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汉语中,表空间关系的介词短语都可以作名词修饰语,但有明显差异:英语中这些介词短语置于被修饰词之后,而汉语恰好相反,置于被修饰词之前,还要加上助词“的”。例如:
(1)The house at the foot of the hill.
在山脚下的那座房子。
进一步观察,不仅表空间关系的介词短语作名词修饰语时在英汉语中存在上述差异,所有的介词短语都一样。例如:
(2)Man of great importance.
重要的人物。
我们进行语言学研究的目的,就是不仅要进行充分的描写,还要对这些语言现象进行合理的解释,找到其背后的根据。那介词短语作名词修饰语时在英汉语中为什么会有截然不同的语序差异呢?本文试图从象似性作出回答。
一
关于象似性的论述,国内以沈家煊先生最为活跃,其定义也最为经典。因此在这里,我们采用他的观点:“人通过对外部世界的感知而形成的概念结构跟语言结构在很大程度上存在着一种对应关系”。[1]比如在汉语中,“吃完、弄坏、跳在马上”这些动补结构就与实际生活中动作行为发生的先后次序相一致。
沈先生用象似性解释英汉偏正结构的“不可逆性”,简要介绍如下。
(3)a.The bike near the church.
教堂附近的自行车。
b.自行车附近的教堂。
The church near the bike.
他指出,当人在感知两个物体的空间关系时,会把其中一个作为注意对象,称为“目标”(figure),另外一个作为参照物,称为“背景”(ground)。例(3)中自行车是“目标”,教堂是“背景”。除此之外,还介绍了一种认知倾向:固定、较大、整体的事物被看作是“背景”,不固定、较小、部分的事物被看作是“目标”。
似乎可得出结论,在感知两个物体的空间关系时,说英语的人是“目标→背景”,而说汉语的人是“背景→目标”。这与上述两种语言例子的语序恰好一致。可沈先生并不这么认为,他举出以下例子:
(4)a.亭子在湖中心。(由“目标”到“背景”)
b.湖中心有个亭子。(由“背景”到“目标”)
看似打破了“背景→目标“这种倾向,可事实上并不是这样。沈文继而证明,(4)b句式占强势地位,分布呈一边倒的状态。所以说汉语的人在感知空间关系时有很强的”背景→目标“的倾向。
而据他调查萧伯纳的五幕剧Pygmalion,英语句子却不一样,表现“目标→背景”和“背景→目标”倾向的句式中,二者使用的效率大致相当。例如:
(5)a.The pavilion is at the center of the lake.
b. In this corner stands a flat writing-table.
张璐认为说汉语的人认知过程一般是“背景”先于“目标”,而说英语的人一般是“目标”先于“背景”。并指出汉语中参照点先于目标的句式是常用的无标记形式,英语中目标先于参照点的句式是常用的无标记形式[2]。
张璐还观察到,仅用一个名词短语来给事物定位时,汉英语都只反映出一种认知方式,即汉语一定是“背景→目标”,英语恰好相反,为“目标→背景”。例如:
(6)(在)湖中的亭子。
A pavilion at the center of the lake.
过去的研究从人类的认知规律,从象似性这个角度入手,发现了“背景→目标”和“目标→背景”这两种认知方式。这是对空间关系象似性研究的大贡献。
仔细加以比较,我们发现,沈文和张文的共同点是在表示空间关系的名词短语上,英汉语所反映的认知方式差异是一致的,即英语是“目标→背景”,而汉语是“背景→目标”,但在表示空间关系的句子上,二者有很大的差异,沈文认为汉语仍然是“背景→目标”,可英语是“目标→背景”和“背景→目标”兼而有之。张文持不同观点,认为汉语是“背景→目标”,英语是“目标→背景”。
不难发现,二者的分歧在于句子所反映的认知方式上,这不得不引起我们的深思,同时也给我们提出了两个问题:1.在表空间关系的名词短语和句子中,哪一个更能反映人的认知方式?2.句子所反映的认知方式为什么不统一,出现了两种?我们尝试在以下内容作出解答。
二
在表示空间关系的名词短语和句子中,我们认为名词短语更能反映认知方式,原因有二:1.根据认知语言学的典型范畴理论,范畴内各个成员地位不是均等的,有些是典型成员,有些则为非典型成员。由此可以确定,名词短语和句子同为反映空间关系范畴的成员,肯定有典型性强弱之分,典型性强的更能反映人的认知方式。2.短语是静态的,是备用材料,在没有入句前不受语境因素的影响;句子是动态的,是交际单位,一定会受到语境因素的制约。从二者的比较中可看出,我们研究时要选择一个更加纯化、更加干净的实验平台,短语相对句子而言,是更理想的对象。短语由于不受语境等外部因素的制约,所以对成分间的语序反映认知方式而言,可信度较高;句子作为动态的交际单位,由于受语境等外部因素的制约,句子成分间的语序灵活性较大,不一定严格按照人的认知方式排列。例如:
(7)a.在湖中心的亭子
b.湖中心有个亭子。
c.亭子在湖中心。
(8)a.A parilion at the center of the lake.
b.At the center of the lake(there) is a parilion.
c.The parilion is at the center of the lake.
(7)a和(8)a的修饰语和中心语的语序反映了说汉语的人和说英语的人的认知方式分别为“背景→目标”和“目标→背景”。但在句子层面上,空间关系表现在语序上,有两种方式,汉语有(7)b、(7)c两种,英语则有(8)b、(8)c两种。(7)c和(8)b看似违背上述认知倾向:(7)c汉语反映的是“目标→背景”,(8)b英语是“背景→目标”。其实这种看似例外的情况不难解释,是有根据的:“背景”和“目标”在句子层面上,由于受上下文语境影响,都有可能被用作话题,例如,“我看见一个亭子,那亭子在湖中心。”中“目标”亭子充当话题。“There are many trees planted around the lake, and at the center of lake(there) is a pavilion.”中“背景”the lake充当话题。所以汉语“背景→目标”和英语“目标→背景”的认知倾向在用句子交际时不一定得到如实的反映。当“背景→目标”中的“目标”充当话题时,语序所体现的是“目标→背景”,便在汉语中出现了(7)c句式,反之,则在英语中出现(8)b句式。这就解答了上述的两个问题,既然在句子层面上,“背景”和“目标”均能用作话题,所以“背景→目标”这种空间认知方式表现在语序上,有两种方式,而“目标→背景”也一样。但名词短语不一样,由于排除了语境等外部因素的干扰,修饰语和中心语的先后次序比较固定,所以更能反映人的认知方式。
从表空间关系的名词短语来看,汉语是典型的“背景→目标”式,而英语是“目标→背景”式。这就很好地解释了开篇引言中的问题:原因就是语言和人的认知方式之间存在象似性,会反映人的认知方式,而说英语的人和说汉语的人在认知事物空间关系上采取了不同的方式,所以修饰语和中心语的次序就大不一样。
空间关系概念为基本概念,人们通过隐喻将这一关系概念投射到其他认知域,来理解更为抽象的概念。说汉语的人将“背景→目标”式隐喻到其他认知域,说英语的人亦然。所以在汉语中,介词短语作修饰词时,总是置于名词中心语之前,而英语恰好相反,置于名词中心语之后。
三
总结本文的讨论,我们观察到说汉语的人和说英语的人在认知事物空间关系上方式不一致,一个是“背景→目标”式,一个是“目标→背景”式。相对而言,名词短语不受语境影响,最能体现这种认知模式,因而象似性程度较高;而句子由于受语境的影响,象似性程度不及名词短语,因而不能根据句子来判定说这种语言的人的空间关系认知方式。
Heine等人将人类认识世界的认知域按具体到抽象排成一个等级链,认为这符合隐喻的一般规律:
人﹥物﹥事﹥空间﹥时间﹥性质[3]
可见,“人”是认知的出发点。由于中国是“集体→个人”的认知模式,英美等国是“个人→集体”,所以汉语的“背景→目标”可看作是“集体→个人”的隐喻,而英语的“目标→集体”则是“个人→集体”的隐喻。
“背景→目标”这种认知模式在汉语中象似性程度很高,表现为定语和状语等修饰语均在中心语之前,但在英语中,这些修饰语有的在前,有的可居后。所以总体来说,汉语在关系象似程度上高于英语。
参考文献
[1] 沈家煊.英汉对比语法三题.外语教学与研究,1996(4).
[2] 张璐.从东西南北谈汉英语语序所反映的认知过程.语言研究,2002(4).
[3] 赵艳芳.认知语言学概论.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4.
(见习编辑郭振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