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夔州诗歌的“纪异”意识

2012-01-28 04:30
中国青年社会科学 2012年3期
关键词:夔州苦寒杜甫

李 俊

(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中国语言文学系,北京100089)

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中有纪异的观念。这种观念滥觞于古老的史官文化,在秦汉时与逐渐兴起的天人哲学相结合,并在阴阳五行学说的支持下不断精密化、神秘化,成为汉人天道信仰的重要组成部分,对政治社会发展和经史研究有非常深入的影响,对民间文化和民俗心理、小说、诗歌等文学思想也有广泛的影响。

杜甫出身于传统的儒学家庭,终生信奉儒家思想。在诗歌写作方面,倡导“法自儒家有”的观念。这不仅表现在他“致君尧舜上”的崇高理想上,也不仅表现在他“穷年忧黎元”的伟大情怀中,而且表现在他寄托情感、兴发怀抱的方式上。当杜甫带着强烈的忧患意识,观察和反思唐王朝的兴衰治乱时,带着深沉的失路之悲;反思自己的人生境遇时,天地之间尤其是西南江峡一带的种种“异物”和“异象”,给他带来了强烈的精神刺激和忧思,成为他抒发牢骚和不满的寄托。可以说,“纪异”成为“诗史”的重要内容,也成为杜甫夔州诗歌的重要特征,从一个侧面展示出经史正统学术对杜甫诗歌文化心理的影响。

杜诗的纪异以他自己的亲历为主,凡异样难解而又发人忧思者他多会加以记述,并将其与人事相联系。在这一方面首先是风雷雨雪等不能以常理解释的异常气象状况。老杜先纪实以存其事,然后辨析论述以探其源,纪事则往往用奇峭之笔法以见其怪变,探源则往往思及政理之得失与军事之安危,既表现出忧国老儒之孤愤幽思,又表现出客子衰翁的穷途之痛。

黄生曰:“从来诗人少咏雷者。”[1]而杜甫则屡屡以雷为诗,其用意就在纪异。《雷》诗云:“大旱山岳焦,密云复无雨。南方瘴疠地,罹此农事苦。封内必舞雩,峡中喧击鼓。真龙竟寂寞,土梗空偻俯。吁嗟公私病,税敛缺不补。故老仰面啼,疮痍向谁数。暴尪或前闻,鞭石非稽古。请先偃甲兵,处分听人主。万邦但各业,一物休尽取。水旱其数然,尧汤免亲睹。上天铄金石,群盗乱豺虎。二者存一端,愆阳不犹愈。昨宵殷其雷,风过齐万弩。复吹霾翳散,虚觉神灵聚。”此诗旧编在大历元年夔州作,仇注:“此记旱雷也。”[2]大旱、空雷、气热都是“愆阳”的表现,诗中虽然以旱为灾,空雷不雨为憾,但是尤以“愆阳”为惧,因为这是异。何以致异,杜甫认为和“盗贼”“豺虎”为乱,兵戈未息,百姓疲于赋敛有关。何以应对,杜甫认为“请先偃甲兵,处分听人主”。这篇作品近似于一篇“论灾异疏”。大历二年冬十月,又有异雷发作。此是冬雷,发不以时,所以为异。杜甫又作《雷》诗:“巫峡中宵动,沧江十月雷。龙蛇不成蛰,天地划争回。却碾空山过,深蟠绝壁来。何须妒云雨,霹雳楚王台。”仇注云:“十月雷动,记异也。”《杜臆》云:“此诗史纪异”[3]。全诗从悖逆常理来写出冬雷之异,龙蛇当十月之时已然蛰伏,雷动则阳气未息,使龙蛇惊回,这是逆于物性。卢注曰:“天地不安闭塞,而划然争回,转行夏令。”这是逆于天道。雷为阳德,神女为阴,雷辟神女,似乎是阳妒阴之意,以此表现作者的不解。十月雷动有何深意,老杜未加议论。黄生云:“十月雷,记异也。结处必寓比兴,方非徒作。”然老杜究竟认为此次冬雷有何警示,不得而知。卢元昌云:“《诗》十月辛卯,记及雷电,刺皇甫之乱也。当时元载亦即皇甫,末联意盖有指。”[4]并无实据。但指出杜诗纪异与《春秋》之旧例有关则是。这些诗虽是单纯纪异,但并不代表杜甫的内心没有疑虑。这一层忧虑在《久雨期王将军不至》一诗中作了表露:“数看黄雾乱玄云,时听严风折乔木。泉源泠泠杂猿狖,泥泞漠漠饥鸿鹄。岁暮穷阴耿未已……昏昏阊阖闭氛祲,十月荆南雷怒号。”打雷说明阳气不息,久雨说明阴气旺盛,当此之时,阴阳交战,寒雾塞空,风云突变,一种动荡诡谲的气氛弥漫在天地之间。卢元昌云:“篇中黄云乱雾,杀气蔽天之象,严风折木,大将失律之象,猿狖杂处,小人鼠窃之象,鸿鹄苦饥,民生失所之象。皆借雨以叹时事也。”[5]卢说以为句句有比,未免太过拘泥,但综合考察杜甫大历二年所作诗歌,可见是年之气候多异,春有大旱,夏则继之以苦热,秋时骤变而阴盛,但冬雷不息。当此之时,严武已卒,蜀中诸将争权交兵,朝廷以杜鸿渐镇蜀,但杜不能讨罪罚凶,惟务姑息,因此人情汹汹,危机四伏,使诗人忧心孔疾,于是自觉不自觉地把自然界阴阳之愆乱与蜀中之安危联系起来了。

是年峡中之苦寒实为罕见,杜甫以诗“纪异”,发出了忧天之叹。《晚晴》:“高唐暮冬雪壮哉,旧瘴无复似尘埃。崖沉谷没白皑皑,江石缺裂青枫摧。”夔州暮冬时有大风雪,寒冷异常,与夔州往年冬暖气蒸的情况不同,因此作《苦寒行》数首。浦起龙说:“夔楚多炎瘴,少冰雪……是岁忽遇大雪,夔俗以为异。作苦寒行,盖纪事诗也。”[6]其所言甚是。《前苦寒行二首》主要是纪事,一时之笔,补史料之未足,又以史记之常例论之:“汉时长安雪一丈,牛马毛寒缩如猬。楚江巫峡冰入怀,虎豹哀号又堪记。”指出夔州当年之冷,可以作为异事而记入史册。“去年白帝雪在山,今年白帝雪在地。冻埋蛟龙南浦结,寒刮肌肤北风利。”这四句重申补足异事,包括夔州落地之雪,巫峡江心之冰,谷中穷崖之风,皆极为罕见。“秦城老翁荆扬客,惯习炎蒸岁絺绤。玄冥祝融气或交,手持白羽未敢释。”“楚人四时皆麻衣,楚天万里无晶辉。三尺之乌足恐断,羲和送之将安归。”这数句说明其异之所以为异,以及诗人对此产生的迷惑。浦注云:“就本地两年异候说起,下乃以地本暖忽寒作结。”杨伦云:“以苦热倒煞,正见纪异意。”[7]《后苦寒行二首》则因苦寒伤物而探询天意之否泰,思及政事之得失。“南纪巫庐瘴不绝,太古以来无尺雪。蛮夷长老畏苦寒,昆仑天阙冻应折。玄猿口噤不能啸,白鹤翅垂眼流血。安得春泥补地裂。”由南方之冷想及北方,怀疑昆仑天柱冻折,地轴冻裂。天漏则以石可补,地裂则当奈何?这就带有“天问”的格调了,可见其忧思之泱漭。“晚来江门失大木,猛风中夜吹白屋。天兵斩断青海戎,杀气南行动坤轴。不尔苦寒何太酷,巴东之峡生凌澌。彼苍回斡人得知。”由苦寒异状,想到兵祸,“天兵”句指吐蕃寇关陇,京师戒严的事情,但此事不忍直说,所以反言朝廷之兵克服西戎,“杀气”句料想蜀中形势,仇注云:“是年五月,杨子琳袭成都,崔宁攻破子琳,果有兵戈之事,知变不虚生矣。”[8]老杜认为,苦寒异兆乃与兵乱相关。所以用“不尔”一句反诘,苦寒如此蹊跷,不主兵甲之事,又有何说?但战乱又是他所不忍言,因此也不敢遽信天意果真在此,篇末又以天道难知而存疑。杨伦曰:“若非兵气所感,则楚地素苦炎热,何至峡水生冰。岂彼苍之转旋元气,果非人所能知邪。”[9]这二首诗歌由异事而兴发,不仅寄托深沉强烈,而且章法奇崛。可以同看的,还有《人日二首》其一。本年的苦寒一直延续到次年正月,且由元日到人日,整整七天,浓阴不解,春气难回。“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冰雪莺难至,春寒花较迟。云随白水落,风震紫山悲。蓬鬓稀疏久,无劳比素丝。”钱谦益注:“(宋人蔡絛)《西清诗话》,宋人刘克曰,东方朔《占书》,一日至八日,其日晴,主所生之物育,阴则灾。少陵谓天宝乱后,人物岁岁俱灾,此《春秋》书法也。”[10]申涵光以为刘克之说甚为穿凿,诗句仅纪实而已。但虑祸忧患乃是隐衷,仇注以为此诗见“咎征,有悯时之意”,甚有分寸。从杜诗所载夔州的情形来看,大历二年的确是一个低温的年份,南方气温较往年明显下降。受此影响,大雁竟然迁徙到岭南广州一带。因为古人认为,北雁南飞,仅止于潇湘,并不过岭。宋之问《度大庾岭》有:“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的句子以咏其事。因此,大雁飞至岭南避寒也是异事。杜甫有《归雁》诗云:“闻道今春雁,南归自广州。见花辞涨海,避雪到罗浮。是物关兵气,何时免客愁。年年霜露隔,不过五湖秋。”钱注:“《唐会要》,大历二年,岭南节度使徐浩奏。十一月二十五日,当管怀集县阳雁来,乞编入史。从之。先是,五岭之外,翔雁不到。浩以为阳为君德,雁随阳者,臣归君之象也。史称浩贪而妄。公诗盖深讥之。”[11]岭南节度使以此为祥瑞,奏报朝廷,希望编入史册,这是谀政之举,但他把此事当作异事,则和杜甫一致。只不过老杜以此为异,阳鸟远遁,正是阴气用事,而阳德不振的表现,所以他说“是物关兵气”,让人担心。

夔州特殊的地理环境和物候,是杜甫诗歌“纪异”的另一重要内容。夔州属于南方,又地处山区,气候湿润,草木丰茂,四季变换的节奏和物色的荣枯兴歇,与北方自不相同。这些在夔州人看来纯属正常,而在惯居北方的杜甫看来,处处是异。杜甫后来有一首诗,专门论及这一问题。“地蒸南风盛,春热西日暮。四序本平分,气候何回互。茫茫天造间,理乱岂恒数。”朱注:“地蒸春热,寒暑平分之气,犹回互不齐,何怪理乱之无常数邪。”[12]虽说此诗作于湖湘之地,但这里所说的迷惑和疑问则是长期的,尤其是夔州以来逐渐形成的。

如果说写大旱空雷、大雪严风,是因其异而见异,有一定的客观性,那么写夔州节令之特殊,则是以不异为异,带有更多的主观色彩。况且,杜甫原本打算携家归京,中途因故滞留峡中,情非得已,他出峡之心甚切,又迁于事故而不能成行。在此种情势之下,杜甫看到的峡中景观,能娱人耳目者甚少,能恼人心绪者甚多。那些南方所特有的气候现象,在这个异乡人看来,都是异物异事,献愁供恨,不可断绝。这说明杜甫来到夔州之后,既在生理感受上不能完全适应这里的气候变化,又在日常生活的常识和经验上感到迷惑,他需要慢慢去了解和适应。但是杜甫来到这里只是个“过客”,而不是定居,他更愿意把自己定位成“异乡人”,换句话说,在夔州他是一个“他者”,用这样的身份意识强化他与夔州之间的隔阂,使之成为一种相互拒斥的物我关系。盼望早日离开此地,回归到自己原本的自然场域,才是他真实的心理。

峡中气候最大的变异之处就是炎瘴地蒸,阳气不能尽消。《夔府书怀四十韵》甚至说“地蒸余破扇,冬暖更纤絺”,有时冬季还要挥扇驱热,穿上夏服,可见地热之一斑。冬暖则草木不凋。《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云:“春草何曾歇,寒花亦可怜。”说峡中四季有草,寒冬有花。《寄柏学士林居》云:“荆扬冬春异风土,巫峡日夜多云雨。赤叶枫林百舌鸣,黄花野岸天鸡舞。”仇注云:“云雨三句,正言风土之异。”吴见思曰:“百舌春鸟,而啼于枫林,见其非时。天鸡水禽,而舞于花岸,见其多雨。”[13]秋多雨,冬温润,故春鸟鸣于秋林,水禽戏于春洲。《暇日小园散病将种秋菜督勒耕牛兼书触目》云:“荆巫非苦寒,采撷接青春。”说秋冬到来年春天,都有蔬菜可摘。暖冬则易于应对,所需的御寒之物较少,还有花草可以寓目,菜蔬可以佐味,这是因冬暖而得利,但是杜甫并未因此而感到惬意,反而对暖冬不断抱怨。

冬蒸地暖,则春回大地也较其他地方为早,甚至在冬至腊月前草木就开始萌发。《不离阁》云:“江柳非时发,江花冷色频。地偏应有瘴,腊近已含春。”腊月之前,春气已动,江花已开,江柳已发。《小至》:“天时人事两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岸容待腊将舒柳,山意冲寒欲放梅。云物不殊乡国异,教儿且覆掌中杯。”小至是冬至后第二天,正是最寒冷的时节,然而峡中春物已动。黄鹤注:“舒柳放梅,当是大历元年作,是年冬暖,故云。”《南楚》云:“南楚青春异,暄寒早早分。无名江上草,随意岭头云。正月蜂相见,非时鸟共闻。”浦起龙:“此亦记南方土候之殊。”[14]刚到正月,此地已是草长蜂飞,众鸟交鸣。庭草经冬不枯,则春草萌动,往往发于旧丛。《庭草》:“楚草经寒碧,庭春入眼浓。旧低收叶举,新掩卷牙重。”《杜臆》:“楚草经寒犹碧,入春转浓。旧叶本低,今收而上举,新牙尚掩,今卷而重出。”[15]所解最为准确。绿叶经冬并不变色,只是微微低垂而已,入春以后则复举。非但如此,冬季尚有新叶孕育,只是敛而未展,隐而未出,入春则舒放。杜诗对这种现象可谓形容毕至。

巫峡不仅花草萌发早,而且春雨早兴,春雷早作。大历元年春正月甲子日,夔州已经下了雨。古人认为甲子日下雨,属于异端。所以杜甫特别作《雨》诗以记之:“冥冥甲子雨,已度立春时。轻萐烦相向,纤絺恐自疑。烟添才有色,风引更如丝。直觉巫山暮,兼催宋玉悲。”仇注:“甲子逢雨而作,首联记异,三四承立春时,怪其乍暖。”[16]浦注:“为春阴郁蒸而作。‘烦相向’用非其候也,‘恐自疑’,服不以时也……五六正阴湿连绵之状。”[17]此诗所记之异况是正月无雪,而下春雨,说明今年阳气先盛,春寒已退,溽热在即,甚至要拿出扇子穿上絺绤来过夏时了,用夸张的言词说出生活节奏的失据。《朝野佥载》有唐时谚语云:“春雨甲子,赤地千里”,此诗或许由甲子日下雨之异兆,担忧今春之旱,亦未可知。黄鹤考代宗大历元年正月丁巳朔,甲子日则正月初八,同年史料记载,春旱,至六月庚子始雨。以史相证,说明杜甫诗歌纪异,并非无意。《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江浦雷声喧昨夜,春城雨色动微寒。黄鹂并作交愁湿,白鹭群飞太剧干。”雷动说明阳气之盛已经达到一定程度,且为阳气助威。春雷大作然后草木拆甲,万物惊蛰。

夏天则酷热气蒸,火云纵横,让人无法忍受。秋天虽然淫雨不绝,但气温不低,因此郁蒸之感犹在。《又上后园山脚》:“瘴毒猿鸟落,峡干南日黄。秋风亦已起,江汉始如汤。”秋风已起,江水犹如热汤鼎沸。《复愁十二首》其十:“江上亦秋色,火云终不移。巫山犹锦树,南国且黄鹂。”《杜臆》:“愁气候之失平。江上秋色,正于锦树见之。而火云在,黄鹂鸣,宜凉而反热也。”[18]火云是夏景,黄鹂是春物,而皆见于秋时,峡中四季杂行,有失分明。《奉送王信州崟北归》有“林热鸟开口”的句子,《趋竖子摘苍耳》有“江上秋已分,林中瘴犹剧”的句子,写林中炎瘴湿蒸。《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四十韵》云:“峡内多云雨,秋来尚郁蒸。”则指出秋热的原因在于此地湿气浓重,不易释放消散。晚秋之时,夔州虽有霜降,但并不肃杀。《秋行官张望督促东渚耗稻向毕清晨遣女奴阿稽竖子阿段往问》:“荆扬风土暖,肃肃候微霜。”指出夔州霜降较晚,且霜较薄,肃杀之威有限。《大历二年九月三十日》:“为客无时了,悲秋向夕终。瘴余夔子国,霜薄楚王宫。草敌虚岚翠,花禁冷叶红。年年小摇落,不与故园同。”因为霜薄,所以草有青色,花有余红,仅至于“小摇落”而已。黄生:“题作特书之体,记为客之岁月,便自具文见义。”[19]

总之,杜甫对于峡中的气候物候之异,有时是专门写诗以兴叹,更多的情况则是随意提及,有杂记的性质。这类内容可以抄录到一处,见出杜甫对夔州物候的观察,但更重要的是这类诗句表现出他对夔州的不适应。因为,在他的经验中,北方才是气候之正,而他正亟待北归。矛盾性的物我关系,强化了他的过客意识。

杜甫的纪异还涉及到地方民俗与生活方式,但由于他的偏见和北方两京士人的优越感,对峡中百姓的风俗颇有微辞。《峡中览物》有“形胜有余风土恶”的话来表达他对夔州民情的总体印象。《赠李十五丈别》云:“峡人鸟兽居,其室附层巅。”觉得在此生活是与鸟兽同居。《奉汉中王手札》云:“夷音迷咫尺,鬼物只朝昏。”不通当地土语,如哑如聋,早晚所见,多是山鬼。由于他特殊的处境和心情,他所写的民俗是处在他自己的对立面的,和他的生活趣味、人生追求是相反的,杜甫也用这种笔法显示出自己的“沉沦”和最后的挣扎。

夔州地险,深在峡中,正当长江水道,为吴蜀商贾往来的必经之地。因此,此地甚为富庶,人口稠密,商业繁荣。《夔州歌十绝句》其四云:“赤甲白盐俱刺天,闾阎缭绕山接巅。枫林橘树丹青合,复道重楼锦绣悬。”虽仅有四句,但却可以看作是一篇“夔州赋”了。在这样的山城,人口如此繁密,重楼复道,沿山次第而居,委实出人意外。诗中用赤、白、丹、青四种颜色交织,渲染出此地之繁华。《白盐山》:“白牓千家邑,清秋万估船。”所写情景可以与此诗相参证。受水上商业的影响,当地人往往射利冒险,重商轻文,赌博成风。《夔州歌》其七云:“蜀麻吴盐自古通,万斛之舟行若风。长年三老长歌里,白昼摊钱高浪中。”其中男子不事生产,因其谙熟水性,惯于操舟,或为大户行船,或自行贩运,以此为常。《最能行》则专为此事而作:“峡中丈夫绝轻死,少在公门多在水。富豪有钱驾大舸,贫穷取给行艓子。小儿学问止论语,大儿结束随商旅。欹帆侧舵入波涛,撇漩捎濆无险阻。”对赌博的风气杜甫实在看不惯,屡次寄语告诫。《滟滪》云:“寄语舟航恶年少,休翻盐井掷黄金。”《驱竖子摘苍耳》云:“寄语恶少年,黄巾且休掷。”女子则应当门户,负盐出井,以至于老大而不嫁。《负薪行》则专为此事而作:“土风坐男使女立,应门当户女出入……至老双鬟只垂颈,野花山叶银钗并,筋力登危集市中,生死射利兼盐井。”这和杜甫一贯赞美的农耕文化和男耕女织的社会理想有非常大的差异。重商的民风使得老杜不堪市井之扰攘,他多次对此表示不满。《偶题》云:“异俗更喧卑”,《自瀼西荆扉且移居东屯茅屋四首》其二云:“市喧宜近利。”迁居瀼西之后,他常常到果园中躲避喧闹。《园》云:“始为江山静,终防市井喧。”返回茅宅,则又必须强忍面对。《归》云:“虚白高人静,喧卑俗累牵。”显得非常无奈。

峡中多石而少土,前江而后山,因此为了避湿,居人多住杆栏。《雨二首》其一:“殊俗状巢居,层台俯风渚。”又俗无水井,以竹筒相接,引山泉入户为饮。杜甫《引水》专咏此诗:“月峡瞿唐云作顶,乱石峥嵘俗无井……白帝城西万竹蟠,接筒引水喉不干。”老杜的寓所也有这样的饮水设施。《园人送瓜》云:“竹竿接嵌窦,引注来鸟道。”《溪上》云:“塞俗人无井,山田饭有沙。”饮则取之于山,鱼则取之于水。在夔州因为取鱼甚便,鱼多且贱,因此成为百姓每日之常馐,甚至有时两餐皆有鱼馔。《课少竖锄斫舍北果林枝蔓荒秽净讫移床三首》云:“日斜鱼更食”,所谓“更食”就是再食,午餐有鱼,晚餐又有鱼。反而因为地少,有时再加上天旱,菜蔬比较难得,鱼肉易于置办,所以老杜在诗中几次说到种菜和当地长官送菜的事情,这恐怕也是物以稀为贵吧。秋天有了蔬菜,就少吃点鱼。《秋野》云:“盘飧老夫食,分减及溪鱼。”在老杜看来,这也值得一说。有客来访,也以鱼相饷,《过客相寻》:“挂壁移筐果,呼儿间煮鱼。”在老杜看来,这种生活方式实在异样。

夔州人不仅吃鱼多,而且有癖好,有两种鱼老杜特意予以表出以见其异。其一为黄鱼。《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其一:“异俗吁可怪,斯人难并居。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卢注:“乌鬼可异,家家供养,则以异为常。黄鱼本常,顿顿皆食,则虽常亦异矣。”[20]《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云:“敕厨惟一味,秋饱或三鳣。”有时一餐需要好几条黄鱼佐饭。何为乌鬼,众说纷纭。黄鱼又名黄鳣,此地多产,且鱼大肉厚,不仅人吃,还用以饲犬。《黄鱼》云:“日见巴东峡,黄鱼出浪新。脂膏兼饲犬,长大不容身。”其二名曰白小,又名面条鱼。吃黄鱼因其大,吃白小则因其小。此鱼二寸见长,但成群出没,所以捕捞不难。在鱼肆中买卖时,往往以筐论价。《白小》云:“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细微霑水族,风俗当园蔬。入肆银花乱,倾筐雪片飞。”旧注以为杜甫诗歌的意思是说:“黄鱼以长大不容,白小以细微尽取。”[21]皆有所讽喻和寄托。但从表面看来,他对夔州人吃鱼的嗜好和习惯,实在不以为然。

饮食之道,因地制宜,各不相同,老杜虽然以此为异,但也不能拒绝,只能入乡随俗,所以他也学乡人的样子,以泉为饮,以鱼为肴。在农业生产方面更需要遵从当地人的习惯了,用《偶题》的话来说就是“柴荆学土宜”。无论是春耕、秋收,还是冬藏,他都向夔人学习。《东屯二首》其一:“春农亲异俗。”说春耕问俗于夔人。《从驿次草堂复至东屯茅屋二首》其一:“筑场看敛积,一学楚人为。”秋收效法于夔人。《小园》:“问俗营寒事。”冬藏也需要按照土法进行。

但夔州自有其民俗文化,不与京洛相同,老杜对此就不能认同。如《十月一日》记载当地甚至尚有秦代遗风,以十月一日为嘉节,邻里之间馈赠礼品,甚至惠及老杜。诗云:“有瘴非全歇,为冬亦不难。夜郎溪日暖,白帝峡风寒。蒸裹如千室,焦糖幸一柈。兹晨南国重,旧俗自相欢。”诗人既不能理解此节何意,因此面对礼品也不能感到喜悦,夔人却自得其乐,这完全是文化风俗的隔阂所致。《孟冬》:“殊俗还多事,方冬变所为。破甘霜落爪,尝稻雪翻匙。”大抵因为夏天暑热,夔民往往在秋天种秋菜、秋稻,直到冬天方能结束劳作,安心享用一年的劳动成果,诗中对此也发出感叹。夔人的夷语、夷歌,杜甫既听不懂,也不能欣赏,反而觉得这是一种折磨。《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其二:“万里巴渝曲,三年实饱闻。”一个“饱”字见出不堪忍受的痛苦。

随着他在峡中滞留日久,夷人的风俗见得多了,也就惯了,便也见怪不怪了,孩子们已经学会了一些夔人的夷语。他一直在等待朝廷的召唤,寻求回京的机会,然而却不能如愿。他和朝堂、故土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少了,这样下去,他担心自己会逐渐消融于夷俗之中。为此,以“纪异”的方式观察这里的风土人情,使他非常警惕地维护着这道防线,不能让自己一家人在文化上沉沦到夷风中去。《南极》云:“岁月蛇常见,风飙虎忽闻。近身皆鸟道,殊俗自人群。”《冬至》云:“天涯风俗自相亲”。都用到了一个“自”字,说夔人的风俗和自己的习惯两不相干。这既反映出文化之间本来的隔阂,也反映出他对自己的文化本位的坚持。

[1][2][4][5][8][13][16][19][20][21]仇兆鳌:《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 1995 年版,第 1789、1295、1789、1806、1848、1568、1247、1787、1793、1536 页。

[3][15][18]王奭嗣:《杜臆》,北京:中华书局1963 年版,第282、348、320 页。

[6][14][17]浦起龙:《读杜心解》,北京:中华书局2000 年版,第318、495、494 页。

[7][9]杨 伦:《杜诗镜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892、894页。

[10][11]钱谦益:《钱注杜诗》,北京:中华书局2009 年版,第592、616 页。

[12]朱鹤龄:《杜工部诗集辑注》,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77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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