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尖叫
这个世界开始流行怪异
童声混合着重金属的味道
七十年代时尚过的自行车
在一个黑夜
装上了小鸟状的汽车喇叭
车灯的模样吓坏了弯曲的街道
推车人
被谁追掉了鞋子”
如今的诗歌真的很怪异,朱锦儒心里想,或者是自己真的落伍了?作为市级晚报类报纸的文学版编辑,朱锦儒认为自己是十分称职的。省师范大学中文系高材生,学过各种主义和流派,也通晓近三十年来文学界的各种时尚,说不上是慧眼独具的文学伯乐,但优秀编辑这个称谓还是比较贴切的。也正因为如此,在朱锦儒主编的文学副刊上,时不时地出现全国知名的文学大家的作品,对朱锦儒来说,便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了。惟独对现在的诗歌,朱锦儒越来越看不懂。社会上的好多人都说诗歌渐渐偏离了社会主流,完全成了精神病患者的呓语。这话虽有些偏激,却是一种观点,多少也有合理的成分。精神病患者,说的还是梦话,连诗作者自己也不见得能弄清楚想表达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思想或者情绪。朱锦儒不想称这些人为诗人,他们顶多也就是一个诗作者。但恰恰是这些人,经常拿自己是世界上最伟大最有名望的诗人自居,时不时地批评郭沫若、泰戈尔这些大作家,显示出自己比世界级还世界级的自信。其实说白了,这是不自量力,是心虚的表现,朱锦儒心里清楚得很。
不过眼前的这首小诗,让朱锦儒思考了许久。虽是同样让人费解,却多了一些思想,那些毫不相关的物什,其实是有些关联的,车和人,时尚和流逝,无形与有声,都铺陈得恰到好处。更关键的是,“被谁追掉了鞋子”,这句点睛之笔,是非常非常有味道的。朱锦儒不自觉地把非常非常有味道几个字说出口,忽然间就感觉自己有些失态,抬头环视了一下办公室,此时早已经是空无一人。阴冷的冬天,天黑得早,班下得比往常也早。本就没有正点上班的习惯,文学版的几名报刊编辑便多了些随意和宽松。更何况,是本就随意宽松的朱锦儒做他们的主任呢。更重要的是,年底之前,党报办的晚报就要分离,改革的动荡必然引起人心的不安,上不上班,按时与否也开始变得不再重要。
办公室里没有了别人,朱锦儒开始变得有些兴奋,他拿着这首题为《梦中的鞋子》的诗,大声朗读起来。觉得不够尽兴,便索性站起身,在办公室里一边走动,一边摇头晃脑地读。只是这“推车人”,推的应该是什么车呢?自行车、地排车、小推车或者抛了锚的小轿车,并没有说得很清楚。但诗歌就是这种样子,正是因为没有说清,才让读者有了更加丰富的想象。
朱锦儒手中的稿子是一篇自由来稿。在任何一个编辑部,自由来稿已是凤毛麟角,各种各样的关系,各种各样的渠道,稿子从来都是多如牛毛。但朱锦儒一直坚持着自己看自由来稿的习惯,如同好多写作者一直坚持钢笔写作、方格稿纸誊正一样,朱锦儒以为自己的坚持是一种美德,也是对写作者最大的尊重。朱锦儒相信金子是淘出来的,好作品也是淘出来的,而不是依靠各种关系。关系稿是另一种形式的腐败,也是报纸刊物变相行贿的变种,所以朱锦儒对关系稿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心理抵触。但如今的社会就是这种样子,抵触归抵触,有些稿子是必须要发的,哪个市长局长,哪个主任校长,有些真的是得罪不起的角色,社长打招呼,主编打招呼,还有同级的主任之类,都是必须照顾的。每每此时,朱锦儒心里是不平衡的,他觉得发一些低档次的作品,是对自己智力水平和编辑能力的侮辱。于是他便劝自己来些阿Q精神,想象着那些报纸被自己硬生生地贴到写作者的脸上,不但没有增光,反多了些花花绿绿的丑陋。
在这样的想象中,朱锦儒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但手中的这篇稿子,真的是一首佳作。他仔细审视着作者的名字,青涩的紫絮,是一个好名字,美丽且富有诗意。朱锦儒相信这世上没有紫色的轻絮,没有才显得空灵,才显得富有创意。再加上青涩二字,就更多了一些味道,淡淡的苦,淡淡的伤,淡淡的在与不在,如同贯穿时空的美丽,文字也是一种淡淡的流淌,流淌到一种可有可无。想至此处,朱锦儒竟有了见见这位作者的念头。以前他很少有这种冲动,即使是文学被当作潮流和时尚的年代,人人都拿着作家、诗人、编辑当宝贝,朱锦儒也很少见作者。他曾经为此笑话过副刊编辑部的几位年轻编辑,见了女人就兴奋,一看是女作者就要见面,还堂而皇之地说改稿。呵呵,年岁越来越大,自己
怎么竟也和他们成了同流?朱锦儒有些暗暗笑话自己了。
不过,这位青涩的紫絮,朱锦儒是决计要见见的,不管她是位美少女还是丑婆娘,这样美丽的文字,没有不见的理由。
一行手机号码,朱锦儒开始烂熟于心。
天冷得让人直不起身子,蜷缩着也是同样的寒冷。游春花厚厚的棉手套似乎不起任何作用,挥舞了很长时间的扫帚之后,仍然感觉手指僵硬得如同沾了水的缰绳。上牙与下牙不停地碰撞,透过自己的耳膜,游春花听着这声音如敲乱的鼓点,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响起来,响得让人心惊肉跳的。什么样的天啊,游春花心里嘀咕着。
深冬的路面并没有太多的垃圾,不像秋天随处可见的落叶,一遍一遍地总是扫不完。游春花最怕的就是秋天,那些在别人看来如诗如画的秋叶,在游春花看来就像敌人,总是必欲除之而后快。冬天的路面落叶少了,偶尔见到一两片,游春花反倒心疼起来,如同看到一个弃儿,没着没落地让人心疼。
只是这天仍然黑得厉害。一年四季每天早晨五点半就要到路面上扫垃圾,只有这深冬的五点半最可怕,黑且冷,孤身一人像掉在枯井里。前几年丈夫魏忠国身子骨能承受的时候,他还来陪着她,虽然不能帮她做任何事,但只要有他陪着,游春花心里就踏实,就不害怕。但现在不行了,丈夫的身体越来越差,经不起冷,也害怕热,是人老了,更是多年前的伤,游春花心里清楚着呢。所以她再也不让他陪着,罪一个人受就行了,为何非得再找一个陪绑的?
冬天路面上的垃圾不需要太费力,需要费力的是那些建筑垃圾。轰轰走过的水泥车,随路撒下的水泥块,冻在路面上比铁还硬。还有那些落下的土,被洒水车碾轧之后,挤压成一道道如铁轨一样的车辙,刺伤了游春花的眼,更疼了她的心。她最害怕这样的路面,害怕这样的打扫。
实际情况是,这些年来,游春花一直在打扫着这样的路面,从这条到那条。更确切一点说,是她自己每年都在挑着这样的路面打扫,不是因为打扫这样的路面挣钱多,而是为了丈夫魏忠国。如果说完全是为了丈夫,游春花也会为丈夫抱不平,为丈夫说到底还是为家,为他们自己贫穷而破落的家。前几年游春花给环卫处领导提申请,只要是有建筑工地的道路,都可以分配给她打扫。当时,领导和同志们都觉得她傻,这样的路是任何一个清扫工躲都来不及的。有人甚至以为她沽名钓誉,是为了弄个优秀或者先进当当。等游春花说出理由的时候,所有人都再也不说一个字。“这样的路没有城市执法局的人管,我们家老魏就可以放心地摆个地摊,修他的鞋。”话虽这样说,环卫处的领导还是觉得有些于心不忍,想给她加几十块钱的工资,但被游春花拒绝了。游春花心里清楚,并不是自己有多高尚,谁跟钱有仇呢,只是因为她不想搞这样的特殊,不想要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任何一分钱。
七点半的时候,游春花到路边比自己来得更早的流动早餐手推车上,买了六根油条和两碗豆汁,这是她和老魏的早饭了。这在老魏看来似乎有些奢侈的早饭,游春花每个月只买两次,其他时间一律的炝锅面条,油条豆汁是为老魏改善生活。老魏从小就愿意吃油条,并且特别想念在老家的大集上,散发着猪油香味的油条,他说那才叫过瘾。无论现在这些自称为花生油的老油里有没有猪油,老魏仍然是每次都吃得很香。每到这一天魏忠国都很快乐,不但是因为油条的香,而是这些生活的点滴更让魏忠国觉得,这就是他与游春花夫妻恩爱的生活温暖,随时随地地开着,香着,灿烂着。每人三根,不偏不倚,互相喂一口,然后看着对方有些沉醉的笑容。那些笑是内涵丰富的,爱与被爱都写在里面。游春花有时故意说吃饱了,太油腻吃不下,但每次都被魏忠国识破这种小把戏,非得逼着她吃下。游春花因此便有了幸福感,她知道自己的男人在乎自己、心疼自己。女人见不得一点男人的心疼,甚至故意制造一些小状况,让男人疼一下,几个字,一句话,平常得如菜里多加了一点盐,就能让女人兴奋好长一阵子。天底下的女人大概都是这种样子,游春花心里想。
但今天的魏忠国似乎高兴不起来,游春花知道为什么。最近市里要提高最低工资标准,报纸报道了,文件下发了,于是随之而来的便是各种各样的涨价提价。菜价提了,油价提了,生活开支明显比以前增加了许多。昨天晚上,房东过来坐了好长时间,东扯西扯的,没说一件正事。魏忠国心里清楚,他是想提房租了,只是碍于面子没有说出来,他在等魏忠国自己说。魏忠国不知道春花是不是猜到了房东的用意,但他心里明白,不年不节的,以前从来不串门,尤其是像自己这种寒酸贫穷的房客,房东来得更少。房东忽然心血来潮,非得到家里坐坐,有些故意地大声笑着,说着,言语间多了一些没话找话的味道。这样的拜访,除了想提房租还能有什么其他原因?
于是今天早晨的油条便没有了味道,游春花吃得也有些塞咽的感觉。她夹起油条,动作有些犹豫,却还是把油条放到魏忠国的唇边:“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别想那么多了,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见魏忠国还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游春花勾起手指,刮了一下魏忠国的鼻子,“笑一笑,笑一个我看看,我愿意看你笑的样子。一个人只要笑着,再苦也觉不到苦了。”
魏忠国真的笑了,那一闪而过的笑容僵硬得如同房间里的空气,透心的凉。
“今天外面太冷了,要不你就别出去了。这样的天,人本来就不多,修鞋的就更少了。”游春花一边收拾着喝豆汁的碗,一边说。
“还是去吧,哪怕能有一个人修修补补的也好。”魏忠国习惯性地把自己的脸刮得干干净净,上下打量着自己的衣服,然后仔细看了看自己的左腿假肢,见一切正常后,才拿起自己的拐杖。魏忠国常说,人再穷,也得
在乎脸面,在乎精神头,不能让人看不起。穿衣戴帽不仅是个人喜好,还是对别人的态度问题。尤其是自己作为修鞋匠,如果再邋里邋遢的,就更让人看不起。腿断了不要紧,但腰板要直,魏忠国一直从心里这样要求自己。
游春花拍打着丈夫身上的军大衣,其实魏忠国的衣服上干净得很,游春花只是不放心,“要不你晚会儿再去,我再回来接你。这个时候出去太冷了。”
“算了吧,你没必要再跑一趟。我一个大老爷们儿,还能那么不禁冻啊。你早班都已经上完回来,我还比你娇气?”
“只是这样的天,不会有几个人修鞋补鞋的,咱何苦受那个罪呢?”游春花还是不想让魏忠国出去,劝他道。
“没有吃不了的苦,也没有受不了的罪,人的命泼实得就是这么不值钱。再说了,我不出去在家又能做什么事?”说着话,魏忠国已经拄着拐杖,拉开了房门。
编辑部里的人明显少了,曾经上班很积极的编辑们,如今也把迟到早退当成了家常便饭。面临改革,许多人不明去向,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最终会掌握在谁的手里,心里惶惶不安也属正常。也因如此,朱锦儒对下属们也算是网开一面,处于一种不管不问的状态,愿意来就来,说明你觉悟高;不愿意来就不来,说明你有事在身。呵呵,朱锦儒对自己的宽容有些洋洋得意。管他呢,这个世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干活没什么两样,多一份报纸少一份报纸也没什么两样,这个世界上的好多事本就无所谓多,也无所谓少。
上午十点多的时候,几位编辑破天荒地到齐了。朱锦儒拿着手中的稿子:“各位同仁,我手头有一个好稿子,想与各位分享一下,这可是一篇难得的好稿子。我读给大家听啊。”
话未落地,年纪最小的编辑曹流发话了:“哎哎,朱老师,就你那普通话水平,你别读了。如果你想杀谁,说一句,我一刀砍下去,人头立马落地,绝对让你满意。别再说你的普通话,那可是软刀子,杀人不见血,不人道。”
“是啊朱主任,你不如把你的普通话说给咱报社领导听听,不把他们吓个半死,也能让他们犯个心脏病尝尝。”编辑任军接着说。
编辑部第一美女编辑姚娜娜有些气不过,“你们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朱老师毕竟是咱的老前辈,普通话再不好也不至于到那种程度吧。”说姚娜娜是第一美女,是因为编辑部没有第二个女人。姚娜娜虽说是徐娘半老、姿色平平,但作为惟一女性,在编辑部比葱花还葱花。更重要的是,姚娜娜与朱锦儒横对鼻子竖对眼,正反一个调,让人感觉他们应该有点那个意思。但因为姚娜娜的泼是出了名的,即使有人看出什么也不敢说,甚至连个玩笑都不敢开。
“我看啊,我们别管朱主任的普通话好坏,我敢打赌,他说的好稿子,一定是位女作者的,二百块钱,谁应啊?”头秃得如同三毛的编辑毛丰接过话茬,说。
“你这赌没法打,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曹流说。
朱锦儒满脸通红,“你们这帮狗小子,真的不可教也,不可教也。”不再说一句话,低头看着稿子末尾的电话号码出神。
“我喜欢你的诗,很好,近期会安排发出。如果还有其他稿子,请直接发到我的邮箱。”朱锦儒编好手机信息,发出,便急急地打开邮箱,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看。说实话,他是希望有手机信息响起,然后再有稿子发过来。朱锦儒忽然有一种恋爱的感觉,不管是不是打动了彼此,只要一方有信号发出了,就要有回音的。
最先有动静的,是邮箱,一首《人鱼姑娘的爱情》一行一行地跳动起来:
“梵高的耳朵
没有叫醒受伤的灵魂
狂舞的色块
如同迷失方向的路标
你说
你把鞋子丢了
在逃离爱情的时候
心脏开始抽搐
挣扎成扭曲的线条
眼睛开始滴血
咆哮成血色的海浪
终究还是无处躲藏
可怜的人鱼姑娘
把我的声音拿去吧
只要能陪在我的爱人身旁
把我的灵魂赌上吧
只要有一双脚可以为我的爱人舞蹈
殿堂里奏响了爱的乐曲
可是,我却不是你的新娘
破碎的心
连同被出卖的灵魂
在海面上飞舞成美丽的泡沫
宛若梦幻般美丽的鞋子
依旧穿在我的脚上
朱锦儒一遍遍地低吟着这首短诗,和《梦中的鞋子》作着比较,并极力地想从两首诗中间发现作者的更多生活细节。鞋子,还是鞋子,为什么这位青涩的紫絮如此喜欢鞋子的隐喻?女人是鞋子,合不合脚只有男人知道。朱锦儒发现自己有些想歪了,他知道这位紫絮姑娘肯定不会是这样的出发点。朱锦儒发挥着自己所有的想象力,勾画着这位乱了自己一身宁静之水的女子到底会是一种什么模样,是不是如自己一贯喜欢的飘逸和时尚,以及身上处处散射着的青春气息?朱锦儒越想越糊涂,最后索性啥也不想,闭上眼斜依在老板椅上。
一定要见见她再不见我就要疯了,朱锦儒想。他拿出手机,写下一行字:“你的两首诗有几处需要与你见面商榷,定个地方,见一面?”
“好的,地方你定。”手机信息响起。
朱锦儒心潮澎湃起来,脸上涨得通红,他沉浸在自己的快乐里,没曾想被姚娜娜的声音打断:“朱主任,报社改革的事,有什么新的动向没?”
朱锦儒的眼里露出无人能懂的茫然,甚至他的摇头,也有些木然冷淡。
他想起了初恋,高中三年自己苦爱了两年的小鸽子,因为考上外地的大学并且很快找到她所说的真正的爱情,最终各奔东西。初恋的伤让朱锦儒再不相信爱情,再不相信女人。但时常,他还挂念曾经的小鸽子,如今飞在何处,飞得高不高,远不远,累不累。
宁静之水,自己的心里,身上,到处是宁静之水,不应该如此的。朱锦儒这样想。
因为路上结了冰,魏忠国从妻子的三轮车上下来的时候,差点摔跤。幸亏游春花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大衣袖子。
魏忠国身上穿的还是自己从部队里带回来的军大衣,虽然旧了点,但暖和。更重要的是,魏忠国觉得,那是自己的一段历史,一段光荣的历史,永远都不能忘记。
“怎么又有那么多垃圾?”魏忠国似乎是自言自语。
“没事,再扫一遍不就行了?我先把你安顿好。唉,路面上的那些水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结了冰还不把那些骑自行车的人摔倒啊。冬天人的骨头也脆,最容易摔骨折的。”游春花把丈夫的补鞋工具放下,忙不迭地拿出铁锨,去铲地面上的冰。
看着妻子躬着身子铲冰的样子,魏忠国忽然想起自己和战友们在茂密的原始森林里费力行军的模样。他想起有些搭乘坦克的步兵战友,为了不被甩下坦克,用背包带将自己固定在坦克上,结果遭到雨点般的袭击。那些战友没有打过一枪,就成了铁板上的鱼肉。魏忠国至死都不能忘记,自己亲眼看到路边一辆被击毁的坦克上,四名战友睁大了眼睛,似乎对苍天、对这个世界有那么多的冤屈,有那么多的话想说。他们的姿势几乎一样,是一根背包带将他们的身体紧紧捆绑在坦克上。
可他们,想说什么呢?魏忠国一直想弄明白,却一直也没有想清楚。
“老魏啊,这样的天还出来干活啊?”城管老厉的声音把魏忠国从战场的回忆里拉了回来。
“噢,厉城管啊。”魏忠国把倚在桥墩上的身子直了直,“大冷的天,你们也辛苦啊。”
“电视上有句话不是说嘛,心不苦命苦。这种冻掉鸡巴的鬼天气,谁不想热汤热水热炕头的,没办法啊。”厉城管做出一个递烟的姿势,魏忠国摆着手,厉城管便
自己点上。
魏忠国拿出小马扎,递给厉城管。因为经常和城管打交道,魏忠国和好多城管队员都熟悉起来。再加上游春花也算是城建职工,多少也还有些一家人的情分。
“老魏,你们两口子不能这样过一辈子吧,等你们都老了,不能摆摊了,你们靠什么生活呢?”厉城管长吸了一口烟,说。
“这老百姓的日子,还不是过一天算一天,过到哪儿算哪儿吗?谁能想那么长远呢?”魏忠国的声音有些变,变得有些尖厉,有些颤抖。他使劲咳了咳嗓子,掩饰着心里的慌乱。说实话,厉城管的话,戳到了魏忠国的疼处。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而是不敢想,也不能想。
“这个城市再大,总有再也没有建筑工地的那一天。即使有,也会离城市越来越远。到那个时候,你还能背着补鞋机到处跑?你能跑,你老婆到时候能不能拉着你跑,都成了问题。话说回来,她已经跟着你跑了这么多年,哪儿有工地去哪儿,她吃的苦、受的累,比任何人都多。我看,你不如索性找个门店租下来,也算是有个固定的地方,风不着雨不着的,多好啊。”厉城管看见魏忠国的眼里似乎泛起泪光,发觉自己说多了,连忙赔着不是,“兄弟,你知道我没有坏心眼,不是成心让你难过的。”
“我知道厉城管,你是为我们两口子好呢。唉,这都是命啊。”魏忠国长叹了一口气,“我也想租一间房子,开一个长期的门头,只是这房租,驴打滚似的往上翻,咱租不起啊。”
“兄弟,”厉城管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欲言又止的样子,“你知道有些话,我也是因为工作,虽然不好开口,还是得告诉你。市里最近下了通知,说是要迎接全国拥军爱民模范城考察组,过几天就要来。这不,市里要求任何一个大街小巷,不能有任何一家违法摊点,说是死命令。你的小摊也要收几天了。”
魏忠国苦笑了一下,“放心吧厉城管,我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呢,不让出摊我是不会出的,我不能给你们出难题。从什么时候开始?”
“你等我通知吧,不到万不得已,你就先不用收。”厉城管站起身,“我再去给其他几家说说。兄弟,理解吧。”
“理解理解,都是端人家碗受人家管的。”魏忠国想起身送送厉城管,被他按住了肩头。
“忙吧兄弟。”厉城管招了招手,离开,长长的影子晃了魏忠国的眼一下。
拥军爱民模范城,多好听的名字啊,魏忠国心里想。自己曾经也是个军人,可现在不是了,那么现在自己应该算是什么呢?魏忠国想了好久,他不知道自己应该算什么。他或者什么都不是,或者只是这个城市里的一棵草,还不是那种用于城市绿地的那种,而是长于马路边,或者长于可以被万人践踏却无人心疼的空闲地,随春往暑来,绿着,或者干枯着,说不定哪一天,就被人彻底根除。魏忠国也曾经享有过被人拥戴的光荣,只是这些,都成了过去,成了被自己冰封起来的历史。如今还在拥戴着他的,就是自己的妻子游春花。这个自己一生都想感激的女人,给他的不仅仅是生活,而是生命的全部。
魏忠国看到妻子游春花慢慢地向自己走过来,额头上渗出了汗水。只要干完活,游春花都会来到魏忠国的鞋摊前,陪他说话聊天,或者帮他干点小活。
走到离魏忠国只有几步远地方的时候,游春花猛地跌了下去,魏忠国下意识地起身,想去拉住游春花,无奈距离太远,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摔在了地上。魏忠国是向着假肢方向摔下去的,然后就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其实那是他的假肢在瞬间力量的挤压下被摔成几块。而游春花看到魏忠国摔下去,连忙一骨碌爬起来,不管自己疼不疼,就向着魏忠国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游春花把魏忠国扶起来,看着那些塑料假肢的碎片散落着,有些心疼。魏忠国拿起假肢的残断部分,看着上面的鞋子出神。他看了看自己另外一条腿上的鞋子,然后说,“春花,你看,真可惜了这鞋子。”
游春花看到有泪从丈夫的脸上流下,她躬下身子,把魏忠国揽在怀里,“怎么会可惜了鞋子呢,等我们换一条假肢,鞋子还可以穿的。”
“那就是可惜了这条假腿,什么也做不了。”魏忠国看着妻子,抹去额头上的汗珠,便有泪在瞬间涌出,他哽咽着,“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被一个逝去的战友发疯似的追着。他披头散发,军装被撕得没有了形状,破旧的军胶鞋上沾满了泥巴。我无路可逃,一个人在那儿哭,最后哭醒了。”
游春花知道丈夫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在心疼自己又要花一笔钱,在恨自己怎么不小心弄坏了假肢。无路可逃,多可怕啊,游春花心里想。她任自己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不让它流出来,把丈夫的头搂得更紧。
“朱主任,开会了,社里的全体职工会,在四楼会议室,马上集合。”报社办公室公务员公事公办的语气比平时更急切。
朱锦儒放下电话,让曹流通知没有来上班的姚娜娜,马上到单位开会。自己和任军先去会议室签到。
“朱主任,都快下班了,这么火急火燎地开会,什么事啊?”任军问。
“我怎么知道,咱这种早已经被边缘化的部室,能知道啥事?”朱锦儒停了停,“不过我估计啊,应该是改革的事。”
“那你想好怎么办了吗?留在报社还是选择分流?”任军走在朱锦儒的身后,上楼梯的时候还故意退后一点,有点保护朱锦儒的意思,这让朱锦儒很受用,也很感动。
“咱没外人说话,我还是想留在报社,毕竟这是自己喜欢的工作。分流到企业也不能算差,毕竟市里拿出来的都是效益比较好的企业,什么石化、电力之类,工资福利的都不少。看看吧,听听会议精神再说。”
“我哪儿也不想干了,社里给点钱,自己出去闯闯。快三十岁的人了,成天在纸堆里钻来钻去,没出息。我已经打算好了,办个企业,大小也算是老板,我相信天下没有走不通的路。”
“也好,年轻人嘛,该闯闯。我们年轻的时候前怕狼后怕虎的,一事无成,你们可要潇洒走一回。”
朱锦儒用了时下流行的歌名,让任军忍不住地笑起来,“哟,朱主任也知道这些流行歌曲啊,很新潮嘛。”
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一个个打着哈哈,还有几个女的在嗑着瓜子,也有几个人在骂着娘,说着改革就是改乱、大不了一个炸药包之类的话。朱锦儒走到会议室的最后一排,然后找了最角上的一个座位坐下。
会议的内容果然是报社改革的事,社长把市里的意见宣读了一下,改革的几条路子非常明确:晚报改成纯粹市场化运作的文化企业,不但要办下去,还要办成文化产业方面的亮点,晚报总人数控制在现有人数的一半以内,采取自愿报名、公开考录的方式决定去留。没有录用的可以买断,也可以选择分流到市里明确的几家企业,成为普通员工。鼓励员工自主重新择业,办理辞职手续,成为社会自然人,社里按照工作年限发放补贴,给予一次性经济补偿。既留不下,又不愿意到企业,又不想买断的,只发三年生活费,三年后自然走上社会。最后是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代表市委讲意见,讲得让人毛骨悚然,感觉不改革就是死路一条,谁不赞成改革就要被杀头谢罪。
朱锦儒眯起眼,看着这个白净得如同魔鬼的男人,想他的那狠话应该从何而来。朱锦儒又看了看社长,也是一样的白净,心里想,这些站着说话不嫌腰疼的大小官僚,怎么就养尊处优到这种地步,一个个都如白白胖胖的小猪仔。只是面善心不善,人前人后都能一样地下狠手。比如社长去年刚刚把一个竞争对手挤走,今年自己也面临不知去向的窘境。
改革的时间安排很紧,第二天下班前填写志愿,第三天考试,然后一个星期内对人员进行分流安置,叫快刀斩乱麻。朱锦儒侧过身子,问任军,“你说,到底谁是快刀,谁是乱麻?”
任军笑了笑,“反正他们是刽子手。”
还没到办公室,朱锦儒就被姚娜娜堵住,“朱……朱……朱老师,你一定得为我操心。”姚娜娜一脸担心忧虑的表情,“就我这文化水平,给你们端茶倒水还行,要想让我考试,还不等于杀了我?你一定给社里的领导说说,把我留下。我也坚决不去企业。”
朱锦儒听出来了,姚娜娜的前两个“朱”,是想叫他 社里的家伙们私下叫他的“朱编(朱鞭)”,但终于没有叫出口。
“娜娜小姐,你以为朱主任的话我们那伟大的社长 就听?朱主任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不定分流到哪儿去呢。”任军走进办公室,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这沙发也不知下一步姓谁的姓了。”
朱锦儒因为姚娜娜向他求助,刚才还有些虚荣和自尊,被任军这样一说,就像泄气的皮球,一句话说不出来。
“那我不管,谁要是把我分流出报社,我就跟谁没完。朱主任,不管你将来去哪,你现在还是我们的领导,我们的意见你还是得往上反映,我死活不走,留下,我就活,分流我就死给你们看。我可是残疾军人家属,真不行我去市委、市政府上访。”姚娜娜停了停,“我可把话撂这儿了,朱主任你看着办吧。”
朱锦儒有些受到胁迫的味道,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表情。朱锦儒知道,姚娜娜说得出,也肯定做得到。前几年社里盖宿舍楼,按工作年限、学历、职务等等评分之后,姚娜娜分不到房。分房名单一张榜公布,姚娜娜一看没有自己,就急了眼。找社长没用,就在楼道内大喊大叫,仍然不起作用,然后在第二天一上班,推了残疾军人丈夫到了市委大楼,手里举了一张白底红字的布帘,“残疾军人要房住”,然后跪在市委大楼前。不到半个小时工夫,社长被叫到了市委宣传部,被部长训了个七开加一开。无奈,社长只能把自己分到手的房子钥匙交到了姚娜娜手里,姚娜娜也因此成了社里级别最低住房最好的“最特殊”。为此有人提意见,说社里说话不算数,怎么不再管什么级别、年限等等,她姚娜娜为何就能住社长房子,我为何不能住?姚娜娜听到这话,提了一把菜刀去找那个多嘴的编辑,那编辑吓得躲了好长时间不敢上班。姚娜娜在社里公开讲,谁有意见你们找我提,别到处臭屁乱放,有本事你们也弄个残疾军人丈夫,来侍候一下,试试和一级残废的男人做爱是什么滋味。
“谋杀,尖叫,这个世界开始流行怪异”,朱锦儒想起了青涩的紫絮的诗句。他拍了拍自己的前额,猛然想起今天已经约好要与这位让自己牵肠挂肚的女作者见面,连忙掏出手机,一行字快速地飞了出去,“秀水湖畔,蓝色酒吧,晚八点,不见不散。”
冬日的午后依然是刺骨的寒冷,但不紧不慢踱步的斜阳还是让人感觉到了一丝温暖。
因为厉城管说有全国拥军爱民模范城的检查,魏忠国从第二天开始就再没有把自己的鞋摊摆在马路边上。魏忠国明白,都是公家人,要给公家干活,听公家的话,自己不能难为厉城管。但一个人在家又实在无聊,便在吃完午饭后,陪了妻子一同到街上打扫卫生。说是陪,其实魏忠国一点忙也帮不上,只是找个暖和的地方坐下,然后远远地看着。这样做魏忠国心里踏实,虽然自己冷点,这没啥,魏忠国感觉自己的冷可以温暖妻子冻得僵硬的手。魏忠国觉得妻子扫地的姿势很美,简直比电视上的那些舞蹈演员千姿百态的表演要好上百倍。妻子擦汗的姿势也好看,像一个害羞的大姑娘,尤其是那轻轻一抹,如同在额头上轻擦掉一缕春天的花香一样,顺着手指流下的,都是花瓣的味道。想着自己也能这样做比拟,魏忠国感觉就像一个作家一样有才,妻子额头上的花香,这些字句,或许作家们都不一定想得出来呢。魏忠国觉得,这么多年以来,自己的妻子游春花,就是自己残破苦难生命中一朵永远娇艳的花,开在每一个季节,白天黑夜,从来不曾间断,从来没有开败过,花香四溢,源远流长。魏忠国曾经无数次地抱怨命运,但在抱怨之后,他又感谢老天爷给了他一个游春花,这样一个如水的女人,如母亲般的女人,让他近乎死亡的生命,感受到了人世间的所有温暖和幸福。
游春花早已经打扫完自己的责任区,就把三轮车骑到立交桥下面,然后紧靠着魏忠国的肩膀坐下。
“冷不冷?”游春花握着丈夫的手,问。
魏忠国没有回答,笑了笑,然后抬手替妻子擦着汗,“别晾了汗,会感冒的。”
“没事的,习惯了。”游春花说。
魏忠国伸出手揽住妻子的肩膀,游春花顺势斜倚在魏忠国的身上。魏忠国捋着妻子额前的几根头发,眼睛看着远处,若有所思。
“春花,我想和你商量个事。”魏忠国说。
“啥事啊?还这么郑重其事的。”
魏忠国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只有长长的叹息,由重到轻,化为空无,到最后竟似凝成了冰冷的寒风。
“我想回老家了。”魏忠国最后说。
“快二十年没有回去了,也不知道家里现在是什么样子。”游春花似乎自言自语。她想起了家里的那三间老房子,想起房子前面那棵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老枣树,想起了淡黄色的枣花如雨般滴落在唇齿之间的香甜,想起那淡淡的月光轻抚她美丽梦想的每一个夜晚。
魏忠国心里忽然疼得要命,他知道自己亏欠妻子太多。自从前线受伤复员回来,游春花就几乎没有离开过魏忠国一步。那时好多人以为游春花是看中了魏忠国的抚恤金,才愿意嫁给他。而等游春花把所有的抚恤金全部捐给乡敬老院的时候,游春花贪财的传言才渐渐少了,而代之的却是骂她傻瓜一个,心眼不够用。捐出抚恤金,魏忠国心里不忍,他觉得应该给妻子留点,但游春花十分坚决,她说自己还年轻,有双手,完全可以自食其力,并且能够照顾好老人。游春花说这些钱是你魏忠国拿命换来的,要让这些钱发挥最大的价值,我不能让自己花了。更重要的是,那些听说魏忠国有大量抚恤金的亲戚邻人,不管以前有没有和魏家有过多少来往,甚至在魏忠国在前线打仗而他年迈的父母即使打针吃药也没人照顾的时候,他们都不曾来看望过一回,现在听说魏家有了抚恤金,都赔着笑脸,要向魏家借钱,三千两千三百五百地报上数来,这让游春花很生气。魏忠国当兵的几年,游春花把魏忠国的父母当成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侍候着,凭着一个年轻女人的身躯,支撑起了这个家的全部生活。没有人帮过她多少,她没有记恨,只有默默坚持。现在魏忠国拿命换来的血汗钱,她又怎能随意地借给那些吃过喝过然后就会忘掉的亲戚邻人呢?所以全部捐出抚恤金,给敬老院那些可怜的老人们,游春花心里高兴。游春花几乎是满心欢喜、充满着神圣感地把存款折交到了敬老院领导的手上,自己一分钱都没有留。魏忠国心里清楚,妻子是给说闲话的人赌气,但最后却苦了他们自己。婚后的几年甚至直到现在,游春花很少买衣服,即使现在穿的衣服,有的还是十几年之前的。眼看着妻子跟着自己受罪,不能过上幸福日子,魏忠国一直生活在自责和难过之中。而更重要的是,魏忠国因为受伤,失去了作为男人的生理功能,游春花便成了真正意义上守活寡的可怜女人,没有享受过一次做女人的幸福和快乐。这一秘密,只有他们两人知道,苦在心里,更在时时处处。多少个夜里,魏忠国掴着自己的身体,然后再掴着自己的脸,他恨自己,更恨命运。每每这样,游春花就死死地抱着魏忠国,不让他做傻事,不让他自己折磨自己,然后两个人抱在一起,哭着入梦,哭着醒来,然后再重复着如前一天一样简单而清贫的生活。
游春花嫁给魏忠国时,虽然是整个社会都羡慕英雄的年代,但游春花当时爱的,只是自己从小青梅竹马的爱人,而不是英雄,她心里清楚,所以她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游春花以为,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所有的苦难都是她应该承受和必须接受的生活内容,所以她不能后退半步。
而选择离开,是一种无奈,因为游春花不想生活在闲言碎语之间,不想因为自己没有把钱借给那些亲戚朋友而遭受冷嘲热讽。尤其是他们结婚三年内,魏忠国的父母先后离世,因为他们一直没有孩子,两位老人的双眼直到临死都没有合上。游春花至死都不会忘记两位老人渴盼的眼神,有心疼,有渴望,有难言之痛,有深深的遗憾,自己却不能解释,不能辩白,她只能一个人默默承担起老人对她所有的疑问。在家之外,游春花还一直被唾沫星子喷溅着,村里人说她为了贪图虚名,到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游春花感觉自己已经无力应对那些异样的目光,逃离成了她惟一能做的。
只是这座城市,给予他们的,并没有多少温暖,而是更加沉重的灾难和疼痛,他们面对的,是生活必须从零开始。
“朱主任,你在哪?我有急事找你。”
朱锦儒接到姚娜娜的电话就紧张,他嗫嚅着:“娜娜啊,有……有事?”
“要出人命了,你快来,我在清雅茶社。”姚娜娜开
始露出哭腔。
“可我还有事呢,已经约了人。咱明天再说行吗?”朱锦儒一想起自己一直渴望见到的那个青涩的紫絮,心跳的速度就明显加快。
“你必须马上来,要不我就去你家里了。你一个大男人,我去你家不方便,你还是到茶社来吧,越快越好,朱主任,我求你了。”姚娜娜抽泣起来。
朱锦儒最见不得人哭,更见不得女人哭。虽然几十年来自己身边没有过女人,可对女人的怜惜是写在他的字里行间的。前几年他写了一部女性爱情方面的长篇小说,叫《痴爱绝对》,竟在全国引起了轰动,不少女性读者开始在网上对他进行人肉搜索,家庭住址、电话号码一一在网上公布。那一段时间各地女性读者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还有不少人直接到报社来找他。社里好多人都说朱锦儒撞上了桃花运,一见面就问他什么时间喝他的喜酒。但让朱锦儒郁闷的是,几乎所有来过的人都失望而过,朱锦儒的寒碜模样让所有见过他的人除了摇头叹息就是满腹疑问,这种模样的人也能写出感天动地、愁肠百结的爱情小说?有一位女性读者为此在网上写了一篇文章,把朱锦儒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他是彻头彻尾的骗子,长得让人做恶梦却还要写什么爱情小说,纯粹是一脸丑恶却假扮纯情。也正是从那篇文章之后,朱锦儒又成了女性读者攻击的对象,没有了吹捧、勾引和暧昧,只有诅咒和谩骂,朱锦儒体验到了从天堂到地狱的滋味,他知道自己长得有些对不起观众,但终不至于寒碜到这种地步吧。也正因如此,朱锦儒对女人更加心存敌意和戒备,不再与任何女人有往来。
姚娜娜与这些女人不同,她是自己的同事。但朱锦儒与姚娜娜的交往,也仅仅局限于语言上的打情骂俏,另外还有几次赤裸裸的勾引。让朱锦儒感到脸红的一次是,姚娜娜问朱锦儒和其他女人做过爱没有,朱锦儒摇摇头,然后姚娜娜压低身子,贴到朱锦儒的耳边说,“我想尝尝你这个老处男的味道。”朱锦儒说,“老处男不是随便玩的,玩过火了你吃不消。”姚娜娜眼里喷射出欲望的火焰,“你以为还有怕操的×?你有胆玩我就有胆陪。要不试试?”姚娜娜的刻意挑逗把朱锦儒吓出了办公室。或许就是俗话说的,越是得不到越想得到,姚娜娜对朱锦儒的引诱从那以后就一直没有停止过。但不管怎样,朱锦儒始终保持着自己作为部室领导的良好形象,不给姚娜娜单独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和机会。即使这样,姚娜娜也总是有意无意地用身体的某个部位,蹭着朱锦儒的头或肩,这也在副刊部成了公开的秘密。单位有一年搞联欢,所有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姚娜娜也是满脸绯红,她趁着自己的酒意,走到朱锦儒跟前,装作快要歪倒的样子,让朱锦儒抱了她一把,姚娜娜故意把朱锦儒的手放在了自己的乳房上,这是朱锦儒和姚娜娜最近的身体接触。任军经常和朱锦儒开玩笑,“送到嘴边的肉你不吃,再过几年想吃就不香了。趁着姚姐还年轻,吃一口是一口吧。”为此朱锦儒生了气,把任军训了个天昏地暗,直到任军一个劲地拱手求饶,还设了一个小场,几杯小酒下肚才解了朱锦儒的气。自此之后,社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姚娜娜把自个送到朱锦儒嘴里他都不敢要,朱锦儒有些愚钝的正直名声也便成了报社随时随地的谈资小料,更有人在报社的网站上做了一个四处漂动的FLASH,远学柳下惠,近看朱锦儒。报社领导看到这个FLASH之后,非但没有批评人,还说这是弘扬道德传统,对报社是好事,应该提倡。于是那个小小的FLASH便被人做得更加精美,打开网站首页就开始对每一个读者时不时地抛几个媚眼。于是有人就说,那可是姚娜娜的媚眼啊,千万不能错过。话虽然是这样说,但报社里没有一个敢对姚娜娜动心眼,她的“泼”连社长都怕,还有谁能有这个胆呢?
偏偏朱锦儒不争气,好好的一个女人,闲着没人用,浪费了吧?有人这样说。
所以今天姚娜娜打电话给朱锦儒,他仍然不敢去那个清雅茶社,他担心这会是姚娜娜的一个圈套。这样一个有心计的女人,谁知道她会想出什么招数来呢。所以朱锦儒坐在出租车上,心里七上八下的,忽然间没有了任何主意。
管它呢,这个世界总没有女人强奸男人吧,况且又是在茶社这样一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姚娜娜再大胆也不会太出格的吧。朱锦儒心里想。
朱锦儒见到的姚娜娜,是一个哭肿了眼皮的姚娜娜。她一个人蜷在茶社的一个角落里,时不时地扭过头看门口,见朱锦儒进来,急忙站起身,拉起朱锦儒到了一个小型的茶室里。
“老朱,你得救救我了。”话一出口,姚娜娜的泪就涌了出来。
“你别慌,慢慢说。”朱锦儒让姚娜娜坐下。
姚娜娜抓紧朱锦儒的手,哭诉起来,“老朱,你别笑话我,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和我现在的老公订婚,是在他当兵之前的事。我老公当兵那几年,有一个男人缠上了我,并且让我怀了孕。我老公正在越南战场上打仗,受了伤准备复员回家,就是那个时候孩子快生了。那个男人是一个无赖,是他纠缠的我,我对天发誓,我根本看不上他,最中意的还是我老公。为了保住我的婚姻,有人给我出了个主意,让我去公安局告那个无赖,告他强奸我,告他破坏军婚。这样我既可以摆脱他,又可以趁老公复员之前把孩子打掉。我真的这样做了,那个男人被判了二十年徒刑。孩子本想做掉,可因为快临产了,孩子太大,没法做,只好生了下来,是一个女孩,长得漂亮可爱。生的那天是七月十四号,是美国的国庆日,我记得一清二楚。本想送人,又怕以后留下后患,家里人就把孩子扔在了垃圾筒里。心是狠了点,但那是没法的事,你一定能体谅我的。现在那个男人服完了刑期,现在又找上了我,让我给他五十万块钱,算是赔偿他的青春损失费,他还给我要那个孩子。如果不答应他这两个条件,他就会去找我老公,告诉他我过去的事,让我身败名裂家破人亡。钱不是问题,大不了我去银行贷款,但孩子怎么办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孩子在哪,怎么去找来还给他。”
“这事你先别急,可以拖一拖,然后咱再想办法。”
“还不急呢,我快被他逼死了。他让我明天就给他回话,否则就先去找单位,再去找我老公。这个人简直不是人。他从监狱里出来后就找到我,非要和我做爱,他说要把这二十年我欠他的,一次次补回来。他拿我和他过去的事威胁我,我没有办法。过了没几天,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个妓女,要我看着他们在那儿玩,他说我已经老了,玩起来没劲,说我还不如一个妓女,他就是想把我气死。这些我都能忍了,谁让我欠了他呢,这些帐我愿意还。所以他要钱我砸锅卖铁也要给他,可孩子我上哪儿再给他找回来呢?家里人现在连那个垃圾筒在哪儿都想不起来了。我老公的脾气你也知道,他要是知道了这事,还不得杀了我啊。”姚娜娜嘤嘤地哭了起来。
朱锦儒眼看着自己约会的时间快到了,心急如焚,“娜娜,这事咱明天再说,行吗?”
“老朱,你知道这几年我对你多好。我快到火坑旁边了,真的是走投无路,你还有什么事比这更急的。帮帮我,也不枉我对你好这几年。”
朱锦儒听着姚娜娜的话,想想真的不能再走了,坐监狱的男人不杀她,她自己的丈夫就可能杀了她,她真的是无路可走了。一个妇道人家,是要有个男人给她出个主意。朱锦儒摸出手机,一个信息发出,“实在抱歉,今天有事走不开,我们再约。”
朱锦儒一直等着有信息回来,却一直没有听到手机的信息铃声。
“大不了,我和他拼个鱼死网破,找个黑社会,十万块钱能买他的命吧。”姚娜娜把擦在手里的鼻涕,一把甩了出去,白色的墙上马上出现了一道水印。
“总会有办法的,现在还不到那一步。你让他明天来见我吧,你就说我是报社的领导,我给你好好处理一下。”朱锦儒忽然就有了一种顶天立地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堵高大的墙,已经做好随时为姚娜娜遮风挡雨的准备。
从茶社出来,在冬天的凉风里一吹,朱锦儒觉得脑子一下子清醒了,他开始后悔自己揽了一个真不知如何处理的活。这个时候,他感觉自己甚至比姚娜娜更需要一个可以出主意的人。他从手机上找到任军的电话,拨过去,好长时间没人接。朱锦儒耐心地再次拨出,直到第五遍的时候,才听到任军满带酒意的“喂”声。
“我是朱锦儒。”
“噢,是朱编啊,有事吗?”任军的舌头明显短了一截。
“任军,我找你有急事,你现在哪里?”
“我在和几个朋友唱歌呢。对了,要不你过来吧,在浪漫之约KTV999包厢。这几个朋友想合伙买咱晚报社,我们正商议这事呢。”
朱锦儒听到了节奏激昂的音乐声,然后再也听不到任军的声音,无论他怎样大声地喂喂,朱锦儒就是听不到任军的任何声音。无奈,朱锦儒只好到路边打车。说实话,朱锦儒并不知道浪漫之约KTV在哪,倒是一上车给出租车师傅一说,人家就把空车的标志按下去,在城市道路上猛开起来。对这种娱乐场所,朱锦儒向来少有问津,他明白现在的社会风气,就是从这些地方坏起来的。所以无论谁请他唱歌或者洗澡,他都一概拒绝。如果不是姚娜娜的事太急,他是不会到这种地方找任军的。
朱锦儒一路忐忑,他不知道如何对任军开口说姚娜娜的事,如果告诉他姚娜娜的事,任军的嘴会不会把这些事都泄露出去,真这样自己可就惨了,姚娜娜也就没有脸面在报社呆下去了。还有那个包厢,昏天黑地的,这种地方是不是会让自己感觉不自在。推开包厢粗重的门,朱锦儒首先看到的是任军和几个男人每人搂着一个女孩子,或唱歌,或喝酒,或玩着骰子。朱锦儒招呼着任军。刚想退出,却被任军硬生生地拉进去,按在沙发上。
“朱老师,不要成天琢磨你那些酸拉巴唧的字了,报社马上快完蛋了,你现在还给谁干啊。你看看这歌厅,看看这包厢,看看这些年轻的姑娘,这才叫生活。生活是什么?生活就是活色生香。呵呵,你看我这理解,对吧?”任军抱着朱锦儒的肩头,口齿含混地说,“你看这几个哥们儿,年纪轻轻,都有千万资产,咱干了半辈子,咱有么?我们哥几个商量好了,明天就去市里找领导,购买晚报社。所以啊,你别再管他们胡捣鼓的改革,要泡汤了,将来咱就是社长总编的,让他们听咱的,咱把他们改掉,多让人高兴的事啊。怎么样,你还干这个副刊部主任?”
“任军,我是有事想和你商量。”朱锦儒只能竖着耳朵听任军说,根本插不上一句话。
“商量么事啊?先喝酒。”任军倒了满满一杯啤酒,递到朱锦儒手上,“多年的哥们了,干了。”
放下杯子,任军拍了拍身边女孩的肩,“出去,再叫个妹儿来,陪我们领导喝酒。”
几分钟工夫,一位身材高挑的素衣女子就坐在了朱锦儒身边。朱锦儒使劲地把自己的身体往沙发的最头上靠,最后索性找到最角上的一个角落,看着任军和他的朋友们尽情歌舞。而那个素衣女孩,如一个乖巧的小鸟,一声不吭地把头趴在朱锦儒的膝盖上。在她的长发倾落的瞬间,女孩的脖子上一道青紫的伤痕,如一道鞭子,让朱锦儒猛然心疼。“孩子,脖子的伤怎么弄的?”
女孩抬头看了看朱锦儒,然后扭过脸去。她把头高高地抬起来,努力不让自己眼眶里的泪水流下,却不说一个字。而她抬起的下巴上,一颗黑色的痣,在闪烁的灯光下,跃进朱锦儒的眼帘。倔强、高傲、寂寞、落魄,如为爱而伤的杜拉斯。这个柔弱单薄的生命,深深震撼着朱锦儒心灵深处的怜悯和脆弱。
“孩子,再去找个适合你的工作,这种地方太乱,让你受苦了。”朱锦儒的声音似乎只有他自己能听得到,但他的膝盖却感觉到了女孩泪水的温度。
一个女孩在唱《寂寞让我变得如此美丽》,这是朱锦儒最喜欢听的歌。寂寞的女人,太多的伤、太多的痛,都裹在寂寞里,那些寂寞如无人读懂的诗行,静静在生长,然后开花,然后枯萎,然后变得无影无踪。朱锦儒不知自己为何变得如此感伤,竟如一个小女子的情怀了,不禁暗暗笑话自己。他伸出手,轻抚着女孩的长发,无意间触到了女孩的脸,一股凉意迅速传遍朱锦儒的全身,然后让他的心战栗抖动起来。
任军又过来和朱锦儒碰杯,“朱老师,你刚才说有事和我商量的,什么事啊这么急?”
朱锦儒把头往任军眼前凑了凑,然后看到任军伸出手指,捏着女孩的脸,心里涌起一阵痛。
“我一个朋友,女的,被一个坐过监狱的人缠上了,这事怎么处理最好?”朱锦儒故意有些轻描淡写地说。
“这事好办,或者向公安局报案,或者以黑制黑,你自己琢磨琢磨。如果需要我搭把人手,公安局那边咱有关系,其他的方面,咱也有几个好兄弟。”任军明显比刚才说话清楚了许多。
“这小妮子不错,以前来怎么没见过你呢。”任军用两个手指托起女孩的下巴,“让大哥亲一口?”
女孩子扭过头,扑在朱锦儒怀里。
“呵呵,像刚出道的妞呢。”任军端着酒杯离开,女孩重又安静地趴在朱锦儒的膝盖上。
朱锦儒本就酒量很小,因为刚才喝得太急,胃里开始有些翻江倒海地折腾。他起身向任军和他的几位朋友告辞,女孩一直跟在朱锦儒的身后,拉着他的衣襟,把他送出房间,然后消失在音乐和闪烁灯光的黑暗之中。
那飘逸的长发,和翘起的下巴上那颗写满倔强的黑痣,深深地印在朱锦儒的脑海里。
报社的改革因为任军几个朋友的参与,暂时被搁置下来。任军的这几个朋友,不仅有钱,还有更深层次和更复杂的社会背景,所以无论市委开口多少价,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据说市委已经向省委写出专题汇报,提出既然是改革就应该改得更彻底一些,民营资本参与报社经营并不能改变宣传思想工作的主流和方向,却可以使报纸更加灵活,更加富有生命力。据说省里没有立即答复,而是向国家有关部门汇报,等待最终意见。
改革可以等,姚娜娜的事却丝毫不能等。姚娜娜的前男人在清雅茶馆见到了朱锦儒,朱锦儒也因此当了一回报社领导。朱锦儒声调高且富有磁性,把姚娜娜的前男人好好训斥了一番,说他如果再武力威胁姚娜娜,报社就要以单位名义,追究他的法律责任。朱锦儒的心是虚的,但没想到姚娜娜的前男人竟然有些蔫了,他说他不想再去坐牢,但青春损失费还是要给的,并且一分钱都不能少,五十万。姚娜娜东拼西凑,终于在三天之内把钱交到了前男人手里。朱锦儒也把自己仅有的两万多块钱借给姚娜娜,并且没有让她打借条,感动得姚娜娜抱着朱锦儒的脸亲个没完,她说可以跟他回家,以后可以做他的情人,一辈子不行的话,一个晚上总可以吧,也算是她的一点报答。朱锦儒拒绝了,因为在他心里,还一直想着那个青涩的紫絮,那个让自己魂牵梦萦的诗样的女子。
星期六的午后,阳光温暖得如同春日。朱锦儒想着可以约一下那位紫絮姑娘了,便试探着发了信息给她,没想到她竟痛快地答应了。她说她已经见过伟大作家朱锦儒老师了,至于如何认识的,暂时保密。朱锦儒有些狐疑,自己最近没有和其他女孩接触,这位紫絮姑娘怎么会见过他呢?管他呢,世界任何事物的存在总有一些理由,无论再牵强,都是可以讲得过去的。
朱锦儒浑身上下地打量着自己,觉得自己的鞋子好长时间没有擦鞋油了,应该去老魏的鞋摊收拾一下,便信步踱出家门。
魏忠国的鞋摊照例摆在桥洞下面,国家拥军城市检查之后,他重又来到原来的摆摊地点,只是心情已经完全不同了,因为这是他在这座城市里生活的最后几天。
前天游春花回了一趟老家,去看了看他们家的老房子,虽然破旧,却还能住。冬天没有雨水,屋顶是不会漏的,或许会钻进三五片雪花,却是冻不着人,应是不碍事的。游春花还和娘家的两位哥哥商量,等开春的时候,他们能否帮他们建几间新房子,钱的事不用他们操心,有这二十年省吃俭用积攒的血汗钱,应够盖几间瓦房的。哥哥们答应了,他们还顺便说起多少年前的事,抱怨游春花不该那么傻,把钱都捐出去,苦了自己也苦了家人。游春花什么都没说,她想不到二十年前的事了,自己的这些亲戚朋友都还记着。
但不管他们是不是还记着这些闲仇旧恨,魏忠国和游春花都必须回来了,他们已经无力支撑起自己在城市里的生活。他们如同在城市里生活了二十年的乡间野草,终是水土不服,必须归于故土了。更重要的,他们的痛在这座城市。
朱锦儒看到魏忠国和游春花紧扣着的手,以及他们脸上惆怅落寞的表情,便和他们开着玩笑,“这么恩爱的夫妻,怎么会是愁眉苦脸的?”
朱锦儒是魏忠国的常客,多少年都是朱锦儒追着魏忠国补鞋擦鞋。虽然只是“鞋子”的交往,却因为是熟客,便有些知己的味道了。
“我们要走了朱老师。”魏忠国长叹一口气,说。
“去哪儿?”朱锦儒问。
“魂归故里。”魏忠国从嘴角挤出一丝丝笑容,但那笑,却苦若黄连。
朱锦儒长叹一声,“唉,又少一个老朋友了,以后连补鞋擦鞋都找不到地方了。对了,还有需要我帮忙的吗?”
魏忠国仔细地擦着朱锦儒脱下来的鞋子,慢慢地说着,“朱老师,我们还真有事托付给您呢。以前我们有些事没有告诉你,怕你笑话我们,怕我们这些小人物的事给你添麻烦。明天我们就要走了,有些事情自己没法办了,就只能麻烦你们这些旧友老朋了。”
“你说就行,只要我能办到的。”朱锦儒痛快地答应着。
“朱老师,我是一名残废退伍军人,我从来没有给您说过这事,这个城市的任何人都不知道这些事。我妻子春花在家乡捐出了我所有的抚恤金后,得罪了亲戚邻人,所以我们不得不如同逃难一样地来到这座城市。我们只求能过平静的正常人的生活,没有任何人打扰。来到城里以后,我们遇到了一生最大的一件事,也是让我们夫妻两个一生中感觉最幸福的一件事。春花在早晨出去打扫垃圾的时候,捡到了一个女婴。我在战争中失去了生育能力,所以你知道这个孩子对我们有多重要。我们像捧着自己的心脏一样地捧着她,抱着她,看着她健康成长,这样的幸福一直维持到孩子十七岁的时候。”魏忠国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朱锦儒听出魏忠国的声音有些哽咽,扭过头,又看了看游春花,见她的泪水早已经满面横流。朱锦儒想起姚娜娜说过的在垃圾筒旁边扔孩子的事,便问道,“你们捡到孩子是哪一年?”
“二十年前的七月十四号,孩子已经二十岁了。”游春花说。
“那么后来呢?”朱锦儒问。他忽然间心里烦乱起来,难道世间真有如此巧合的事?魏忠国捡到的女孩,是姚娜娜的私生女吗?
“孩子十七岁那年,当时她正在上高二,爱上了一个社会上的小混混儿,不是这样,而是那个社会上的小混混儿缠上了她。孩子执意不再上学,说是要出去闯世界,不管我们怎样哀求,都不能打动她心里的一丝一毫。我们绝望了,于是我打了她,那是我一辈子惟一一次打她,或许也会是最后一次打她。她哭着跑出家门,什么都没带,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她换掉了手机号,没有往家打过一次电话。我和春花去学校找她,班主任告诉我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来学校了。我们向她最好的同学打听,她的同学也没有她的消息。更可怕的是,她知道了不是我们的亲生孩子,我们也不知道她是如何知道的,或者是我们说漏了嘴?我和春花一次次地回想,就是想不起任何时候我和春花谈论过孩子身世的问题。最后才知道,她们学校搞了一次集中验血,她的血型与我们俩都不一样,她曾经问过,我们一家人的血型为何不匹配,我们没有回答出来,也没把这事儿往心里搁。现在想想,当时真是太傻了,如果我们告诉她真相,或许她也一样能理解我们。
“孩子离家后,我们夫妻俩再没有吃过一顿可口饭菜,再没睡过一次囫囵觉,我们常常被恶梦吓醒。每天晚上八点钟之后,春花就骑着她的三轮车,拉着我,走街串巷,到每一个歌舞厅、夜总会门前去等,我们怕孩子学坏,她毕竟太小,还不懂什么叫社会,什么叫生活,不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我们想告诉她,如果那个男孩确实爱她,哪怕他们现在结婚,我们也不再阻拦。可我们始终没有得到她的任何消息。三年了,我们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过着苦苦寻找、绝望等待的艰难日子。三年了,所有的想和痛,把我们弄得筋疲力尽,我们已经没有心劲儿再寻找下去、再坚持下去。再不离开这座城市,我不发疯,春花也会疯的。我知道你是一位作家,一定能体谅我们夫妻两个心里的苦。所以我们临走的时候,托付给您一件事,合适的时候,帮我们找找这个孩子。我们当初也想过在报纸上发个寻人启事,但我们害怕这样会毁了孩子的声誉,毁了孩子一辈子。”
朱锦儒看着魏忠国的泪一行行不停地流下,他自任它流,不擦,也不管流向何方。魏忠国的手里紧紧地攥着朱锦儒的皮鞋,似乎那就是他的希望,是他的救命稻草,是与他说话的某个知心朋友,或者是阳光某个温暖的居所。
“我可以帮帮,并且我也可以让朋友们多注意一下。老魏,孩子吉人自有天相,好人也一定有好报,她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再说了,二十岁,应该懂得生活的规则了,她不定哪一天就会想明白许多事,然后就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呢。”朱锦儒拍了拍魏忠国的肩膀,说。
“谁知道呢,我们盼着这样。朱老师,千万不要登报纸,算我们求你了。”游春花声音颤抖着说。
“放心吧,不会登报的,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不过,你们要给我孩子的几张照片啊。”朱锦儒说。
魏忠国从大衣的内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然后递到朱锦儒的手里。一颗倔强的黑痣在照片的中间位置,如此清晰地刺痛着朱锦儒的眼。他轻轻啊了一声,惊异得嘴没有合拢,就听见魏忠国问,“你认识我的孩子?”
朱锦儒更加惊慌,他拍着自己的脑袋,“我想想,我想想……”
魏忠国急忙站起身,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假肢还是那条摔断的腿,所以接着就倒了下去,然后朱锦儒就听到了重物摔到地上的声音。
“老魏,你别急,你听我说,这孩子我肯定在哪儿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这几天你先不要走,我会给你这个孩子的准信儿。”朱锦儒急急地穿上魏忠国还没有上油的皮鞋,转过身就走。
朱锦儒想起了姚娜娜,想起了歌厅中的孩子,想起魏忠国断掉的假肢,这些蒙太奇似的画面把朱锦儒弄得思维混乱。他确信自己一心想见的青涩的紫絮,一定就是他们的孩子了。朱锦儒拿起手机,想告诉青涩的紫絮他要马上见她,却看到紫絮的信息在那个瞬间急促地响起,“朱老师,我一直想弄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为何有那么多的人失去了行走的能力,有的人在苦难中呻吟,有的人靠着假肢前行,有的人在挣扎中失去勇气和方向。我是在梦中寻找鞋子的一缕轻絮,梦醒后会归于尘土,与其没有方向地飞翔,不如归于梦中鞋子的方向。我想了许久,决定取消今天晚上的约会,并且永远不再见你了。你是一个好人,好人终有好报。青涩的紫絮感念。”
夕阳落下,带走了冬日最后的一点温暖。
朱锦儒呆立在空旷的街道上,不知冻僵的脚应该迈向何方,久久。
他猛然发现,自己只有一只脚上穿着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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