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组诗)

2011-12-31 00:00:00哨兵
长江文艺 2011年8期


  自以为是
  
  略萨得了2010年诺贝尔文学奖?在亚洲
  最长的河边漫步,除了江流
  我怀疑听见过的:略萨
  不是获奖者,她儿子
  马里奥,才是。连母子
  也辨不清楚,真不知人们
  在怎样区分文学与命运。而我在这片
  暗滩上走了很久,已能分辨倦鸥
  归鹭和世外之声,没必要去苛求人
  鸟们也乐于追着逝浪,告诉我
  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我懂
  另一个世界的词。运气好点
  我还可以赶在掌灯时分,扣开
  那间红哨屋,向漂亮的主妇
  打听长江来年的水文。但就算老天
  再次眷顾,语词奔得比江流更远
  远上虚空,也不可能越过太平洋
  去北欧。我欲寻古楚,无心访
  瑞典。一想到某人在世界
  的另一边,竞选总统
  未果,那群寒鸦却把这片防浪林
  当成国会大厦,突然吵了起来
  仿佛议员。落羽萧萧,文学
  也是这样失败的。说这些
  真没意思。但我已告诉那些人
  文学是马里奥,不是
  自以为是
  
  在这里
  
  真心疼那只鹌鹑在水边椿树梢上从黄昏
  叫到天黑却没个呼应。在这里——
  我早就得到了想要的,譬如孤单
  比如好女人。在这里——
  我恐怕无力去帮一只鸟,变成我
  这样的中年人,找到欢娱
  爱,来爱这块野林子
  世界。在这里——
  我已走到这一步,左手
  水云杉,右手
  香樟,在荒迹深处
  发痴。因与植物挨得太紧
  在鹌鹑看来,我也许是腐枝
  老藤,甚或,是楚地
  新物种,还来不及
  再命名。而当夜风从林外穿过来
  我却来得及点上一支湖南烟。但不祭
  楚祖,只听洪湖代我
  倾吐,藏了半生的小秘密
  语词。并望着长江替我工作去
  虚空,从这里
  离开……怎么
  离开?汉语
  无力,劝阻楚人
  自溺,断不会送我
  出林,弃了
  人间。如那只
  被苦求的。在这里——
  唯有这片林子知我要去哪儿
  东上三十株白杨,可入
  长江,丧命
  天堂。西去四十步能下
  洪湖,安身
  地狱。在这里——
  我已死了两回。没道理
  赖着,但又无处可去
  
  夜宿屈原村
  
  今夜山路曲折只如汉字
  之,凿于群峰
  绝仞
  
  我承认赶在我来秭归前,有人在长江上游
  早已舍身,开辟
  汉语
  avmc6hH0iyCimih9+evkRQ==
  山路四百里处处惊魂
  索命。透过侧窗我望见长江
  端坐峡谷,却是如此淡定
  安详。仿佛楚巫持幡
  诵经,喊魂,超度
  语词。看来江流返照世界
  微光,一向只为古诗
  受用,并不适合这辆现代车
  
  夜车八百公里闯乐平里
  无法复兴浪漫主义
  半盏包谷酒
  早已把我放倒在野橘林
  我坐在树根拱出来的那部分
  斜靠着什么,和一棵老橘
  睡在一起,像流浪汉
  寻到了过夜的墙角和归宿
  就在这道峡谷。我醉眯着眼
  仰望变小了的星空,一边忍住
  熟橘,在夜风中颤晃
  敲打我的额头,一边倾听
  老树,彻夜将我谈论
  但在屈原的出生地,橘的
  楚方言,现代汉语无法转述
  
  朝阳照亮了屈原庙,而我昨晚走过的
  那些弯道,却还在暗处爬行
  
  唯一的守庙人姓徐,告诉我:
  “三十年前我从屈原小学退休
  村民们才把这座庙,从伏虎山腰
  搬上了降钟山顶。”迈进庙门
  我说:“唯有村庄最懂诗。”诗人
  命该住进云端,如神,庇佑世界
  众生。于是,我就来到屈原石雕前
  遇见了神。而当我第一次跪下
  中年的双膝,在众山之巅
  我只闻见守庙人的老年气息
  
  在屈原面前,在徐老师身旁
  我是最糟糕的弟子,没学会孤独
  
  屈原村中无屈氏,唯有
  橘树
  
  即使在野橘原产区,和第一个诗人的
  诞生地:语词
  从不信任人类,只向植物
  托孤
  
  村秋橘自熟。骚坛诗社的成员们
  丢开毛笔和宣纸,都在山林里
  抢摘果实,上下
  求索。沿着屈原爬过
  或从来没有攀过的小道
  这家中国最古老的农民诗社
  赶在大雪封山前,也许
  求到了这些:生活的可能性
  还有真理以及语词最甜美
  圆润而饱满的那一部分
  
  没想到秭归段长江是如此平缓
  透彻,如水晶做的悬棺
  挂于两岸山峦,让我迷幻
  直想跳进去,追随那个
  当地人。车过屈原镇轮渡口
  我抓紧锈栏杆试着向水手打听
  这条江,他望着大坝方向
  伸出二根指头,打出胜利的
  手势,说:“快二百米吧,”
  我看见那个英文字母的底座
  高过了村舍和新建的秭归城
  收回那只左手,他瞅着
  长江,又说,“像……
  海!”哦!大海啊
  长江,我祝人类玩弄天下
  河流,易如水手
  反掌
  
  在垭口处花五十块钱买下这只小麂子
  放归山林,不是出自人性
  悲悯和所谓的道德优势。我没加入
  动物保护协会,贪肉
  恋杯,爱世界的美。男人
  该做的,我全都干过,而且
  写诗。我更爱语言
  最柔弱而又尖锐的那一部分
  因爱生恨吧。我恨这一口
  杉木笼,被小麂子噬咬
  磨啃……在我听来
  这种吱吱的响声,如锥
  锉心,几乎包涵了这个世界
  所有的不幸、绝望和哀痛……笼门
  打开的一瞬,望着那个小家伙
  嗖地,如幽灵,从面前消失
  甚至还来不及看我一眼
  就在山林中隐身,我真希望
  这头幼兽,能攀上断崖、雾岚
  和那些我根本无力去登爬的
  绝境,替我找到想见的那个人
  告之——
  尽管我想多陪秭归一会
  无奈山水迢迢,不容我耽搁归期
  
  携二老送子进京读书
  
  旅途并不孤单,K37次16车8号硬卧车厢
  有我们一家子六口。儿子睡上铺
  挂耳麦,打电玩,和那帮恐怖分子
  杀得起劲。我多希望这个理科生
  能像我年轻时那样,爱屈原
  杜甫,天沔花鼓戏。爱
  古典的。但大一新生,却爱太空
  导弹制造术,追星。爱世界
  流行的。和他妈
  一个德性。中年妇女
  睡中铺,捧《现代美容》
  如诵《圣经》。在家里我老婆
  只与中年为敌:拉皮,文眉
  换肤……语文老师
  折磨身体,就像语词
  折磨一首诗。尽管我能猜出这首诗
  会如何收场,但我猜不透妻子
  是要变为封面女郎,还是想退回
  童年,易容成餐桌旁的侄儿?小东西
  七岁。车过长江,一年级小学生
  就开始比照课本画北京。车过
  黄河却还是没有画出天安门。罪过
  呀教育——我侄子七岁就学会了颦蹙
  愤怒,怨恨这节硬卧车厢,及世界的
  颠簸,摇晃……我弄不明白
  我看见的。爹像老书童
  削着那杆断铅笔,妈
  似家奴,分发水果又塞给我
  一只。我在上铺啃甜梨,还有卡佛
  原著:《ALL OF US》。但想到
  明早接站的朱零,我就坏坏地
  笑了。那个酒鬼,会把这个高我
  半头的潮人当做哥们,却认小家伙
  是我儿子。但我不怪朱零,和
  酒。这些年,我一直都在对世界
  使坏。与同为酒鬼的卡佛
  一样,差不多二十岁
  我也是人父——真想不起来
  我是怎么活的,这些年
  
  责任编辑 胡 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