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生

2011-12-25 16:31曾楚桥
天涯 2011年2期
关键词:刘梅母狗姑父

曾楚桥

观生

曾楚桥

观生姓王,王字在我们那里又与望音相近,我因此常常叫王观生作望观生。观生和我是同村人,又是我表哥,年纪与我不相上下,但他比我早三年来深圳。我读高中的那几年,观生每次从深圳回家,都来看我。我还记得他每次来,远远看见我就高声说:“书呆子,你不去深圳真是浪费啊!”观生的言下之意我当然明白,不过那时我父亲对我期望甚高,卖了家里唯一一头水牛作为我读高中时的学费,我不敢拂他老人家的意,只想着不出意外地读完高中,拿到毕业文凭之后溜之大吉。当时我对打工的向往之情在观生面前表露无遗。

观生也许想不到,很多年之后,我和他一同在深圳打工,而且大家都是住在远离市区那些廉价的旧屋里。观生大概早就忘记了当年他对我说过的那一番话。他现在和我一样被生活弄得焦头烂额。

观生比我结婚早四年,娶了一个比他小八岁的广西妹。当时的广西妹只有十六岁,粉嫩的一个小人儿,在工厂里被观生搞大了肚皮之后,只好哭哭啼啼地挟了个小包裹跟了观生。婚后的头三年,广西妹一口气就给他生了三个小孩,两男一女,让村里人羡慕不已。那几年,观生很是骄傲了一阵子,觉得自己给父亲长脸了。观生的母亲就是我的姑姑,死得早,姑父将观生兄弟俩拉扯成人已属不易,村里人谁想得到观生能娶得上老婆而且娶的是如此粉嫩的一个小姑娘?就凭这一点,观生就有理由骄傲,观生的骄傲从他的脚步声就可以听得出来:观生每次从我家门前走过,脚下都好像挂了个铃铛,清脆有力!我姑父其时亦在深圳某个建筑工地做泥水工,听说收入竟比一个吃国家粮的老师还要高,难怪观生的脚下能生出风来。

不过很快,观生就高兴不起来了。为了逃避计划生育的处罚,观生想方设法东躲西藏,一年中有时竟搬家达三四回之多。工作呢,也不断地换来换去,从工厂里的流水线工人到街边小贩,观生做过的工作不下十余种。观生老婆倒一直是在工厂里干活,与观生的不如意相比,广西妹在工厂里弄得风生水起。仅五年时间,她就从流水线上一个打工妹做到了工厂里的主管。广西妹做到主管之后的第二年,也就是2001年,成了别人的老婆。

观生一下子傻了眼,他无法面对这个事实,跑到工厂里闹了好多回,都没有结果,广西妹连面也不给他见。最后一次观生拿了把菜刀牛皮哄哄地想往工厂里闯,给三个门卫拦在厂门口结结实实地收拾了一顿。自此之后,观生也就死心了,再也不去找广西妹了。不过,广西妹还不至于如此绝情,到底还念着她的三个孩子,叫人给观生送来了三千块钱。观生接过钱的那一刻,眼泪顿时就涌上了眼眶,很生气地把钱扔了一地,说:“人都跑了,这些钱顶个鸟用!”送钱的人见他如此,想捡了钱回去交差,不料观生怒喝一声:“你敢,再捡老子就废了你!”来人临走前丢下一句:“你不是不要吗?”观生低下头一边捡钱一边说:“不要?谁说我不要?我的钱我扔那里关你鸟事?”

没有老婆的观生,生活一下子就捉襟见肘起来。好在他还有个老父在建筑工地干活,时常接济他。不过拖着三个孩子也真够他受的。已经没法进厂打工了,观生只好做点儿小生意,在肉菜市场里摆青菜聊以度日。我偶尔从工厂里来看他,在市场里见到观生把三个小孩用绳子像串蚱蜢一样串在他的青菜档里,三个孩子在有限的自由里相互打闹着,自得其乐。我跟观生说:“这样可不行,得有个女人才像个家。”观生咧嘴一笑说:“女人吗,都是姓赖的。没有一个会跟你来真的!”我知道他这是气话。因为观生马上又压低了声音说:“你以为我不想女人吗,我天天想,夜夜想着呢,可是谁愿意嫁给我呀。”这倒也是实在话。哪个女人愿意嫁给拖着三个孩子的观生呢?

第二年的夏天,我的第一个儿子降落人世。我母亲从老家来给我带孩子。增加了人口,再住在原来的单间里就不方便了。于是观生自告奋勇地带着我到处找房子。看来看去,观生不是说太贵了就是出门不方便。后来,观生在离他租房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处房子,说这房子风水好价钱也适中。我向来就不相信什么风水之说,不过那房子委实是便宜,虽然旧了点,但母亲说旧房旺主,住起来舒心。我于是就依了观生之言住了下来。安顿下来之后不久,才明白观生的用心,原来观生之所以要找离他租房近的地方,就是为了在他去市场卖菜时有个人帮他照看孩子。我母亲自然是他最理想的保姆了。

不能不说观生是走对了这一步棋。我母亲住下来之后,不用观生开口,就主动帮观生带起了孩子。更让观生暗里欢喜的是,母亲跟邻里相熟之后,开始走街串巷地帮观生默识起对象来了。

没过多久,母亲就给观生找了一个本地姑娘,是个鸡胸。母亲也反复说明了这一点,还问观生嫌不嫌人家的鸡胸。观生说:“那姑娘我见过的,看上去性格蛮好。”当然有关姑娘家每年的分红,观生其实也是一清二楚。观生当即就满口应承了下来。母亲正式介绍他们相识之后,就让观生请姑娘下馆子吃饭。一顿饭下来,观生就不同意了。母亲当然要问观生怎么回事。观生的理由是:“对方太小气了,吃一顿饭还要什么AA制,说什么有钱人,我呸!”不过后来观生又跟我补充了个另一个理由,观生附在我耳边悄声说:“鸡胸也就罢了,还搞出个驼背来,驼背加鸡胸,晚上睡觉可就不方便了,这还不是一般的不方便,而是前前后后都不方便!”

之后不久,鸡胸就嫁人了,老公是一个外省仔。当然外省仔除了得到老婆之外,还额外得到了一幢房子。母亲连说可惜。观生嘴里虽没说什么,但神情相当落寞,平日里到我家串门也少了。

半年之后,母亲给观生又介绍了一个女人。这女人我也认识,就住在我上班路上的一块菜地旁边,大家都叫她狗姨。说起狗姨,大家都知道她的故事。那时候狗姨不叫狗姨,有一个很普通的名字,叫刘梅。刘梅原先并不养狗,在工厂里做个小小的组长,也就是管十几个工人的流水拉拉长。刘梅跟工厂里别的拉长不同,她心地善良,人缘好,所以她拉上的工友们都喜欢她。

卓一凡原来就是刘梅手下的一名普通工人,后来之所以能成为刘梅的老公,据说,有很多种版本,其中一个版本是卓一凡曾在刘梅面前割脉誓情。女孩子家终究是熬不过那些甜言蜜语,心一软,就成了卓一凡的老婆。婚后的头两年,卓一凡对刘梅千依百顺。可惜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从卓一凡调到办公室里当个小小的管理员开始,卓一凡的脸就变了。

关于他们的婚变,大家都归咎于卓一凡,说他为了娶上一个本地女子,不惜抛弃了糟糠之妻。刘梅呢,她可从没想过卓一凡会跟她离婚,根本就没有这个思想准备,当卓一凡突然说要离婚时,她哪里接受得了这种现实呢?但是卓一凡又在她的面前玩起了他那惯用的一手:割脉。看着鲜血满地直流,刘梅心又软了,觉得自己没有必要阻碍别人的幸福,便答应了卓一凡的离婚请求。离婚后的刘梅把工作也辞掉了,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租了一块地种青菜。其时,她肚里的孩子已经有四个多月了。

女儿生下来之后,刘梅在菜地边搭起了几个小棚子,养起狗来。刘梅的狗分两大类,一类是宠物狗,另一类是肉食狗。主要还是以肉食狗为主。因此到了秋冬时节,刘梅的狗棚子就热闹起来,前来买狗的生意人在狗群前指指点点,亲切而又带点戏谑的口吻把刘梅叫成狗姨。我曾经听观生说,他以前也来找过狗姨,但不是为了买狗。我问他不为买狗那是为什么?观生就嘿嘿地笑而不答。现在想起来,才明白观生的良苦用心。

狗姨也许就是在一大群前来买狗的人当中认识了观生。我母亲跟她说起观生这个名字时,狗姨笑了笑说:“我知道他,老婆跟人跑了,留下三个孩子,在市场摆青菜的。”母亲赶忙给观生说好话:“观生人倒是挺好,性格温和,就是嫌孩子多了点。不过这也没关系,三两个孩子么,说长大就长大了。你看我,五个孩子,泥里去水里来,滚几滚就人模狗样啦。”狗姨没说答应也没说拒绝,只淡淡地说了句:“先看看吧。”

观生就冲着狗姨这句话而来。观生到市场里买了两条鲤鱼,拎在手里就来了,狗姨也没把他当回事,该担水浇菜还是担水浇菜。观生拎着鱼站在菜地旁,一边看一边对狗姨说:“你这块地都渴好几年了,让我来给它浇浇水吧。”狗姨听了就扔下水桶,说:“好呀,你王观生有本事就来浇吧。”观生也没有推辞,很自然地把手上的鱼递给了狗姨,果真就去挑水浇菜。狗姨呢,手里拎着观生给她的鲤鱼,站在菜地边看了一会,笑笑,再笑笑,说:“可惜呀,可惜。”观生听到了,仍然低头很认真地浇菜,并没有问狗姨可惜什么,等到浇完菜,观生对狗姨说:“是时候让我给你也浇浇水了。”正在给狗喂食的狗姨说:“还不是时候,况且我也没有渴到马上要浇水的程度呢。”观生笑了笑,话题一转说:“你的狗养得真不赖,我想跟你学养狗。”狗姨说:“你想养狗?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学养狗第一条是先让自己成为一条狗,由人变成狗,你做得到么?”观生说:“我明白了,就让我先从狗做起吧。”

第二天吃中饭的时候,观生退了租房,租了辆三轮车带上他的所有家当和三个孩子,就直奔狗姨而来。见到狗姨,观生第一句就是:“我来学养狗。”狗姨板着脸似乎有些生气,但一时间气又不知道往哪里出,见观生三个孩子瘦骨伶仃地站在面前,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就骂了起来:“王观生,你个混账东西,你看看,你都来看看你养的什么孩子,简直就是三个瘦猴吗!”观生低声地回了狗姨一句:“没妈的孩子嘛,以后就看你的本事了。”狗姨再也没说什么,赶忙给孩子张罗午饭。狗姨她也是过来人,清楚个中艰难,她自己带着一个孩子尚且不容易,何况观生还是带了三个呢。于是他们两家就这样做了一家人。

观生在菜地里一住就住了好几年,几年里,我和观生也少了往来,很难说是谁的错,大家都为自己的生活在忙,似乎彼此之间满足于知道对方还活着,就是这样,活着就不错了,谁还顾得了那么多。也许更主要的原因在于我自己。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反正这几年里,我也搬来搬去,工作也在走马灯似的换,生活实在弄得如一团乱麻,难说有什么起色。与其说是亲戚之间懒得走动,不如说是我自己羞于面对现实。在强大的现实面前,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母亲见我折腾来折腾去的也没弄出什么动静来,去年就带我儿子回老家去了。不过我宁愿相信母亲是觉得自己拖累了我,才回了老家。

后来,由于全球经济危机波及我所在的工厂,工厂首先是裁员,裁这个裁那个,最后终于是撑不住了,倒闭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苦了我这种日子紧巴巴的打工仔,一下子没了工作,实在是让我难以适应。现在找工作也不像以前那么容易了。整天在家里做家庭煮男,日子长了,实在也无聊得紧,想起好久没见观生了,不知他现在怎么样?认真算起来,我已经有两年没见观生啦。

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观生却找上门来了。

观生的变化我从他的敲门声就可以听得出来。观生从前来看我,一边嘭嘭地把门拍得震天响,一边扯起他的破嗓门大喊大叫。这次就不同了,门外的敲门声轻得仿似敲门人生怕门会叫痛一般,我竟误以为又是那些推销员。我躺在自家的破沙发上看电视,懒得起来,任门外的敲门声在响。但门外的敲门声响得烦人,我起来去开门,就见观生抱着一条狗,一脸苦相地寒缩在门边,见是我,观生便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桥弟,你的门槛比以前高了。”我说:“我的门槛再高也挡不住你老人家吗,看来我的待遇还不错嘛,连你家的看门狗也出动了。”观生一边将狗放进屋里,一边说:“桥弟,一言难尽哪。”我一惊,心里想:“这个王观生,莫不是跟狗姨离婚啦?”

实际的情形比我估计的还要糟糕。自观生搬到菜地之后,凭着他们夫妻俩的勤劳节俭,生活曾一度有些起色。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观生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姑父,去年在建筑工地工作时竟然跌断了双腿。而这件事,作为表亲,我竟然一点也不知情。而为了给父亲医腿,同时讨还公道,争取应得的医疗费,在去年一整年,观生都是奔走在医院与工地之间。最后总算是讨回了点钱,可是这点钱也仅能填补医院的大窟窿而已。

事实上,这还不是观生此次搬家的真正原因。实际的情况是观生买外围六合彩欠下了一大笔赌债,观生无法面对六合彩债主的隔三差五的逼债,除了选择搬家,搬到一个没有熟人知道的地方之外,别无他法。难怪一大早的,观生就来敲门了。

“只是可惜了这条狗,这是一条好狗,我是真的舍不得它。但是我现在住的地方,实在是不方便带上它。况且现在它又有了身孕,看情形,几天之内就要生了,你说我能忍心把它扔掉吗?何况它还是一条如此听话的狗呢。我想只有你才能照顾好它。”观生一边说一边蹲下身来,抚摸着狗头又说:“它其实是有名有姓的,它叫赖添儿。你要正儿八经地叫它的名字,它才理会你的哦。”

我有些不以为然,又觉得有些奇怪,从来没听过有人给狗起这样别扭的名字。我问观生怎么给狗起一个这样奇怪的名字?观生惨然一笑说:“这名字奇怪吗?我觉得很好,也很顺口的。只是你自己还没有习惯罢了。”我试着叫一声赖添儿,可是那条狗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对我并不怎么理会,连尾巴也不摇两下。观生就解释说:“添儿还没有和你成为朋友,它暂时是不会理会你的。你要是跟它熟络了,你就知道它的好,它比人还听话,还忠心耿耿哩。可惜我现在是无法带上它,过些日子,我条件许可了,我再回来接它,你就暂时帮个忙吧,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找上门来。桥弟,这么多年来,我没求过谁,我父亲断腿入院,我也没告诉你,觉得自己能解决的事就自己解决,不麻烦别人,但是这次不同,我又搬得这么匆忙,除了你,我实在是想不出还有谁能帮我照顾好我的添儿了。”

观生都说到这份上,我还有什么话可说的呢。刚好我租屋的旁边有一废弃的旧屋,我想这完全可以安置这条名叫赖添儿的母狗。我跟观生一说,观生还是有些不放心,亲自去看了看,觉得可以将就一下,但我看他的神色总归是不太满意。我对他说:“你总不会想叫我让出住房来给狗住吧?”观生连说不敢。于是,我和观生合力将旧屋的门修好,观生这才把他的狗领进去,又是好一番交待才跟他的狗恋恋不舍地离开。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养过狗,哪怕是一只小猫,我也没有养过。不过我觉得养条狗也未必麻烦到哪里,每天的剩饭剩菜,我想就可以对付它了。事实上我既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但是那条名叫赖添儿的母狗却一点儿也不领我的情。我还没有打开门,它就对我狂吠起来。我一向就怕狗,我连门也不敢开,只匆匆从门洞里将剩饭剩菜塞进去,就狼狈地退回来。过了十几分钟,听它安静了下来,我才偷偷去看一眼,发现我塞进去的剩饭剩菜一点儿也没有动过,狗缩在墙角,双目微闭,对一切不理不睬。我以为它对剩饭菜不感兴趣,于是我给它买来了点狗粮,可是它仍然故我,我还没有走近,它就狂吠起来了,连接着三天,它都是如此,没人来时它就躺在墙边一角,连水也不喝一口。见此情形,我赶忙给观生打电话,将情况给观生作了汇报。电话里观生似乎有些不太耐烦了:“不吃?这个贱骨头,不吃你就老老实实地饿它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之后,你再给它吃的,哪怕是给它一口饭,你以后就是它的主人了。”

对观生的话我有些半信半疑,不过我还是照观生的吩咐做了,不再给它端东西吃了,免得浪费狗粮。不料六天之后,这条名叫赖添儿的母狗竟然生下了三条黑得透亮的小狗来。于是我再给观生打电话,目的是向他报喜,可是电话里听不出观生一点儿喜悦来,似乎这事与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观生在电话里冷冷地说:“我知道了。你自己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自己的事情还忙不过来呢。”

我没想到观生竟是这样的态度,以他的性格,其实我应该可以猜得到的,观生做什么事情都算计得如此到位,我想就算是对一条母狗的未来,观生也是一早就算计好了的。观生这样的态度反而让我对狗产生了同情。我又给母狗端来了狗粮。这回它没有吠我了,但是母狗仍然没有动那些狗粮,躺在墙边一角,任由三只小狗在身上拱奶。也许是因为饥饿,三只小狗无法在母狗干瘪的乳房上拱出奶来,没吃到奶的小狗们饿得嗷嗷乱叫,那样子怪可怜的,看得我也在一旁干着急。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母狗不吃东西,似乎是在向我绝食示威,我拿它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吃晚饭时我跟妻子说了这事,妻的白眼一翻说:“人都吃不饱啦,你还有心思管狗事?”妻子的工厂这段时间也在裁人,她心里也是烦得很,她哪来什么好心情呢?不过妻最后一句话却提醒了我。妻说:“你要是个开个牛奶厂的老板,哪怕是三鹿奶厂的老板,小狗也不至于饿死,好歹也能省下它们这一口。”

没错,小狗要是能喝上牛奶,应该是可以活下来的。可是我并不打算给小狗买奶粉,我自己都喝不上牛奶,自然是不会有闲钱给小狗买奶粉。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这段时间不是那个三鹿奶粉在社会上闹得沸沸扬扬么?既然大家都谈奶色变,我想大家是不敢喝三鹿奶粉了吧?那些买了三鹿奶粉的人家,肯定会往垃圾桶里扔的。

第二天,我吃过午饭,闲来无事,到垃圾收集屋看了看,还真的有人扔了两罐三鹿牌奶粉在那里。看来我运气真是不错。我也没多想,就捡了回来。但是在准备给小狗冲奶粉时,我到底还是犹豫了起来。这几天我也一直在看新闻,在关注着三鹿事件。我在考虑三聚氰胺既然能损害婴儿的肾脏,难道小狗就能幸免吗?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对还是错,如果有一天,小狗因为吃了这种奶粉果真死掉了,我想观生也不会找上门来跟我算账,他既然全权由我来处理,我当然不怕他找上门来。相反小狗一天没有奶吃,也终难免一死,与其让它饿死,不如让它苟且地活下去,能否逃过三聚氰胺就看它们的运气了。

给小狗端来冲好的牛奶时,我学着观生的口吻正儿八经地对正躺在墙边双目微闭的母狗说:“赖添儿,你也喝一点吧。”母狗的双眼忽然一亮,双目怔怔地盯着我,我忽然害怕起来,我怕母狗会突然向我发难。我一边防着母狗,一边小心地把牛奶轻放在母狗的脚边,然后快速地退到门边。也许是母狗觉得我并没有恶意,终于垂下头来,专注于它的孩子。看来是我自己多心了,母狗虽然还饥饿着,头脑想必还是清醒的,否则我叫赖添儿时,它怎么会有反应呢?

第二天早上,我再去看它们,发现母狗已经不在了。木门正洞开着,但是小狗们还在,相互挤在一起睡得正甜。看来母狗是扔下了小狗逃跑了。我突然心生悲凉,我没想到母狗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扔下了这些还没有开眼的小狗而跑掉。但转念一想,要是换上是我,情况又如何呢?没准我也会扔下它们跑掉。活着就意味着一切。在不能同时活着时,就有选择地活着,这也许是动物的一种本能吧。

中午老婆下班回家吃饭时,说在菜地看到了母狗。老婆说:“这真是一条恋主的狗。都好几天了,它还跑回去,我看到它在菜地转来转去,肯定是在找它的旧主。王观生这个人不怎么样,养的狗倒是有情有义。唉,人要是有这狗一半忠诚,我看这世界也不至于如此。”我忽然想到一个可怕的问题:“难道为了忠诚就可以抛弃一切吗?包括自己的孩子?”不过我没有就这个问题跟老婆进行探讨,这样她会越发没完没了。

傍晚我给小狗端来牛奶时,突然发现母狗又回来了。看来是我错了。母狗并没有抛弃它的孩子,它只是想家,想它的主人罢了。母狗现在已经瘦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了,乳房不但干瘪着而且已经开始萎缩了,尽管早就没有了奶水,但母狗仍然躺在地上给小狗们拱奶。见到我端奶进来,母狗的眼神不再令我害怕,相反已经友善起来了,它甚至摇了几下尾巴。见此情形,我赶忙又去把剩饭菜汁端到母狗的面前,说:“赖添儿,你再不吃东西你会饿死的。”母狗仿佛听懂了我的话,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看了我一眼,摇几下尾巴,然后低头吃了起来,它吃几口就停下来看我一眼,吃几口就停下来看我一眼。那眼神热切而充满感激,就像是我多年不见的一位老朋友。看来母狗已经把我当成它的新主人了。

一个月之后,小狗们没有奶吃了,我不再到垃圾桶里找三鹿奶粉了。不过我也买不起狗粮,除了家里日常那点儿剩饭菜汁,我实在也是不可能给它们找到更可口更有营养的食粮。这样一来,问题又出现了。家里那点儿剩饭菜汁到底有限,连三个小狗都喂不饱,母狗就更不用说了。母狗宁愿饿着肚子在一旁看着小狗们吃,也从不跟小狗们争抢食物。它总是等小狗们吃饱之后,才走近来舔一舔残羹剩汁。看到这种情形,我委实于心不忍,于是增加了一个人的口粮,当然是希望母狗也能吃上两口。但是妻子却心细如发,这样的日子才两天,她就发现了我的小动作。她对此提出了异议,认为狗既然是王观生的,那应该还给王观生,我们养到现在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妻子说的也有道理,我正想着如何跟观生说这事,观生忽然就从龙岗打来电话,说他父亲也就是我的姑父失踪了。事发突然,让人猝不及防。我在电话里问观生是怎么回事,观生支支吾吾:“桥弟,你过来就明白了。”观生的模棱两可让我心下生疑:莫非是狗姨容不下姑父?事情如果真是如此,就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清官难断家务事了,谁来都不容易解决。不过据我日常的观察,狗姨似乎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女人。看来事情绝不简单,否则观生就不会强调非要我到场不可了。看来这一次,我只有走一趟了,反正目前还没有找到工作,到别的地方看看,散散心未必是坏事。

然而事情有点出我的意料之外。当我找到观生时,我发现观生对父亲的事一点儿也不着急。他对父亲的事绝口不提,见到我时第一件事竟然是先带我到一家大排档,点了几个我爱吃的菜,然后一人一瓶啤酒就先喝开了。我虽然是满肚子疑问,但见观生不着急,也只有耐着性子,先吃饱喝足再说不也迟。两瓶啤酒下肚,观生这才叹了一口气对我说:“桥弟呀,我心里苦啊。其实我知道父亲现在住在何处。”见我一脸不解的表情,观生又说:“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可是现在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就算我不跟别人说,只怕有人也会满世界里宣扬,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来关注这件事哩。”

事情果然与狗姨沾不上半点关系,而是与观生的弟弟,也就是我的表弟有关。不过总的源头还在于我姑父。我是到了这个时候才明白,观生为什么说家丑不可外扬了。

观生他们家的问题,就是个赡养老人的问题。本来我姑父要是身体没病没痛的,也不至于观生兄弟大吵大闹,乃至反目成仇。在此之前,大家的经济情况尚可,将就着还能对付着过,现在经济危机来了,情况不同了,问题也就出现了。我姑父由于年纪大,无法在建筑工地干活,加上身体不好,这里病那里痛的,这样一来,观生的负担就重了。于是观生来找弟弟商量如何医治父亲的病。不料,我的表弟却认为,我姑父跌断双腿时,一直都是观生跟工地老板周旋,其中工地老板到底赔偿了多少,他并不知情。表弟的意思不言自明,这就意味着观生可能私吞了赔偿金。观生自己觉得十分委屈,于是兄弟俩为此大吵了一场,最后做弟弟的采取了不理不睬的态度。最终的结果就是导致我姑父离家出走。

既然问题的源头在于我姑父,那就得先把我姑父找回来再说。观生不是说他知道姑父住在哪里吗,他为什么不把我姑父找回来?我就这个问题责问观生,观生又是长叹一声说:“父亲他不愿意回来,我也没有法子啊。”

经过一番了解,我更感到意外的是,姑父现在竟然是住在下水道的桥洞里!且不说桥洞里怎么住人,就是生活也成问题啊。但是观生却对他父亲的生活持乐观的态度。观生说:“蛇有蛇路,鼠有鼠洞。父亲的生活倒是不成问题,说来也许你不相信,那就是到下水道里摸硬币,运气好时他一天能摸到好几十块哩,只是下水道里那个味儿实在是不好受,我去过的,我请了他几回,可是他就是不愿意回来,说现在自己能养活自己了,不用麻烦我们。不过说实在的,我是不想让他住在桥洞里,那是人住的地方吗?可是我没办法啊,你姑父的脾气你是晓得的,他决定的事,就算是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且不说他是我的姑父,就是一个住下水道桥洞里的陌生人也值得我去见识见识。我决意要去看看姑父,顺便劝劝他回来住。我要求观生带我去。但观生说现在不是时候,要等到傍晚才行。我见时间还早,又去了一趟表弟那里,但表弟不在家,他老婆说一大早就去了淡水。

从表弟那里回来,观生对我说他中午时还见过弟弟,不可能一大早就去了淡水,肯定是他老婆在讲假话。看来表弟是有意不见我了。这种态度让我这个和事佬心里也窝了一肚子的火,要不是为了姑父,我才懒得管他们的事。

太阳快下山时,我和观生一同去了桥洞,果然就见到了姑父。两年没见姑父,发现姑父比以前老了很多,头发差不多全白了,不过精神还算不错,一个人坐在桥洞上,居然还有兴趣玩扑克。见到我,姑父马上高兴起来,说今天收入不错,只摸了一个上午就搞到七十多块,还说要请我下馆子喝酒。

我无来由地一阵心酸,我执意要姑父带我到下水道里去看看他住的地方,姑父笑了笑说:“下水道没什么看头,住在哪里都是一个鸟样,皇帝也不能同时睡两个人的地方嘛。不看了,不看了。还是说说你吧,你最近还好吗?”我简约地将我这两年的情况跟姑父说了一遍,然后就劝姑父回去,但是姑父态度坚决地说:“我现在住在下水道里也很快活,生活也不成问题,比那些在工厂里的打工妹收入还高呢。我回去了反而惹麻烦,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家和万事兴啊,只要他们兄弟不再争吵了,我就算在下水道里住上一辈子也是高兴的!”

无论我怎么劝,姑父就是决意不肯回来,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看来我是白来龙岗一趟了。

第二天,观生送我去车站坐车,一路上,观生突然问我:“桥弟,要是有那么一天,你也老了,你的两个儿子也发生了这种事,你会怎么办?”观生这一问让我哑口无言。我能怎么办?我有些气愤地说:“我就学我姑父,住到下水道里去,最后死在下水道里算了。”

观生沉默良久,接着说:“你这是气话。其实我能理解我父亲,只是作为人子,我肯定不会让他长久住在那里,桥弟,你要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会接他回来住,日子再艰难也要接他回来,只是目前他气在头上,我也不好说话啊。桥弟,我想你是能理解的。”

从龙岗回来,妻子第一件事并没有问我关于姑父的事,而是怒气冲冲地要求我马上处理掉母狗和三个小狗。我知道妻子是嫌狗吃得比我们还多,家里负担重了。我也无话可说。我打电话给远在东莞开餐馆的侄儿,问他想不想养狗。开始侄儿有些犹豫,但当我说还有一条母狗时,侄儿动心了。他说过几天他来看看。

一个星期之后,侄儿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助手。侄儿到旧屋看了看之后说:“可惜母狗太瘦了,要是再肥一点就好了。”

但是母狗对他们毫不客气,侄儿还没有动手,就对着他们狂吠不止。侄儿拿来一条绳子,做了个活结,他们躲在木门的后面,让我把活结套在母狗的头上。侄儿说只有我才敢把活结往母狗的头上套,因为母狗相信我。

到底养它们有一些时日了,我有些不舍,但侄儿在门后面不停地催我快点动手,我只好把活结套在母狗的头上,然后扭头就走回家,还没有回到家,身后听到两声闷响,跑回来一看,母狗已经倒在地下,死掉了,三只小狗在一旁汪汪乱吠,却无济于事。大概小狗们也知道,从此之后,它们就是孤儿了。

其实我心里已经预感到侄儿会将母狗弄死的。现在秋风起了,侄儿的狗肉火锅正愁找不到便宜的狗肉。可我非但装作不知道,甚至利用母狗对我的信任,诱杀了它。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观生已经不要它们了。长期下去,我实在是养它们不起。这样的结果虽然有点残忍,但是三个小狗却可以暂时活下去。因为侄儿那里的剩饭菜汁从来就没有缺过。

然而,让我不安的是,侄儿把狗弄走不到三天,观生突然从龙岗来接他的赖添儿。我说他的赖添儿已经死了,观生似乎不太相信:“你是说我的赖添儿死了?不可能,它这么听话,怎么会死?”于是我把他带到木门前,指着空空如也的旧屋,给他说了一遍前因后果。观生明知屋里是不会有狗了,可他还是到屋里转了几圈,终于也相信了。

默然地从旧屋里出来,观生仰着头望了望灰暗的天空,然后很突然地一股脑儿坐在地下嚎啕大哭了起来。观生一边哭一边叫着母狗的名字:“添儿,我的添儿,都是我害了你呀。我的添儿哦,曾楚桥,你还我的添儿!”

观生看来是真的生气了。我从他的不辞而别中看出他对母狗的感情。想到自己竟是导致母狗死亡的罪魁祸首,我不禁心下恻然。

可是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仍然还是要活下去的。

此后不久,我也找到了工作,在一间塑胶厂里做普工,上班的头一天,主管找我们几个新来的员工训话。一踏进主管的办公室,我发现主管竟然就是观生的前妻,也就是那个给观生一口气生了三个孩子的广西妹。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陆添儿。

曾楚桥,作家,现居深圳。主要著作有小说集《观生》。

这粮食运到国家粮库或分给各家后,要进行“磨米”处理,有专门的电动磨米机,把米粒和糠皮分开,旧社会过来的农民把那叫做“火磨”。米一般要磨两三遍。如果只磨一遍,那米粒上还带有糠皮,如果磨四遍,就成“精白米”了,营养损失太大啦。

民以食为天。我们在没下乡之前,也曾埋怨过粮食不好吃,定量的粮食里,高粱米和玉米面太多,又涩又酸。可毕竟你拿了粮袋子到国营粮店,售货员就给你哗哗地倒粮食,跟老农吃到一口粮食比起来,省事儿多了。

几千年来,世世代代的农民,就是这么活过来的。活一辈子,为的甚?种粮食。

种粮食为的甚?活着。

活着又为的甚?别提了,又拐回去了。

直到我下乡那会儿,农民也还是旧式农民,甚至比旧式农民还忙。春节,只能从年三十休息到初六初七,而后就是夏锄后大概有半个月的闲散,其余全年时间,要一刻不停地干。只要“老爷儿”升起在地平线上,老农就是在干活儿。

不在地里,就在去地里的路上——这样奔命,就为的一口粮。

现如今,不管一个人信奉哪种理论,谁还愿意做这样的机器人?

清秋子,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我是北京地老鼠》、《明朝出了个张居正》等。

我是在鸟儿的叫声中,走出仓房的。园子里的菜,挂满了露水,紫茄子水洗一样鲜嫩可爱。姥爷会做红烧茄子,喜欢用清晨的茄子烧。从园子里摘出,不用水洗了,锅里的油一开,扔进去就行了。

早饭不在院子里吃,方桌摆在炕上,太姥爷永远是坐在炕头的位置,太姥姥背对窗口,姥爷坐在炕沿边上,他要随时给桌上的人盛饭。早饭是小米干饭,小葱蘸酱,鸡蛋炒韭菜。太姥爷牙口不好,吃小米饭也是一点点地细嚼。

我看着太姥爷碗中的小米饭,一想到它是从那个地方来的,就没心情吃饭了。我拿了一截葱没蘸酱,狠狠地咬了一口,没想到葱真辣,竟然流出了眼泪。

高维生,作家,现居山东滨州市。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季节的心事》、《东北家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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