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夫敏
(枣庄学院 外国语学院,山东 枣庄 277160)
17、18世纪之交,记述航海、探险经历的流浪汉小说风靡一时。在这种氛围里,1719年4月,59岁的丹尼尔·笛福模仿纪实性航海回忆录的样式和风格,以一名被放逐荒岛的水手为原形,写出了他的第一部虚构作品《鲁滨逊漂流记》。该小说一出版就受到人们热烈的欢迎,到8月已经重印了四次,至19世纪末已经出了七百余种不同的版本、译本和仿作。该小说之所以如此畅销,是因为它成功塑造了鲁滨逊这个人物,鲁滨逊这个人物形象地体现了当时社会上所出现的新兴资产积极的思想、感情和性格,形象地再现了人类社会发展到某一个特定的历史阶段所具有的特征,如马克思所说,“这是16世纪以来新发展的生产力的产物”[1](P101)。国内外专家、学者对该小说也展开了多方位、多角度的分析评论,然对笛福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的结合方面的研究有待进一步地挖掘和探究,本文拟依托《鲁滨逊漂流记》这个文本,细致分析笛福所流露出来的基督教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的有效结合。
每个人都生活在一定的文化环境中,受一定文化的影响和熏陶。尽管这种文化影响是非由自择的,但是,它深入人的骨髓和血液,决定着人们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以及价值判断。欧洲人是生活在基督教文化之中的。自16世纪文艺复兴及马丁·路德开展新教改革以来,以人为本的人文主义、崇尚科学与技术的理性主义、将追求物质财富视为寻求上帝恩赐的世俗功利主义得到了极大地弘扬,它们的融合成为当时的一种不可回避的历史现象,促进了近代西方精神的崛起。笛福生活在从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转型的年代,顺应这种历史变革的欧洲基督教新教及其伦理价值观成为当时的重要文化语境,笛福作为这种文化语境孕育下的资产阶级代言人,其思想意识必然会受到其潜移默化的影响,在其小说创作中留下一定的痕迹。
作为当代最知名的社会学家之一,马克斯·韦伯(1864~1920)在现代文化比较研究方面颇有建树,成果丰硕,其研究成果为世人开展西方文化研究提供了可贵的视角。韦伯在其开山之作《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探究了基督教新教与近代资本主义的关系,提出基督教新教伦理有利地促进了欧洲资本主义的崛起。在该书中,韦伯将基督教新教的核心理念归结为“天职观”和禁欲主义。韦伯认为,“尽其所能地劳动是新教教徒神圣的天职,以便增加上帝的荣耀”。[2](P89)基督教新教的历史性功绩在于确立了人的信仰取决于人内心的理解,每一个教徒即每一个常人的理性,可以独立判断是非。路德及后来的加尔文都认为,拯救人的力量,不是来自外界,人可以通过自己现世的工作即劳动,获得上帝的垂爱。因此,新教使人的现世追逐名利的生活蒙上了圣光,带上了宗教的意味。为了获得上帝的恩宠,成为上帝的选民,每个人都必须自我节制,并积极投身于艰苦的体力和脑力劳动中去。在这种新教伦理下,对财富的追求是祈求蒙恩的努力。只要克行节俭,不铺张浪费,追求和积累财富是应该鼓励的,这让人们知足常乐、安贫乐道的传统观念受到了完全的颠覆,而它却迎合了资本主义的发展需要,有助于资本的原始积累,体现了资本主义发展所迫切需要的资产阶级精神,为近代资本主义的发展孕育出一批视劳动为生命、积极进取的创业者,笛福笔下的鲁滨逊就是他们中的典型代表。
可以说,对劳动的肯定和颂扬是18世纪初英国社会的主旋律之一,是尚未脱离劳动的新兴资产阶级与世袭贵族抗争的精神武器。而基督教新教的“职业”观念则把广义的劳动(包括经营和其他脑力劳动)神圣化,作为得救的途径和标志。马克斯·韦伯指出,“职业”(calling)是新教信仰的核心概念之一,它与“神召”、“责任”、以及“事务”或“生意”都是密不可分的,其产生可以追溯到新教的创始人马丁·路德和加尔文等的理论。[2 ](P58~59)新教的天职观认为,最大的罪孽莫过于浪费时间。人应该在短暂的一生里努力成为上帝的选民,获得上帝的恩典,从而获得人生的意义。不珍爱时间,荒度光阴,为伦理所不容,是要受到道德谴责的。笛福作为中产阶级的一员,本人就非常勤劳。他说:“……我要尽全力而为,只要我还能划水,我就不肯被淹死,只要我还能站立,我就不肯倒下。”[3](P43)笛福一直视工作为生命,视懒惰为死亡。在《鲁滨逊漂流记》中,笛福给予劳动以极高的赞颂。像其创造者笛福一样,小说的主人公鲁滨逊是个永不疲倦的行动者,鲁滨逊的表现几乎是上述劳动观的具体演示。他不靠遗产,不坐享其成,不肯在家安居,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海冒险,要通过自己的劳动致富。在27岁时因海难流落荒岛。在荒岛上,孤身一人,然而,他没有坐叹命运的不济,而是充分利用自己的头脑和双手,经历了狩猎、种植粮食、饲养野山羊、烧制陶瓷、编制粮筐、编织衣服等过程,过上了自给自足的生活。永远行动的鲁滨逊知道,发呆是没有用的,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这是绝对真理。他凭一个人的力气,又没有小船,将遇难船上的东西搬运下来是有困难的,但是他的哲学是行动的哲学,是不怕困难的哲学。他终于想出了办法搬运东西,把搬得动的有用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搬到岸上来。他没有坐失良机,所以当破船为风暴摧残时,他可以坦然,因为他没有偷懒。鲁滨逊曾不无骄傲地自夸,在来荒岛之前不曾使用过任何工具,然而在困境中,凭借他的智慧和劳动,却做出了生活所必需的东西,很多时候连工具都没有,他一样可以应付。因为没有助手,工具不全,缺乏经验,鲁滨逊做任何事情都要花很大的劳力,费好长的时间,比如做一块木板就要42天,但正如鲁滨逊所说,“我的脾气是只要决心做一样事情,不成功是绝不放手的”。[4](P128)他用五六个月的时间做了一只独木舟,做成之后却发现要挖条河把它放到海里需要用12年的时间,只好放弃。但他接受了教训,在入海较方便的地方伐倒大树另造一只,前后花了两年时间才有船可用。就这样数以年计地、十分艰难地,鲁滨逊建造了两处住宅、缝制了兽皮衣服、烧制成了陶器,并且拥有了种植园和牧场。鲁滨逊不仅把劳动当作保障生存、维持身心健康的第一需要,也看作是获得神佑的途径。正因如此,尽管他后来已温饱无虞,年复一年安排日程仍旧那么井井有条,内外操持仍旧那么一丝不苟,真是具备了一种他少年时代所缺乏的对待职业的严肃和郑重。
在基督教新教伦理中,禁欲主义是大力弘扬的另一个核心概念。禁欲主义是每个教徒完成天职的必要途径和行为准则。禁欲主义的主要特点便是冷静自制、理性行事,实现禁欲主义的有效途径是劳动,禁欲主义的目的是“使人能够过上一种警觉而又睿智的生活:最紧迫的任务是消除自发的、出于冲动的享乐”[2](P102~103)。在小说中,鲁滨逊是禁欲主义的身体力行者,其一生都在冒险,都在追逐财富,对物质的贪婪使其无法驻足哪怕只是片刻的享受。他在理性的指导下,一直都在工作,情感世界如未开发的荒岛一般荒芜。鲁滨逊也从不需要情感的慰籍,因为那有悖于他的哲学。鲁滨逊身上情感的缺乏集中体现在鲁滨逊处理人际关系的方式上。对于这位资产者来说,人与人的关系首先是契约关系、借贷关系和主从关系,非经济的联系和活动相对而言是次要的。主人公的婚姻也只是在小说的结尾处以两行的篇幅潦草带过,鲁滨逊轻描淡写地说道自己结了婚,生了两儿一女,妻子不久便离开了人世。鲁滨逊在此仅仅陈列了事实和数据,全然没有感情的痕迹。结婚似乎不过是鲁滨逊在冒险活动结束后凑凑合合办理的一件不算亏本的事而已。与对情感关系的忽略相反,鲁滨逊对修篱笆、搭帐篷、种麦子、制陶器等活动却记录地细致周全、一丝不苟。鲁滨逊详细地讲解如何把三只大泥锅和两三只泥罐一个接一个地堆起来,四面架上木柴,木柴下面放上一大堆炭火,如何将火点起来,看到它们红透之后,又如何让她们保持五六个小时的热度,又如何慢慢灭去火力,整夜守着,不让火退得太快。从结婚和制陶这一略一详的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到鲁滨逊惟有实用的利弊考量。在他那功利主义的头脑里,婚姻只是使人类能够延续下去的一种契约关系,女人如雌性动物一般,只是繁殖的工具,难怪狄更斯曾经指责笛福,“从鲁滨逊对待女人的态度可以看出笛福本人一定是个没有感情、令人讨厌的家伙。”[5](P68)
然而,正如黄梅所说,笛福所塑造的鲁滨逊形象绝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下层劳动者,也不是田园牧歌中的牧羊人,而是作为时代典型的新资本主义创业者。[6](P44)鲁滨逊把自己离家出走所犯下的过失说成“原罪”。[4](P152)在基督教里,亚当和夏娃对上帝的反叛,使人类陷于永恒的罪恶和死亡,永劫的惩罚之中。基督教的这一原罪说告诫人类,人的理性、自我意识、对权威的反叛,是人类堕落之始。鲁滨逊将自己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和对父命的不从归结为原罪,的确呼应了基督教传统中的原罪观念。不过,如小说中所表现的那样,鲁滨逊违背父命、奔走天下的根本动机是为了钱,为了快速地发家致富。如伊安·瓦特概括的,“鲁滨逊的‘原罪’实际上就是资本主义的能动倾向本身”。[5](P65)从鲁滨逊在荒岛上的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上,我们看到的不是一种返璞归真的田园风韵,看到的不是天人合一的伊甸情趣。鲁滨逊用“占有者”的眼光看待四周的一切,像一个真正的资产者那样爱惜财产,保管财产,而且不断地修篱筑墙,以保护他的财产。他把岛上的其它动物都看作潜在的敌人和对手,把叨食谷物的鸟类称之为“野生贼”[4](P89),并用英国将盗窃犯处死示众的方式对付它们。不仅如此,鲁滨逊不甘把自己居住的茅棚山洞成为“棚”或“洞”,甚至也不说成普通人所住的“房”或“舍”,而是模拟有钱的上层阶级的生活方式,又是设立“乡宅”,又是加固“城堡”,又是修建“夏亭”。如果说这些言语仅是这位孤岛囚徒的幽默与自嘲的话,那么星期五的到来、其父亲的被救及其后来的帮助英国船长收复反叛的大船中的一系列言行则没有半点儿的玩笑,在此过程中,鲁滨逊对“权”与“利”的斤斤计较,体现了资本主义的逐利过程,带有浓厚的功利主义色彩,反映了那个时代的奋斗者们刻骨铭心的念想,反映了他们的经济追求的特定社会实现形式。
此外,在《鲁滨逊漂流记》中,世俗行动与宗教忏悔彼此交替,构成了该小说的基本节奏。悔罪成为贯穿小说的显主题。鲁滨逊第一次出海碰上风暴就开始后悔, 觉得是遭了天罚,在“自寻绝路”。[4](P9)弃谷发芽,鲁滨逊觉得是“上帝的神迹”,心里颇为感动,不由落下泪来。继而忏悔自己“很少宗教观念,对于我所遭遇的事,我也只觉得完全出于偶然,至多简单地归之于天命”。[4](P58)当在居住的山洞遭遇地震时,“在整个过程中,我除了照例叫唤几声‘上帝救我!’以外,完全没有一点儿宗教思想”,[4](P60)而且一等地震过去以后,连这种呼声也听不到了。只是到了患了重症痢疾濒临死亡时,鲁滨逊又祈祷上帝,但心中又想不出说什么好,只是连声地喊,“上帝,保佑我吧!上帝,可怜我吧!上帝,救救我吧!”[4](P66)当鲁滨逊在梦中看见一个人在火光中驾着一朵乌云来痛斥他的不曾悔改,并要重重惩罚他时,鲁滨逊才开始反思自己的罪过,开始对自己的存活心存感激,认为那是上帝的恩典。他开始历数自己的罪行,并开始了“多少年来的第一次祈祷,假如可以叫做祈祷的话”。[4](P69)鲁滨逊开始思考一些形而上的问题,比如“我经常看到的大地和大海,到底是什么东西?到底从什么地方来的?我和一切其它的动物,包括野的和驯的,有人性的和无人性的,究竟是些什么?又都是从什么地方来的?”[4](P69)这些思考把他引向神的创世。当他又寻思自身究竟犯了什么罪过要经历如此不幸,这时他的良知便来阻止他,向他证明自己半生罪孽深重,却数次大难不死。一经思量,“我不禁惊愕地目瞪口呆”,[4](P70)于是仿佛在上帝的指引下,鲁滨逊发现了《圣经》,开始阅读《圣经》,至此,鲁滨逊在开荒拓领的过程中也完成了精神上的朝圣。作者笛福把鲁滨逊的这种精神上的反复思考作为其道德完善的成功范例展示给读者的。然而,需要指出的是,鲁滨逊的悔罪和皈依都是含糊的,有限度的,他所信仰的上帝多少带有功利的色彩,他眼里的宗教也是世俗化了的宗教。因此荒岛上的鲁滨逊既是悔罪者,又是来自欧洲的疆土开拓者,他虽被置于隐修反思的环境中,但仍是货真价实的现代资产阶级市民。最后修得正果的鲁滨逊带着他多年收藏的钱币回到英国后,岛上的孤寂生活立刻被目不暇接的经济活动所取代,他拥有了可观的财产,完成了他的发财梦想和创业历程。
综上所述,自欧洲文艺复兴以来,人文主义和个人理性主义得到普遍认可,人自身的精神需求与个人的欲望之间的二元对立逐渐消解,伴随这种思维模式的改变,个人的精神需求与物质欲望也就有效地结合到了一起。基督教新教伦理强调劳动天职,提倡禁欲主义,弘扬理性,将事业的成功与否、财富获得的多寡视为能否得到上帝青睐和恩宠的标志,这一伦理切合了资本主义发展所需要的资本主义精神,二者相互借力,彼此促进,共同成就了鲁滨逊,也成就了资产者征服世界、建构殖民帝国的狂想。
参考文献
[1]马克思,恩格斯著,王道乾译.论文学与艺术[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51.
[2]马克斯·韦伯著, 彭强,黄晓京译.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2.
[3]笛福著,苏则兰译.英国商绅大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2.
[4]笛福著,徐霞村译.鲁滨逊漂流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5]Ian Watt. The Rise of the Novel: Studies in Defoe, Richardson and Fielding[M]. Berkeley: California UP, 1957.
[6]黄梅著.推敲“自我”:小说在18世纪的英国[M].上海:三联书店, 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