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勇是西街人,镶几颗金牙,大背头,说话沙嗓子,一看就不是正经庄稼人。他属江湖人士,带着全家成年在外流窜。为生存,他的儿子和女儿几岁时就会翻筋头和软功。镇小学在西街口处,小时候上学,碰上刘勇在家教娃娃练功时,都爱围着看稀罕。他们都穿着色彩鲜艳的练功裤,在自家院里踢腿倒立。刘勇像拈猴儿一样将他的小儿子倒提着,然后扬手一甩,小儿子趁势一个后滚翻,干净又利索。他自己不但会气功,也会耍双刀。那双刀不是太长,精巧又闪亮,不锈钢的,刀柄上有两束红彩绸,耍起来白光闪闪,红色萦绕,很是好看。他们每到一处,总是以锣鼓声引人。随着锣鼓声,他那瘦得像猴子似的小儿子就一溜儿小滚翻从场子这边翻到那一边。接着,大女儿耍流星上场,一时间,能舞得满场飞红。刘勇二女儿的软功更是了得,能在一张方桌上折叠出各种动作。身子软得像一条蛇,最后的高潮是口衔鲜花悬空旋转两周半。当然,她口衔的不是鲜花,而是花丛中的一根铁花蕊。那铁花蕊底部安在一个轴承里,轴承又很牢固地焊接在一个底盘上,远看很逼真。压场节目自然是刘勇的,只见他腰扎板带,赤膊上阵,先耍一阵子双刀,然后练气功:骑马架式,双手平伸运气,等气聚一团,开始在胳膊上运行,行到一个地方那里就鼓起一个包。等气聚至腹部以后,开始用一根铁棍砸肚皮,直到那铁棍弯了方罢休。这种硬功夫自然能赢得阵阵掌声。也就在这时候,他的几个孩子已开始向观众收钱。通常情况下,这是第一笔收入。第二笔收入是卖针卖药。节目玩到紧要处,比如玩魔术,先变出几样东西,最后又从兜儿里取出一个什么玩艺朝礼帽下一扣,说马上就会变出一个美女来。扣住之后,并不揭谜,而是开始卖针卖膏药和大力丸什么的。刘勇卖东西时是边卖边数顺口溜儿。比如卖针,他会数:大嫂子,二嫂子,买根大针纳底子,买根小针绣花子!大针小针都买齐,生个麒麟送贵子!说话间,扬手一甩,几枚钢针便扎在左手举的一块泡桐板上,口中仍不断数:看得清,看得全,这一把钢针一毛钱!如果大嫂你嫌少,赔本儿我也给你饶!“饶”在这里是“添”的意思,说着就一根两根地朝上增加:这一回,我不要本儿,管叫你高兴得合不拢嘴儿……等一块板上插满了钢针,一毛钱卖出。这样一场下来,能卖几十包儿。
由于他们走南闯北,一家人全是城市打扮。可以说,镇上人虽然有点儿小瞧刘勇不务正业,但都服气他的技艺和能耐。又由于他拖家带口流窜于大小城市,在那些年里确实也给小镇带回了不少城市信息和城市味儿道,以致于连他们的穿戴都成了小镇年轻人的模仿参照系。
不料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刘勇一家就被遣回镇上。因为那时候到处抓阶级斗争,他们自然就成了“抓”的对象,被列为“流窜犯”一族。一开始,队上强迫刘勇下地干活,可惜他对农活一窍不通,只能干挑尿肥一类的活计。又加上他老婆身体弱,工分就挣得少,分不到粮食,生活水准急促下降。也该刘勇有福气,他回乡的第二年,计划生育开始了。那时候乡间还比较保守,对“性”的问题都羞于出口,有人推荐了刘勇。上头考虑刘勇虽然常年流窜,但出身贫农,本质不坏,便让他当了计划生育宣传员。刘勇很高兴,对公社里的人说我一个人的力量太小,让我们全家一齐上吧!公社里抓宣传的头头想想觉得这主意不错,就答应了,对刘勇说:“现在是按劳分配,只要宣传好,给你全家都记统筹分!”这一下,刘勇更高兴,急忙带全家排练节目,几天以后,便开始在街头搞宣传。为吸引观众,他们仍以杂技垫场,接着就按上头发的宣传材料演节目。只见他的五六个娃娃一齐上场,由大女儿领唱:超生小孩儿怎么办?众娃娃齐吼:罚罚罚!大女儿又唱:怀了二胎怎么办?众娃又齐吼:刮刮刮!大女儿又唱:生了三胎怎么办?众娃又齐吼:扎扎扎!他们在城里见识多广,全用舞台上的舞蹈动作:一齐跺脚,一齐挥手,一齐甩发,一齐抬头;整齐划一,如剪如切,很招众人喜欢。接下来,便是刘勇上场表演。他化小丑儿装,红鼻头,白粉脸,头上戴贝蕾帽。只见他扬着左手,左手五指叉得很开,每个手指上各戴一个避孕套。走到台中间,先从大拇指上拽下一只,对众人说:“诸位,这是什么?这就是避孕套!用这种东西,要先检查,一不能有眼儿,二不能跑气,要先吹一吹!”说完就吹,吹大了,问他的儿女们:“小的们,这是什么?”儿女们齐答:“是气球!”刘勇故装生气,大声呵斥:“什么气球?这是避孕套!同志们,看到没有,这几个娃娃就是因避孕套露气有眼儿跑出来的!”众人大笑不止,一阵欢呼。
有一次,公社召开计生大会,赶巧县委书记也来坐阵。会前公社头头让刘勇一家上台表演节目,县委书记看后很满意,说这样宣传不枯燥,应该推广,并要刘勇一家到各公社去演出。公社领导也同时受到表扬,很高兴,当下就给刘勇开了介绍信,让刘勇到县计生委盖了大章,便开始在全县各公社演出。到各公社有专人招待,下到大队也有专人招待,而且很受欢迎。转了一圈儿,用了近半年的时间,全家人都吃胖了。工分也没少挣,只是没抓一分钱。刘勇想了想,便将那封介绍信认真裱了裱,装进一个特制的镜框内,就悄悄出了县界。开初有点儿提心吊胆,一点儿一点儿地朝外扩张。因他打的是宣传计划生育,又有县计生委的介绍信,到每一地也颇受欢迎。于是,他就越来越胆大,最后就开始向城市郊区进军。
在外地搞宣传,刘勇就悄悄改变了演出性质,先是宣传计划生育,接着又开始玩杂技和魔术,并配合卖针卖膏药。那年月文艺生活贫乏,刘勇一家正好打了这个空档,挣了不少钞票。有了钱,他们又开始向往城市生活,就凭那张介绍信,又在外流浪了五六年,等再次遣回的时候,不但他自己又生了三个孩子,连他的大女儿也出嫁生了小孩儿。出去的时候六口人,回来时发展到一个班还多。小镇上有创造歇后语的习惯,随即便有人以刘勇为题编了一句歇后语:刘勇的避孕套——光跑气儿!
刘金荣
刘金荣是西北街人,回民,行三,小时候人喊其刘阿三。后来就喊他刘老三。他上过几天学,小时候放羊跟着一个老学究又习了不少字,能写信能看报。他很为自己“行三”而自豪,说是“天上有八仙,地上有老三”。上头有老大和老二,他是属于吃饭干活不管事儿的角色。
我认得刘金荣时,他在街上打烧饼。我们那地方儿烧饼有两种:一种是高炉子烧饼,所谓高炉子是将一口倒扣的铁锅支在一个固定的木架子上,用木炭烧;还有一种是闷炉子,闷炉子是桶状,上面只留一个圆口儿,只能装一支胳膊,中间是火炉,烧炭或烧煤,烧饼贴在铁桶周围,高炉子烧饼薄一些,闷炉子烧饼厚一些,均是有甜有咸,各具风味儿。刘金荣卖闷炉子烧饼时,已与大哥二哥分开另住,排行老三的优越已全无。结婚生子,一家人全靠自己养活,与天上的“八仙”早已没了可比性。一般做烧饼,面是要发酵的,头天睡得晚,第二天起得早。风风雨雨的,一站一天,也是挺累的。因为是面活,身上整天不断面屑儿。一天几十斤面,要一个个揉打成又焦又黄的热烧饼,无论怎么解释都不能算个轻活计。
刘金荣的烧饼炉子在十字街西一个出租房角处。出租房的主人姓马,也是回民,与刘家有点儿偏亲。刘金荣占个角儿,租价便宜,能遮风避雨。刘金荣还用木板写了一个招牌,上面是他自己的亲笔:刘家闷炉子烧饼。字是用红漆写的,一面是回文,一面是汉文,下面还缀了红布条子。木板上有个眼儿,用铁条拧了个钩儿,开炉挂起来,打烊时取下来放在马家。烧饼炉子是用半截油桶做的,外面用泥糊了,很厚,也很重。开初时,刘金荣将炉子放在那出租房下,不想常被调皮娃娃将火捅开,气得刘金荣直骂街。后来就装在一辆破架子车上,下班拉回家去了。
刘金荣虽然做着闷炉子烧饼的生意,但由于是小本经营,家中并不富裕,相应还非常穷。他穷的原因有多种,其中有三条最主要:一是他小孩儿多,大大小小七八个,二是他好赌好吸好喝,腰里不能装钱,一有钱赌瘾烟瘾酒瘾全上来了;三是他所在的生产队人多地少,派性斗争激烈,分的粮食少。由于穷,那么多人只住了三间草房,而且是干打垒,别家都换了瓦金边,他家的草房却是越来越破。每到冬天,他的几个娃娃就跟别家娃娃比房檐上的冰凌。别家是瓦金边,冰凌顶多一尺长,而他家是草房,冰凌又粗又大,与人比试,要两个人抬着。春节没钱买炮仗,他的娃娃都是自制炮仗,而且是大个儿的,在谷场里与人赛响。为显示炮的威力,还在炮仗上盖个破瓷碗,点燃后哄跑,能将破瓷碗顶到空中几丈高。刘金荣很少管孩子,让他们自由,充分自由。他说只有让娃娃们自由他才自由。因为那阵子他要大发赌瘾,坐在麻将桌前,一天一宿地不起来,偶尔尿一泡,能尿好几分钟,他称此为巨尿。刘金荣常去赌博的地方在西街粮库的角处,开赌场的人姓马,叫马义仁。马义仁是有名的败家子,出身地主,其父死后全靠卖地混日月,后来连老婆也跟人跑了。土改时马义仁被划为破产地主,好在他的女儿去了新疆 ,家中就剩他一人,为挣小钱,就偷偷开了个赌场。马义仁的家是三间破瓦房,由于地处偏僻,所以很难发现。开赌场的规矩是坐庄的赢家抽几个,叫灯油钱。赌一夜,能挣几块钱,也叫底钱,说白了,就是场地钱。除此以外,他还卖烟酒和饼干什么的。赌鬼们赌饿了,就买他的。他们称其为“加加缸”,意为汽车加油的意思。刘金荣是穷赌,身上赌资比不过人家,所以从不敢买吃买喝。渴了忍着,饿了也忍着,时间一长,胃就出了毛病。
大概就在这时候,突然从宝鸡来了一个人找他。刘金荣一看来人并不认得,很奇怪,问他说你怎么知道我?那人说是一个朋友介绍来的。刘金荣问那朋友叫什么名字,那人说叫刘闯。刘金荣一听是刘闯介绍来的就不再怀疑。因为当年刘金荣去西安贩过一回羊皮,是刘闯帮他销的货。那人说听说你家境不是太好,刘闯让我来帮帮你。刘金荣说:“如何帮?”那人说:“你不是爱打麻将吗?咱就从麻将下手吧!”说完,那人便教了刘金荣招数:先由刘金荣带他入摊儿,两人坐对门。逢着二人坐庄时,用暗号点炮。摸鼻子是三六条,摸耳朵是二五饼等。因为庄家赢是赢一圈儿,若连坐几庄。赢钱自然不会少。赢了钱二人平分,这叫合伙发财,刘金荣说这不是让我充当内奸吗?那人笑道:“啥叫内奸?这叫智力转变金钱!”刘金荣想想也不会让人发现,就带那人入了赌场,没过几天,就赢了几百元。二人怕引起别人怀疑,有时也小输几次,为扩大财路,刘金荣就带那人经常换场子。镇上有几个地下赌场很快转了一圈儿,刘金荣分了近千元。这下他算是尝到了甜头儿,连烧饼也不打了,成了职业赌博者。但镇上的诸个赌博花 子也不傻,最后终于有能人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有一天故意设下“鸿门赌”,决意要抓个现行,教训二人。不想那陕西客久经沙场 ,很快闻出了气味儿不对,谎说要小解跳墙逃跑了。这一下可苦了刘金荣,一群赌鬼抓住刘金荣进行“逼供信”,刘金荣撑不住,只得交代了罪行,最后退了赌款,弄了个身败名裂。
赌场里容不得刘金荣,他就像掉了魂儿,只好多喝酒多抽烟多打烧饼。可由于他勾“外鬼”害本镇人,名声越来越臭,最后连生意也被殃及,打出的烧饼卖不出去,赔了个净光。万般无奈,他只好去外地混。赶巧那时候开始改革开放, 他就带着烧饭炉子进了省城。让人料想不到的是他的传统烧饼很受城里人的欢迎,每天买者排队等候,这一下,刘金荣望到了财源,心想天无绝人之路,好运气在这里等着。于是,他一连开了几个“连锁烧饼店”,把几个长大了的娃娃全叫到省城卖烧饼,为适应城里人的快节奏,他还以快餐形式卖烧饼加牛肉或卤的薄豆腐什么的,号称“蛤蟆拱泥”,很是叫得响,几年下来,他竟成了老板。
但是,他心中一直有个“内奸”的结,所以他至今也没回过小镇。
刘帮汉
刘帮汉当年在陈州城湖渔场内当技术员,所谓技术员,就是会养鱼苗儿。他每天划船在城湖里打鱼,打到大的母鱼,放进渔场的鱼塘里,让它繁殖。渔场里的鱼塘其实也是城湖的一部分,在南坛湖,湖水较浅。用很密的细铁网拦了,分成若干块,便成了鱼塘。鱼塘很大,一个有半亩或一亩之阔。边处插有木牌,上面写着鱼种名称。有人来买鱼苗儿,要提前预约,渔场里就将鱼苗儿舀进用帆布制作的水箱里,内里有水,然后装上大车,要起早运货。运货时,渔场工人要守在水箱前,不时地搅水,为的是朝水中进氧气。数鱼苗儿用大水瓢,舀时要搅一搅,为的是过数。当然,也不是全过,只过头一瓢,然后按瓢计划。舀一瓢要搅一搅的目的就是让每瓢里的尾数差不多。当然,这只是估计。因为鱼苗儿是活物,在水中乱游,想弄得十分精确决不是件容易事。
陈州城湖很大,城周围全是水,合起来比西湖大好几倍。东湖最大,长满了蒲草和芦苇,内湖里鱼也多。刘帮汉每天都要划船去东湖。他打鱼用网,打到公鱼吃掉,见到母鱼交公。当然也留少量公鱼,目的自然是让它与母鱼交尾生卵。除打鱼外,刘帮汉还要捞杂草。捞到杂草放进鱼塘,便于鱼产卵。鱼咬尾时,渔场里夜间也要放灯。什么鱼什么时候咬尾,刘帮汉很清楚。为防大鱼吃小鱼,还要定时喂鱼饵。有些鱼很凶,不吃鱼饵,专吃鱼苗儿。等它们产了卵,要将它们捉出来,保证鱼苗儿的成活率。
养鱼繁鱼只有三季活,到了冬天,湖水结冰,鱼儿沉入了水底,渔场的工人就清闲了不少。只是一到春节前夕,要忙上一阵子。当时为计划经济,连渔场里的鱼也是公价,比市场上便宜很多。那时候渔场也就成了香饽饽,除了分给各机关的数目外,总有些机动,于是就有人想开后门弄两条大鱼回家过年。这时候在渔场工作的领导好像被存放了一年的老酒,一下香了起来。场长和书记走路也挺起了胸膛。像刘帮汉,没有批鱼权,所以人们也不把他放在眼中。刘帮汉就觉得他们狗眼看人低,对他们不屑一顾。殊不知,这刘帮汉存放的有私鱼。在深湖里打鱼时,每回他都要存放一条或两条大家伙。刘帮汉藏鱼的地点很隐秘,多是在深湖里的芦苇丛里。他在水里放一个大网,将鱼放进网内,在水中养着。到了晚上,悄悄取出来,用蒲包一装,送给路边的饭店里,换钱花。为春节卖上好价,他深秋时就要多藏几网鱼,到时再取出。冬天湖水结冰时,刘帮汉还有一手钓冰鱼的招数。头天晚上先凿冰放饵,将鱼儿引过来。夜间温度骤降,鱼儿多在放饵处觅食,再凿冰下钩,很轻易就可逮到几条大鱼。刘帮汉将逮到的大鱼和存放的大鱼卖给鱼贩子,一个冬季下来,可赚一辆自行车。只是冬天湖内不能行船,踏冰进深湖是极危险的。刘邦汉能进去,是他平常注意观察,哪里水深哪里水浅他心中有数,寻找出了一条进湖的路。
论说,他凭这些经验,满可以过得很好。不想有一年春节一个在县城工作的老乡找他买鱼。那人要结婚,婚宴上需要几条鲤鱼,托了几回人也没批到,于是,就试着找了一回刘帮汉。刘帮汉见有人找他帮忙,很是感动,心想终于有人看得起我了。于是,他就取出自己的私藏用公价卖给了那老乡三条大鲤鱼。这一下,很是出乎那老乡的意料,大喜过望,没想到刘帮汉如此神通广大。第二年春节,就又来找他。他又让他如愿以偿。消息在老乡中传开,大伙就都来找刘帮汉买鱼。刘帮汉为能在老乡中树立威信,就取出了当年的所有藏鱼,低价卖给了老乡们。
不料正当他沉浸在极大虚荣之中时,这些事儿被人揭发。渔场领导念其对渔场的贡献,没给他往深处咎,只将他下放了。下放虽不等于开除,但实质内容却与开除差不了多少。那就是解除了你的公职,取消了你的商品粮,贬家为民了。刘帮汉在渔场虽是工人,但毕竟是在县城里工作,每次回乡都很受乡亲们尊重。他自己也不小气,每次回家,兜儿里总是装几盒“黄金叶”,见人掏一支。那年月“黄金叶”已属高档香烟,有些人一辈子也不可能抽得起。除此之外,他每次都是骑自行车而回。那年月自行车在乡间还极少,而他骑的却是新“永久”牌,闪闪发光,链条有节奏地“咯咯”响的那种,更令人眼气不已。可现在下放了,也就是说与老百姓一个样了,他就觉得无颜见江东父老了。为保住面子,他不敢声张,偷偷在东湖一个小荒岛上搭了窝棚,又买了条小船儿,开始过上了渔民生活。过去打了鱼还要交给渔场,现在打了鱼全归自己了。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觉得比在渔场当工人还好。细算这么多年,为公家逮了多少鱼呀,临老被卸磨杀驴似地下放了!为此,他很是愤愤不平。为报复这不平,他还专去渔场偷了两回鱼。撒一网网十条八条的,背起来就走。毕竟他在渔场多年,对渔场防守的薄弱处十分了解,所以偷了几回也没被人发觉。有一次他一网打了一百多斤,卖了一百多元。这一下,他觉得还是偷鱼比打鱼发财快,于是就偷上了瘾,而且越偷越胆大。终于,其行为被渔场发现,有一天深夜他刚撒下网还未提,两个看渔工人就从湖水里冒了出来,抓了个正着。
渔场领导一看偷鱼者竟是刘帮汉,很是惊奇,问他说:“你不是被下放回家了吗?”刘帮汉如实地说:“我没脸面回去见江东父老,一直瞒着家里人,住在湖里靠打鱼为生!”渔场领导说:“你呀,让我怎么说你呢!放着正路不走,偏走歪门邪道!你怕丢人,这下可好,却丢了大人了!”刘帮汉哀求说:“求您放了我,我再不偷了!”场领导望了他一眼,好笑地说:“你说的轻巧!你偷那么多鱼怎么办?”刘帮汉朝门外瞅了瞅,压低了声音说:“我偷鱼卖的钱,一分也没花,共攒有一千多块,我全退赔行不?这事儿只有你知我知,我保证不对任何人说!”那场领导想了想,又很重地看他一眼,说:“好吧,我暂且放你一把,你可要守诺言!”
当下,那个场领导就让人放了刘帮汉。场领导对工人们说:“刘帮汉是我们厂里的老工人,偶尔犯错,还是要给他留条出路的!”渔场里的工人本来就不多,再加上刘帮汉当工人时人缘还不错,大伙就觉得场领导此举为善举,遇上这种领导真算是千年修来的福分!不想刘帮汉回到岛上,取出存藏的钱要给那领导送去时,又有些舍不得了。心想我他妈的提心吊胆弄来的钱,白白送给你,不太亏了!他斗争了大半夜,最后决定逃之夭夭。第二天他很早地起了床,将船什么的一卖,正准备去新疆再谋生路时,不想那领导时刻在盯着他,未等他走脱,就向公安局报了案。
当时偷盗公物是要重判的,再加上那个场领导怕刘帮汉在公安局胡说八道,提前就将实话说出,只是将有心放他变成诱他取出赃款,接着又向公安人员反映了刘帮汉下放前的变相贪污行为。老账新账一齐算,刘帮汉被判了八年徒刑,被押送新疆劳改农场改造。
据说,刘帮汉在劳改场里表现很突出,刑满后当了“新生”工人。后来连家属也搬去了。据说他是在一个叫“炮台”的地方,老新疆支边青年都称那个地方为“19团”,距下野地、沙门子很近。
再后来,刘帮汉就老死在了那里,十分彻底地由新疆人变成了新疆鬼。
刘文忠
刘文忠原来是个干部,曾当过一个乡的团委书记,后来因男女关系错误被开除。60年代初第一次市场开放时,镇上的那个业余剧团也开始了下乡演出收费。掌头弦的乐师也姓刘,与刘文忠关系不错,便让他进了剧团干剧务。刘文忠虽不会演戏,干剧条却很称职,尤其是由他烧的汽灯,又亮又顶风,很快就成了剧团里离不开的人物。
那时候乡间没有电,演戏开大会什么的全靠汽灯。刘文忠脑瓜子聪明,对汽灯的构造什么的研究得极熟,所以烧汽灯既快又亮。豫东一带称点汽灯为“烧汽灯”,主要是汽灯的灯泡是丝绒制出的,必得先烧成型方可充气喷油发光。刘文忠烧灯时很大气,每到一处,他均要在戏台后面寻一片场地,最好是一片树林中,将几盏汽灯一齐挂在两树之间绑定的横棍上,一齐烧。当几盏汽灯同时发亮时,那地方儿就一片光明,能照亮半片夜空,很是给人某种辉煌感。有时演出当中汽灯出了毛病,他就戴着眼镜出场,站在一个椅子上,几摸几摆治,那灯就能发出雪白的光。在黑暗中,人们都有追求光明的渴望,灯亮如昼,不但演员演戏精神,观众们看戏也精神。刘文忠就成了能给人带来光明的使者。所以,每当他一出场收拾汽灯时,台下的娃娃就会像现在的追星族一样齐声高喊:刘文忠,点汽灯!点的汽灯亮北京!
记得当时的汽灯分两种:一种是上海产的吊式灯——就是油箱充气管全在上头,灯泡儿在下面。灯罩有乳房形的,也有四方形的。点亮以后,灯下没有影子。这种灯油箱和汽箱都大,撑时间,最适应于舞台演出。还有一种是天津产的“光明牌”,也叫座式汽灯,油箱和灯箱全在下面,灯罩是圆柱型的,和灯是一起的。上面还有个圆型铁瓷罩,草帽型的,一面是绿色,一面是白色。这种灯适应开会用,放在高处,能亮三间房,只是不太适应剧团演出,因为吊起来后下面有油箱的影子。两种灯泡儿可以通用,全是丝绒编的那种。最好的是日本进口的,可能当时小日本已在丝绒里加了尼绒,耐烧,烧成后坚固,只要保护得好,可以连用。据说有一年镇上戏班子去项城一带演出,刘文忠将一个灯泡连用一个半月,算是创了一个奇迹。连县里职业剧团的烧灯师傅都服气。
不料“文革”开始前夕,我们那个县先搞了一个“四清”运动。“四清”时,镇上剧团被迫解散。等到1965年底,戏箱也全被烧光,而刘文忠却保住了两盏汽灯。每到春节的初一五更,他像怀念外出演出的时光,总是把两盏汽灯都点亮,挂在自家门前的一棵大枣树上。汽灯的光线放肆地射向天空,在漆黑的初一五更,能亮半条街,给镇人带来了无限的遐想。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会议就陡然多了起来,几乎是天天游行天天开会夜夜开会,尤其是批斗会,更多。而且批斗会多是在夜里开,一开就是大半夜,汽灯就派上了用场。一开始,造反派考虑到刘文忠是个犯过错误的人,属牛鬼蛇神一族,不让他参加会。怎奈小镇革命派里很少有人会烧汽灯。最后只好让刘文忠带着汽灯参加会。一般批斗会都要“修理”人,汽灯一直亮着就让人有点儿下不去手。造反派就要刘文忠想出办法,如何让汽灯说亮就亮说暗就暗,如果想得出来,这也算你的立功表现。刘文忠自然想追求进步,思考了半宿,终于想出了高招儿。刘文忠的高招儿是用扎针儿堵油门儿。每到该修理人的时候,他就手持扎针儿站在汽灯前,将汽灯扎得一明一暗一暗一明,把会场搞得像几十年后舞场里的旋转球灯,能让人眼花缭乱。这一下,打人者就有了掩护,再不怕被打的人认出,可以下狠手,出毒脚。一阵拳打脚踢之后,灯光转入正常。只见被打者伤痕累累,哭爹叫娘。有的还干脆躺在地上装死狗。主持会议的就呵斥被斗者:“你叫什么叫?谁咋着你了?”若被斗者说:“没人打我,是我自个打了自个!”可以暂放一码;若说:“刚才有人武斗了!”好,主持人一使眼神,刘文忠就再次走近汽灯,会场上又开始一明一暗——第二顿“修理”也就开始了。
由于刘文忠有此种手艺,虽然他属牛鬼蛇神类,但造反派对他还是手下留了情。每每看到那些被斗对象的惨状时,刘文忠也暗自庆幸。为能争取更大的进步,他又苦思冥想,发明了一个阴阳大灯罩。就是用铁丝编织一个大笼子,一边用黑纸糊了,另一边用白油纸糊了,等到要修理人时,他非常麻利地将那大罩子罩在汽灯上。这样,会场里的明暗就经纬分明。暗处能打,明处可以呼口号,显得体面又严肃。为此,造反派们很高兴,并作为经验向上头汇报,很快得到上头的重视,一下就在周围几个县推广开来。
刘文忠这下更长了脸面,经有关部门的批准竟让他也带上了红袖章,过去不准他的参加会议,现在也开始对他开放,上街游行的时候,他也可以带头呼口号。于是他就以为自己已经脱胎换骨,见到地富反坏右就呵斥一声,要人家老老实实地改造。人一忘乎所以,就有得意忘形之嫌,刘文忠一忘形,就开始旧病复发,又搞上了一个军婚。
刘文忠搞的女人叫柳儿,柳的丈夫在东北当兵。那时候兵役是四年制,也就是说,入伍的军人四年后才充许探亲复员。作为新婚不久丈夫就入了伍的柳儿有点儿耐不住寂寞,恰巧被刘文忠钻了空档。二人是通奸,如果不是柳儿怀孕可能也就让刘文忠拣了个便宜,怎奈事情往往会出乎人的意料,柳儿怀孕了。纸内包不住火,柳儿的婆婆和公公发现了儿媳妇肚子的异常,就向在东北服役的儿子去了一封信。柳儿的丈夫闻听后愤怒异常,向领导汇报了情况,虽然他才入伍不到两年,但这属特殊情况,上头便准假让他回家报案,并责成当地政府尽快寻找到那个破坏军婚之人。很快,刘文忠被揪了出来。
逮捕刘文忠的那一天,公社里召开了万人大会,刘文忠被五花大绑押到会台上,而且让小镇上的地富反坏右分子也到台上为他陪罪。与往常不同的是,那一天,为刘文忠陪罪的“牛鬼蛇神”们脸上都漾溢着幸灾乐祸的神情,让许多人都感到莫名其妙。
刘文忠被判刑3年,劳改回来后,镇上已通了电,他的那两盏汽灯也被老婆当作破铁烂铜卖给了收破烂的,为此,刘文忠还很伤感,说他一生最美好的时光从此一去不返了!
刘玉刚
刘玉刚是镇北街人,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去了广东打工。他在东莞一家名叫“裕元”的鞋厂打工,先在车间当了一名操作工,在流水线上用小锤子砸鞋底。凭着勤奋,第二年就被厂领导看中,选为后备干部。这十多年,他当过车间组长、主管、科长,一直做到生产车间课长。2003年,他被公司派往印度尼西亚等国,负责新厂的管理,完成了从出“农门”进“城门”,再出“国门”的三级跳,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国际企业高管人才。
但是,他的老婆孩子一直住在小镇上。
刘玉刚的大儿子叫刘波,正读高中。刘玉刚每年回来两趟,一是五月麦忙天,二是春节。每年必回的原因是他的父母都还健在。刘玉刚的父亲叫刘在富,旧社会在地主家打长工,对儿子说,他才是最早的打工仔。也可能是常年在地主家干活,对地主家的大瓦房、小阁楼既眼气又嫉妒,年轻时就发过誓言,一定要过上地主家的好日子。后来共产党来了,斗地主分田地,他很积极,还当过民兵队里的小队长。只可惜,由于没文化,也没混上个一官半职。在后来的四清运动、文化大革命等一系列运动中尽管也很积极,但最终还是在贫困线上挣扎。别说住上地主家那样的楼房,吃肉喝酒,最后弄得连吃都不够。好在后来上头有了好政策,他没能力致富,儿子却挣到了钱。那时候,刘玉刚还未结婚,刘在富把儿子寄回的钱积攒着,最后盖起了三层小楼。他每天都要围着小楼转几圈儿,逢人便说:“瞧瞧,比当年雷九少家的木阁楼强不强?”
为了能使自己常年在乡里炫耀,刘在富执意让儿子在家乡找老婆。刘玉刚是个孝子,有一年春节从东莞回来,就与镇东黄菜园村的一个女子结了婚。婚礼也是传统式的,枪锣响器配花桥,刘玉刚骑大红马戴大红花去迎亲。等婚礼结束一算账,一下花去近万元。那时候钱还金贵,万元钱需要他干三年。东莞是南方工钱最低的地方,为能多挣钱,刘玉刚曾几次想跳槽去佛山,但由于多种原因最终也没走成。后来由组长升为科长、车间课长,工资待遇也水涨船高,才算铁了心。再后来由于工作成绩突出,就被派到了国外。
但是,孩子老婆和年迈的双亲却像扯不断的风筝线,一直将他的根牢牢拴在了小镇上。为此,刘玉刚也曾动摇过,想离婚再娶,在厂里找一个打工妹,虽然买不起房,租房过过浪漫生活也算不错。但最后还是怕良心受责,没采取行动。一晃,儿子都快上大学了。
人生就是这么快,像是一转眼间,刘玉刚已成了老工人。中国第一代的农民工挣了钱多是拿回家盖房子娶老婆,而新一代的农民工就不同了,他们挣了钱百分之七十是自己消费,刘玉刚自然是属于第一代打工仔,虽然在国外有补助,工薪比在国内高一些,但他仍是不敢像年轻人那样上酒吧进舞厅,省下钱就朝家里寄,孝顺父母供养儿子读书。当然,他也想攒下一些钱财,以备自己养老。他计划着只要公司不解雇他,他要一直干到50多岁,然后就辞工回老家,种自己家的那几亩责任田。虽然他人在国外,心却还是中国传统式的,总觉得国好家好故土好,儿孙绕膝是很难得的一种天伦之乐。所以,这也是他当初同意父亲盖楼,愿意在家娶妻的重要原因。
这本是一个老打工者的理想,无可厚非,只要国家政策不变,看来刘玉刚再干十年问题不是太大。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年春节他从印度尼西亚回国后,突然患了一种奇怪的病,双腿疼痛,不能行动,去了几个医院检查,也没查出原因。没办法,只好向厂方请假。厂领导很快批准,并劝他安心养病,痊愈后再来上班不迟。不想三个月过后,病情仍不见好转。又打电话续假,公司经理仍是很客气地让他安心养病,不必挂心域外工作,说那里已安排了人选。刘玉刚一听这话,深感不妙,果然,半个月后,厂方就正式下达了解雇通知,唯一可以得到安慰的是,补发了半年的工资。刘玉刚就这样结束了他的打工生涯。
刘玉刚被解雇后,病仍不见好。他担心常年在鞋厂打工,怕中了苯毒,为能查清病因,便去了省城大医院。但最终也没查出真正的病因。好在通过一个老中医的精心调治,竟好转了。只是药费太贵。那个老中医是省医学院的教授,对疑难杂症极有研究,不但是省管人才,也是享受国务院津贴的专家。他退休后与另几个名中医开了个“名医堂”,挂号费就100元,刘玉刚在省城住了几个月,病虽大有好转,但钱也花光了。就是说,他不但花光了厂方给的半年补助,连这几年的积累也赔了进去。回到家的刘玉刚望着十多年前盖的那座小楼,长叹一声对妻子说:“唉,干了大半辈子,就算落下这座小楼了!”
赶巧,那年他的儿子刘波考上了西安交大,这可是一所名学校,刘玉刚很高兴,对儿子说:“你要好好上,争取拿个博士学位!”不想刘波坚决不干了,说爹你不能挣钱了,我要出去打工!刘玉刚说:“你傻呀,上了大学再打工能多挣钱!”刘波说:“现在好多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我若读四年大学再读研读博,需要八九年的光景,这八九年少挣多少?”刘玉刚一听儿子说这话,大加反对,开导说:“有了文凭,打工也是高级打工仔!”刘波却不以为然,说:“在老板眼里,无论高级低级反正都是打工仔!你看你,已经混到了中层领导一级,不是说解雇就解雇了?读本读研读博,需九年光景,人生最好的时候能有几个九年?再说,家中眼下这种状况,你供得起吗?”
这几句话,算是戳到了刘玉刚的痛处,他望了望儿子,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不想这时候,他的老父亲刘在富拄着拐杖走了出来,对孙子说:“你小子刚才说的话我全听到了!没想到你这般没出息!你别忘了,无论何时何地,可都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看北街的李大春,当年和你爹同班,人家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到了县委里,现在已是县太爷了!你爹呢,打了一辈子工,临了落个啥?你睁眼看看,打工的有哪一个发了财?你好不容易考上了个好学校,咋能说不上就不上!这学一定得上,扒房子卖地我们也要供你!”
刘波望着爷爷,泪水流了下来。
刘玉刚走过去,为儿子擦着泪水说:“儿子,别怕,爸的病已有好转,等几天走路顺溜了,我还去东莞。看在我在厂里干了二十多年的面子上,央求老板再留我几年……”说着,他的泪水也禁不住流了出来……
他知道,那是没一点希望的,所以,他就伤心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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