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农民的辛酸家史
吾儿铭君鉴启:
你的来信均以(已)收到。很早以前就想给你去信,一是丢笔时间太长;二是你已长大成人,有些事也不必为父过多操心。从你的内心境界来看,涉世太浅,个性偏强,虽说是缺点,但也是优点,就看你怎样控制和运用它了。你现在进入了国家的高等学府,这以前也是我非常想(向)往的,由于国家的原因在我手里没有实现,在我儿子手里实现了,我内心非常的骄傲和高兴,因为我把后半生的赌注设在这里,我胜利了,我胜得舒心畅怀,人生最后的旅程我将会轻松地走完。2004年甲申年是铭心的一年,很值得纪念。
我这个人自认一生都在走正道、有正气,这大概与家传有关。你曾祖父有弟兄俩(两)个,曾祖伯父叫凤林,曾祖父叫凤英,是唱小戏的领班;曾祖母姓李,先谢世,后来又续了一个姓李的,名字不详,只知道二李会吃大烟,所以家况不好,你曾祖父没有见到儿媳就去世了。
你爷爷名字叫志成,从小就挑起家中生活的负担,又是孝子,为了弄到钱供家计和供你曾祖母的大烟,经常上山担草卖柴,为此不(还)养了两只信鸽,每逢柴卖完,在县上先买到烟,望(往)鸽子尾哨里一格(搁)放飞了,那一口烟你祖父可是给他妈供到了下(去)世。
在你曾祖父在世的时候给你祖父定了一门婚事,女的是马村人,天不幸她命短,没有活到结婚,死的时候还闭不上眼,非要见她所嫁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那时有个古俗叫“撤裙子”,意思大概是了却前缘吧!话传到家里,你祖父去了一趟马村,把裙子撤了那个女的财(才)闭了眼。在此之后,因为经济原因你祖父就无法再娶。
天不绝好人之后,民国十八年天下大旱,全国各地都逃荒,听老一辈人讲在河北、甘肃等地都有开人肉架子卖人肉的,咱们村的老人有些都见过,死里逃生过,那时可真是土匪遍地。就是在那个年代,你的祖母、我的母亲从现在的河南偃师县西菜庄由你外曾祖母引着逃荒到了咱们周至县,落脚在马召乡仁烟村,因不知什么原因没有生育,人家不要了,你祖父经人介绍花了几捆棉花钱将你祖母买了回来。当时咱家有一间房,院中间有厦房,厦房住的是你祖伯父一家。你祖伯父叫志德,他也去世得早。你祖父为了改变境况,借钱买了一辆人力车往返西安跑单帮挣钱,买了点木料,但你大伯结婚的年令(龄)已到,你祖伯母和你祖母一样又老实,为了你大伯的婚事,你祖父亲自说媒,并在东门给你大伯盖了两间瓦房,将自己准备盖房的木料全部都搭了进去。
你祖父婚后头一个生的是你大姑妈,她在幼年就去世了,这都是你祖父重男亲(轻)女、有病不看造成的;接着1952年生下了我,你祖父视若明珠,家中的好的尽我吃,每从西安回来就给(我)买玩具,咱村和我同龄的孩子都没见过。七岁时他送我到学校就读,你祖父虽很爱我但家教很严,打我都用的打猪的皮鞭。白天在学校读书,晚上复习功课直至他听人说书结束,成绩得不了满分就得挨打,小打不算,大打十年就有三次,那可真是刻骨铭心啊!下来生了你姑,属羊的,再下来生了你爸(叔),属牛的。
解放前夕,你祖父和人合伙在东门外盖了三间草房,搞了个弹花柜,技术是在西安跑腿时偷学来的。解放后一切都归集体,由于他心灵有技术,在农业和(合)作化以后仍从事本行。弹花柜外还加了个水磨,都由你祖父管着,地点是新良现在住的地方,一直经营到有一年全国大涝灾。小麦在地里都长了芽,本来粮食就不够吃,这下可好,人们都得吃糠咽菜了。全国都一样,就连在外面工作的很多人都跑回了农村,因为农村有野菜吃。
你祖父的技术是出了名的,也从来不传人。当时的南城寨,就是现在的广济镇有个弹花柜出不了花,请了很多人都没有办法,访到了你祖父,高薪请了去,很快就修好了,人家很大方,走时好吃好喝的招待了一吨(顿),你祖父力气大,吃得多,野菜吃惯了,好的就可着肚子吃了个没饥饱,回来后又不停的给后院兜(填)土,以致撑破了胃,大便拉的都是血。当时医疗技术又差,也没钱上省城,活生生硬是让血把人拉死了。当时我才不到十岁,那时我是记得起事的。我记得他临走的时候闭不上眼,拉着你祖母的手说:“我死以后你不要走,再难也要留下来,要不然我心不甘。”你祖母当时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清醒得很,她说:“你放心地走吧!就是讨饭我也不会走,给你把娃拉扯大。”你祖父带着一颗不安的心走了,留下了孤儿(寡)母。家里穷,没有官(棺)板老衣,大队给买了官(棺)板老衣。起灵的那天你祖母哭昏死了过去,那场面铁石人也会伤心落泪,一生受苦的他只活了41岁。泪随笔走……
2006年农历5月28日晚12点30,今日下午又是打雷又是下雨,活儿也干不成了,继续给你写信。
自从你爷爷去世之后,咱家的生活成了问题,吃了上吨(顿)没下吨(顿),少盐无醋那是常事,穿衣裳也是老虎一张皮,炕上连褥子都没有。曾记得有年三十晚上,别人家都在吃年夜饭,可咱家四口人却连湖(糊)口的粒米把面都没有,还是你祖母白天从下高村你舅老爷家里要了两个白菜,烧了点菜汤充饥,算是年夜饭。那时每家都有几分自留地,队上分的粮食又不够吃,人们把自家的自留地都抓得很紧,但咱家小的太小,你祖母又是小脚,没办法上地,地里的草和庄稼都分不出来。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用推车给地里上粪,你祖母推着车,我扶着头,想想一个小脚女人和一个11岁的孩子能办到吗?!摇摇晃晃坚持推到南门外场边,就是现在武建昌家门口附近,再也坚持不了了。接下来便是人仰车翻,我上前扶了你祖母几次也扶不起来,我拉着你祖母大哭,不知是哪位好心人路过将你祖母扶了回去。
由于家太穷,我在上学的时候家里连几元钱的学费都支付不起,无态(奈)只好休学,那时我读小学三年级。就这样一直停了三年。在这其(期)间,由学校出面找当时大队书记贾连成说“如果是别的孩子没什么,这个学生在学校是个尖子生,失学太可惜了!”前两次找贾连成没成功,第三次还是同意了,由大队免费保送就读,书本费由学校解决,校方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将以前的打铃娃换成了我,每月有3元钱,就这样我二进学校。毛泽东说过“穷则思变”,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种后(思)变和不服人的雄心过早地就印到了我的心里。到学校我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最后到全公社排名我都是第一名。学习虽好,但回到家里还不知道吃什么。可以这样说,吃的是颜色多样的馍,那是你祖母抱着你爸(叔),引着你姑从县城四面八方讨要来的。你别看你祖母憨,却将讨要来的白馍留给我,不准你姑和你爸(叔)吃。在实在无法坚持下去的时候,你祖母听从别人的劝说将还在怀里抱着的你爸(叔)给了高村的华家。抱你爸(叔)的那天我在家,我抱住那个人的腿哭着不放手,那人倒也心善,见此情景也流下泪来说:“这孩子我不能抱了,也抱不走了。”于是乎,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不知什么原因,你祖母突然得了一种病,背上长了个大肉包,土话叫“上大”。你祖母痛得不行,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卖了点刚分下的粮,请了个“土医生”在背上做了个土手术。光脓血就挤了一大盒,由于给人家的钱少,人家只给了点消炎药,以至于二次复发。没办法我每日放学回家用手向外挤脓血,差不多每日挤一小盒,也不知道坚持了多少日子。我想也是老天看咱可怜,伤口在无药的情况下自己愈合了,全家人都十分高兴。
记得有一年秋天,九队的稻子打了以后摊在场上,你祖母晚上去偷人家九队的稻子,她脚小走路不便,用斗提也不知道提了几次,天明了看场的人发现稻子被人偷了,就顺着撒在地上的零星稻子寻到了咱家,回去后给队长杨德堂报告,德堂说:“算了,丢就丢了,孤儿憨母的太可怜了。”就这样,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就过去了。这事要是追究起来,在当时是要被批斗的,可见好人还是有的,就连上天都帮着咱。
我有时也在想,人都希望自己的后世兴旺,有的却适而反之,多数是这样,为什么呢?结论只有一个,每个人活着的时候所作所为是一个天平,也就是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善恶是平衡的!
我从二月份到现在实在是太忙了,不间断地做活,晚上还要锻炼,就连看书都没有时间,给你写信都是晚上和雨天,今天给地里上了肥料,就用上午的时间接着写完了后文。由于多年慌(荒)学,很多字都记不起来了,只能替而代之。书不成文,文不成章,错别字很多,笔随意走到哪儿就算哪儿,就此搁笔。
你的父亲:贠尊团草二○○六年农历六月初二午十一时
[资料提供者附言]:我的父亲贠遵团是一位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农民,半生蹉跎,在穷窝子里受了大半辈子苦,能将我送入大学接受高等教育是他感到最自豪的一件事情。我在大学时经常给家里写信“汇报”自己在校的学习和生活情况,想起父亲曾叙说过这个家颇具传奇色彩的辛酸历史,便萌生了让父亲将“家史”写下来的想法,并告诉他说:“家史”既是对我自己的激励也可以为后辈子孙了解这个家留一点材料。说到此处父亲欣然应允,便利用农闲时节断断续续记录下了我们家的辛酸历史,以信件形式寄给我,遂成上文。
资料写作者:贠遵团,农民,现居陕西省周至县。
资料提供者:贠丁琦,公务员,现居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