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本本儿

　　两个约莫四十岁的男人站在娄全贵面前，娄全贵问，你们是谁?找我干什么?其中一个男人说，俺们是娄家屯的。娄全贵说，怪不得我看着眼熟，你是大锁吧?另一个说，我是大锁。娄全贵尴尬地说，是啊，是啊!有些年头没见，走在大街上都不敢认你们了，那年你哥俩才那么高。说完用手在腰部的位置比划了一下。大锁说，俺娘住院了，她想见你，你跟俺们一块儿走。娄全贵说，你哥俩等等，我和家里说一声。
　　巧珍说，不管怎么说你们夫妻一场，也该去看看，就当是亲戚走动，别忘了替我问大姐好。说完给了娄全贵100块钱。
　　兄弟两人在门口等了十来分钟，娄全贵上车后说，都买车了啊，不错，不错。没人搭理娄全贵的话茬儿，三个人闷不拉叽地熬过了一个多小时。到了县人民医院，娄全贵买了些水果，跟在两人后面进了病房，看见素兰躺在床上，眼窝塌得很深。娄全贵说，二姐，你身体哪里不舒坦？素兰没回答，对大锁二锁说，你这两个孩子还不叫爹?他是你们的爹。然后问娄全贵，他们叫爹了没有?娄全贵笑了两声。素兰使劲让声音大些，说，大锁，你先叫。大锁叫了，接着，二锁也叫了。娄全贵连着“嗯”了两下说，出息了，出息了。素兰笑着说，你爹年纪大了，以后得空多去看看你爹，过去吃国库粮的现在不比咱庄户人生活好多少。你们出去，俺和你爹有话说。
　　过了半个多小时，素兰喊道，大锁二锁你俩进来。
　　大锁和二锁应声儿进了病房，素兰笑着说，一会儿你们谁带你爹回家看看，让你爹认一下家门，省得以后找不着。大锁二锁没吭声，素兰说，你们去不去?不去俺带你爹去。说完要起身，二锁忙说，去，去，俺去就是了，看你急得啥?
　　回家这条路娄全贵很熟悉，镇上离县城十五里路，娄家屯离镇上三里路。二锁把车开到镇上，经过一幢三层楼房时二锁按了两下喇叭说，这是俺哥家。娄全贵伸头看了看，“嗯”了一声。汽车又往前开了几十米，速度刚刚慢下来，娄全贵说，不进去了，不进去了，你把我送回去。
　　一路上两个人谁也没说话，一直到城里。
　　临下车的时候二锁扔给娄全贵一个报纸包，打开一看是一沓钱。娄全贵没有脸要儿子的钱，二锁说，俺娘的意思。
　　娄全贵回到家数了数钱，5000块。这些钱比刺猬还扎人，绝不能让巧珍知道，巧珍把钱把得很紧，入了她的手再想要出来门儿也没有。娄全贵想了想，把报纸包藏在阳台的工具箱下面。
　　实际上家里用钱的地方很多，最要紧的事情是再凑点钱把巧珍的医保办了，巧珍才是这个家的柱子，现在身体还好，万一累出个病，干不了活儿，他可招架不了。明年儿子小康高考，自己一年的退休金还不够大学一年的费用。七七八八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冒出的一点儿事情都需要钱来解决。
　　娄全贵到了马路对面的面包店，巧珍说，你闺女来看你来了，孝顺你的东西在架子上。她问你去哪?我说你回老家了。娄全贵看见两瓶白酒，两盒香肠，都是他喜欢的。巧珍又说，这里不用你忙活，回家早点给儿子做饭，让他吃了去上晚自习，晚上佳佳带着孩子来咱家。娄全贵刚要走，巧珍说，少做一个菜，佳佳给儿子买了只烧鸡。娄全贵问，佳佳给你买什么了?巧珍得意地说，我女儿给我买什么，干嘛告诉你?然后回头瞟了瞟。娄全贵顺着她的眼光，看见了一只精美的手袋，娄全贵也笑了，便高高兴兴提着东西回家，路过彩票站买了两注彩票。
　　佳佳是娄全贵第二个老婆娴雅生的孩子，娴雅心脏不好，医生说她短期内不能要孩子，娄全贵也同意，可是娴雅非要生个孩子不可，一年后生了女儿佳佳，过了不到半年，娴雅心脏病发作去世。娄全贵又当爹又当妈把佳佳带到十岁，四十二岁的时候才娶了巧珍。开始巧珍对佳佳很好，自从有了儿子小康，就顾不上佳佳了，倒也不是虐待佳佳，就是忙起来没时间照顾她。娄全贵于心不忍，就让佳佳在自己家和她家两头跑。还好，佳佳学习很争气，大学毕业后考进银行，前几年结婚成家，女婿田大海是中学老师。佳佳有这样的结果，娄全贵多少得到些安慰。
　　五千块钱说少不少，说多不多，如果能用的话，最好给外孙买几套衣服，要不买些玩具。娄全贵还从来没有给外孙买过像样的东西，他们不缺是他们的事儿，姥爷不能白叫，多少是个心意。当然不能让巧珍知道，家里有什么底，巧珍心里最清楚。到了这个年龄，娄全贵最大的要求是，麻烦越少越好。
　　娄全贵做好饭等到小康回家，娄全贵对小康说，你慢慢吃，我去给你妈帮忙。
　　这会儿店里不是很忙，但巧珍没有闲下来，在面包店门口给人家磨豆汁。事实上娄全贵根本帮不了什么忙，当了几年汽车兵，开了几十年汽车，除了落下腰腿疼的毛病，其他什么也不会，这个家里里外外都是巧珍张罗。前些日子巧珍想把面包店旁边的盒饭店接过来，娄全贵不同意，他对巧珍说，那样你太累了，累坏了身体咋办?再说这家店用地沟油做菜被电视台曝过光，名声不好，巧珍说，要不是因为这个事情人家还不转呢，你不让我干这干那的，有本事去中五百万大奖，我天天在家伺候你，伺候儿子。娄全贵不和巧珍犯犟，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刀子嘴豆腐心，说完就过去了，该怎么累还怎么累。只有一回巧珍和娄全贵吵架后提出离婚，被她嫂子劝下。她嫂子说，日子是和人过的，不是和钱过的，妹夫有了五百万，那些女人还不跟一屁股啊!到时候你连人带钱啥也没有了。巧珍说，他能得不轻，一个糟老头子谁要?也就是我这个傻瓜收留他。
　　不到七点，佳佳一家三口来了，把娄全贵欢喜得不行，小康也很高兴，哄小外甥玩儿。佳佳问，巧珍妈妈呢?娄全贵说，你妈在店里，要不要让她回来?佳佳说，不用了，我等她一会儿。我们单位组织女职工查体，我想让巧珍妈妈去。娄全贵说，这事儿你和你妈说。然后对小康说，你该去学校了，顺便告诉你妈姐姐找她有事。
　　过了不大一会儿，巧珍提着一大袋面包回家。佳佳把查体的事情说了，巧珍笑着说，我身体好好的查什么?不去了，你的心意我领了，让你爸爸去。佳佳说，下次宝宝他爸爸单位查体我爸再去，妈，你去吧，是健康查体，不耽误你做生意。娄全贵说，女儿都说了，你还推啥?巧珍点点头说，哪天去你告诉我一声，你们爷俩很久没说话，你们聊。我去店里看看，佳佳，你走的时候带上面包，咱家自己做的，吃着放心。佳佳不要，巧珍说，你和我生分啊!佳佳说，妈，看你说的，我拿着就是。
　　巧珍走了以后佳佳说，爸，我想把我妈的墓地迁到清云山阳坡的安息园。人家都说现在的地方风水不好，清明节我去看看，荒草有半人多高。娄全贵问，要多少钱?佳佳说，两万。娄全贵说，该迁就迁，我出2000块钱，多了没有。佳佳说，爸，不用你出钱，你同意就行。娄全贵说，那怎么行，你妈的墓碑上还刻了我的名字，你等一下。
　　娄全贵到阳台打开工具箱，从报纸包里取出两千块钱，然后把报纸包仔细地包好。回到房间把钱递给佳佳。佳佳问道，爸，你哪来的钱?家里经济不都是巧珍妈妈管的吗?娄全贵笑着说，你不用问。
　　巧珍回来快十点了，娄全贵给她打了洗脚水，巧珍洗完脚，娄全贵端着盆去卫生间倒水，回到卧室只见巧珍倒在床上，呼噜打得山响。
　　
　　巧珍查体报告单在佳佳手里压了好几天，娄全贵想知道情况，佳佳说，我巧珍妈妈身体很好，你不用担心。娄全贵坚持要看，佳佳没办法拒绝。娄全贵看完报告单吃惊地问道，巧珍有卵巢囊肿?佳佳说，我找医生看了，医生说发现得早，现在肿块很小，不用手术，采用中药化瘀的方法治疗，很快就会把囊肿打掉。娄全贵听了说，先别告诉她，先别告诉她啊!佳佳说，我知道，医生已经开了药方，和我巧珍妈妈说是治疗气血两亏。爸，别让我巧珍妈妈太累了，营养也要跟得上。你会做饭，炖鸡、炖排骨的时候放些黄芪、当归什么，给我巧珍妈妈补补身子。
　　
　　巧珍到底还是把盒饭店接手了，娄全贵不知道巧珍接这个店花了多少钱，知道也没办法。他问巧珍盒饭店什么时候开张?巧珍说，再买个消毒柜，重新做个广告牌，就差不多了。娄全贵问，这些要多少钱?巧珍说，我去旧货市场看了，买个旧的消毒柜也能用，加上广告牌，两千块钱差不多。
　　过了一天，娄全贵交给巧珍2000块钱，巧珍问，你哪来的钱?娄全贵说，佳佳给的，她不让我告诉你。
　　巧珍接过钱说，佳佳真是好孩子，等咱有了钱，一定帮帮她。
　　巧珍的话提醒了娄全贵要给佳佳打个电话，娄全贵说，佳佳，如果你巧珍妈妈问起这个事儿，你就说是你给我的钱。佳佳问，爸，你哪来的这些钱?娄全贵说，你不用问。佳佳说，不行，你要告诉我。娄全贵无奈地说，好吧，前些日子你大妈住院，我回去看她，老家的亲戚给我的。佳佳又问，你给我的两千块钱也是这个钱?娄全贵说，是。佳佳说，爸，真难为你了。娄全贵问道，佳佳，给你巧珍妈妈抓药花了多少钱?佳佳说，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有医保卡。爸，你年龄大了，别从嘴巴里省钱啊，需要用钱的地方告诉我。
　　盒饭店中午的生意很好，巧珍和娄全贵说，你们爷儿俩来店里吃午饭，你也好过来帮帮忙。
　　小康吃了三天盒饭，第四天说什么也不吃了。巧珍拿出20块钱给娄全贵，让他买一点盐水鸭给小康吃。娄全贵买了小半只盐水鸭，花了18块钱，剩下2块钱买了一注彩票。
　　这天来了两个穿白制服的人，说你们的食品卫生许可证到期了，如果继续干，要抓紧时间重新办手续。白制服走后，娄全贵忿忿地说，啥还没干，就来收钱的。巧珍瞪了娄全贵一眼说，大惊小怪!明天早上你到店里照看照看，我去托人帮忙。
　　第二天下午2点多钟巧珍回来，娄全贵见她满脸通红，嘴里冒着酒气，忙着给她喂水，然后扶她上床睡觉。
　　
　　中秋节前几天，单位的工会领导看望退休职工，给娄全贵送来一桶花生油，一袋大米和300块慰问金。娄全贵用三轮车把花生油和大米拉到盒饭店，交给巧珍200块钱。巧珍很高兴，夹了两只鸡腿、一勺韭菜炒鸡蛋、一勺洋葱炒肉放在饭盒里，说，这些日子你够累的，今天放你的假，回家喝二两酒，睡上一觉。
　　娄全贵盘算着给巧珍买双那种大一点的平底鞋，每次给巧珍洗脚，看见她浮肿的脚面子很心疼，可是100块钱买不到好鞋。娄全贵打开工具箱，从报纸包里捏出300块钱，逛了几家商场，终于买到一双打折的女鞋，花了266块钱，用4块零钱买了两注彩票。
　　巧珍看见鞋子很高兴，问道，多少钱?
　　娄全贵说，100。
　　巧珍生气地说，花那么多钱干啥?你发财了啊!
　　娄全贵说，你别管，穿穿看合适吗?
　　巧珍笑着说，100块钱能买到这么漂亮的鞋子?值!你哪来的钱?
　　娄全贵刚要说留了100块慰问金，巧珍接着说，又是佳佳给你的钱吧?这孩子真会疼人。以后她再给你钱你别乱花，攒着。
　　
　　娄全贵惦记着素兰的身体，打电话问了二锁，二锁说，俺娘的病情稳定了，大夫让她回家调养，今天下午出院。娄全贵问，你娘跟谁住?二锁说，住俺家。娄全贵说，我抽空去看看你娘。
　　娄全贵对巧珍说回老家看看，巧珍说，中秋节该回去看看那些亲戚，也顺便看看大姐，大姐身体咋样了?娄全贵说，快出院了。巧珍高兴地说，那就好，老家那么多孩子，别空手回去，给你200块钱你看着买。娄全贵接过钱，觉得200块少了点，又从工具箱里取出200块，买了一盒老年蜂蜜、一个旺旺礼包，一盒火腿肠、一盒牦牛壮骨粉。
　　老家除了几个堂兄妹，没有其他什么亲戚，娄全贵平时和他们没什么来往，关系自然也生疏了。他赶到二锁家，大锁一家人也在，加上娄全贵，刚好十个人。素兰很高兴，说，咱一家人齐了，二锁，给你爹开一瓶好酒，你哥儿俩陪你爹喝几口。娄全贵问，二姐，你身体咋样?素兰说，老毛病了，孩子们孝心，非让俺去医院，看不看都那样。娄全贵说，要不去省城大医院看看，治好了病大家都放心。素兰说，不用，你好不容易来家一回，多住几天吧!娄全贵说，不了，家里事儿不少。素兰沉下脸说，罢了，你在城里也是一大家子人。
　　吃饭的时候，素兰问起大孙子的情况。大锁说，这孩子不是学习的材料，在家怕他学坏了，俺想让他当兵。二锁说，当兵不孬，出去锻炼几年回来，见见世面。素兰一听，“啪”的一声把筷子摔在桌子上，厉声说，咱家孩子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当兵。大锁还要说什么，素兰又说，说啥也没用，快吃饭。二锁，吃完饭送你爹回去。娄全贵笑了两下，两只手不知放哪里好，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临走的时候，素兰让二锁给娄全贵带上一大堆吃的东西。娄全贵想，这些东西放在盒饭店里用，能省不少钱。
　　到了晚上，盒饭店几乎没有客人吃饭，巧珍要忙活面包店的生意。娄全贵说，我不能总在家做饭，去找个单位开车，你看咋样?巧珍撇着嘴说，什么年代了，还缺司机?娄全贵说，你别看那么多私家车，大多数司机都是二把刀。我是老司机，货车、出租车开不了，开校车接送学生没问题。我让大锁给打听一下，看看有没有单位招聘校车司机，如果有，我去试试。巧珍说，你去开车，小康吃饭怎么办?我做好饭菜放微波炉里，他回家一热就行。巧珍说，你问问再说。
　　过了几天大锁回话说，爸，这事儿想也别想，现在哪个单位也不缺人，看大门的老头都是领导的亲戚。
　　娄全贵沮丧得很，哪儿也不想去了，老老实实在家给儿子做饭。
　　
　　一天下午，大锁打电话说他娘去世了，二天以后出殡，让娄全贵回来。
　　这事儿瞒不过巧珍，巧珍感慨地说，大姐这辈子不容易，我走不开，你去了替我磕三个头。然后拿出2000块钱，非让娄全贵带着。巧珍又说，别等三天了，你今天就去吧，夫妻一场，该去送送大姐。
　　娄全贵接过钱的那一刹那，很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娄全贵打开工具箱，发现报纸包上有很多油渍。他找来一张广告彩页，把巧珍给的2000块钱和余下的800块钱重新包起来，可是拿这点钱回去很丢人。娄全贵只好给佳佳打电话借2400块钱。佳佳问，为什么借2400？娄全贵把事情说了，佳佳说，大妈去世，我做晚辈的应该尽孝，还借什么?我给你3000，余下的钱你自己用。爸，你等着我，我马上到。娄全贵说，我现在去汽车站，我在车站售票大厅门口等你。等了一刻钟佳佳才到，佳佳拿出3000块钱塞到娄全贵的手里，他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素兰的灵堂设在她和娄全贵成亲时的老宅子，多少年没人住了，屋顶的草剥落了很多。遗照上的素兰很年轻，照片的左边有处理的痕迹。娄全贵忽然想起来，这是他们的结婚照。看见素兰的照片，娄全贵很难受，在她的牌位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又跪下，替巧珍磕了三个响头。大锁和二锁跪在灵堂一边，娄全贵把广告纸包交给大锁。大锁掏出一个小本本儿递给娄全贵说，这是俺娘让俺交给你的东西。
　　娄全贵出了灵堂，走到僻静的地方，拿出小本本儿看，原来是一个绿皮户口本儿。户口本儿里夹了一张旧报纸。娄全贵打开报纸，虽然花眼，但是看清楚了标题上的几个大字：我市从今天开始取消农业户口。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