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荣刚
(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3)
近些年来,广东、福建、四川、湖南、浙江等省一些地方电视台相继出现方言播报新闻的栏目,比如杭州的《阿六头说新闻》,重庆的《雾都夜话》,四川的《新闻书场》,温州的《百晓讲新闻》和山东的《拉呱》等。这类节目一般收视率较高,影响也在日益扩大,似有遍地开花之势。这一现象也引起了相关学者的关注和讨论,并从多视角对其进行解读。从语言规划和管理的视角来看,采用方言播报新闻涉及到相关语言政策的实施和普通话与地方话之间关系的问题;从社会文化建设的视角来看,则又关乎宣扬主流文化的主体性和维持地方文化的多样性之间关系问题。在当前的历史条件下,构建和谐社会、倡导文化繁荣已经成为时代的主题,电视新闻在构建语言和谐与文化发展上将承担着重要的责任。因此,对上述方言新闻播报形式所蕴含的社会意义进行探讨就显得十分必要了。
其中,方言新闻播报是否影响到传播效果和是否影响到普通话与方言的关系?有学者认为,方言播报新闻的主要目的在于迎合本地观众的收视心理,以便获得更大的生存和发展空间[1];还有学者认为,方言播报新闻混淆了方言与普通话的相互关系,错误地把两者并列等同了起来,消除了大众媒体的语言示范功能,将不利于社会的进步[2];还有学者则对此采取了较为审慎的态度,认为可以按照“习惯”和“需要”的原则,“根据不同方言地区的实际情况,先放放手,进行一番调查研究,考察实际效果和群众反应再做权衡。既不要轻易指责为‘方言回潮’,也不必为之鸣锣开道,使其星火燎原”[3]。
我们认为,新闻语言既可以选用普通话,也可以在一定条件下适当选用方言。使用普通话和使用方言往往具有不同的效果,产生不同的社会文化效应。在当前条件下,方言新闻播报作为一种策略行为,不仅关系到传播内容的有效性,而且还可以成为构建语言和谐的重要力量,但对全国范围内普通话与方言“并存共用”的语言格局不会带来实质性的影响,其有限的影响力不宜被夸大或误读。
2000年10月31日,第九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十八次会议通过《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该法第十二条规定,“广播电台、电视台以普通话为基本的播音用语”。作为媒体的电视台和广播电台,既是报道新闻、传播文化的载体,也是推广普通话的最重要平台。无论是中央还是地方,新闻类节目用普通话作为基本的播音用语,既符合法定的语言要求,又顺应了时代的潮流,自然也就避免了一些批评和指责。但是,为什么一些地方媒体还用方言播报新闻呢?
我们认为,主要原因在于:第一,方言播报新闻具有法理上的依据。《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第十六条还规定,经国务院广播电视部门或省级广播电视部门批准后,广播电台、电视台也可以使用方言。这一规定既体现了坚持普通话为主体的语言政策,也考虑到我国语言生活中实际存在的复杂状况。事实上,除了主流媒体以普通话为基本的播音用语之外,中国广播电台也有粤语广播、闽语广播。广东电视台的“珠江频道”、“体育频道”和“公共频道”均为粤语频道,等等。因此,上述方言播报新闻实在算不上新鲜事。第二,是传媒业自身生存和发展的需要。近年来大量涌现的方言新闻节目和市场竞争密切相关。正是在这十几年中,网络等新媒体迅速发展了起来,网络为新闻的获得提供了便捷的途径。电视新闻面临着严峻的挑战。电视节目的大众化是高收视率的重要保障。提高收视率是地方新闻类栏目面临的最重要的问题之一。除了在内容上贴近和关注百姓生活之外,形式上的变革也是影响收视率的一个因子。那么,为什么使用方言播报形式可以达到提高收视率的效果呢?
语言(或方言)的选择和使用既可以反映出说话者和听话者之间的社会关系,也可以调节和创造二者之间的社会关系。说话人有意识地把自己的言语风格调节到对方适应的风格,能够显示出与对方之间关系的紧密,可以拉近交谈者之间的社会距离。在日常生活中,使用普通话往往被认为和“具有较高的文化水平、身份和地位”等社会特征联系在一起,而使用方言会显得比较“土”,常常与“文化水平较低”等负面评价相关联。因此,在交际中对语言的选择常常和交流的动机与策略有关。
新闻播报作为一种特殊的交流方式,大多是单向度的,观众基本是被动的接收者,但语言的社会关系调节功能并未因此而完全丧失。新闻播报方言具有亲和力,能够体现区域文化特征,调节与受众之间的社会关系。具体来说,利用方言播报新闻是对主流新闻播报语言的偏离,但是却是对方言区社群的趋同,从而创造出与社区成员“等同”的社会关系,由此而拉近媒体与观众的社会距离。可见,方言播报新闻不过是一种自觉的、策略性的行为,其目的在于拉近与当地受众之间的社会距离。因此,方言播报新闻的成功毋宁说是语言策略上的成功。
语言策略的运用往往可以取得更好的传播效果。选择方言播报新闻的这些栏目,其主要内容大多立足本地文化,关注本地生活,侧重于社会新闻和社会事务,传递普通民众呼声,维护百姓权益。这种定位为方言能够在新闻播报中“立足”提供了潜在的条件。方言作为一种原生态的文化,是本地区风土人情、习俗习惯的最自然的表达方式。因此,方言新闻更易于为本地观众所理解和接受。其不足在于使本土观众与非本土观众因为语言的问题而在获得信息的数量、质量和渠道上存在着一些不平衡,但是,外地观众或非当地居民通过其它渠道获得相应的信息也不是不可能的。毕竟,获取新闻的途径已经越来越多元化了。
从传播区域来看,地方电视台通常覆盖的是当地城市社区和周边乡镇社区。乡村社区的百姓平时大多还是以使用方言为主,根深蒂固的草根文化使他们对地域文化和风土人情有着潜在的依恋和认同,因此方言的使用能够得到乡村观众的认可和支持;城市社区中的语言环境虽然更加多样和复杂,但是民众的语言意识却更加开放和包容,因此,方言类节目中所呈现的乡土气息能为一部分城市人所接受,能够满足了一部分城市了解当地风土文化的需求。也为方言电视节目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更大的动力和发展空间。
上述分析表明,方言播报新闻在全国多地出现也似乎是在情理之中的事。但即便如此,在现阶段,电视新闻媒体采用方言播报的形式也不可能对当前的语言格局产生实质性的负面影响。主要原因在于:第一,普通话是汉民族的共同语,也是国家法定的语言。国家推广普通话具有明确的目标。1982年,我国新宪法规定:“国家推广全国通用的普通话”。经过几十年的推广,普通话已经成为全国范围内最有声望的官方语言,有着政治、文化和功能上的优势。同时,它在促进我国社会经济、文化建设和发展上发挥了巨大作用。这是任何方言都无法取代的社会事实。
第二,无论是从普通话推广实际取得的成效来看,还是从普通话与方言未来发展的趋势来看,方言播报新闻的行动都不可能削弱普通话的优势地位,也不可能混淆普通话与方言之间的关系。
从推广普通话的实际成效来看,根据2005年第2期的《语言科学》报道,2004年12月26日发布的由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组织实施的 “中国语言文字使用情况调查”结果显示,全国能用普通话进行交际的人口比例约为53%,能用汉语方言进行交际的人口比例约为86%。调查还发现,15至69周岁人群中,年龄越低,能用普通话交际的比例越高;受教育程度越高,能用普通话交际的比例也越高。这一结果也预示着 “随着人口更代和教育的逐步全民化和终生化,未来我国的普通话普及程度还将提高”。这一调查结果完全可以消除对 “方言播报新闻招致混淆普通话与方言之间关系”的担心。
一项南京市公共场合语言使用情况的调查结果表明:74 66%的受访者认为南京人有必要在南京说普通话,大部分受访者认同普通话的社会地位和使用功能:南京话只是一种地方方言,而普通话是全国推行使用的交际用语,具有更高的社会认可度[4]。
2002-2005年间,南京大学普通话调查小组对“南京市城市外出场合语言的选用”进行了持续调查,得出的一个重要结论是,南京已经成为一个“双方言言语社区”(“双方言”是指“普通话”和“南京话”),人们根据交际的需要在普通话与方言之间的选择已经成为一种被广为接受的交际规范[5]。调查还发现,大众传媒对于语言使用者的语言态度也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南京市的《听我韶韶》、《老吴说新闻》等方言类节目也广受欢迎。其中《听我韶韶》就是较为严肃的新闻节目。接受采访的南京市民大都看过并表示不排斥这类节目,而且受访者大多表示这些栏目增加了人们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对了解和认识方言起到了一定的作用[5]。
即便是在南方的大城市,语言生活的调查也证实了普通话的优势地位。广州的城市语言调查表明,“中老年人在正式、非正式场合中兼以粤语为主。其他年龄段的人除了家庭场合以粤语为主外,其他场合兼以普通话为主,……普通话在广州语言生活中将越来越重要”[6]。广州已经成为了一个双言制的城市社区,“在近期内仍将是一个普通话与粤语并存使用的社会”[6]。除了在家庭场合,社会交往方面普通话占优势(见表1)。
表1 广州市不同场合的语言使用情况
另外,从汉语的历史来看,普通话源于方言(以北方方言为基础方言),方言也为普通话提供了的重要营养。无论是东北方言,还是粤语,都为普通话输入了大量的词汇。从现实的语言生态环境来看,普通话和汉语方言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并存共用将是我国汉语言生活的基本特征[7]。推广普通话,目标并非要消灭方言,二者也并非对立关系。在这个意义上,方言播报新闻加强了方言与普通话接触的广度,也可能促使方言中的某些词汇进入到普通话中来,也能够为充实和发展普通话也作出一定的贡献。
电视媒体的语言选择问题体现的是语言多样性和统一性的关系问题。大众传媒的语言从早期的普通话一统天下到以普通话为主流、方言为辅助的局面,新闻语言的多样化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地方社群的语言需求,体现了语言服务的理念。它不仅关系到媒体内容传播的效果,还是构建社会文化的重要因素,其社会意义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开展普通话推广以来,电视媒体以普通话作为最主要的播音用语,对构建全国范围内的现代社会文化起到了任何方言都无法代替的作用。还应看到,近十年来,全国不少地方电视媒体对播报新闻的语言形式进行了不少探索和尝试。在当前的社会条件下,方言新闻的高收视率表明,这类栏目仍然具有一定的社会群众基础。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仍然普遍使用着方言,方言仍然是维系邻里关系的纽带。
进一步来说,我国的社会改革与发展正处于矛盾多发期,城乡之间、地区之间、贫富之间存在着许多短期内难以解决的问题。作为最具影响力的大众媒介,电视媒体适时地选用方言的做法,能够受到当地社群的欢迎也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人们的需求也在日益多样化,语言需求存在一定的市场。方言播报新闻体现了语言服务的理念,满足了一些当地社群的语言需求。这对于发挥好电视媒体的公共服务功能,为增进沟通与交流、促进社会和谐发展也作出了有益的贡献。
在普通话日益普及的今天,尊重方言区中不同群体的实际需求,体现了社会的进步。构建语言与方言之间的“和谐共用”成为了构建全社会和谐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了。
大众媒体的选用方言也在一定程度上,为文化资源的保护和发展带来有益的文化效应和社会效应。语言既是一套表情达意的符号系统,它还是文化的载体,是认同的标记。在当今全球化的时代,人们开始逐步认识到多元文化的价值。对于一个国家来说,丰富的语言既是历史的遗产,也是宝贵的文化资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文化的多样性与语言的多样性有着密切的联系。
我国广大地区丰富多彩的传统文化资源是历史赋予的宝贵财富,也是汉民族历史文化传承的产物。在传统文化形态上,有各种反映社会生活的文献形态,园林、建筑、服饰、陈设等器物形态,民间歌舞、地方曲艺等艺术表演形态,刺绣、剪纸等技艺技能形态等等。我国为数众多的方言,既是连接地域群体的纽带,也是地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丰富多彩的地域文化的代表。
当前,地方文化资源的开发和保护已经受到广泛的重视,这不仅给地方文化的发展带来了新的生机,而且也为地方经济发展、汉民族的文化认同注入了新的活力。从某种意义上讲,方言也是一种文化形态,也是有待保护和开发的文化资源。教育部语言信息管理司司长李宇明指出,语言及其方言是国家不可再生的、弥足珍贵的非物质文化,是构成文化多样性的前提条件[8]。
电视媒体的语言选择自然也就涉及到地方文化在公众视野中的地位问题,也同样引起了有关文化问题的讨论。有学者认为,在电视媒体中使用方言的做法是“为本地走向全国,为本地走进世界,从而更具有开放大气的精神文化建设人为地设置阻碍”[9]。还有学者指出,这是媒体片面追求收视率、市场占有率和广告量的具体表现,这种“应观众要求”的导向,将导致节目品质日趋低俗,不利于电视栏目的文化追求[10]。
的确,媒体的责任不仅是要反映社会生活,而且还要对杜会生活产生积极的作用。作为反映和构建我国文化生态环境的重要力量,电视媒体在构建主流文化上所带来的影响和社会效应重大而深远,值得重视和研究。具体到电视媒体的语言选择问题,特别是一些地方电视媒体的语言选择所带来的社会效应、文化效应自然也不容忽视。
在语言学界,方言调查的结果显示,一些方言和地域文化正在迅速变化和衰亡,这引起了一些民众对方言文化可能消亡的担心。在这样的背景下,为了保存和传承中国传统方言文化,2010年11月11日,北京语言大学语言研究所启动了“中国方言文化典藏”项目,主要是建设中国方言文化典藏网站和数据库,以便有效地保存和保护方言文化,促进社会大众对方言文化的关注。
如今,保护和发展方言母语得到了学术界的广泛认可,也引起了政府对语言和方言资源保护的重视。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学术界和政府对语言和方言功能的认识也已经发生了较大的变化,正在由语言规范观逐步向语言资源观和服务观转变,相应的语言政策也在不断调整以适应当代的语言生活[11]。这一转变为开发和保护语言生态多样性提供了有力的前提。陈章太进一步指出,语言是一种有价值、可利用、出效益、多变化、能发展的特殊社会资源;方言土语也是重要的语言资源[12]。在大力推广普通话的同时,还要积极保护弱势语言和弱势方言,抢救濒危语言和濒危方言,“大力构建和谐语言生活。这不仅是新世纪语言文字工作的新理念和新目标,也是语言规划的新内容,对保护、利用国家语言资源必将发挥重要作用”[12]。
在我国自觉地发掘和保护文化资源的历史还比较短,把方言作为一种文化资源而纳入到保护和开发的议事日程中来,也是一项新课题。传统的地方文化往往具有浓郁的区域特色。在现代化建设过程中,随着现代文明的加速传播和现代文化不断更新,包括方言在内的区域文化似乎有必要被那些更加先进的文化来取代。但是,现实的情况是,习俗、习惯和传统行为方式等这些尚未进入到理性层面的行为有着现实的真实性和依存性,很难以一种使当地社群接受和理解的方式把旧的文化成分分离出来,并以一种新的文化模式加以取代。
先进文化的建设,也需要有现实的文化资源作为基础和营养来源,否则,也很难建设好先进文化。我国文化建设的经验和教训已经充分说明:从普通话的形成到国语地位的确立,无不是和广大社群的历史和文化联系在一起的,缺乏现实基础的文化建设很难得预期的成效。如何引导和发展地方文化,使其成为具有建设性的资源,需要多部门的共同努力。
开展“开放大气的精神文化建设”,并不意味着主流文化一统天下,成为禁锢思想的枷锁,而是主流文化与丰富多彩的地方文化之间能够兼容并蓄;开展“开放大气的精神文化建设”,也并不意味着语言和文化的同质化,而是普通话和方言之间、主流文化与地方文化之间有着良性的互动关系。在积极发展主流文化的同时,在对待方言和地方文化的生存和发展上,不是压制方言、束缚地方文化,甚至要瓦解地方文化,而是积极的发掘其价值,发挥好它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
语言学界在学术层面上已经逐步抛弃了陈旧的观念,即由过去对待语言和方言上的“问题”实现了到“资源”的转变。电视媒体适当运用方言的做法也不再被视为与追求先进文化背道而驰的行为;地方文化是地方社会经济发展的软实力,方言则有可能是维护和开发地方文化最为迫切的问题之一。
这样看来,电视媒体的语言选择不仅关系到媒体内容传播的效果,而且还是构建社会文化环境的重要因素。新闻语言的多样化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保护地方文化,维护文化生态的多样性,为文化资源的保护和发展带来有益的文化效应和社会效应。
语言学家许嘉璐指出,在当代,媒体语言对社会语言和民族文化走向的影响超过了其他任何载体,它应当“规范而多样,高雅而活泼”[12]。也就是说,媒体语言应该是规范性的语言,但也不排斥媒体语言的多样性。“规范而多样,高雅而活泼”可以作为建设和发展媒体语言的指导原则。
目前,还没有任何科学依据表明,电视媒体的部分栏目使用地方话播报新闻产生了令人不安的负面的文化效应。从学理上讲,只有对其所产生的社会影响作出科学的分析和研究,才能使媒体语言的研究建立在科学的基础之上。
电视媒体采用方言播报新闻的历史已经有了近十个年头了。经过这样一个“试验期”,可以看出,一方面它有着一定的市场需求;另一方面它还需要加以规范和引导。现在看来,在主流媒体使用普通话的情况下,一些地方媒体的语言选择是一种策略行为,并不能改变人们对普通话法定地位的认同,也不会改变主流文化的主导地位。新闻语言的多样性体现了当代社会生活的多元化特征,也体现了社会的进步,而且也有利于促进社会进步。
媒体语言的选择还有许多值得深思和进一步研究的问题。比如,如何科学地利用大众传媒平台,处理好推广普通话与保护方言的关系,使方言与普通话的“和谐共处”,这些都需要作进一步的调查和分析才能得出科学的结论。新闻界、传媒界和语言学界可以携起手来,为建设和谐的社会生活作出更多有益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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