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梅 冷 月
(北京体育大学思想政治理论课教学部,北京100084)
牛健哲虽是初涉文坛不久的青年作家,其小说创作却已显示出鲜明的艺术个性,其中最突出的就是对人与现实之间冲突的精确表现。19世纪法国现实主义作家巴尔扎克论及小说中的人物时曾说:“这些人物是从他们的时代的五脏六腑孕育出来的,全部人类感情都在他们的皮囊底下颤动着,里面往往掩藏着一套完整的哲学。”[1]20世纪法国“新小说”流派的创始人格里叶也曾明确表述过这样的观点:新小说关心的是人和人在世界中的处境。[2]小说的力量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作家对人与现实的关系的把握,作家在对人与现实冲突的描述中展示人的处境、遭遇、精神和命运,由此产生激动人心的艺术魅力。至于表现的优劣,则取决于作家对现实的态度或者说在现实面前的立场。一个作家越清醒、独立,对现实保持警惕的态度,他对人与现实关系的表现就越真实、深刻,作品也就越有感染力;反之,如果作家被现实收买了、征服了,与现实之间丧失了审美距离,作品也就谈不上真正的艺术魅力,因为他对人与现实之间的关系以及人在现实中处境的反映是虚假的。正是在这一点上,牛健哲小说给了我们一定的启示。
那么,牛健哲小说是如何表现人与现实之间的冲突呢?综观其全部作品,大体可分为以下三种类型。
牛健哲小说有着明显的现代艺术风格,但又不全似现代派文学的荒谬、怪诞,应该说是一种传统与现代的结合也许更合适。在其作品《仲夏夜欲眠》中,劳改释放犯西瓜沙在居民住宅楼下设了个西瓜摊,几个男女不分昼夜地在瓜棚里大肆喧哗、吵闹。其时正值闷热难耐的仲夏之夜,楼里居民几乎彻夜难眠,于是人与现实之间的矛盾由此产生。小说是以患有神经衰弱的小学教师孙志向和需要早起进货的吴兰夫妇以及社区干部老胡和110警察为“人”这一方;西瓜沙等人及其制造出的喧闹则是人无法逃避的现实。面对瓜棚里的彻夜喧哗,吴兰曾经打电话报警;孙志向也一度想下楼去和他们理论,或者端一盆水从楼顶往下泼,或者连盆带水一起砸下去,但最终只是“去窗口猛力打开窗子,然后放声向窗下喊”[3]35,又砰地一声猛力关上。然而这小小的反抗对于楼下人来说太软弱、太微不足道了。社区干部老胡则称自己是“脑袋一沾枕头就是一宿死猪觉,什么都听不见”[3]34。警察面对西瓜沙那个彪蛮的劳改释放犯也只是蜻蜓点水,敷衍了事,不敢行使自己的职权。孙氏夫妇只好自我安慰,意识到“事情的化解之道往往在于自己内心的超脱”,而且神经确实松弛了一会儿——现实终于逼得人屈服了。有意味的是双方身份和行为性质的对比。西瓜沙等人再怎样蛮横,也只是几个社会上的痞子,西瓜沙还有坐牢的前科,可他们的力量却如此强大,不仅孙氏夫妇万般无奈,整幢居民楼里的人也不敢反抗,代表着权力的社区干部和执法的警察也不能解决问题。强大变成了弱小,正义让位于非正义了,这就是特定客观现实中人的处境。
牛健哲小说《洗浴》[4]中人与现实的冲突与其《仲夏夜欲眠》有相同性质。“我”和几个同事应邀到郊区一家有名的酒店进餐,我们彬彬有礼地走进房间,紧张而貌似随意地等待主人到场,谨慎而得体地注意着自己的言谈举止。“我”因妻子不适而提前退席,打的回家的路上差点被的哥宰,据理力争后,虽得以实付,又担心司机日后报复,故意绕着弯子走远路,等到确定离开了的哥的视线,准备回家时,又发现丢了钱包,回头寻找又记不清到底绕过哪些路……所有这些,都构成了“我”的也是我们的日常生活:庸俗、琐碎、沉闷、麻烦缠身。只不过和孙氏夫妇不同的是“我”已经不想挣扎、反抗了。我们所能感受到的是主人公内心的烦恼和无望。
同人与纯客观现实之间的冲突相比,人与其主观意愿主宰下所形成的客观现实之间的冲突更耐人寻味。因为在后一种冲突中,客观一方是由其主观愿望导致的,是主观意识的外化。也就是说,人与之之间对峙的实质是其自身。表现这种冲突最典型的作品是《梅维斯研究》。斯科特博士和杜安博士都是有远大理想的科学家,他们所从事的电极植入技术不是为了拯救病人,而是想在健康人身上发现奇妙而深刻的改变,让他们的名字和成果一起载入科学史。研究最终成功了,在电极植入技术控制下,梅维斯女士毫无理由地爱上了条件远不如斯科特博士的杜安;“我”在接受了电极植入后对女友的感情也由复杂变得单纯。然而人所追求的现实恰恰又把人损害了:梅维斯女士对杜安的感情“几乎没有间歇,让你感觉像是被一个不需要喘气的人长吻。”[5]迫使杜安博士不得不悄悄逃离维琴岛,撇下梅维斯女士独守空房;而“我”在被“我”伤害过的女友面前愧悔之心的丧失,似乎表明“我”也不再是一个真实完整的人。表现这种性质的冲突的作品在牛健哲小说中比较少,却有深刻的哲学意义和研究价值。
心理现实也就是想象中的现实,它不具有现实概念的客观性,而纯粹属于虚拟性质。这种现实与我们所熟知的心理活动有相同之处,但又有着明显的差异。在牛健哲小说中,由于现代手法的巧妙运用,心理现实已经有了很强的质感。这种人与心理或者说想象现实之间的冲突,在作家笔下有着充分的表现。《祝福丁申》是一篇具有讽刺意味的小说,主人公丁申的妻子是一个不善持家的主妇,于是落在沙发垫空隙处的剪刀张着口、吊灯一个小灯泡不亮、椅子瘸了一只腿、玻璃茶几裂了个角、铁锅提手只剩了两根筋、米口袋里掺进一粒玻璃渣……可在丁申眼中,这种客观环境已经变成了妻子出差前精心布置的谋杀现场。他紧张、恐惧,一副如临大敌的状态,甚至借助动物的本能,“在自己的家里几乎蛇一样走出圆滑的曲线”[6]。客观现实在他的想象中已经失去了本来的性质而具有了虚拟性,人与现实的冲突便油然而生。
更有意味的是《058431》,这篇以数字命名的小说充满了对人智力的调侃和对读者理解能力的挑战,阅读的愉悦也因此蕴涵其中。小说中的特伦斯、柏尼斯和西恩是青梅竹马的好友,特伦斯爱栢尼斯,而栢尼斯爱的却是西恩。于是,在公寓这个特定的空间里,已经是市立精神卫生中心住院医生的特伦斯向编号为058431的曾经的病人菲奥娜讲述了一个虚假的故事,目的是使菲奥娜再次返回医院,以拯救失恋的特伦斯自己。特伦斯的想象力非常丰富,他那一环紧扣一环的精彩讲述,真假掺杂、虚实莫辨,使人不得不信以为真。特伦斯眼中的病人菲奥娜是一个感情上受过欺骗后假冒精神病人复仇的女杀手,“简单地说,米勒走后我就下定决心要让下一个骗我的男人死掉。下一个,和以后所有的”[7]。特伦斯用想象的现实给自己制造了活下去的障碍,这种虚拟现实一经出现在人的心理和语言世界,就成了人的敌对力量而不再受人左右。因此,表面上特伦斯的生命是毁于偶然引发的血小板无力症,实质上他是倒在自己制造的“现实”面前了,虚构的现实力量竟如此强大,让他无法逾越。
以上三种类型基本涵盖了牛健哲小说对人与现实的冲突的表现,从中不难发现一个共同点,就是冲突中的人无论是挣扎,还是顺应,都处于失败之中,最终的结局都是悲惨的。这种情形对于人与客观现实之间的冲突来说比较容易理解。因为,在这种性质的冲突中,现实毕竟是以外在于人的存在出现的,并以其自身的跋扈对人构成了一种压迫性力量。在这样的客观现实面前,人仿佛是一只艰难行进的蚂蚁,哪怕是一个小小的障碍物,都庞大如山,足以把它压得粉碎。就像卡夫小说《变形记》中的那只甲壳虫,即使是突如其来的关门声、抬起的鞋后跟,都会被它认为是毁灭性灾难的来临,惊颤不已。人被强大的客观现实控制着,活得卑微、痛苦而懦弱。让我们想起卡夫卡的那句名言:一切障碍都在粉碎我。而对于人与其主观意愿所形成的现实和人与其心理现实之间这两种类型的冲突,似乎有些难以理解。因为,无论是主观愿望主宰下所导致的客观现实还是想象中的虚拟现实,都是人自身制造产生的,难道人会自己害自己吗?正是这种不可理喻性,显示了作家思想的深刻。人为何会设置与自身利益相反的现实,人自己设置的障碍为何跨越不过去,完整的人为什么会产生内在的精神分裂?依循这类作品的艺术表现,还可以有几十、上百个疑问,不过都难以找到合乎逻辑的答案。也就是说,后两种类型的冲突,侧重的是常理的违背、逻辑的混乱、人性的乖谬、意义的缺失、价值的否定和言语的贬值,展示的是人和人生的苦难、破碎、荒诞和悖反。从这种角度看,后两种冲突的描述显然较前一种有着更丰富的哲学内涵,或者说有一种人本意义,使牛健哲的小说与西方存在主义哲学紧密相连,而前一种冲突则更侧重于社会批判。
作为初涉文坛的作家,牛健哲的小说不能说没有缺陷;而作为一位有着自己文学理想的作家,牛健哲已显示出其卓越的创作资质。他显然受过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影响,比如注重“诚实的意识”的表现,清醒的理性,非凡的想象力,西化的叙事风格,不搞意义的勉强预设,只做展示、不加评论等。然而现代派提供给我们的不仅是形式经验,更是超越以往任何时代的对人的关注。现代工业的兴起,两次世界大战的硝烟,使西方知识分子们意识到了人的异化和生存的危机;那么在21世纪的今天,人类是否已经从危机中解脱出来,进入了理想的生存境地?答案是每个人都知道的。当文学贬值、作家们在时代的浪潮中普遍变得冷漠、浮泛和自私时,牛健哲却表现出一种坚守的意向。他以其天性中的沉实和冷静,思考着时代和这个时代的人,像米兰·昆德拉那样,在特定情境下对人的存在进行追问。因此我们读牛健哲的小说感受到的不是温暖、欢悦,而是不动声色的打量和深入骨髓的冷峻,小说的良知由此得以体现。
[1]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文艺理论教研室.文学理论学习参考资料(下)[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2:535.
[2]何太宰.现代艺术札记:文学大师卷[M].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2001:192.
[3]牛健哲.仲夏夜欲眠[J].当代小说,2008(10).
[4]牛健哲.洗浴[J].时代文学,2009(6):178-181.
[5]牛健哲.梅维斯研究[J].花城,2011(2):119.
[6]牛健哲.祝福丁申[J].作品,2010(2):29.
[7]牛健哲.058431[J].芳草(小说月刊),2011(3):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