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小弟

2011-12-31 00:00:00蔡淑文
长江文艺 2011年8期


  那个秋日,天气特别好。天没亮大伯就前后院地吆喝着:“赶快吃早饭,今天要起花生了。”这是我们家最热闹的收获日子,我吵着也要去,妈说:不行,在家看孩子,哎哟,又是带他们:三岁的弟弟和四岁堂妹,我极不情愿。
   中午,大伯送收割好的花生回来,我又缠着要去,大伯就向妈说:“让她去吧,今儿地里捡花生的人多,看不过来,她人小可眼尖,顶个大人用呢……”不等大伯说完,我就爬上土车一路唱着去了花生地。
  到了花生地那个高兴呀,大呼小叫,从这头跑到那头,俨然是个小管家的样子。傍晚,我跑累了,倒头就在花生秧子上睡着了。就在这时,大伯从远处奔来,一面跑一面喊着我的小名,跑到跟前一把将我扛在肩上就向村里跑,收花生的人也一起向村里跑去。
  懵懵懂懂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远远地我就听到了妈妈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我家场院围了许多人,见到我们来了,赶忙让开。天哪,我看到了什么,妈妈披头散发在地上哭嚎着,她身边扣着的大铁锅上趴着我的弟弟,浑身湿漉漉的。这时邻居牵来一头老牛,大伯忙把弟弟抱在牛背上趴着,让我牵着牛呼喊(按乡村习惯这是至亲的人在喊魂)。我完全被吓傻了,一面哭一面喊:俺小弟,回来呀,俺小弟,回来呀!围着汪塘边哭边喊,一圈二圈三圈……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清晨,我被大人们的说话声惊醒,床边站满了全家人,我想爬起来,却动不了。家人见我醒了,忙劝说道:“他二嫂,松开手,让孩子起来吧”此时我看看妈妈,她直直地看着房顶,不哭,也没有声,我想问:俺小弟呢?却发不出声音来。在劝说中好不容易扒开妈妈那双大手,奶奶把我领走了,我大哭。我知道从那一天起,妈妈那双大手就再也放不开,抓着我的印痕也将永远刻在心中了。
  那个时候,我不满七岁。
  陆续听大人们说,出事那天,妈妈在厨房里叠煎饼(她常年负责一大家子人的吃食)。两个幼小的孩子陪伴左右。乡公所来了两个国民党大兵,他们让妈妈烧一大锅开水,准备过路的兵们用。看着他们背着枪凶狠的样子,妈怕吓着孩子,就让小姐姐带着弟弟去场院玩,走时还给他们俩用白糖卷了煎饼棍儿……
   那一天爸在县城忙生意,总感心神不宁,深夜仍骑车赶回家,据说他抱着弟弟那早已冰凉的身体在场院里坐了一夜……
  在外地教书的爷爷听到噩耗,捶胸顿足呼叫:应验了,应验了呀!原来在弟弟出生前他做梦,梦见满屋红光,爷爷即向奶奶说:老二家的这个男孩子,我们怕没福气担当啊!
  那个时候俺小弟可真是爸妈的骄傲,高鼻大眼像妈,又极聪明,特爱叫人。几个堂姑姑为了争着带他还会闹小脾气。可见家人对他的喜爱程度。我几乎没什么印象了(那年代也没照相),直到今天,回到老屋,站在那曾经收走我弟弟的池塘前,我仍感到恐惧和敬畏……
   俺小弟就这样突然走了,我当时不太懂事,不懂得死亡二字,不知道这对全家人的打击有多大。看着妈妈时哭时呆的样子,我害怕极了,我不敢在她面前哭,懂得一个人躲起来哭,懂得把一碗汤端到她面前央告她喝下去。也是从那时起,我从奶奶的床上又回到母亲的怀里。她每天夜里都会死死地搂着我。我学会了帮她抹下那无声的热泪………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全家阴云密布。过了不久,妈妈就病了。我至今还记得她口吐血水的样子,全家人调动所有的力量在为妈妈治病,那段时间没有人顾及我。可就在妈妈病情稳定后,我却开始了长久的没完没了的折腾,各种疾病接踵而来,疟疾,痢疾,脾肿大等等几乎没有消停过。最讨厌的是爱哭,三天两头在夜里撒呓症,大喊大叫,叫都叫不醒。记得有一次来医生给妈看病,我又无缘无故地大哭,爸忍无可忍,把我带到屋子后面狠狠地用鞋底抽了一顿,那是我记忆中唯一的也是最后一次,也就在那段时间,我开始听到一种声音:这丫头命硬,生生把那么好的一个弟弟给克死了。我不懂什么叫命硬,什么叫“克”,可我知道那天我要是不吵着去花生地,我会带弟弟妹妹的,我肯定不会去塘边,我从小怕水,我会带着弟弟妹妹到家后面菜园里去捉虫、摘黄瓜的……大人们的议论在我心中留下深深的伤痕,从那以后我真的不再哭了,小小的我学会了在心中发狠。
  一个七岁的女孩子懵懂地懂得了身上的责任!在以后几十年的岁月里,那时形成的性格影响了我一生。
  
  初中一年级,我病重住院,在南京医院的床头牌子上明确的写着:14岁——危重,并有红色警示牌。我难以想象父母是如何守着他们唯一的女儿,度过那漫长的十一天的。十一天后牌子换了,我闯过了危险期,开始恢复。母亲在医院旁边租了一间小平房,每天定时定点给我送吃的,因为医生告诉她:“结核病就是需要营养。”
  那是一个天气晴朗的下午,父亲来到病房,他要用轮椅推我出去,我问:“妈呢?”他笑笑说:“在院子里等着呢”。阳光透过那高大的法国梧桐叶子,斑斑点点洒在林阴道两旁的长椅上。妈抱着什么坐在那儿?见我们来了,她忙迎了过来。啊!妈妈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人儿,黑黑的大眼睛,看见我,他笑了,笑了!我忙向妈妈说:“我抱抱,我抱抱”。母亲见状忙说:“留下小弟弟,好吗?”“俺要小弟弟!”从那时起,我这个可亲可爱的小弟弟走进我们家,走进我和父母之间。从此,我又有了亲弟弟,也就是从那天起,我每天吵着要见弟弟。说来也怪,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的病好转极快,连准备做的大手术也不用做了。就这样,两个月后,我们一家四口浩浩荡荡返回苏北老家。
   这一下惊动了家乡的亲朋好友,大家都来祝贺,见我跑前跑后,又说又唱。弟弟长的那叫人喜欢哟!谁抱都不哭、不闹、又爱笑,为此我的祖母、父母亲和叔叔大爷们,一致为他取个吉利的名子:双喜!双喜弟弟那时四个月!
   双喜弟弟来了,我正好休学在家,带弟弟是我最大的乐趣,带着他走东家串西家:“看!俺小弟!”弟弟长得讨人喜欢,记得周岁的照片加洗一次又一次,我们镇上好多同学邻居家都有呢!
   弟弟会撅着屁股学爬了,弟弟会蹒跚着走路了,弟弟开始会叫爸爸妈妈了。那段时日,我们家前院、后院到处充满了欢笑声和“双喜,双喜”的呼叫声。
   时间过得真快,初中、高中、大学。随着学历的增长,我离家的地方越来越远。俺小弟也一天天长大了,他不再是那个呀呀学语的婴儿,也不是寒暑假总跟在我的屁股后面走亲戚看同学的“跟屁虫”,他长大了!记得上大学的第一个假期回家,一下子觉得弟弟长高了许多,妈说这两年蹿个儿呢!我兴奋地向家人讲述北京见闻及大学生活,我从书包中拿出混合面的面包给弟弟,还想像两年前那样把他抱在腿上,可他呢,却不好意思地躲开了,只是亲切地向我笑笑。俺小弟长大了!可我此时对家里的些许变化却浑然不知。
  第二天清晨,我被隆隆的推磨声惊醒,到院子里一看,我被惊呆了,母亲穿着露肩的破旧上衣,弟弟双手平举着磨棍,他们在推磨,那石磨实在是又高又大啊!看见我起来了,母亲却歉意地笑着说:“快去洗洗吧!”我什么也没说,接过弟弟手中的磨棍推了起来。母亲见状也没说什么,可没等转上几圈,我就天旋地转呕吐不止,咳,我居然这么没用!后来我才知道,我刚入学不久,母亲就被下放了,不仅工资没有了,口粮也没有了。在那个大饥荒的年代,生产队工分一天才几分钱。母亲说刚到队里头大半年才分了八斤粮食,没办法呀,什么糠皮、甜菜皮、棉花籽……再去田里捡拾些白薯根根藤藤。母亲说:“捡白薯藤要夜晚去,怕被生产队干部发现啊,远处常有狗叫声,有你弟在身边,我仗胆多了,他人小眼尖,跑得快,可顶事了……”我可亲可爱的小弟弟,你才八岁却过早地分担了本应由姐姐所做的一切。
  
  
  盼望着、等待着 五年大学的结束,我毕业了!雄心勃勃要去完成我的导演梦,当然也盼望着能够早点领取那份工资,能帮助家人解决一点生活上的窘迫,计划着为年幼的弟弟做点什么……然而,一切都刚刚开始,一阵席卷全国的革命风暴过来了,只身一人远在南方的我事业渺茫,看不到前景。我选择了结婚。两地分居并很快有了孩子。快生了,妈妈带上弟弟千里迢迢奔赴我的工作地。
   那个南方城市是全国有名的四大火炉之一,七月天像下火,地面的热度能把人的脚烫出“泡”来,弟弟每天要走十几里的路去医院给我送饭(因为公交车的师傅全都去闹革命了,全城早已不见公交车的踪影了),每当他大汗淋漓的站在我面前,我看着他全身汗湿,被晒得黑红黑红的脸上闪着一双黝黑的大眼睛,就心疼得不知怎样才好,弟弟总是憨憨地笑着。我把汤面下唯一的一个荷包蛋夹给他吃,他说:“姐,你吃,俺回去吃!”啊,我家中的小男子汉啊!
   因产后高烧无奶水,我只好把刚生下不久的大儿子送回苏北老家,这次是彻底把困难甩给了父母,把生活的担子——背孩子、带孩子的种种家务活甩给了十三岁的弟弟!两年后,我又生下了老二,再次把重担甩给了他们,每次回想起那些年的经历,我无法用歉疚来说明一切,只有反省自己对他们索取太多太多……
   那一年,爸爸来信说:乡政府扩大征用我家那漏雨的房子,给80元拆迁费,妈在的生产队这时给了块宅基地呢。转年,我出差路过家中,啊,三间草房奇迹般地立在一片土坡上了。
   从他们的谈话中我知道,为了这三间草房,全家人吃了不少苦,石头是堂哥和弟弟到八十里之外的山上捡的,草是他们到四十里之外的骆马湖运的,墙是干打垒的。叔叔舅舅都来帮忙了,我想象那段日子,全家上下亲戚朋友齐动员,唯独我却在千里之外接受再教育,寄回去有限的工资都不够两个孩子的生活费。看着身边的弟弟,他又长高了,十四五的大小伙子了,他成了家中的顶梁柱。
   我百感交集。
  
  七十年代初期,我总算结束了两地生活调回北京,而当时弟弟经过多年的努力在全国中学生运动会上取得了好成绩,因此他被正式调入省体工队当上一名正式的运动员啦!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这种机会太难得了,母亲的一双儿女:南京——北京 ,太让人羡慕了。亲朋好友都来向我的父母祝贺,然而就在弟弟入队不久一封信到了省体工队,向队领导“揭发”弟弟被抚养的事实(后来才知道是父亲单位领导写的,他愤然地说:“这个老蔡居然不请我端一盅,连支烟也没有!)。弟弟见到这封信他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只是他给我写的信上有被泪水打湿的字,从模糊的字迹中,我看到他一下子懵了,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希望姐姐帮帮他,啊,亲爱的小弟,我多想赶到你身边去安慰你啊,我无法隐瞒事实,就把我七岁那年和十四岁那年发生的事实全部告诉了他,并向他保证,如果他想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我一定帮他寻找。
   从那封信后一直到现在我们姐弟再也没有提过此事,在接下来长长的岁月里,我越来越能感受到弟弟对父母的那份浓浓的亲情,那深深的爱…… 信的事件发生后不久,我回家看望父母,父母见到我不无遗憾的说:“哎呀,你弟弟放假回来几天,昨儿刚走!”我从他们脸上没有看到任何变化,只是看到大桌上摆满了大罐小罐,我想那都是做运动员的弟弟从口中省下来的。无怪乎我的大儿子常说:“我小时候吃到最好的东西——麦乳精、肉松啊,都是舅舅带回来的。”看着满院晾晒着的荒草,妈妈说:“你弟啊回来几天,哪儿也没有去,看到家中没有烧的了(那个年代煤球常买不起,做饭都要用杂草树枝),他钻到玉米地里割杂草,天太热,他穿着短裤,光着脊梁, 身上、腿上都被玉米叶子划了一道道血痕子……”母亲又心疼又欣慰,我什么也没有说也不用再问什么了,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我亲爱的弟弟啊!
   从那时起,我觉得弟弟一下子长大了,成熟了。他几乎所有的假期都回到父母的身边,也更有出息了。他不断的给父母带来喜悦和荣耀,那一年,弟弟被派选出国学习,在我们家乡实在是个不小的震动,父亲一次又一次的去邮电局打电话询问那个国家的情况。我能感受到老爷子在电话中的高兴劲,他用打电话来向乡亲们炫耀他的儿子呢!弟弟在全国运动会上取得好成绩被省报刊登出来了,爸爸把那张报纸装在上衣口袋里,装了许久许久……
  弟弟恋爱了,要结婚了!他带着他的新娘回到乡下,回到他亲手盖的三间土坯房里举行婚礼,在农村,儿子结婚可是件最大的喜事了,亲戚朋友很多人都前来祝贺,弟妹漂亮贤淑,对二老的尊敬和孝顺赢来一片赞扬声。我想还有什么比这更让父母高兴的呢?年老的父亲常站在门外对母亲说:“这南来北往、东来西去,谁不知道这是我儿蔡森家啊!”他太为有这个好儿子自豪了。他欣慰而满足说过:“我呀,将来死也要死在儿子身边……”谁知这话真的应验了,二老去省城看望儿子一家,那是个冬日的早晨,二位老人高高兴兴地看着儿子上班,孙子去幼儿园,去前还同儿子说着玩笑话,早饭后下楼晒太阳,父亲从凳子上站起来不稳——倒下……就这样走了!无论弟弟赶回来如何呼喊,他再也没有答应,父亲就是这样带着微笑,心满意足的走了,父亲是幸福的。
   如今,父母均已仙逝,我能感受到弟弟把那一份浓浓亲情和关爱又放到了老姐姐我的身上。一次出差来京见我病了,他忙着买菜做饭,从他那眼神和着急的样子我感受到了。他常对我弟妹说:“退休吧,退休后照顾我姐啊。”亲爱的小弟,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
   十运会在江苏南京举行,弟弟带队,领队的项目获得了三块金牌,比赛刚结束,他同弟妹即开车赶回苏北老家,他要去告慰父母,因为母亲生前一直说要到南京看着儿子拿金牌的啊!他从老家打来电话,告诉我他已回到家中时,我泪流满面——此生此世,姐弟情深!
  
  责任编辑 胡 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