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后,田野里渐渐空旷起来,只有绵延在周围的山还是碧的,映得山顶上的天像刷了一道蓝漆。
吃过早饭,爹吸着烟扛了把锄头往菜地里去了。响娣把家里收拾停当,从厢房里拿出一件半截子毛衣,坐在院里的桂花树下织起来。
桂花已经开过一茬,现在还剩些零星的黄点,蔫蔫的,闪在枝叶间,像和谁藏猫猫,风一吹,就颤颤地亮一下。依在门口的两棵柿子树,在中秋节前就收过了。那时,响娣还在镇上的织布厂,厂里忙,请不了假,她便特意托人带口信回去,让爹今年多摘些七成熟的柿子,她要做柿饼送人。其余的,依每年那样,将大的、饱满的柿子,卖给山外来的生意贩子;余下的,爹也懒得摘,任凭它们吊在树上招摇。现在,光秃秃的枝桠上仍挂着几个被鸟啄破的果儿,风一摇,便颤颤地晃动。
响娣织一会儿,手酸了,便停下,把织好的那一半摊开,看看针脚的绵密,花色的布局。还好,一路打下来,都是顺畅的。照这样的织法,不出一个月,毛衣就能织好。
想到这儿,响娣站起来,扭了扭身子,又走到院门口,往外看。她家地势高,独门独户地耸在村子东头的一个土坡上。正好和村中心面对面。一眼望出去,十几家灰墙黑瓦的人家便尽收眼底。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栽着树,光了的是柿子树、梨树,还绿着的便是樟树、松柏了。
村子前面的那口水塘,是全村人共用的。这会儿,水塘浅了,只看到半面镜子样的东西在太阳底下反着光。两个妇人蹲在塘边涮洗衣服,旁边空地上,一个穿着开裆裤的男孩正往水里扔石头,不时腾溅起几朵小水花来。她们身后的塘埂路上空无一人。两旁的草有些泛黄,全都低伏着头。
不知道兰凤今儿来不来,昨天,光顾着听她说话,竟忘了问她去镇上的事。
兰凤说的那些事儿,总不过是哪家的男娃好,哪家的不好。从镇上回来后,兰凤就开始相亲了。爹也给响娣提过这些事儿,但响娣不爱听。昨日,兰凤说起这些事来,她倒又觉得十分的有趣。
“今天见的那男伢是个左撇子,吃饭时都杠着我爹,我忍住笑才没喷出饭来。”兰凤一边讲一边咯咯笑着。好像说的不是自个的事似的。
她拿起响娣的茶杯,“咕嘟”喝下一口,接着说:“你说是泥瓦匠好还是木匠好?那个木工,是我姨家垸的,我表哥结婚时用的组合柜是他给做的。我姆妈要我拿主意。可我一个也不想,我还想去外面做事呢。可是——我怎么拗得过我爹呢!”
响娣点着头,又猛地摇起头来。她也不知道是木工好还是泥瓦匠好。她只是从心里觉出这些都不好。就像那个毛屠夫。
前些时,村里的陈二婆来家里给她说媒。陈二婆是村里有名的媒婆,长得瘦瘦精精的,虽说是三寸金莲脚,走起路来却能带起一阵风。
那天,响娣一看到她跨进院子,就知道她是来说自己的事,忙躲到厢房里。她靠在床头,听到堂屋里,陈二婆和爹絮絮叨叨地说着。偶尔听见爹“嘿嘿”地笑两声,心里恨恨地想,再也不给你泡茶了,也不给你揉肩,让你叫唤去。
陈二婆走后,爹喊响娣。响娣不理,听到爹在外头说:“陈二婆说的是新儿庄上毛屠夫的儿子,得过小儿麻痹症,有些残疾,陈二婆说不影响走路。你要是愿意,爹就先帮你去看看。”
响娣不应,坐在床头,毛线抱在怀里,想继续戳下去,却老是滑了针。她只好放下毛衣,望着窗户外的那片竹林呆愣着。
她想告诉兰凤毛屠夫的事,想叫她帮忙拿个主意,又怕兰凤知道了取笑自己,只好什么也不做,眼睛看着窗外,愣着神听兰凤在那儿说她自己的事。
兰凤说完了,看响娣怔怔地看着窗后的那片竹林,飘摇的竹影映在她的眸子里,像井水,雾蒙蒙的。
兰凤拿手在响娣眼前晃,一边轻声喊:“响娣,响娣——”
响娣这才回过神来,轻轻咳了一声。
“响娣,你想什么呢?我刚才问你是砌匠好还是木匠好,你倒好,全跑神了。是想你爹给你找的那个婆家吧?”
响娣听了,脸一下子红了。难不成兰凤已经知道了陈二婆给她说媒的事?她把毛衣一卷,腾出一只手往兰凤的肩上捶去。兰凤一侧身,溜到一边去了。还不解兴,逗孩儿似的,嘴里唱道:“红衣女,粉儿脸,正芳龄。春雨夜,想儿郎,想呀,想儿郎……”又翘起食指在脸上刮着,“羞,羞,羞不羞。”
响娣急赤了脸,又说不出话,干脆站起来,捡起手边的鸡毛掸子去追打兰凤。兰凤跑到院子里,倚着篱笆门,笑得说不出话来。她涨红了脸,歇了一气,喘息着说:“反正你跑不脱,我姆妈跟你爹说了,那个毛屠夫不行,她要给你重新介绍个对象。等下次我打听出来了,再回头告诉你。现在,我得走了。猪该在圈里叫唤了。”
兰凤说完,也不等响娣回应,就跨出院门,顺着土坡跑下去了。响娣靠在兰凤倚过的门框上,看着塘埂上的那条路,路旁的蒿子草黄脆脆的,有的伏下了。过了一会儿,她看到兰凤的那件水红色外套,像一阵风从路上刮了过去,慢慢地,被村头的竹林掩住了。
今天,兰凤来不来家里玩呢?现在,快晌午了。那条路上空空的。偶尔有人牵着牛经过。只是总也不见兰凤的红衣裳,今儿她怕是不来了。说不定又要和人见面,她姆妈真的要跟自己说亲吗?
兰凤的姆妈是村里顶好看的女人,长得秀气,一双手又巧得很。
响娣勾的线鞋、织的毛衣,都是学着兰凤的姆妈做的。兰凤的姆妈喜欢响娣,说响娣的手是修出来的,做什么活都那么灵光又巧得不留缝儿。
“什么新东西,只消看几眼,就长到你身上去了。我们家兰凤要是有你一半就好了”
可是,她还羡慕兰凤呢。有这么能干的一个姆妈,普普通通的一团毛线,被她一穿上针,就能龙飞凤舞地打出一件花色繁华的毛衣。什么桃心领啊,喇叭袖,或者胸前一颗别致的太阳花。兰凤的春秋开衫,冬天的毛衣,不知道有多少件,既好看又暖和。兰凤却嫌她姆妈打的毛衣土,她本来身子就壮,穿在身上越发显胖。
“像头笨熊。”兰凤在响娣面前咕嘟了好几次。兰凤喜欢的,是镇上商店里卖的轻薄的仿羊毛衫。
响娣有一件,是好些年前,爹去外地打工特意买给她的。桃红色,薄薄的,摸着还糙手。她穿了一次,被兰凤瞧见了,那丫头当场硬拿了一件她姆妈打的新毛衣跟她交换。
结果,两人都欢喜。那几日,没事时,响娣就摊开换来的毛衣,琢磨上面像蝴蝶斑一样的花色。越看越喜欢,趁给爹装烟袋的时候,就央爹给自己做两根毛衣针。
爹靠在磨得发亮的竹椅上,眯着眼,嘿嘿笑了几声,说:“也好,学点手工活,将来去了婆家也能撑点腰。”响娣红了脸,瞪爹一眼,自己跑到柴房拿了篾刀往屋后的竹园去了。爹跟在后头,嘴里说:“怄爹的气了?兰凤和你一般大,都开始找婆家了。村里也有嫂子跟我提,我应承下来了,若有合适的,你们就先处一处。”
响娣拿着篾刀照着面前的一根竹子乱砍,爹在旁边哈哈大笑起来,说:“这脾气还了得?行了,行了,爹不说就是了。”
竹林翠幽幽的,狭长的叶片像女子纤纤弱弱的手,被风吹得淙淙的响,像弹琴似的。响娣站在外头,看绿阴摇晃下的爹,爹黑白相间的头发,使她有些恍惚。
都说爹年轻时是村里有名的篾匠。一赋闲下来,就蹲在院子里编织箩筐、筲箕、菜篮、花提。隔一段时间就挑去镇上卖。
有一年,说是霜已经下过一场了。傍晚,他从镇上卖完东西回来,走到关帝庙时突然绊了一跤。他爬起来,准备在草地上歇一会儿,屁股还没撂下,就听见庙里一阵响动,像羊啃草似的,听得人痒痒的。于是,他搁下担子,人一进去,就瞧见了关帝像前的供台上放着一个包袱。包袱还时不时地动弹一下。
走近一看,原来是个被人丢弃的婴儿。孩子身上系着个红包,包里夹着一张纸条,还放了一张50元的人民币。
村里识字的人照着纸条上的字,念给大家听:癸丑年11月5日子时生,望好心人收养。
有妇女摸了摸孩子的身下,撇嘴说:“是个没把的。”
有人笑着说:“国柱,这下你也不用愁娶不着媳妇,娃都有了,直接当爹就是了。”
等人们开够了玩笑,回过神来,才发现这孩子从抱回来到现在也没哭一声。不知是谁狠着心在孩子屁股上掐了一把,孩子咧了咧嘴,眼泪淌下来,小脚不停地踢蹬着,但自始至终没发出一点声响。
原来是个哑巴。
孩子是吃百家奶长大的,到三岁时,从山上下来一个青面和尚。村人便劝国柱求这和尚给孩子取个名字。
“这孩子少见,都说十哑有九聋,她倒是不聋,耳朵灵醒着呢。让和尚看看,沾点菩萨的仙气。说不定慢慢的就好了。”
和尚接过国柱给的五元钱,把钱对折后放进灰色长衫衣的口袋里。然后,他摸着光下巴,看看孩子的眉眼,又捉住孩子的手心,横看竖看了一阵,半天才吐出几个字,说:“就叫响娣吧。”
这些都是爹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给响娣听的。有时是在月圆的夜晚,两人坐在院里的花树下,闻着袅袅的桂花香,一边喝着晒干的菊花茶一边吃冰糖月饼;有时呢,是在吃饺子的大年夜,一老一少的,一个在锅台前忙碌,一个坐在灶前烧火。
水开了,响娣揭开锅盖,一片蒙蒙的水雾散出来。
她听到爹说:“要是在你亲娘家,这时得你娘煮饺子你吃呢,哪轮得着你乖女侍候我。”
响娣不作声,等雾水淡了些,拿起灶台上装满饺子的筲箕,夹到腋下,另一只手顺着饺子一个个地往锅里放。爹还在那里说话,灶膛里的火烤得他的脸红通通的,一截影子被火光拔高后倒贴在他身后的土墙上,长长的一块。偶尔从灶间传出柴火被炸开的“噼啪”声,像是对爹的回应。
爹问她:“想不想你亲娘?”
她故意瞪眼望着爹,看爹笑着摇头,便走过去,把头俯在爹的肩膀上,闻着爹身上的烟草和柴火味,她也随着爹的头,摇起来。
有什么好想的呢。和爹还不是一样过日子。对于她身世的说法,她没什么可在意的。那些事就像故事一样,听过了便也淡淡地忘了。她喜欢这里。每次抬眼看看那环绕在周围的山群,她就觉得心里满了。何况,她还有顶好的朋友兰凤,她们相差不过月份的事。小时候,她吃过兰凤姆妈不少的奶呢。
现在,她都二十了,爹也白了半边头发,手脚不再利索。前年,爹的左睛里又长了一块白翳,看远了,那景像在水雾里晃。他不再编箧做筐子,只专心伺弄着几亩田地和菜园。
响娣也有自己的事做。去年春上,镇上开了一家私营织布厂,她和兰凤商量后,决定一起出去做事。兰凤是巴不得出去的,前年春节要不是她爹拦着,她就随对面村子里的嫂子们去省城打工了。响娣也想去镇上看看,正好可以避开来家里说亲提媒的人。两人在厂里织布浣纱,除开吃住,每个月还能挣300多块钱。她把一小部分钱用来给爹买点烟酒,贴补家用。另外一部分攒着。她想好了,等她的钱攒到了5000块,就带爹去城里医院看病。
镇上诊所里的小林医生说爹的眼病是白内障。
“这种病只要做个手术就可以痊愈。”小林医生穿着白大褂,一张嘴就亮出一口白牙。再加上他身上总是散发出一种干净而凛烈的消毒水的味道。响娣便觉得他的话是比书上的黑字还要真的。
每次厂里歇活了,响娣便和兰凤一起去诊所里玩。诊所离织布厂不远,过一条街,再转个弯就到了。诊所靠着一栋居民区,面对着“土门镇中学”。
小林医生说,他卫校毕业后就从老家来到了镇上,一直在诊所里帮姑姑的忙。她的姑姑就是诊所里的那个中年女人,也姓林,病人都喊她林大夫。
林大夫倒是很少在诊所里,她家就在镇上二道街那边,通常她只在上午来诊所里看一下就走了。除非节假日病人多,她才呆在店里坐诊,平时,诊所里只有小林医生一个人。
有一次,响娣听到林大夫叫小林医生家华。响娣听了,忍不住在心里笑起来。她们厂的组长也叫家华,姓谢。人长得挺粗的,又爱发脾气,兰凤说他像根火杖。
以后,每次在厂里碰见那位组长,响娣就忍不住想起林医生。心想,这两个人长得倒是完全的不搭界。凭什么,你这么黑这么粗还叫家华呢。
这样想过,又觉得自己好笑,忍不住红了脸,暗想,自己这才叫没道理呢,难不成叫家华的人都应该长得像林医生那样?
下回再去诊所时,响娣总觉得心里像揣着什么东西。有时,兰凤邀她去,她借故累。看到兰凤一个人悻悻地走了,又忍不住懊恼起来。于是,下次还是邀好一同去。
她们去的时候,林医生有时正在看病。她们便在店里的木条长椅上坐下。林医生耳朵上戴着听诊器,手轻轻搭在病人的脉搏上,眉头微微皱着。听了一会儿,他摘下听诊器,一边微笑着问病人话,一边在处方单上写着药方。
以前,林医生也是这么看病,但这次,响娣总觉得他和以前有些不一样。她不认识字。但她知道,那张药方的后面一定写着“林家华”三个字。
林医生伏在桌上写字,间或抬起头来,朝她们笑笑。响娣看见,他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透明的指甲盖上,干净得能亮出光来。
没病人时,林医生和她们说话。讲些镇上的新闻,不过是哪条街上新开了一家面馆或是对面学校里发生的一些趣事,或是某天来了个奇怪的病人。
“前天,有个学生迟到了,只好翻院墙进去,结果被老师发现了,让在校门外晒了一上午的太阳。我吃完饭回来,他还站在那儿。”
“我上学那会儿,要是迟到了,班主任就不停地要求我抄字或背书,都烦死了。”兰凤接着林医生的话说。
响娣没什么说的。她没上过学,学校的门倒是进去过,但校长只是看了她一眼,知道她是个哑巴后,就一个劲地摇头。
“我小时候上学迟到了也翻墙,不过,那是因为去偷看了录像才迟到的。现在想来……”林医生搓着修长的手,脸上泛起一片红晕。
后来,他们又说到感冒的预防措施,响娣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兰凤总是有那么多的话要问。她问林医生,感冒药是在饭前吃好还是饭后吃?就连用什么水送服这样芝麻大小的问题,林医生也总是面带微笑,很认真的一一给予解答。
“这要看情况的,有的药饭前吃好,有的药要在饭后一小时才能吃,比如……”
回答完后,林医生看着响娣,突然问:“你爹的眼睛好些了吗?”
响娣摇摇头。
兰凤说:“又没治疗怎么好得起来?”
林医生轻轻叹息一声,看着响娣,很认真地说:“会好的,等做了那个手术,眼睛就会和从前一样。”
响娣也望着林医生,她觉得他的神情那么肃穆,就觉得这件事,他一直是放在心上的。
离开诊所时,林医生照例去里间的一个小房子,从一个白色铁皮柜子里拿出一只药箱,递给她们,说:“这几天,我又攒了一些。已经用84消过毒了,你们可以直接用。”又问:“这法子是谁想出来的,我侄女很喜欢,我姑看了都说做得好。”
盒子里装的是一些用过的透明输液管。响娣第一次来诊所看病时,看到门口的纸箱里丢了好多这样的输液管,便向林医生要了一些。回去后,她把管子用开水烫了,又浸在冷水里搓洗,直到闻不出药味儿,才一根根地挂在绳子上晾干。然后,她把积攒起来的洗净的彩色糖纸剪成雨点般大小,用毛线针推着,一片片塞进输液管里,最后,再用注射器把金黄色的菜油输进管子。
这样,那些鲜艳的彩纸儿一浸上油,便都亮亮的发光,一条五颜六色的项圈或手圈就做好了。
如今,兰凤也会做了。
林医生听说是响娣想出的法子,便说:“我侄女还想要个项圈。响娣再帮她做一个吧。”
兰凤说:“我也会做呀。”
林医生没说话,他看着响娣笑笑。响娣点点头,又低下头,先出去了。
诊所里,兰凤还在说:“下次要什么,我帮她做”。
那个项圈做了一个多星期。响娣专门去商店买了一小袋婚礼上用的彩纸。那些彩纸是专门撒在新人们身上的。碎碎的一小袋,五颜六色,像个欢快的小世界。
那些天,兰凤催她:“林医生的项圈怎么还没做好,你做金子呀?厂里马上就要整歇了。再过三四天,我们就要放长假了。”
这是一家很小的织布厂,总共才12个工人,自从开张以来,一直处在跋涉之中。有订单来,老板就要求她们整夜不停机地做活。没活儿了,工人们就放假。以前,也有过一两次停产的事儿,但都用不了一个星期,生产又恢复过来。这次,厂里是真的断气儿了。听说,到现在一个订单也没捞到。
那几天,吃过晚饭后,姐妹们在房间里打纸牌,一边谈论停工的事儿。响娣觉得心里堵堵的,像有很多事没有去做,又觉得空落落的,像要失去什么。她想,得趁空赶紧把那个项圈做好,放假回家之前,还得抽空去商店买点毛线。她已经算过了,依林医生那样的身材,得二斤多的毛线。林医生的皮肤白,穿蓝色的会更显人。
那天下午,厂里已经停工。兰凤邀她去理发店剪头,响娣指着手中的项圈,摇摇头。兰凤只好邀了别人一起去。等她们走后,响娣觉得有些困,便躺在床上歇息了一会儿。醒来时,兰凤她们还没有回来,太阳已经耷拉下来,窗玻璃上盘着一块桔黄色的光斑。响娣想了一下,决定去商店买毛线。
买完毛线出来,她听见有人在背后喊“响娣”,转过身望去,马路对面,一个年轻人正朝她走来,她看了一会儿,才发现那是林医生。
林医生脱去了平日穿的白大褂,换了件浅灰色的夹衣,底下蓝色牛仔裤配一双白球鞋,非常亮眼。
响娣停在路边,等林医生走过来。看到他到了眼前,忙把头低下,觉得不当,又抬起头来,这样,脸已经红了。
“响娣,听说织布厂要停产了。你们要回村里去了么?
响娣点点头。
林医生说:“真是的,我还想——”他打住了,没再说。
两人站在街边,好像在等什么。路边的一排水果摊罩在一片霞光之中,几个顾客正在摊位前挑选水果,有一对男女把拣好的苹果往一只塑料袋里放。
买苹果的人走了,林医生才回过头来看着响娣,“你们几时放假,你又几时回去?”
响娣伸出三个指头。
“三天?”
响娣点点头,然后指了指织布厂的方向,又冲林医生摆了摆手,抬起脚要走。
林医生说:“响娣,我带你去吃水饺吧。是北方那边的人过来开的。馅包得很瓷实。”
响娣摇摇头,仍笑着往前走。林医生突然走上前,一把捉住她的手,“反正过一会儿要吃晚饭了,吃了再走吧。过些天,我也要回家里办事。以后,还不知咱们见不见得着。”
林医生的手又干燥又烫人。响娣挣扎了一下,林医生松开她的手,走到她面前,用手指着前面,说:“馆子就在织布厂斜对面”。
响娣想了想,跟在了林医生后头。她看到林医生脖颈处的绒毛,弱黄色,软软的,像微风拂在了脸上。
馆子是一间民房改出来的,屋子里放着五六张条桌和几把板凳,都是半新不旧的,估计是从前用过的,已经有二三个食客坐在屋子里头,一边吃一边说着话。一个头发上扎着塑料花的女孩拿着抹布靠在桌子一角候着。林医生选了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要了两碗香菇肉馅的饺子。
林医生说:“我每次来,都坐在这儿。”响娣顺着林医生的目光看出去,这里正面对着马路。马路斜对面就是织布厂。聚神望去,可以看到织布厂黑白相间的门牌。
林医生望着织布厂的方向说:“你们织布厂里有个女孩,我每次看到她,就会想起《小芳》。”林医生轻轻咳了一声,说:“你听过吗,那首叫做《小芳》的歌?”
响娣一笑,点点头。她当然知道那首歌,那段时间,街中心的霸王音像店,每天都会放那支歌,听得经常出来逛街的几个姐妹都会唱了。厂里的素梅姐还笑说她长得像小芳呢。她们组长,就是那位叫做谢家华的,每次检查完女工们的工作后,总是一边走着路一边哼着那首歌。
不知道林医生唱歌好不好听。那么,他说的那个长得像小芳的她……想到这儿,响娣抬起头,林医生正望着她,目光悠悠的。她的脸一下子烧起来。
林医生说:“好了,不说了,吃吧,饺子要凉了。”
两人便低头吃起来。
晚霞斜斜地照进来,一半浮在桌子上,一半落在林医生的头上。他的头发闪反着幽亮的光芒。
吃完饺子,两人走到街上。响娣不要林医生送,看见林医生还跟在后头,便比划着说过两天,他侄女要的项圈就做好了,到时再给他送去。林医生fu8K84dDYjFeZHaP+7dcCAoQHS2L6/3OxpU5es5gDHc=摇摇头,说:“响娣,不是这——”。响娣等着他再说下去,但林医生只是看着响娣,顿了一下才说:“响娣,回去后有时间就来镇上玩。你爹的事,你不要急。”
响娣点着头。一个人在前面走,林医生还跟在后头。她听见他在后面轻轻哼了起来,“村里有位姑娘叫小芳……。
响娣听不清歌词,调子却像羽毛粘在她的身上。她加快脚步往前走,想躲开林医生。她觉得西边山口上的最后一朵残阳扑在了她的脸上,心里也烫起来。
走到离织布厂百米来远的地方,响娣站在一棵泡桐树下停住。她回过头,看林医生也跟着站住了。
她冲他摆摆手,要他回去。
林医生张嘴要说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响娣听见他微微叹息了一声,然后转身走了。
夕阳彻底冷了,只寡淡的一层影子,伏在林医生身上,像撒下的碎屑,渐渐地,都消融到暮色里。响娣抬头看着身旁的泡桐树,纵横交错的枝上,繁厚的叶子寂静地,像睡着了一样,一动也不动。
过了两天,厂里通知下来,说暂时停产,工人们先回去歇着。等以后恢复生产了,再让人通知她们。
回村的头一天,响娣和兰凤在镇里逛了一圈,买了些小东西。中午,两人站在路口的小摊前吃水粉面。
兰凤瞧着路上的人影,说:“这下停产了,不晓得啥时才能复工。”
响娣抬起头,看着通向小镇尽头的路。沥青路面已经破损,汽车碾过时便突地腾跳起来,像鱼一样,然后才一路歪歪扭扭地开远了。再往诊所的方向看,只看到那栋五层高的居民楼,路前的那条街,照在一片白光之下,几个行人正慢吞吞地经过,让人觉得漫长和困倦。
响娣把手伸到布袋里,摸摸里面凉津津的项圈,挽住兰凤的胳膊往诊所的方向走去。
诊所里只有林医生的姑姑。她说小林医生回家办事儿去了。她接过响娣做好的项圈,盯着响娣上下看了一阵,说:“你是小芳?”
响娣摇摇头。
兰凤说:“她叫响娣,我是兰凤,小芳是谁?”
女医生疑惑地说:“我们家华说,上次那个手圈是一个叫小芳的女孩做的。黑眉大眼,麻花辫,没错,是你呀。”
兰凤听了,打量了响娣一眼,“咯咯咯”地笑起来。响娣推了兰凤一把。红着脸看着林医生,不知道说什么好。
女医生说:“你不会说话?可惜了——”临走时,她又给了她们一些输液管,说她女儿很喜欢这些饰品。
出诊所后,兰凤一把扯住响娣,把她摆正,偏着头看着响娣,突然“扑哧”笑出来。
“小芳——是那个叫李春波的人唱的歌吧?”她转了一圈,两手摊开,做了个“请的“姿势,对着响娣叫了一声“小芳”。
响娣捶她一拳,撇开她独自往前走。
兰凤在后面阴阳怪调地唱起来:村里有位姑娘叫小芳,辫子粗又长,一双美丽的大眼睛……
响娣不理她,走了一会,听她还在唱,便跑将起来,眼窝子却湿了,也不知为什么,泪水竟像开了闸似的,拦都拦不住。她想起林医生上次送她时唱过这支歌,又想着她姑姑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们家华说你叫小芳……你不会说话……可惜了……
从镇上回来后,稻子已经割了,田里空旷起来,院子里也显得格外清静,只有桂花树还不知深浅地绿着,收过的两棵柿子树上还挂着几个破果。
爹说:“柿饼我都已经做好了,存在条柜里,你几时有时间和兰凤一起给人送去。余下的这些,就留着麻雀吃吧。”
几个月不见,爹又老了,眼睛上的那块白翳像是又长厚了。他坐在堂屋里,面向着院子,看着柿子树上叽叽叫着的几只麻雀,感叹起来:“这世上啊,麻雀是最恋家的。到了冬天,下雪了,它们也还是呆在这儿,不像别的鸟,天一冷就都飞走了。以后啊,你也飞走了,就只有这些麻雀陪着爹。”
响娣撇撇嘴,走过去把爹手中的茶杯接过来,到屋里加了些热水,送回去。人挪到背后,双手放在爹的肩膀上,轻轻揉捏起来。
爹享受地靠在椅子上,慢慢起了鼾声。响娣想劝爹回房躺一会儿,又怕惊醒他后再难以入睡,便到厢房拿了块毯子盖在他的身上。
现在,天气是一天比一天凉。站在院里望出去,村路的两旁,芭茅白蓬蓬的一片,像覆着一层雪。风吹来,便扬起泡沫似的絮花。各家屋门前的泡梧树全都纷黄的一片,苦楝树摇着细碎的黄叶,沙沙地响。稻场上的新草垛也渐渐地干枯了。只有那连在周围的山总也不老,季节越深它们倒显得愈发苍青。
响娣看爹还睡着,便轻轻掩上院门,往兰凤家走去。走到水塘路上,看到兰凤的姆妈正拉着陈二婆说话。想到上次陈二婆来家里作媒,又想到兰凤说她姆妈要给她介绍人家,响娣连忙止住脚步,一口气往回跑。跑到自家院门口,才放慢脚步,平下心来。
下午,爹吃完饭后,搬出农具,坐在院里修整起来。响娣嫌风吹得凉,没有出来,一个人呆在厢房里织毛衣。她正想着怎么跟爹说去镇上的事。就听到外面院门“吱呀”一声,一个人走了进来,嘴里喊着“响娣,响娣。”
爹说:“是兰凤啊,响娣在厢房里呢。”
兰凤穿着一件水粉色的套装走了进来。她烫了卷发,唇上红红的,像个开了口的樱桃。
几天不见,响娣都有些不认识了。兰凤一进来就嚷道:“累死了,响娣,快帮我捶捶背。”说完,就呼啦倒在床上。
响娣看着她,又高兴又好气,比划着说:“这些天,你疯到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呢。”
兰凤说:“还能干嘛,相亲呗。相得都累死了,看看我,瘦了一圈吧?”
兰凤从床上起来,站到响娣面前,转了个圈。
“这件衣服不错吧,是今天他给我买的。这又是一家的。先前的那两个,一个嫌我胖,一个是我姆妈嫌他傻气,给吹了。现在这一家倒是都合意。他们家有亲戚在县城里卖衣服。那个县城可比我们土门镇大多了。好多商店。响娣,下次,他再带我去玩,我要他把你也带上”。
兰凤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摸着响娣的辫儿,“他今天给我家送了见面礼。还给我爹买了一提酒和一条烟,给我和我姆妈一人买了一套衣服。我爹说,是个好人家。可是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喜不喜欢他。”
说到这儿,兰凤不作声。她把头靠在响娣的肩上,像陷入了沉思。房间里只有响娣拉动毛线和两人均匀的呼吸声。
“响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响娣戳毛衣的手停在半空,那件毛衣已经打到袖子了,用不了一个星期就可以完工。可是,谁知道他穿不穿得上呢。
她看见兰凤望着她怀里的一团毛衣,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禁耳根发红,脸一下子烫起来。
兰凤说:“响娣,你要是会说话多好啊。林医生,我也喜欢他呢。人又白,说话又和气。可是,我爹说我是乡下丫头的命,叫我不要想三想四。”
响娣顿了一下,想说什么,看见兰凤瞅着她笑:“嘿,脸都红了,还不承认。”
响娣推她一把,故意冷着脸,却没坚持住,吃吃笑起来。
两人对着笑了一会儿。兰凤把头抵在响娣的额头上,响娣也微侧过身子靠过去,两人静静的看着响娣怀中的那件蓝色毛衣。
过了会儿,兰凤说:“他家已经订下日子了,正月初八,我就过去。就是太远了,坐车还得大半天,在关外李家镇的一个村里。”
响娣看看兰凤,觉不出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总像是用尽了力气似的,疲惫得很。
院子里响起母鸡的“咕咕”声。叫了半天,也没听到什么动静。爹c3qfSjXo7rxcdmeIU9fH0oDDB7gCnbCmG9rV3F72t7U=大概是出去了。她们也懒得动,听着那声音,看着窗户。叶子从树上飘下来,有的掉在窗台上,有的被风吹走了。
响娣到底也没有跟兰凤说去镇上看林医生的事。
冬月初八,是个吉利日子。从山外头来了几个人,把兰凤接走了。兰凤姆妈说,是亲家接兰凤去过腊八。估计今年也不回来过年了。
那天晚上,响娣和爹吃完晚饭,爹坐在墙边的条凳上吸着烟袋。响娣觉得油灯有点暗,便从厨房里拎出一壶煤油。她揭开玻璃灯罩,倒了一点煤油进去,然后拨了拨灯芯,灯苗摇了两下,“蹭”地一下亮了。她扣上罩子,一炷红亮的火光立时充满了灯罩,把爹也罩了进来。
响娣拿出毛线,坐在灯下,又一针一线地戳起来。毛衣剩下最后一支袖子了,今天晚上就可以收边。
爹咳嗽了几声,响娣停下活,看着他,爹看着屋外,有心事的样子。她起身为爹倒了一杯水。爹喝了一口,看看她,又低下头,猛吸了一口烟。
响娣站在那儿,等着爹说话。
“闺女,按阴历算,过了这月你就满20岁进21岁了。算是大姑娘。兰凤这回也处上了对象。前几天,兰凤姆妈说她有个远方的表亲,是她侄儿,比你大二岁,属兔的。我让卢三婆给你们算了一卦,她说你们属相合宜。我想——”
响娣没动。爹拉过她的一只手,按在自己的手心里。
“那娃姓李,在他爹的裁缝铺里做事,已经会做成衣了。也算是个手艺人,老话说得好,天干饿不死手艺人。我料想日子是不会过得怎么苦的。就是有一样——”爹顿在那里,看响娣没什么反应,他摇摇头继续说道:“唉,就是有一样,那娃是个聋哑人。你要是不愿意,就再等等。
晚上,响娣睡不着,她从床上爬起来,披了衣服站到窗前。
外面起风了,吹得桂树叶子哗啦啦地响。几棵泡桐树的叶子快要落光了,远处的山脚下,还有萤火虫一样的灯光,像失眠了似的,微弱地亮着。
她觉得心里空空的。再过些天,怕是要下霜了。到时候,去镇上的那条山路就不好走了。
爹做的柿饼再不送去,怕是要干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响娣对爹说去镇上买点毛线回来,顺便把柿饼给人送去。爹没问那个人是谁。响娣也没说。
爹只说:“你打那么多毛衣,我穿不了。买点亮色的毛线给将来的姑爷打吧。”
响娣愣了一下,又木然地点点头。然后给爹倒了一杯茶水放在他面前,又告诉他,中饭都帮他备在灶台上。她买完东西就回来。
出发的时候,太阳沾着一身的露水已经爬到了山头,连绵不断的峰峦上飘浮着淡紫色的晨雾。
等走到山下,太阳已经跃到天上,雾也渐渐散去了。天地一派清澈明净。
到达镇上的时候,已接近晌午。
响娣先去了土门镇中学,她站在学校围墙下,往对面那间诊所看。诊所还是那两扇玻璃门,关着的一扇贴了带字的红纸。从敞开的这一边看,她看见一个卷发女孩坐在朱红色的木沙发上,和对面的某个人正说着话。女孩面对的方向应该是医生坐诊的位置。她是和小林医生说话还是和林医生的姑姑呢?
响娣在墙根下踌躇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小林医生出来了。他还穿着那件熟悉的白大褂,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茶缸,正往诊所外面的一个水池倒废弃的茶叶。响娣忙背过身,等小林医生进去后,她慢慢吐出一口气,拉了拉肩上的布包,把手伸进去,捏捏包里的那袋柿饼,又摸了摸那件毛衣,然后才迈开脚步朝诊所走去。
诊所里除了那个烫着卷发的女孩,还有一个老人正在输液。老人靠在椅子上,仰着头,已经睡着了。
小林医生看到响娣,吃了一惊:“响娣,你怎么来了。听说织布厂倒闭了,你们都回去好久了吧。”他转过头,对正盯着响娣看的那个女孩说道:“小乔,你去‘好人酒家’炒几个菜来。”
说着,打开抽屉,从铁夹里抽出一张面额100元的钞票递给女孩。女孩还盯着响娣,问小林医生:“她是谁呀?我怎么不认识。”她注视着响娣,说:“问你话呢,你怎么不理?”
响娣低下头,手紧紧地绞着布袋。
小林医生说:“她是我以前的一个朋友,你先去买饭吧,呆会儿再说。”
女孩嘟着嘴巴,说:“我们一起去吧,昨天不是一起去的吗。我想和你一起去。”说完,她横了响娣一眼,说:“你是个哑巴吗?吭都不吭一声?”
小林医生提高语气,重重地叫了一声:小乔。
响娣觉得脸发胀,三个人怔在那里。打吊瓶的老人全然不顾这里发生了什么,自顾自地打着呼噜。
僵持了一会儿,小乔一笑,说:“原来真是个哑巴,那我买饭去了。”
小林医生请响娣坐下,到里间屋里给她倒来一杯水。响娣没坐,她把水搁在旁边的小茶几上,环视了一下诊所。诊所好像变了,墙似乎重新粉刷过,比以前显得白净。林医生坐诊的那张白色桌子现在换成了红色的,桌子两侧多了两个柜门。再看林医生,这才发现林医生身上的白大褂也是新的,衣服背上和肩膀处还存有几道很深的折痕,那衣服上似乎还散发着的消毒水的味道。
响娣像突然记起了什么,她忙把布包从肩上解下来,手在里面摸索了一下,结果只拿出了一袋柿饼。她比划着说,她是来镇上买东西的,顺便来看看他,这柿饼是自家做的。
至于毛衣,她决定给爹穿了。
林医生说:“你爹的眼睛还是那样么?”
响娣点点头。
林医生说:“上次,你们送项圈来,我回家里去了。”他停了一下,目光放在响娣的脸上,说:“响娣,你可真像小芳。可是,你为什么不会说话呢?”
响娣抬起头,看着林医生。林医生的目光软软的,像熟透了的柿子。他说:“我上次回家是回去相亲,家里安排的,那女孩就是小乔。”
“小乔——”响娣在心里念了一遍。她侧过头,对面的学校放学了,一群孩子从里面蹦出来,跳到了街上,马路上顿时闹哄哄的。
响娣拎着布包走出来,林医生在后面追着说:“吃了饭再走吧。”
她摇了摇头,一边快步往前走。确认后面林医生并没有跟上来,响娣这才停住脚步,回头望去,马路上,走着几个不相干的人,林医生早已返回诊所了。她的心一下子凉了,脚步茫然地往前迈着,却不知道到底要去哪里。只觉得脑子里懵懵的,又沉又糊,心里似乎堵着许多东西,它们像一堆乱麻绞在一起。一直走到街外的一条土径上,她才停下来,周围是空荡荡的田野,她坐在路边,屈着双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想哭,却想不起来是为什么而哭。
全都是模糊的,没一个具体样儿。她知道,她今天是不该到镇上来的,以后,她是永远也不会来了。
回到家,爹不在,常用的农具也都靠在偏厦的屋檐下。响娣猜想爹大概是去哪家串门了。她想都没想,从布包里翻出那件毛衣,放到爹的床上。看看时间,不早了,便拎起篮子准备去菜园摘些菜蔬回来做晚饭。
从园子里回来,屋门开着,一进堂屋,响娣就看见爹坐在床沿上,手里捧着毛衣,翻来覆去地看。看见响娣回来,爹说:“乖女儿,你这是要折我的寿啊。哪有老爹爹穿这么亮色的衣裳,胸前还镶着兰花儿。留着吧,以后给你对象穿。”
说完,拿着毛衣送过来。
响娣也不接,爹只好把毛衣拿到她的厢房里,规规矩矩地放在床上。
晚上,响娣偎在被子里,看着窗外,今儿出了月亮,圆圆的一个白饼,悬在竹林上空,不停地徘徊着。
她闭上眼睛,抚着怀中的那件毛衣,眼泪轻轻滑了出来。
北风响起来的时候,响娣在兰凤姆妈的安排下见到了小李裁缝。
兰凤姆妈说:“他爹把手艺都传给小李了。这伢虽不会说话,耳朵也不灵,但手脚勤快,和响娣一样,心灵巧着呢。”
见面那天,山里破天荒地来了一群穿西服打领带的人,村里人都跑去看。
响娣和小李裁缝则坐在兰凤的厢房里。兰凤姆妈推响娣进来时,说:”我们在外面等着,你们去里面‘说会儿话’。”
房间里冷冷清清的,兰凤的铺盖卷成一个饼子样,堆在床里头,被面上搭了块红围巾,用来遮灰。自打冬月兰凤走了后,只回来过一次,说是在婆家的亲戚那里帮忙卖衣服。兰凤姆妈曾对响娣说:“我们家兰凤白养了,还没出嫁就替他婆家挣钱。响娣啊,你可别学她,女孩要把自己看得金贵些。”
她这样的命,怎么金贵得起来呢。
响娣抬眼看了看小李裁缝,他坐在一张木椅上,人长得紧紧缩缩的,像被什么挤着撑不开似的。那件毛衣穿在他身上肯定显得既单薄又空旷。
但响娣什么也没说,从厢房出来后,兰凤姆妈拉过她,悄悄问她怎么样。响娣机械地点点头,一声不响地走到院外。兰凤姆妈在后头喊:“哎,响娣,回去喊你爹来,一起吃个饭。”
回到家里,爹正和村里的几个人站在门口说话。爹喊她,她木木地笑一下,进屋后回到自己的厢房,躺在床上。窗外,竹子被风吹得左右摇摆,枯干的叶子像羽毛一样纷纷扬扬地飘飞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兰凤姆妈来请爹去吃饭。响娣说头疼不去,兰凤姆妈不依,推门进来,说:“是哪里不舒服?不会是见了对象怕丑吧?去吧,一起去吃个饭。小李今天来时特意在镇上买来不少的菜。是我和兰凤爹亲自弄的。”
响娣摇摇头,想推托。兰凤姆妈走到床前,俯下身子,抬手在响娣额前摸了一把,说:“不烫啊。响娣,是不是你不同意这门亲事,要是不同意,直接告诉我,下次……”
听到这里,响娣连忙抓住兰凤姆妈的手,摇着头,人也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不要下次了,下次又能怎样呢。她是个哑巴的命。
酒桌开在兰凤家的院子里,坐了十来个人,有的响娣认识,有的不认识。兰凤姆妈也没有介绍。大家一边吃一边说着话。
“进山里来的那些人都是从城里下来的,准备在山里开办采石厂。”
“听说要把山炸平,将来还要修公路,直通到镇上和县城里去。”
响娣模糊地听着。小李裁缝坐在她的身边,不时拣块肉放到她的碗里。响娣不理,也不吃他拣的菜,只是毫无意识地往口里扒拉着白米饭。
过了十来天,那些说要开办采石厂的人真来山里闹腾起来了。周围的山被他们划分成几个区域,通往山上的土路被简单地加宽,铺了水泥。紧接着,炸炮声像地雷在山里炸开了花。没过几天,挖掘机开进来了,卡车也跟着轰隆隆地挤了进来。
那天,老李裁缝就是坐着运送石头的卡车来的。他还带来了3000多块钱的聘礼。
响娣想,凑上自己这二年攒的,差不多有 5000块,做爹的手术大概是够了。
她看着老李裁缝笑眯眯的脸,回想那次坐在兰凤家厢房里的小裁缝,他的身子骨比林医生单薄多了,也没林医生高挑,那件毛衣穿在他身上,一定像空谷一样回荡着风声。
从这以后,村子里再也没有安宁下来。冬天的寒气也没能挡住那些进来挖山采金的人。机器整日整夜的响。不是炸炮的声音,就是碎石机的轰隆声。一辆辆卡车拖着树木和石头在暂时铺筑起来的水泥路上腾起浑浊的灰尘。
响娣看着那些山,觉得它们慢慢变矮了。山峦上不再飘浮着淡紫色的晨雾,也没有明净的月亮挂在树梢,只有漫天的尘烟,昼夜不停地向天上翻滚,扩散。
到了晚上,轰隆的机器响声就像苍蝇一样,挥之不去。响娣睡不着,干脆靠在床头,想着从前的事儿,觉得那些事情那些人都变得遥不可及了。诊所,林医生,织布厂,兰凤……她看着黑乎乎的窗户,想起第一次去诊所时,也是个夜晚。
那是她刚来镇上的织布厂不久,大概是晚上起来小解时着了凉。先是头疼,到了半夜又发起烧来,而且不停地呕吐。厂里有姐妹说,去“林医生诊所”看看吧,小林医生晚上就睡在诊所里。响娣觉得时间太晚了,想撑一撑,等天亮后再去。但兰凤看她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脸,实在不放心,硬把她从床上拉起来,又搀扶着她敲响了林医生诊所的门。
听兰凤后来说,小林医生开门后,看到响娣烧红的脸,也慌了神,一边问病情一边找体温表,结果发现体温表不知何时,已经碎在了抽屉里。小林医生只好用手摸着她的额头,说:“好烫,是发高烧了,起码有38度。得吃退烧药,再不行就打点青霉素。”
那个晚上,响娣吐得厉害。小林医生看吃药不行,又给她打上点滴。模模糊糊中,她只看到那件白色的衣裳,一会儿飘动起来,一会儿又静止不动。那个晚上,小林医生的手像一只蜻蜓,时而落在自己的额头,时而落在自己的手心里,感觉又温又凉。
那种温凉的感觉就像现在淌在响娣脸颊上的两行眼泪,止都止不住。
过了好一会儿,响娣从床上坐起来,拿过床头柜上的一面小圆镜。对着镜子,她捏住嗓子,轻声念道:林家华——
责任编辑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