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黄老师

2011-12-31 00:00:00樊星
长江文艺 2011年8期


  谁能想到永远开朗、乐观的黄曼君老师竟然会那么快就离开了我们?虽然此前有一年多的时间里,就得知他老人家情绪一直不佳。有时开会遇见了,问候他老人家,答复常常是一声叹息:“唉,我得了抑郁症,怎么搞的!……”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噩耗来得太突然太突然!
  这世上,有太多太多的太突然!
  往事如烟……
  往事如梦……
  最早知道黄老师,是从唐■先生主编的那套《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后来考上了华师中文系的研究生,听黄老师讲《郭沫若与中国浪漫主义思潮》的课,才领略了黄老师富有诗人气质的讲课风采:记得在讲到郭沫若的名篇《立在地球边上放号》时,黄老师立在了讲台边上,两臂尽力向上伸出去,两脚也情不自禁地尽量踮了起来,热情洋溢地背诵道:“无限的太平洋提起他全身的力量来要把地球推倒!”那一刻令我想到,讲课就应该这样!不仅仅是传授知识,而且传播文学的魅力!
  下了课,因为我住的研究生陋室与黄老师的家都在东区,有时就一起步行回去。在路上,他常常会问最近看到什么好文章没有。他的专业方向是现代文学,却对当代文学的发展十分关心。有时听到我提及一篇他来不及看的好文章,他会马上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再从口袋里找出一支笔来,把我提到的文章作者、发表的报刊期号记下来。那份求知的热情,令人难忘!当然,他也常常会问我看了那时风头正健的青年评论家的文章没有,边谈边评论说:“钱理群进步好快!前几年我在北京,还给他们那个研究生班讲过课……”谈着谈着,他会眯起眼睛,好像沉浸在当年的回忆中(他老人家常常这样,谈着某一个话题,会突然“意识流”一小会,神游于只有他自已才知道的往事与回忆中)。有一次,他十分高兴地对我说:“你看了我写的那篇关于郭沫若与现代科学的文章■?刘纳看了以后,给我写了一封信嘞……”他急急地在他那个厚厚的手提包里翻了起来。翻到以后就指给我看,“你看啊,她说我对现代科学非常了解,文章很有新意……”边说边指着信上那几句话念了起来,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黄老师是一直以能够得到年轻人的表扬为自豪的。有时,当他发现年轻学人的观点新到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时,他会认真掂量那些新见。记得有一次,他的一位博士生在开题报告中将鲁迅看作一个解构主义者。此论一出,理所当然受到了质疑。但那位同学坚持己见,后来写出了论文。在将论文提交黄老师看时,黄老师觉得有点吃不准,就请了教研室一位晚辈同事看,没想到得到了那位晚辈的激赏。黄老师在那天晚上给我打电话,征求我的看法时,说了句:“某某某就说论文写得很好!看来说鲁迅是解构主义者还是可以的吧!”正因为黄老师不懈地追逐着文学的新潮,才在晚年一直宝刀不老,频频在权威期刊上发表宏论。我有时打电话向他祝贺,他的回答非常可爱:“还不是为了那个名!”
  黄老师在学术上是常青树。因为他有一颗永远年轻的心。
  他喜欢跳舞。有一度天天早晨在招待所门前和一帮同龄人跳,非常投入、非常专业地跳。我有时表扬他舞姿非常专业,他很认真地告诉我说:“我是交了六十块钱上了舞蹈培训班的呀!开玩笑!不过我的水平虽然可以,舞姿却不是太好,我晓得。”他也喜欢唱歌。在为他庆祝七十大寿的宴会上,大家请他表演一曲。他专门邀了小孙女上台同歌一曲当时红遍大街小巷的《两只蝴蝶》,并特意告诉大家:“这支歌,是我跟我的小孙女学会的!”那情景,至今难忘。晚年,他一度为了出国积极温习英语。有一次听见电话铃响,我拿起来一听,里面传出了不那么流利的英语:“Is that Professor Fan Xing?”(是樊星教授吗?)我正纳闷是谁,下面就是黄老师的笑声了:“怎么样?我的英语还可以吧!”我非常开心地说:“Excellent!”(好极了!)当然,黄老师晚年最为人称道的,是喜欢上了写诗。有一次他问我:“你知道你离开华师以后我最大的变化是什么吗?”我回答道:“心态更年轻了吧!”他笑着回答说:“不对。是我开始写诗了!最近文学院组织去泰国旅游,我看了人妖表演,马上联想到‘异化’问题。回来就写了一首《幻美之旅》。《长江文艺》最近可能会发表。”我马上向他表示祝贺,并说:“您一鼓作气再写上二三十首,然后我们给您开一个诗歌研讨会!”他非常感兴趣地说:“呃,真的喔!”不久,黄老师来武大参加博士论文答辩,席间我将黄老师开始诗歌创作的新闻告诉给各位评委,并说:“黄老师,背一段如何?”我以为他会笑笑而已,没想到他老人家真的放下了筷子,从头背了起来——那可是一首长诗啊!好一阵,大家都没有动筷子,听他背诵,一直到背完以后,掌声响起来……
  在黄老师的一生中,也经历过政治动荡、社会凋敝的岁月,可“文革”过后,他为什么依然能保持一颗年轻的心?有一次和他聊起了这个话题。他说:“哪个不想快活呢?可惜我们这一代人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受到了压抑,”说到这里,他感伤地摇了摇头,继续说,“你看看郁达夫,人家那生命的质量……”那时,我才意识到,黄老师内心深处,其实是有创伤的。只是,他平时从不将那遗憾流露出来。他也曾经多此谈到他生命中的两次遇险(一次是大学毕业留校以后,去山区讲函数课,遇大雪天,赶掉了一班车,没想到那班车后来翻在了半路;还有一次是晚年去恩施讲学,那里的弟子留他多玩两天,他因为有事提前回来了。就在他回到武汉的第二天,同一航班遇雷暴在飞到武汉上空时失事),也许,就是因为经过了这样的险情,“曾经沧海难为水”,他才看淡了人生的风云,悟到了生命的可贵。他在做学问中找到了超越感伤的兴奋点,在跳舞、唱歌、学外语、写诗中挥洒了生命的热情。和他在一起,大家永远是笑声朗朗。常常,我们这些学术界的后来人在谈到黄老师时,都互相勉励:一定要向黄老师学习!活到老学到老,快乐到老!就像有一首“革命歌曲”唱到的那样:“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他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也正如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中唱的那样:“做人要做这样的人……”
  黄老师是个快活人。但他也有十分严格的时候。他的研究生入学以后,他常常会拿那些他带过的很有出息的研究生(如金宏达、艾晓明、周晓明、李俊国等等)做例子,讲他们是如何出息的,激励后来的研究生见贤思齐。当然,这样一来也就会给那些学弟学妹们带来一些压力。我就记得一位学妹在入学以后听黄老师谈了那些话,回来告诉我们:“哎呀,我们怎么能跟艾晓明他们比呀!”有的研究生入学以后兴冲冲地把自己的文学作品拿给黄老师看,没想到被黄老师泼了冷水:“读研究生期间,全力以赴做学问,不要搞创作!”据说这是他一直坚守的一条规矩(而在我看来,如果研究、创作两不误,不是更好么?)。说到我自己,也一直记得这么一件事:当他开始招博士生时,曾问我是否有意报考,我当时正在赶一本书稿,就说“我缓一年考吧!反正早一年晚一年无所谓的”,没想到他以少有的批评口吻对我说:“今后,你们这些人都是必须在博士的层面上竞争的!你看某某某就很有远见,早早出去读了博士,一回来,什么都有了!”那一幕,至今记忆犹新。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我考上了王庆生教授的博士生,黄老师有次在家中宴请弟子们,还请我参加了一次(当时我正在参与他的研究课题《中国20世纪文学现代品格论》,并担任了该课题的副主编之一),使我十分感动。据说,后来黄老师曾经对他的弟子们说,有三位已经有影响的学人报考他的博士生,却因为种种原因,失之交臂,其中,就算我一个。而我,则从来就觉得自己一直是黄老师的学生和忘年交的。
  虽然,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黄老师饱受抑郁症的折磨,可当我去医院看望他老人家时,那位中年护工谈起黄老师时的感动仍然使我感到,黄老师在最后的日子里还是浑身散发出感染人的人格魅力!那护工是这样告诉我的:“他真是了不起咧!那么有名的教授,还给我们讲诗!他可以住单人病房,但是他不住!他说那样太没意思。他喜欢热闹,喜欢有人跟他讲话。有时可以下楼,散步的时候他就给我讲诗!真是个好人哪!您放心,他肯定会好起来的!”可哪想到……当我在青岛机场看到我的博士生(是黄老师推荐考我的博士生)发来告诉噩耗的短信时,我不敢相信,永远乐观的黄老师怎么会那么快驾鹤西去!
  我是不相信人死如灯灭的。我是相信灵魂不灭的。当我们在谈论那些已经离开我们的前辈时,当我们在梦中与他们重逢时,我相信就是他们的灵魂重新回到我们中间的时候。这样的谈话与重逢绝不仅仅是记忆可以解释得了的。那些欣悦的灵魂,那些以自己的生命之光照亮了周围人、感动了身边人的灵魂,尤其是那些饱经风霜,依然保持了乐天的气质、进取的精神,并且创造了学术与生命的奇迹的灵魂,能够永远陪伴着我们,去继续生命的旅程,不就是灵魂不灭的证明吗?每想到此,我就感到死亡不再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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