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如山木然地坐在那专门用来修整电缆电线什么的水泥石墩上。往前一步,就是滔滔不绝的飞云江了,在此以前的许多时候,他就静静地徜徉在江边,听喧哗的江水声不绝如缕地在他耳边萦回。他想,没有比选择跳江更干脆利落的方式了,跳下去的时候是一种壮观,随后他会和江水同在。他知道水流很急,水会把他带到很远的地方,而这又是他所希望的。他之所以不选择别的途径,就是看中了这一点,你想想,有谁能在死后还能自由自在地走?
高如山大约是在临近黄昏的时刻到达这里的,他在飞云江大桥来回踯躅了至少十几个来回。他的异常举止引起了一个清扫工的注意,那是一个中年妇女,本来她早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因为她已完成了桥面的清扫任务,但她被高如山吸引了,她想这个家伙不会是闹自杀吧。她磨磨蹭蹭地站在那儿,静观着事态的发展。当高如山试探着爬上桥栏杆时,她飞速地跑到桥头的一个公用电话亭,她用异乎于平时的声音对110接警员说,快来啊,有人要跳江了!
蹲在水泥墩子上的高如山有充分的时间慢慢梳理着往事,就像挤牙膏似的,一点一点,充满了戏剧成分。可以这么说,高如山非常讨厌2009年,他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的一切不如意都是它造成的。09就是灵柩么!能有好事?以往的年代他有多么的如鱼得水,而现在属于他的东西却一样一样地消失了,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
如果稍稍往前追溯一下,你便会明白高如山为什么有如此的心态了。春节刚过,免去他国税局局长的文件就到了,他成了一个普通的国税干部;五一快要来到的时候,刘海枋正式和他离了婚;十一月,方燕真的像一只燕子那样飞走了,再也找不到她的踪影。他妈的,怎么倒霉的事全让我碰上了!高如山恨得咬牙切齿。如果说前两样东西被拿走,他至少还能镇定的话,那么这第三样东西一失去,他就坐立不安了。
方燕是高如山的情人。高如山从省税务学校毕业分到这个小城的时候,方燕还没有出生。高如山发现方燕那年,方燕正好19岁。高如山有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坐在办公室里时,就像有蚂蚁在心头悄悄爬着……方燕大专毕业后,开了一家复印社。高如山那时是单位里的后勤科长,于是他有很多的理由和借口跟方燕在一起,许多枯燥乏味的日子在方燕那儿却有了声和色。高如山真的很喜欢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时光是很容易流失的。
方燕那边也是一开始就对高如山有好感的,但他把她弄上床却是花了他一番工夫。钱不说,还玩了许多的小浪漫。等方燕死心塌地做高如山的情人时,高如山已升任副局长了。方燕要他想办法帮她进国税局。弄个临时工干干也不错的。高如山刮着她的小巧的鼻子说,你啊,真是有福不享,好端端的钱不赚,去做什么临时工?你以为能拿多少钱?方燕嘟着嘴不乐意了。高如山说,让你一年赚个二三十万怎么样?方燕不相信,说能挣这么多,她从此就不再提那个要求。高如山笑了,因为他有足够的关系使方燕的复印店开得红红火火。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日子啊,他上班时是一个吆五喝六的局长,下班后,则可以和方燕随心所欲。晚上回家又能和妻子平安相处。高如山身高体壮,在和方燕缠绵过后,依然能和刘海枋翻天覆地,因此作为市新华书店会计的刘海枋很满足,动辄就说我们如山怎么样,我们老高怎么样,口气里充满了恩爱夫妻的炫耀味。
在如何对待妻子和情人的关系上,高如山一直认为自己堪称高手。有多少人在这个问题上焦头烂额,而他却是游刃有余。他把这归结为自己有一个好脑袋,另加一副强壮的身坯,确凿做到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想想,刘海枋是什么年龄?她四十不到。而方燕又是什么年龄?二十多一点点。都是如火如荼的时候啊!
自从踏进国税局的第一天起,高如山就夹着尾巴做人。他深刻地知道,他一个从穷乡僻壤里跑出来的乡下孩子,不这样,是无法在这社会上立脚的。他给自己硬性规定:别人不愿干的事,他干;别人不屑干的事,他干;领导吩咐的,克服一切困难干。他的行动永远多于言语。在初始的很长时间里,单位里从上到下都认为他胆小怕事,像一段榆木一样笨重,几乎所有的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当然,这些人中绝对不包括局长谢田。谢田是个南下老干部,做事雷厉风行。没有大事的时候,爱搞大扫除,他身体力行,不顾年老体胖,照样爬高擦玻璃窗。他默默地注视着高如山,他从高如山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于是在高如山进单位后的第三年,他被提拔为中层干部,担任了预决算科的副科长,一年以后,他又被调到了后勤科担任了科长。全局上下都有些纳闷,但纳闷归纳闷,高如山受到重用了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高如山当上了许多人垂涎的后勤科科长,依然谦虚,依然行动多于言语。好些人放出眼光来想从他的举止里找出一些破绽来,比如说拿回扣啊吃边食啊等等,但他们很快就失望了,因为他总是循规蹈矩,好像他不是一个科长,仅仅是一个办事员而已。大家顿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让这种木讷之人坐这种位置,是不是一种资源浪费。
高如山在这位置上一坐就是8年。一个抗战都胜利了。可以说在8年里,他一直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干部, 但在第9年时,他认识了方燕。那时的方燕人比黄花瘦,眉宇间是说不尽的哀伤。她仿佛对任何人任何事物都充满了仇恨,这一切源自于她不幸的家庭,父母亲离异,父亲撇下她和她母亲远走高飞。那年她才6岁。是母亲含辛茹苦把她抚养成人。因为没什么门路,大专毕业后,她遍寻工作不着,无奈之下,才借钱开了这个复印社。
那天,高如山单位里的复印机坏了,有一份材料需 要复印,这材料是女儿学习用的。那时天色已晚,他骑着电瓶车满街找复印店。结果在西小街的一个幽静处,他看见了方燕的燕燕复印社。方燕正准备收拾好机器回家,看见有客户来, 自然而然又开了机器。方燕在复印时,高如山在边上一张一张整理,需要复印的东西很多。方燕让高如山坐会儿,高如山说,不碍事不碍事,帮你做点,速度就可以快一些。方燕难得地一笑。来的客户很少有这样的,他们是上帝,从来不会来帮方燕一把,他们宁可坐着与她聊天,看她把活儿一点一点做好。方燕在替高如山开发票时,才知道他是国税局的。她有些羡慕地说,像你们这种好单位,那是烧高香求来的,嗨,不像我,吃了上顿没下顿。高如山笑笑,各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方燕请他有便多介绍一些客户。高如山不置可否,说看着办吧。
没几天,高如山就把一宗比较大的业务带给了方燕。方燕原来压根儿没指望高如山会真的帮她的忙,说大话的人多如牛毛,她从不拿别人的话当真。想不到高如山却是个例外。于是她心里就有一些感激游曳出来。她想给高如山一点谢意,高如山却拒绝了,说不就是这么一点小生意嘛!何足挂齿。方燕那时候还以为高如山说的是客气话,待后来她知道了高如山所处的位置后,她才清楚,他一点都没说虚话,这样的事对他来讲,实在是小事一桩。
在随后的日子里,高如山隔三岔五地去方燕那里坐一坐,为她带去一些业务。他们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人。方燕的脸上重新绽放了笑容。她开始觉得生活着原来还可以这样美好,先前她一直以为世界是黑暗的,她的人生也是黯淡的。而现在身边却有了这样一个能叫她笑口常开的人,她没有理由怨天尤人。
有一天,高如山情绪很好,就和她开玩笑说,燕燕呀,我们总不能就老是拉拉手,接接吻吧。方燕绯红了脸,说你又不会娶我,我凭什么要让你得寸进尺?高如山一把将方燕拥在了胸前,做情人不是挺好么?
方燕想了想说,你拿一样能让我动心的东西,我就答应你!高如山后来就买了一只钻石戒指送给她。方燕 的软软的手指戳在了高如山的脑门上,你呀,真像我肚子里的一条蛔虫,我在想什么,你全知道。高如山憨厚地笑笑,说,有一次,我看见你对一个顾客戴在手上的戒指赞不绝口,所以也买了一个差不多的。方燕不敢相信地盯着高如山看了一会儿,她的脸突然绯红绯红,她像一只轻巧的燕子扑到了高如山的怀里……高如山心里充满了蜜意,老实说,对付方燕这样的女孩子,他易如反掌。
丁中是在饭桌上被人叫走的,已有8个月身孕的妻子小唐不大乐意地说:你呀,我看你还是转业走好了,老是这样下去,那怎么得了,要是我生的那天你不在我身边,叫我怎么办?丁中安慰她说,吃我们这碗饭,就是这样!
丁中没有和小唐说是去救人,因此小唐以为丁中是去救火。丁中拿了一个馒头,匆匆地往外走。刚才黄大队长打电话给他,说是公安局110报警服务台要求消防大队出动,前去协助救援一个准备在飞云江大桥上自杀的人。丁中当时还嘟哝了一声,他们自己不能救么?黄大不耐烦地说,废话,他们能救,会找我们?黄大说他还在路上,让丁中去处理此事。
丁中和值班人员联系了一下。值班人员轻描淡写地说,丁参谋,不就是救个人么?我去看看算了。丁中想了一下,最后说,我还是去一下吧,你赶紧叫人把车开过来!
丁中赶到飞云江大桥的时候,夜已经彻底黑了,桥上的灯昏黄着,影影绰绰可以看到那个蹲在桥墩上的人。靠桥右侧的那一边江边则聚满了观望的人,他们指手划脚,仿佛一群等待看戏的观众,在戏幕拉开前,总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激动。桥的两端由警察把守着,只允许车辆经过,而不许人和车在桥上滞留。丁中问110的几位警察,把事情的大概了解了一下。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妈的,什么方式不好死,偏偏还要到这种地方来丢人现眼。你自杀就自杀呗,还要让一批人看着你,你作什么秀?
再看那个坐在桥墩上一动不动的家伙,他的无名之火就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你有本事就跳呀!为什么不跳下去?跳下去省得老子再来救你了。其实救这种人又有何用,我把他救下来,我转个身,他又这样了。这个世界真是反了,怎么老是有这样的人出现?丁中很烦。他的思绪不可避免地又溜回到妻子小唐身上。不到2个月,孩子就要落地了。会是怎样的呢?他想象不出来。他只能将一个头像叠到另一个头像上。
有看热闹的人恶作剧似的往江中丢了一块石头,发出了“嗵”的一声巨响,弄得围观的人一阵喧哗。丁中知道自己走神了,他摇摇头,努力使自己的思想集中到救人上来。他从桥的这头跑到桥的那头,然后瞄了瞄那个自杀者所坐的位置。他从救火车上取出用来攀爬的行头,有战士说,丁参谋,还是我上吧。丁中将他拨至一边,别争了,谁上不是上?你们在上面接应我。他将绳扣一一系好。然后走到了桥的左侧。那里有一个变电箱子,没有人会看到他。他打算从那边过去,沿着那根粗大的电缆线,慢慢地从桥面下钻过,然后接近他,再从背后抓住他,然后用身上巨大的铁夹夹住他,并把他抱住,使他动弹不得。这样,另外的救援人员便可从正面接近他了。他叮嘱那几个警察,如果发生自杀者发现他的意图,并有过激行为时,一定要想办法稳住他。
别人一直以为是谢田看中了高如山,这小子才飞黄腾达起来的,其实不然,只有高如山本人、谢田两个人,不,应该还有一个人,充其量就三个人吧,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高如山脑子中经常闪回的是这样两句话,一句是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另一句是时来运转铁变金。在高如山的心目中,谢田一直是个让人尊敬的好领导,他做事干脆利落,却沉默寡言,他有更多的时间,总是用行动来说明什么。他从来没有想过能和谢局长挂上钩,这中间的距离太远了,他 都怀疑他除了他的名字以外还会知道些什么。
某一个黄昏,高如山总是和黄昏有缘。那时候下班铃已经响过好长时间了,偌大的一幢大楼里静得可以听到鸟儿的呼吸。夕阳的余晖徐徐地涂在高如山办公室的窗上,有一种惊人的美丽。他都看得有点呆了。他停下手中的笔,贪婪地看着。科长吩咐他写一份材料,是科长的学习体会。白天他要忙开会,只能利用业余时间。他对写材料不内行,他想还是从报纸上摘抄一点,反正学习的内容就是报纸上说的。于是在看完美丽的夕阳以后,他去了七楼的阅览室。
平时他很喜欢去那里,但仅限于上班时间,因为在 那里看看报翻翻书,可以帮他度过许多好时光。他很知 趣,不在办公室随随便便和别人聊天。他乘电梯上七楼,径直往阅览室走,几乎想也没想就开了门。高如山推门进去时,听到里面发出了一声尖叫,与此同时,高如山看到谢田局长正趴在一个女人身上。那女的高如山认识, 是宣传部的一个什么科长。那时候的空气有些沉闷,双方就像狭路相逢的仇敌。
高如山只迟疑了几秒钟,很快就将脸掉开了,他直接地走到报架前,拿了一份《人民日报》,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尔后,把门悄悄地拉上——
第二天一早,高如山刚上班,谢田就把他叫到了他 的办公室,详细地询问了他的一切,这其中包括家庭、生活。谢田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好干,小伙子,我是不 会亏待你的,但如果你说三道四,小心我会叫你滚蛋的!高如山莞尔一笑,就像女孩子那样,他朝谢田鞠了一躬,说,谢谢局长。
高如山的守口如瓶为他带来了机遇,谢田不久就给了他丰厚的回报。高如山不会将欢乐写在脸上,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能将许多惊心动魄的东西都藏在心里。他暗暗佩服谢田,谢田都快退休了,还能在床上翻云覆雨。 谢田另一个本事也叫高如山五体投地,他不只一次地想,谢田的两面派做得有多好啊,谁都不会想到他们一直引以为豪的公正局长居然把情人带到阅览室的长条桌上交欢,真正使阅览室物尽其用了。
等高如山自己坐上局长宝座时,有时候开会,他会 碰到宣传部的那个科长,科长姓刘,刘科长依然美丽,
看到高如山,一点也不害羞,照样谈笑风生。高如山很感慨,觉得这个社会变化最大的要算人的脸,人的脸现在就像一张粪纸一样不值钱了,想让它擦什么东西就可以擦什么。
谢田光荣离休回了山东老家,高如山物色了一个保姆给他送了过去,老头打电话来,说保姆不错,能力很强。高如山笑笑,能力当然强。能力都是建筑在经济基础之上的。保姆的工资由国税局发,名头是单位的保洁员。
高如山当上局长后,马上就发现,国税局凡是带个长的人,不约而同地都学会了新的生活方式,绝大多数人喜欢高调,唱歌、跳舞、洗桑拿、按摩、喝花酒……把这些当作身份的象征,可高如山不这样,高如山做什 么事都不张扬。什么事都保持低调。背后老有人骂他是 榆木脑袋不开窍,都是谢田这个老革命给害的。高如山听到了也不动气,反而说,我是乡下出来的,闻惯了榆木味。再说,我是谢田局长培养起来的,我当然要继承他的传统。这话有人帮他把它传到了谢田的耳朵里,谢田听了很受用,说如山这小子是个实在人,一点不花言巧语,说明我没看走眼,我为组织做了一件大好事。
高如山给自己定了一个规矩,不经常在公众场合露面,不随便发表言论。这两条,为他奠定了局长的基础,组织部门考察时,问到高局长的清正廉洁情况时,群众基本上没有什么意见,只是说高局长能力差点,组织部门很满意,说一个干部能力有高低,但只要是清正为民的,就是一个称职干部。因此高如山在国税局,可以有很多人不把他当回事,但他的局长位置却是坐得稳稳当当的。
丁中慢慢开始了他的营救工作,他小心翼翼地下去。但这时候,丁中听到对岸发出了一阵惊叫声。他停止了行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通过对讲机,110的警察告诉他,那个自杀者现在已经站起来了,由蹲改为站,他就在那水泥墩子上犹豫,好像随时随地都要跳下去。
丁中说,快点用个喇叭叫一叫,分散他的注意力。警察说知道了,他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只喇叭,对着高如山喊,你千万不要意气用事,你要多为家人想想,你有妻子,有儿女,你走了,他们怎么办?生命诚可贵,一失不可重来……
高如山苦笑笑,这种道理谁不知道?可活着有什么意思?老婆刘海枋离婚了,这个一直沉浸在婚姻和家庭甜蜜中的女人,被突如其来的打击给弄糊涂了,当有一天有人告诉她,高如山因为在外包养情人而被撤职了。她还以为人家是开玩笑,说我们家老高哪有这么好的福气?但事实就是事实。尤其刘海枋听说高如山和那个叫方燕的女人还有一个儿子时,她肺都要气炸了。她寻死觅活。
高如山的态度却好得出奇,他把一切都包揽到自己身上。刘海枋要他说清楚和方燕的前因后果,高如山闪烁其词,拒而不答。就这样两个人你来我往交手了一阵,刘海枋率先败下阵来。她没有兴趣也没有耐心再听高如山胡说八道,坚决地和他离了婚。刘海枋是一个知识女性,她不想让人戳着脊梁骂。
高如山心里也有一丝惭愧和歉疚,但他却巴望刘海枋离开。说老实话,他和刘海枋一直相处得挺好,两人也是自由恋爱,有一定的感情基础,他觉得多个方燕没有什么不好,他照样可以将日子打发得井井有条,甚至比以往的日子更有滋味,其他不用说,单是刘海枋假如来例假,本来由她承担的工作可以由方燕来做。在性事这个问题上,高如山历来是不怕多的。另外一个原因,他确实也不希望刘海枋知道得更多。他有难言之隐。
和方燕好上后,一直有种担心,深怕时间长了,总会引起别人的注意,特别是在他升任局长后,不再有机会经常出入方燕的燕燕复印社,于是他就把方燕送到了她的老家,那里离他们所在的小城大约有30公里。替她在那里开了店,买了房。有了儿子豆豆之后,他就请方燕的母亲帮助照看。他一个星期去一次。他到那里从来不用单位的车,总是打的过去。
警察的喇叭一遍又一遍地响着,高如山充耳不闻。他想人真的不能贪,随便你贪什么,最终都不会有好下场的。但如果不是这样,他又会怎么样呢?他说不上来,也许还是一个战战兢兢的小公务员,也许比现在更坏。人能走到哪一步,这是谁也无法预料的。他无法从方燕身边走开,这意味着他迟早有一天会翻船的。
高如山情绪激动地大声地说,你们都给我走开!不走开,我就跳下去!
警察着急地喊道,别,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高如山轻蔑地笑了,就靠这些鸟事儿也不会做的警察?他不想让上面的那个警察啰嗦,于是他懒洋洋地说,你们快点走开,把喇叭关了。我不想看到你们。我想自杀是我的事,你们瞎起劲干什么?我看到你们有人想救我了,但没用,你们一下来,我马上跳下去!
警察悄悄把这情况通报给了丁中。丁中停止了动作。他想还是等一等吧。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了雾,围观的人少了一些,桥上的灯像是打起了瞌睡,一个个都是没精打采的。丁中再一次下去了,他想雾可能会帮他的忙,那个家伙一定放松了警惕。他瞧了瞧表,已是晚上9点钟了。那个桥墩上的人倒是乖乖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高如山想要是跳下去了,豆豆会怎么样呢?或许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的生身父亲是谁,他的姓氏也马上会变掉,这就是说他高如山遗留给他的东西都会消失殆尽。方燕呢?自然也会彻底忘记他。他算什么呢?一个曾经拥有过她的男人,这有什么稀奇的?男人是死不光的。他的心里涌过无限的苦涩。他对她是相当不错的,可最终她还是无法跟在他身边,她什么话也没留下就走了,连豆豆都没带。高如山原先以为他能得到豆豆的,可方燕的母亲说,豆豆是我的外孙,我会带他的!
作茧自缚,高如山在被免去职务的那天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我算什么呢?和一些人比起来,他的金屋藏娇还仅仅是小巫见大巫。别人都高枕无忧的,惟有他却四面楚歌。妈的,这世界就是这样,阴阳颠倒,黑白混淆。
想到刘海枋,他的眼里挤出了一滴泪,刘海枋是无辜的,她可能到现在还不明白,一向老老实实的高如山怎么会做出这种勾当来?置她们母女于一边,又包二奶又生孩子!他把她们当什么?当白痴啊。他曾经有过祈 求刘海枋原谅的念头,但自尊使他放弃了这个打算。有什么意思呢?还是让她留下一点以往的好印象吧。女儿高盈会怎么样呢?这个快念完大学的漂亮女孩,心里一定涌动着对他的仇恨。可这种事能怨谁呢?还有自己远在老家的父母姐弟呢?他想得头痛欲裂,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
这时雾越来越浓,望下看,江面上一派朦胧,就像一幅水墨画似的。闭着眼睛往前几步,他就会消失在这 幅水墨画中了。难道就这样去了吗?他依然举棋不定。自己还留恋什么呢?他不知道。他甚至打算摸一个一元币出来,抛一下,看看是哪一面,如果是正面,往前就是了,但如果是反面呢?退回去?在免职后,他曾回过老家,大家(包括他的父母姐妹)都以为他依然当着局长,因此对他恭敬有加。纷纷请他喝酒。在酒席上,他红着眼说他不再是局长了,大家都沉默了。好长段时间大家才说,如山,你不要和我们开玩笑了,你怎么会不当局长?我们还巴望着你当厅长哩!高如山的心有点冷,想到处都这样,没有谁能免俗,权力就他妈的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
这时,有一束灯光向他照来,高如山细眯着眼,感觉到那是一台摄像机。妈的,他勃然大怒,把老子高如山当猴耍啊,老子再不行,也曾经是堂堂的局长!拍我什么?把我自杀的镜头录下来,当作反面教材?去他妈的。高如山突然升起了一股从没有过的恼怒。这无名之 火迫使他很快就作出了决定。我凭什么要给别人作典型?还轮不到我高如山给别人作典型。我这样死,是不是太轰轰烈烈了?我完全没有必要这样。人们都好端端活着,我为什么要死?他为自己作出自杀的举止感到不可思议。做恶魔也罢,做混子也罢,做英雄也罢,反正都是到这世上来走一遭,其实又有什么区别呢?好死不如赖活。他的思维像小蝌蚪一样活泛。他为自己想出这么多的东西来而感到吃惊。
现在的他忽然有了一种顿悟。他恶作剧地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把它套在水泥墩子上,人却迅速地往上爬。他选择的这个水泥墩子上面有几个人为的蹬痕,不知道是不是当初做的?因此他往上爬时,并不显得十分困难。一辆集装箱车轰隆着从桥上开过。接着又是一辆集装箱车,紧接着是一辆出租车,他挥了挥手,车门开了,他一矮身坐了进去……
丁中的爬行速度很快,他用了不到40分钟,在快接近那个水泥墩子时,他有些激动。他想自己突然从背后搂住他,他一定会措手不及。只要抱住他,然后用铁夹夹住他,自己就算大功告成了。嗨,救这种家伙下来干什么呢?他又情不自禁想到了这个问题。
雾气一团接一团从他的身边飘过去,他凭借两岸的灯火向水泥墩子爬去。浓雾里他看见了那个人的轮廓。他迅速地扑了上去,用力箍住了他。但他猛地一惊,经验告诉他手中抓住的并不是人。他压根儿没有想到那不是人,只不过是一件裹在水泥墩子上的衣服。
他像是受了愚弄似的浑身发抖。那家伙哪里去了?难道他早就掉下去了?这似乎不大可能。跳下去或者掉下去至少会发出一些声音来,不可能鸦雀无声,他又不是一片树叶,更何况有那么多人看着。他肯定是躲到什么地方去了。照他的估计,他应该不会走远。丁中开始一点一点地搜索。
雾越来越浓,到后来几乎几米远就模糊一片,丁中在黑暗中前进着,他想自杀者不可能到别处去,他只能躲在这几个桥墩上。因为只要他一上去,警察们马上就可以发现他。当丁中走到第三个桥墩的时候,他的手突然一麻,他大叫一声,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他的手松开了,接着身子往后倒,背上的那副攀爬行头牵住了他,他于是很像一个自杀者悬挂在那里……
有8个月身孕的小唐是在半夜被公安局110警车送到医院的,来接她的人只对她说,她丈夫丁中受了一点伤。
小唐的心提到了喉咙口。等到她赶到医院时,她发现公安局局长、政委,还有消防大队的黄大队长他们都向她走过来,脸色严峻,她预感到了什么。她哇的一声哭出来,说,快让我看看丁中,丁中怎么啦?一班人默默地看着她,然后带她到一间病房。小唐只看了丁中一眼,就昏倒在床前。
她醒来后,翻来覆去地就说这样一句话:丁中说他是去救火的,丁中说他是去救火的。
高如山当然不可能知道以后发生的这一切,他乘出租车回了三十公里外的家后,吃了两大碗康师傅方便面,本来还想烧一壶水泡茶喝的,但烧着烧着,便没了兴趣,他马上拔了电源插头,然后倒在床上,茫然地看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哈欠一个接一个涌上来,一会儿,什么方燕,什么方燕的母亲,什么豆豆,什么刘海枋……一切的一切,通通都给丢到一边去了。他呼呼大睡,一夜无梦,竟一觉睡到了大天亮。这是他前一阵日子从来没有过的事。
磨磨蹭蹭到早上8点,高如山才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局长不做了,他的办公室挪到了综合处,是四个人一间的那种。局里没有给他具体的工作,只是说协助处里。有人和他打招呼,他点点头,浅浅地笑笑。他的人缘不错,没有人和他横眉冷对。但他还是感觉不舒服,办公室里的嘈杂让他心烦意乱,他在那里只呆了不到一刻钟,便拿了茶杯,和对面的老赵说了声,我在7楼。然后去了阅览室,那里有好多的报纸和杂志可供他打发时间。他见传达室的老徐正在分发报纸,于是自告奋勇替他往报夹上夹报纸。
老徐一迭声说,高局长,这使不得,使不得。
高如山说,让我来吧。
老徐看了看他,没有说什么,但却顺从地把阅览室里的那些报纸杂志给了他。
高如山将那些东西全都整理完毕以后,他呷了几口茶,然后点起一支烟,认认真真地看起报纸来,看了日报,看早报。翻到第二版,在综合新闻版上,他看到有 个标题很醒目《自杀者不见了,救援者牺牲了》,他仔细地看了一遍,看的时候,眼皮有些跳,他想这是怎么回事呢?这分明说的是他呀。他从文章中知道那个叫丁中的是消防大队的,家中有即将分娩的妻子。他在救援过程中,不小心碰到了裸露的电线。
他看完后,沉默了一会儿,但后来他就将这张报纸合拢了,紧接着看另外一张。那时候阅览室里很静,地处7楼,推开窗,可以看得很远,刘海枋所在的新华书店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高盈的学校也在不远处,街上的人匆忙地走动着,这年月人人都很忙,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没有谁会知道高如山此时在想些什么,我们只是听到他一张接一张地翻着报纸,那轻轻的翻动声,让人感到生活是那么安宁,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