教职,把精力时间花在教养子女身上,所生养5名儿女皆获国际名校博士学位,个个学业有成,被华人世界视为“母范”;儿女成人后,重回小学,是个受孩子同事爱戴的模范老师。更让人肃然起敬的是,她在弥留之际,嘱咐家人把住所捐献作为公益教育场所之用。今年88岁的老父更令人钦敬不已,86周岁时以优异的成绩考入研究院,攻读古典文学硕士,目前成绩依然领先于少壮学子;他的儿女们鼓励并期待他92岁能攻下博士学位。正是有这样的家庭熏染,就不难理解秉纯的学术志趣与治学态度了。

她选择那些创造台湾经济奇迹的已婚妇女作为主要对象乃是一种顺理成章的事。她对“方法”(研究和教学)的执著探求,情有独钟。除了家庭影响,可能还与她深受中国古代优秀文化的熏陶有关。“方法”在古代有“道”、“方”、“途”等称谓,她最推崇老子的《道德经》,她的淡泊睿智,当受益于此;她的孜孜不倦传道授业,也颇有孔孟社会担当之入世精神。诚然,只授业解惑,不以其道其方引领学习者登堂入室,不能使人举一隅而反其三,就不是一位好老师。至少,这些年来,我从熊博士那里,特别从这本书中学到的关于女性主义的研究方法,至今受用不尽。

《客厅即工厂》是一部用女性主义质性研究方法揭示上世纪70年代台湾经济腾飞神话被主流舆论(政治、经济界与学界)遮蔽了的“真实”。正如作者在中文本前言中所说:“《客厅即工厂》的探索,采取批判的视角,用质性研究的方法,探讨台湾社会经济变迁过程中,宏观结构与微观机制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具体而言,作者从台湾经济发展与全球化经济发展关系的宏观视野出发,首先从台湾经济发展与政府发展政策、社会变迁中的阶级和性别及家庭所提出的理论和描述的文献入手,但作者不是客观地描述,而是进行深刻的检视,对发展政策和方案进行批判性的讨论。所以批判的、社会性别的视角贯穿全书。比如,作者指出,研究台湾经济腾飞的西方学者关注的重点是大型工厂中的流水线上的未婚女工;批判以往研究忽视真正在台湾经济发展中起作用的女性,特别是被忽视的加工区流水线工作的未婚女性之外的已婚女性以及老板娘在台湾经济奇迹中扮演的角色。“客厅即工厂”的命题(名)就是作者批判反省之后的新发现的生动形象的表述。顺便提及一下“客厅即工厂”的含义,是指70年代台湾当局“社区发展计划”的两个项目——“客厅即工厂”和“妈妈教室”的有机组成之一,是当局协调资本主义与家庭父权体系存在矛盾的巧妙策略,使妇女进入劳动生产序列的同时仍能够在家庭中承担传统的照顾家庭角色的道德义务与神圣使命。[1]52这就是作者在导言与第1—2章所解决的问题。之后的第3—6章根据作者从田野作业中所得的资料分别对卫星工厂体制、家庭结构、生产模式、劳工控制的运行机制进行了细密的描述,特别是通过老板与工人的斗嘴、男女工人角力等细节探讨微观世界中的阶级、性别在家庭与工作场域中的关系,引领读者进入具体场景,身临其境地看到台湾经济奇迹是如何夜以继日地营造出来的。作者对父权制复制运行于家庭、社区与工作等场景中进行的揭示尤其细致入微。作为一个质性研究运用于台湾经济发展的特定时期的个案,作者将剖析政治体制(包括政策)、社会脉络、家庭结构、经济生产与性别关系之间的复杂关系与互动揭示无所不及。所以,本书为读者提供的思考角度与方法是多方面的。在这里根据我个人的心得侧重分享这本书在女性主义质性研究方法上带来的启示。

二、质性研究在中国:传播与运用

这里简单梳理质性研究在中国语境的传播运用的过程。在熊老师首次介绍“质性研究”的前一年,Qualitative Analysis就传到中国,引介者陈向明教授将Qualitative Analysis译为“定性研究”,以相对于社会学主流方法的“定量研究”(Quantitative Analysis)。转年又译为“质的研究”,可能是考虑到这种译法会造成误导——这也是严谨自省的学者的可敬之处;她的名著——《质的研究方法与社会科学研究》[2]就是以“质的研究”命名的。

“质的研究”与“定性研究”在中国语境有什么区别?按说,“定性”与“定量”构成对举关系,然而实际上“定性研究”在中国学术语境中是一种虚幻不实的东西,因为它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诚如熊老师所指出的:它是一种“以思辨性的论述玄想、空洞的词汇概念、想当然的综述结论来从事学术论著的习惯”。[3]自然,这是一种坏习惯,是学风上的新八股,在妇女与性别研究中见得太多了。归纳起来就是“三段式”——先设定问题(也可能是伪问题);接着自造一些词汇概念描述表现一二三,再分析原因一二三,不必实地调查,凭空立论,振振有词;最后得出结论或提出对策建议——自诩为“定性研究”,实际上是随意给事物贴标签,没有任何学术价值,更何谈有益于社会。

为什么又叫“质性研究”?质与量相对。“量的研究”也叫“量化研究”,本人揣测盖取其研究是一个过程的意思。不过,“定量”这个词看来也有问题,如谁在控制量的“定”数,包括样本数量和变量的多少,以及其后的数据分析处理,都是人为的,受研究者的先置预设左右的,所以不能说是纯客观、价值无涉的。同样,依我之愚见,是否“质”也总表现为一种可度量标准才叫“质性研究”?也未曾考证。熊老师超越学究气,把质性研究说得通俗易懂,她说:“相对于定性研究,质性研究(1)不是空对空、思辨性的;(2)它也不是以由理论到理论的逻辑推理来建构知识的;(3)它是以文字叙述为材料(Data)、以归纳法(Inductive Approach)为论证步骤、以建构主义为前提的研究方法。”[3]它涉及知识的内涵(什么是知识)、知识建构的过程(知识怎样生产)和知识建构的参与者(知识生产的主体如何影响到知识生产结果和效果)。这些在下面还将继续申述。

由此看来,质性研究与定性研究相悖而行,它与量化研究是研究的两种路径取向,不可以孰优孰劣作判定。但目前,显然量化研究更多被使用,被崇信,认为量化方法具有客观、精确、普遍和代表等优点,而质性研究不具备上述优点而受到冷落。最近几年,一些年轻学者与研究生开始有更多人运用质性研究,但在社会科学研究界仍处于边缘位置。

三、社会性别视角下的质性研究

了解什么是质性研究和它的特点,开始用质性研究理念方法进行研究,接下来的问题是:掌握了质性研究方法就万事大吉?对社会问题就能够明察秋毫?非然也。因为方法毕竟是工具,正如熊老师在中文版《作者前言》谈到自己英文版出版后十几年后的反思——“质性研究作为一个探讨研究问题的工具没有必然的批判本质。也就是说,质性研究可以写出从纯方法的角度看来很精致的作品;但是,如果没有批判的学术立场和视角,质性研究的实践者依旧可能对于性别歧视、阶级剥削以及其他强凌弱、众暴寡的社会现象视而不见、充耳不闻。”[1]3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关键在于知识论、方法论与研究主体身份发生了断裂,徒有好的方法工具却受到主体的立场、价值观、视野与角度的局限所致。比如,尽管阶级与性别这两个社会学中常用的抽象概念,缺失社会性别视角和敏感的研究者,为什么常常对日常的社会性别运作视而不见了呢?或者只是触及皮毛、浮光掠影呢?而在《客厅即工厂》一书中,作者却能够选择远离大工厂流水线上与未婚女性不同的工作在客厅中的已婚家庭主妇,还有那些卫星工厂的老板娘、男女雇佣者……作为观察研究对象,把他们在台湾经济发展中的角色,还有与之相关的工厂体制、家庭结构、生产模式、劳工控制机制以及人际关系之间交错互动关系一一揭示再现,透过对老板与工人斗嘴、男女工人以及女工之间角力的分析,“抽丝剥茧地探讨微观世界中阶级、社会性别与家庭以及生产劳动的关系”。作者与她的研究伙伴长期生活工作在一起,观察、感受、体悟她们工作的艰辛,所以才能将人际关系中阶级和性别不平等、个人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人性高尚与弱点等都呼之欲出。一个“采取批判的视角,用质性研究的方法,探讨台湾社会经济变迁过程中,宏观结构与微观机制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的案例得到清晰的揭示和展现。

我认为,作者在这里批判的视角就是社会性别视角,这是女性主义质性研究的核心和灵魂所在。由于作者将社会性别审查视角和分析方法运用于整个过程和涉猎内容,所以使作者能够有别于以往讨论台湾“经济奇迹”所偏爱的加工区的大工厂、当局的经济政策、男性工人与老板等现象,而注重被忽略了的工作在客厅中的已婚家庭主妇和卫星工厂老板娘的作用。忽略了后者,将导致什么结果?不但抽空了阶级与性别关系的错综复杂性,也导致扭曲台湾经济奇迹的真相。就前者而言,如老板娘身份对女工而言,她一方面代表资方利益扮演监督剥削工人的角色,享受特权待遇;另一方面对丈夫而言,她是不拿工资的无偿劳动者,就个人的经济社会地位来说,连女工也不如;她向丈夫诉苦,丈夫还以“没有免费的午餐”刺激她,表示他是她的“恩主”,养活了她,这是资产阶级家庭中的阶级性别的复杂关系与博弈。还有劳动者阶级中男女家庭角色的复杂性,女工在家庭中的意义——养家的女工以及她们与丈夫的关系,只有通过社会性别维度凸显,才能使得观察分析格外锐利,使我们在作者的描述分析中看到在同为受剥削阶级中的性别关系。如女工风媛,多次申明她的工作不是为挣零花钱,而是还要养家,她的丈夫不具有养家的责任和能力而待业在家,坐享其成,还像《孟子》中的“齐人”一样“骄其妻妾”。就后者而言,社会性别视角和性别分析方法的缺失,必定会抹杀支持经济奇迹的数不清的散布在田间农舍、巷弄街坊的“客厅工厂”中已婚家庭主妇的贡献;同时也会放过甚至美化当局经济发展政策与社区发展政策方案弊端的错误。在这个意义上,社会性别视角给质性研究赋予生命和灵魂。它通过一个个的个案收集分析,虽不能得出普遍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但微观的个案研究更多时候能清楚呈现深刻的结构性问题和复杂的权力关系,因而能够把握变革之肯綮命脉和变革之方法途径。

四、质性研究应该成为认识社会推动变革的利器

可见,质性研究的最大挑战不在于方法技术的掌握是否娴熟,而在于研究者的认识论、立场、态度和反省精神。这里,认识论的核心还是围绕着知识的内涵(什么是知识)、知识建构的过程(知识怎样生产)和知识建构的参与者(知识生产的主体如何影响到知识生产结果和效果)。什么是知识,直接关系到谁有知识,这又关涉到为谁、为什么研究的问题;如果没有变革社会使之更公正平等的诉求热忱,就不会以批判的眼光看待现存世界之不足,不会怀着善意和建设的态度去付诸行动,去进行积极方向的改善。所以质性研究应该成为社会研究者和行动者手中推动社会变革的利器,而不是使之沦为炮制精致的学术论文以晋级升迁的工具。

好的质性研究不是轻而易举的。《客厅即工厂》一书记录下作者成年累月地到卫星工厂与男女工人、老板与老板娘一起工作、生活,观察,访谈,与他们打成一片,取得信任。作者在《作者前言》中说:“在参与观察的过程中,我变成了一个研究的工具和机器,不仅靠着视觉、听觉收集田野资料,在整个收集资料和写作的过程中,还不断地对宏观的制度、微观的机制以及自己进行了深刻的批评和反思。与临场当事人的社会互动,都成了我日后梳理、认识、洞悉微观社会机制的素材。”这又使我回忆起十二年前①1997年与1998年出席陕西师范大学强海燕教授主持的加拿大国际开发署资助的中加合作项目——“妇女与少数民族在高校的成长与发展”,先后聆听了熊老师关于质性研究的讲座,给我深刻印象的词语就是“把着材料走”、“抽丝剥茧”,至今不忘。她在西安讲课时的情景和她说过的精辟之语,如,一天的观察需要两倍的时间整理资料,分析材料时如何找“闪光”的中心词,写作时“把着材料走,一刻也不能离开”。当然,她对被建构的“经验”也保持着警惕,在材料提炼、综合、提升到理论的过程中,她用“抽丝剥茧”作比喻,永远刻在我的脑海,对我的学术生涯影响深远,不但对社会研究,就是对我这以文本为主的人文学者来说,也启发良多。在十几年间,我在她的书、文章、言谈、电话和邮件中,处处感受到她不断反思的自觉与怵惕之心,从没有自以为是,强加于人,而是广听多问、虚己体察,避免作为学者与教师的先入之见,做到尊重多样、尊重差异,尊重自己的研究对象。

行文至此,我突然冒出这样的意象:女性主义质性研究的践行者与倡导者出于学术探索和社会变革的双重使命,吞食社会生活的“桑叶”后吐出丝,自己做茧又破茧而出,抽丝剥茧,织成锦缎,奉献社会,满足人们所需。

[1]熊秉纯.客厅即工厂[M].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0.

[2]陈向明.质的研究方法与社会科学研究[M].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1999.

[3]熊秉纯.质性研究方法刍议:来自社会性别视角的探索[J].社会学研究,20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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