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张床

2011-12-25 16:31:22简默
天涯 2011年2期
关键词:床头窗子床上

简默

散文一束

三张床

简默

人近中年,回望来路,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床。

一天的时光,像一个插满蜡烛的蛋糕,被锋利如刀刃的动词切割成若干块,比如走的、坐的、吃的、睡的自然是最大的一份了。睡的自由大抵在器具的选择上,你可以睡在沙发上,也可以扯张竹席睡在地下,但最踏实和舒适的还是睡在床上。随着年岁的增长,我的心事越来越多,睡眠却越来越好,我不否认在这上面我活得像一个滋润的败类,或一头被挠得幸福地哼唧的猪。我上床沾到枕头,身体立即不住地往下沉,床像缓缓打开内心的海洋,以蔚蓝色的梦接纳了我,包容了我,一夜都不停地在我耳边哼着催眠曲,直到天亮又悄悄提升起了我,拍打起潮湿而腥涩的波涛将我唤醒,睡眼惺忪地开始了一天的时光。

我真诚地感谢我至今睡过的每一张床,它们都是盛装我身体的容器,是我睡梦的回收站,挤满了我的呓语、尖叫与笑靥,见证了我从出生到成长的蛛丝马迹。这勾起了我记录它们的欲望。在我看来,在接近中年的时候,记录它们可以帮助我温习与巩固记忆,让我在一张张床的提示与引领下,将过去走过的路、见过的人、经过的事,重新再来一遍。但我睡过的床实在太多了,多得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有些已经落满了厚厚的尘埃,随着天翻地覆的记忆地震,彻底而永远地消失了。所以,我仅能择其主要的来记。

现在,我先来记三张床。

第一张。我不是一个早慧的孩子,这点集中反映在我记事儿晚,大约到了五六岁才开始。因此,我可以肯定当时我躺的这张床,不是我一生中的第一张床。我没直接问过母亲,但她偶尔告诉了我,她说,这张床是她和父亲在我一岁半后花了十五元钱从厂里买的,一直到我读小学三年级、弟弟一年级时,我们一家四口还挤在这张床上。那么,在我一岁半以前,睡在哪张床上呢?这已经成为了永远的谜,也让我将错就错,干脆将这张床当作我生命中的第一张床。

这是一张足够大的床。在刷上枣红色的油漆前,它裸露出了洁白光滑的胴体,上面绽开着天然而美丽的纹理,即使是一遍遍地刷上了油漆,也遮盖不住它的纹理,反而让它们更加清晰地独自开放。它有两个床头,一高一低,一面又宽又长的床板,嵌在两个床头里面,一张床就仰面挺身站了起来。屋子有些逼仄,被它庞大而笨重的身躯侵占了大半。窗子栽上了篱笆似的钢筋,隔着长条形的空间,一株硕大的白果树被分割得支离破碎。我到过它跟前,它粗壮的树干需要几个孩子手拉手站到一起才能包围过来。它不甘寂寞的枝干到处生长,探到了窗子面前,我站到床上伸出小手,就能抓住它,头上还有几粒有些透明的果实。但这果实并不好闻,它散发出一种说不清的气息,沾到手上轻易洗不掉。有时刮大风了,枝干乱颤,往往将一些黄蝴蝶似的落叶送来送去。忘关窗子了,等到回家床上已经铺满了一层,黄灿灿的像一床金子。我常常拾了它,制成大雁,动作起来两只翅膀一扇一扇的,仿佛有气流扑面涌来。

父母亲与我们睡在一张床上,几乎都是我们先睡,奔波工作了一天的他们后睡。白天,我们像欢快的小马驹撒开蹄子四处奔跑,到了天黑又像归巢的鸟儿沾到床就沉沉大睡,做着各种激烈厮杀的梦,正当难解难分之际,疏于对小水龙头的管理,半夜不知不觉尿床了。那股温热的水来势凶猛,像山洪暴发,冲醒了我们的梦境,溢得身下汪洋恣肆,无法安身。由于没地方晾,只得用条闲置的大立橱腿撑着,它是车床车出的,瞧上去奇形怪状,像扭身探腰长出的老树,从下面支起了床单。这样撑上半天,中午就晾干了,只是印下了一圈地图似的尿渍,和满屋横冲直撞的臊味。

这张床被像积木一样分解后,追随着我们从贵州千里跋涉到了山东。正是躺在上面,我陌生而形影不离的朋友终于挣脱我身体的牢笼,像困兽一泻而不可收,我第一次遗精了,同样是在睡梦中,这是另一种温热的水,它不请自来,仿佛与我有着必然的默契,是我无法逃避的宿命,几乎夜夜掀起爝火的高潮,淹没了我。

没过多久,我们搬了新家,这张床覆盖了豆腐块似的房间。我们很快淘汰了它,换了一张钢丝床。当时已经用上了煤气,不烧煤了,这让它摆脱了飞蛾扑火似的命运。但家中实在没地方安放它,它又被像积木一样分解后,抬到了单位锅炉房里,与煤和火朝夕为邻。我渐渐遗忘了它。有一天我心血来潮地沿着自己青春期的出口去追寻入口,又想到了它,———默默地陪伴我青春期的庞然物证。我压抑不住冲动地去看它,它缀满了蛛网,落满了尘埃,高的床头被谁用硫酸腐蚀了,露出了狰狞的惨白,像一个被毁容的怨妇。

第二张。这是一张钢丝床。像许多床一样,它同样由三部分组成。我的青春期继续躺在上面,繁忙的火焰有时忽略了我,而我是如此迫切而热烈地需要它,我开始不满足地主动寻找它,努力捕捉它,我在频繁的手淫中支起了天罗地网,身体打开了某个缺口,黏稠的泥石流一泻千里,我尖叫,我呻吟,像一只被层层包裹的蜘蛛,徒劳地左冲右突在这黏稠中,最终成为了一件琥珀,——献祭于我的青春期前。床在我身下吱吱叫唤,许多次这样,我就将身下的它想象成一个女人,它像受了惊吓似的,不停地哀求呻吟。

当这种噩梦似的狂欢落幕时,我进入了恋爱季节。我和女友独处一室,我和她起初隔着许多东西,像茶杯、椅子、写字台等等,它们都像会飞似的,纷纷飞了起来挡在我们中间。但它们是如此轻微,毫无重量,我们轻轻抬手就能移开它们,无须回头就轻轻放到我们身后,很快我们之间没了障碍。我们像两尾鱼儿吐着水泡儿,迎头游向对方,最初是嘴唇、牙齿、舌头,搅起了强大的漩涡。渐渐地,我变成了烈火,迫切需要干柴温暖因寒冷而打摆与战栗的身体,这时她勇敢地凑了上来,以干柴的形态与姿势。我们一点一点地后退,寻找着最后的陆地,一块柔软向我们敞开了双臂,揽我们倒向它怀抱,是床在关键时刻救赎了我们,支撑了我们。我们像匆忙爬上岸的溺水者,手忙脚乱地替对方剥掉湿漉漉的衣裳,并排躺着像两个毫不相干的名词,中间的空白靠粗重的呼吸填充。

这些动作刺激它发出了更大的嚎叫,它像被揭开了血淋淋的伤疤,又撒上了一把盐。这嚎叫掉头冲出了屋,隔墙就有父母的耳朵,这让我不胜惶恐,小心翼翼地匆匆中断了冒险。

她最终成为了我的妻子,这让冒险本身与冲动有关,却与道德无涉。

这张床终于轰然倒塌了,朝着窗子的方向,像爆破似的惊天动地。

婚床。这是第三张。我们这儿的风俗是,这张床要由男方来买。它被装上了汽车,沿着那条刚刚通车的一级公路,晃晃悠悠地回家了。我理解一张床安放在屋内,就是一块悄然隆起的新大陆,我们可以在上面为所欲为,这张床也不例外。现在,火车头似的床头蒙上了透明的塑料盖头,两节厢体像车厢将载着我们的肉体和灵魂,默默追赶着生活一路前行。

头天晚上,一个小孩被“借”来了。这是一个男孩,眉清目秀,聪明伶俐。短暂的认生过后,他活泼的天性显山露水了,不安分的细胞被充分激活了。他赤脚在床上跳着,躺下打着滚儿,床单拧起了波浪,被子一片凌乱,所有人在围观,面露笑容地欣赏着孩子的表演。孩子得到了怂恿似的鼓励,更加疯狂了,满头大汗,脸蛋儿像水灵灵的红苹果,终于累得躺在床上睡着了。这就是“滚床”,是在为明天的新人祝福与期望。

第二晚,就在这张被“滚”过的床上。我和她,我们如饥似渴地剥去对方的衣裳,仿佛对方身上储存着丰盛的食物与充沛的水源,只要我们进入并占领对方身体,我们谁都永远不再饥饿,也不再干渴。

感谢生活为我们提供了这张婚床,许多次类似的欢愉过后,我无数次听到种子落地的声音,终于播撒下了饱满活跃的爱的种子。

种子出芽了。是一个男孩。眉清目秀,聪明伶俐。到了那个年龄,他也被“借”去了。短暂的认生过后,他活泼的天性显山露水了,不安分的细胞被充分激活了……

一张张婚床,就是一片片平坦宽阔的原野,被大火吞噬洗劫后,敞开灼烫的胸怀,等待一茬茬相亲相爱的男女激情播种与幸福收获。

为此,至少整整跋涉了三张床的漫长时光。

简默,作家,现居山东枣庄市,已发表散文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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