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潮
石头
朝潮
石头是一种假寐的力量。他说。
不管是从岩体上脱落下来,还是从地上开掘出来,石头都不曾醒来。石头视象带给他的内心印记也许是遥远的圣迹,比如:女娲娘娘炼就的补天石;大卫迎战巨人歌利亚时挑选的五块光滑的石子;还有那块被叫作月球的悬浮在宇宙间的石头,他甚至不知道那是谁的设置或抛扔之物。如果要观察身边的石头的话,某个人的一生根本就不够长。在存在方式上,他在石头面前抬不起头来。沉默,耐心,坚定,勇气,在这些词语面前他也抬不起头。
他长久坐在一个地方,仍然没有办法安静;十余年做同一件事,仍然心躁气浮。困顿时间久了,自身的趣事就没了,身外的趣事却滚滚而来,很诱惑。当然那些都是他没有办法认领的事物,在成为有趣物件之前,一切都是摇晃和游离的状态。一座城市的动荡和一个人的动荡差不多,无休无止;一座城市最稳定的状态可能是它面临消失的那一刻,那么人呢?
他的祖先告诉他,人处绝境时才会使出浑身解数。
他就此假想,绝望时的人才是清醒的。
他梦见过自己的清醒状态,看不到自己,只看到迎面飞过来的一块庞然大石;醒来后,他在床上瘫痪了很长时间,只有心脏的跳动还延续着那块石头的快速方式,保持着一个人与一块石头的清楚认识。与一块巨石冲撞前的瞬间的清醒,他强烈地感受到“灵魂”这种东西,转瞬即逝。但那是梦境。如果真让一块巨石压上千万年,他就会成为一块石头的一部分,类同于化石。他看到过化石。他在某一块有着贝壳形迹的化石面前“静止”了很久。他希望自己也会变成一块石头,在世纪的飞速行进中一点点沉入大地的深处,也许那个时候才可以叫作沉默和坚定。
他的活着与所有人类一样,只能看清眼前的事物,对于事物的认知也晃动,也欲望,这可能跟生命的一路西斜所带来的急躁有关。很久以前有个叫刘彻的人,十六岁就做了皇帝。开设战场是古代(也可能包含现代)帝王的工作之一,刘彻也不例外,他指挥下的刀剑对象是匈奴。为了教练水师,他下令开凿了昆明湖,在挖这个大湖时,兵士挖到了丰富的煤石。那是两千多年前的事,当时人不知此为何物,就把这黑亮又坚硬的石头呈献给了皇上。刘彻也不知何物,问身边的东方朔,东方朔把这个谜语推给了一位来自西域的僧人。刘彻便找来胡僧问话。胡僧说:“此乃前劫之劫灰也。”胡僧很有些独特远见。大约千年后,杭州有个叫沈括的人,他博学多才,做过大官,访遍江河山川,在天文物理数字医学多方面有着新发现,晚年时写了一部叫《梦溪笔谈》的书,其中便有发现陨石、石油的记载。煤石和石油,刘彻或沈括的年代都没有被动用,受道家思想的约束,那时的人认为它们是地球的血脉和脂肪之类,与人体的生机相仿,不敢动用。现在的采挖对象远远不止煤石和石油,玉石、矿石、稀有金属深挖不止,棱鱼化石也挖出来了,祖先的骨石也挖出来了。
他知道石头不会动,不会说话,但是从几百万年前岩层中的生命迹象来看,“山崩地裂”不单单是个形容词。石头的力量,被生活在石头之上的人类的“文明”掩饰和忽视掉了,石头成了人的权力欲的对象,地球由此成了一个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
大地深处的石头在假寐。它们很有耐心地等待,听着地面上的人类的哭、喊、打、杀……在地面上闹得还不够,人,又开始上天入地地闹。石头被惊动,被发现,被开采。春秋时期的晋国出现过一块会说话的怪石,原因是地面上大兴土木,石头忍不住愤怒,出来说话了。当时的声乐权威人物师旷分析说,是神灵借石头说话。《汉书》上的这份记载十分可疑,他猜测,并非神灵在说话,而是某位清醒之士对于当朝和后世的告诫。
人与人之间的告诫也呈现出石头一样的效果。告诫像石头一样掷出去,又像石头一样静静地躺在那里,所以世上多的是石头,少的是柔软的化解。石头的存在,就是一种精神上的示范或告诫,比如《圣经》中“立石”的意涵。使徒彼得向犹太人传道时多次说,耶稣就是信徒家里的房角石,耶稣本人也有过这方面的暗示;佛教中那些超凡脱俗的高僧,圆寂火葬后也会化为一种叫作舍利的石头,佛祖释迦牟尼本人荼毗(火葬)后就留下了八斛四斗的舍利。
在千万年前古人生活过的遗址上,爱和恨,是和非,什么都烂了,疡了,只有石头还在。可能人的最后去向就是成为石头或融入石头。所谓的天堂和地狱,是精神上的东西,是人的生活艺术的极端部分。艺术的极端方式是一种美;人的极端方式就意味着孤立和自绝,尽管那是自我清醒的开始。最初的文字和美术不约而同出现在石头上,缘于石头是人类“文明”建筑的地基,也是远古时期最普遍最直接的载体。石头不会为某个人醒来,它有可能经过某个人或一群人的加工,以个体或时代思想上的战略企图呈现出来一种精神或信仰,比如被命名为“大卫”、“奥古斯都”、“图雷真纪念柱”、“克里特翁男孩”的那些著名的石头;比如欧洲最早的史前建筑巨石阵、卡尔纳克神庙石柱群、罗马斗兽场、埃及金字塔这类石头群。它们呈现出来的东西只能被他作为人的思维方式来接受,他不知道的方式就是石头的沉默相对。也许那是石头的灵魂,是石头的力量的表现方式之一。
他知道他的身体绝大部分是柔软的,它们可以为自己或别人弯曲和伸缩,甚至为了生存葆有着相当程度的机会主义的弹性。可他身上的局部地区保留着石头一样的品性。这些品性最好不要去开发利用,否则他没有办法控制它们──比如他眼睛里延伸出来的貌似坚定的那种东西,比如他内心里不曲不挠的毅力。它们是潜在的和假寐的,是身体里的“石头”,是极端。疯狂大概是坚定的表现方式之一。
很多年前,家人从海边带回几块石头送给他。那些石头大多是椭圆形的,表面光滑,质地坚固,有着海浪一样的色度不等的波纹和未经人为的自然面目。面对这些石头,他眼睛里跑出来的惊奇是粗浅和原始的,根本没法跟西班牙人在阿尔塔米拉岩石洞里的发现相比,他只是看到了时间在石头上的印记。仅仅这一点,他就迷失了。小时候,石头是他走路时的障碍;现在,石头成了他的精神障碍,在石头面前他只能让自己幼稚地呆着。他只惶惑地知道,他生活在石头上,住在石头地基的房子里,想着石头一样搬移不走的东西;就算能搬动,也是西西弗斯的样子──他的唯一选择就是那块石头与那座陡山,一生的重复。
朝潮,作家,现居浙江诸暨市。主要著作有随笔集《自习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