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革期间小说的“潜在写作”

2011-11-24 11:53蒋志刚
文艺论坛 2011年3期
关键词:新文化文学史话语

■ 蒋志刚

论文革期间小说的“潜在写作”

■ 蒋志刚

一、关于小说“潜在写作”的内涵和特点

“文革”期间,由于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制约和种种历史的原因,一些小说作品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得不到公开发表,或者以手抄本的形式在民间广为流传,或者经过秘密写作手稿完成后直到“文革”结束才得以公开发表。有些学者把这种小说创作现象称为“潜在写作”。陈思和在《试论当代文学史(1949—1976)的“潜在写作”》一文中指出,有人把“那种写出来准备放在抽屉里的文学作品称为‘抽屉文学’,我则称它们为‘潜在写作’”。他在《中国当代文学史》前言中进一步把“潜在写作”(包括小说写作)分为两种:“一种是作家们自觉的创作,如‘文革’期间老作家丰子恺写的《缘缘堂续笔》,完全延续了以前《缘缘堂随笔》的风格,食指的诗,在‘文革’时期的地下广泛流传,影响了以后一代的诗风。另一种是作家们在非常时期不自觉的写作,如日记、书信、读书笔记等。中国自古以来对文学取宽泛的理解,书信表奏均为文学。当作家不能正常写作时,他们将文学才情融铸到日常性文学之中,从而从不自觉中丰富了文学的品种。”这种分类,是否妥贴,姑且不论,但这种分类本身表明我国文学界学者不仅对“文革”“潜在写作”这一特殊文学现象的认同,而且对“潜在写作”这一概念的内涵和外延有了较为深入的研究。

小说“潜在写作”是“文革”这个特殊的年代出现的一种特殊的文学现象。这种特殊的文学现象至少有以下三个重要特征。一是非公开性。“潜在写作”的相对概念是公开发表的文学作品。而这种非公开性必须在审美价值上给予进一步界定。也就是说,就作品而言,因当时种种历史原因没能公开发表,但在若干年后是必须公开发表了的。如果作品写出来以后,始终得不到发表,表明这种“潜在写作”没有什么思想和艺术的价值可言,因此永远不可能进入文学史研究的范围。就作家而言,其创作的作品虽然当时没能发表,但他们在当时或后来的社会中必须具备一定的社会影响,成为文学史研究的重要对象。因此,小说“潜在写作”的“非公开性”,不能仅仅从形式上看作品是否公开发表,更重要的是应该从作品的质量上考察它是否具有审美价值。二是非共名性。一个时代的重大而统一的时代主题深刻地涵盖了一个时代精神的价值取向,并制约着知识分子思考和探索问题的走向。这样的文化状态就是“共名”。这种共名状态的出现,是主流意识形态在文学创作中居于绝对统治地位的结果。“文革”小说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系统侧重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作为历史的“社会主义改造”和作为现实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两者都是以“革命样板戏”的创作经验为指导,都是写两个阶级、两条道路和两条路线的斗争。小说“潜在写作”往往是疏离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坚持五四新文化批判现实主义传统,真实地反映社会现实,体现了作者鲜明的个人性和独立性。因而这些作家和作品的“非共名性”为当时的精神走向所不容,自然被那个时代主调的喧嚣之声所淹没。那些迫于时代主调压力的作家的应时甚至媚时之作,尽管是当时没能发表的,也不能属于“潜在写作”的范畴。也就是说,由于“潜在写作”这个词比较流行,很可能使人们对当代文学史上的“潜在写作”望文生义地理解,即认为凡是不公开的写作,都是秘密写作,那么,它一定与现实政治处于对抗性立场,这种理解是片面的。尽管是秘密写作的作品,而在内容上并没有体现与时代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处于对立状态,这种秘密写作不应属于“潜在写作”的范围。三是非功利性。任何写作都是有目的的。而“文革”期间的“潜在写作”的目的不是为了发表,而是为了反映作者在艰难困苦的生活境遇中的人生体验,表达自己内心的艺术渴望,抒发自己对自由平等生活的向往。因此,这种“潜在写作”有一个共同点,即摆脱了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制约而回到自己的现实生活体验、想象与思考之中,并由此显示出人性与艺术的觉醒。陈思和在界定“潜在写作”范围时实际谈到了“潜在写作”的非功利性特征。他说:“就作品而言,‘潜在写作’虽然当时没有发表,但在若干年以后是已经发表了的”,“就作家而言,是以创作的时候明知无法发表仍然写作的为限”。这些“潜在写作”的作者明知作品写出来后无法发表,为什么还要写作呢?这说明他们写作不是出于功利心,而是为了通过塑造小说中的典型人物来表达自己对现实生活的思考与反叛。分析以上小说“潜在写作”的内涵和特征,不仅有助于纠正小说“潜在写作”概念理解的片面性,而且有助于获得对“文革”小说“潜在写作”客观公允的价值判断。

二、“文革”期间小说“潜在写作”的文学史意义

文学史从结构上说大致可以分为三个层面:一是作品。读者通过对作品的艺术感受来认识我们民族所固有的美好情操和传统文化的积淀,从而提高自己的人文修养和审美能力。二是作者。整个文学史的演进过程,除了美好的文学作品之外,还是一部知识分子追求真理、效忠国家、热爱人民的梦想史和奋斗史。许许多多作者可歌可泣的人生追求构成了我国文学史的精神主调。三是社会历史背景和时代精神。任何作家都是生活在一定的社会背景下,任何作品都是一定社会生活的艺术再现。因此,文学史的研究和总结,旨在把时代精神和价值取向,既融化在具体作家的复杂命运和作品的美学精神之中,又抽象地体现在现代知识分子继往开来的传统之中。这样,由作家、作品及其所产生的时代背景组成的一个一个的结联接起来,就是一张纵横交错、疏密有序的文学史之网。

第一,从作品层面上看,“潜在写作”是“文革”期间小说成就的重要组成部分。“文革”期间的小说作品从总体上说,质量不高、数量不多。“文革”小说作品大致分为两类,即“地上小说”和“地下小说”(即“潜在写作”的小说)。“潜在写作”的小说较著名的有张扬写的《第二次握手》、赵振开以笔名“艾珊”写的《波动》等作品。《第二次握手》在“文革”中流传很广,在当时引起了很大的轰动。《波动》以多角度叙述的方式勾勒了当时社会各种人物的心态。这些“潜在写作”的小说,不仅与“文革”中公开发表的作品大相径庭,即使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公开发表的作品相比,也具有不同的特点。王尧在《矛盾重重的“过渡状态”》一文中对“文革”期间“潜在写作”的小说也给予了较高评价:“处于‘潜流’状态的一些创作和思潮在浮出地表后,成了新时期文学的主潮之一。”可见,“文革”期间“潜在写作”的小说不仅是“文革”期间小说成就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在当代文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和审美价值。

第二,从作者层面上看,“潜在写作”的小说体现了作者可贵的现实主义批判精神和个性化的创作特性。“文革”中“潜在写作”的作者大致包括两部分人:一部分人是一些老作家在受到迫害后或以曲折或以直露的方式表达对当时文化专制的反抗。除了个别人物如遇罗克、张志新等作为人类良知的代表继续前行甚至以死殉“道”之后,多数老作家在五四新文化传统遭到摧毁后,不得不以“潜在写作”的破碎方式隐遁于民间。另一部分人是新生代的年轻人在经过“文革”浊浪冲刷之后在怀疑中觉醒,逐渐萌生了独立判断社会现实的独立意识。这两类作家在当时都失去了发表反映自己独立意识的作品的权力和条件,但他们没有放弃写作的努力。通过塑造小说主人翁来表达自己的内心愿望和追求,道出了自己对社会和人生的真切感受。“文革”结束后,这些作品发表出来,放在时过境迁的新环境下很难看出它应有的艺术价值,但是如果把这些作品放在它产生的原有背景下去理解,并与同期公开发表的作品进行比较,其艺术感染力马上会凸现出来。同时,作者们对当时社会认识的深度和对人生的感悟程度,与时下人们的认识相比也有相当的差距,但在“文革”的政治高压和文化的“红色恐怖”之中,他们敢于挑战封建法西斯主义的文艺专政,敢于叛逆小说创作的主流意识形态话语,敢于坚持五四新文化传统中的现实主义批判精神,回归现实生活的个人体验,写出一些与“四人帮”所希望的文学截然对立的小说作品,这在当时的确是难能可贵的。在那个被时代喧嚣的主调所淹没的年代里,仍有一些不同的声音在呼唤在呐喊,这充分显示了这些作者可贵的个人性和独立性。这是我们民族精神和文化传统之所以在任何艰难困苦的逆境中始终不至于泯灭的重要原因之一。

第三,从时代背景和时代精神层面上看,“潜在写作”的小说作为精神成果在五四新文化传统的继承和发扬的过程中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文革”结束后的一段较长时间里,在研究中国当代文学史的过程中,往往撇开“文革文学”,或者轻描淡写几笔带过。这种做法导致当代文学史的框架残缺不全。即使在文字有限的“文革文学”介绍中,往往采取全盘否定的反唯物辩证法的态度。近些年来,“文革文学”包括“文革”中的“潜在写作”开始进入当代文学史研究者的视野,因而出现了少量研究“文革”中“潜在写作”的论著。毋庸讳言,无论从文学史分期还是从民族文学传统的连续性上分析,“文革”十年都具有重要的地位,首先,它是五四新文化传统的继承。在“文革”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制约下,五四新文化传统遭到摧毁,唯有“潜在写作”的小说、诗歌、札记等如上面提到的“潜在写作”的小说,郭小川在干校里创作的《团泊洼的秋天》等政治诗,牛汉、曾卓、绿原等托物咏志诗以及丰子恺的《缘缘堂续笔》,都真实地暴露着社会生活的另一面,即人们的苦痛、彷徨、哭泣、愤怒和呐喊。于是,五四新文化传统作为一股“潜流”在地下流淌。其次,它是“新时期”文学发展的源头。我们知道,“新时期”的概念之于“文革”而言的,“新时期”的产生在政治上源于对“文革”的彻底否定,在文学上源于对林彪、江青一伙封建法西斯主义文艺思想的彻底否定。而在文学创作包括小说创作所反映的时代精神却不能一概而论,有些是要彻底否定的,如受林彪、江青一伙直接控制的“阴谋文艺”、“阴谋小说”所体现的“以阶级斗争为纲”的主流意识形态话语是要彻底否定的,但是那些“潜在写作”的文艺作品包括小说作品所表现的五四新文化的现实主义精神却都是需要肯定的。这种肯定已被新时期小说创作的各种流派和思潮所证明。如“文革”结束后出现的伤痕文学、先锋文学、知青文学等都直接继承了“文革”期间“潜在写作”所表现的时代精神、创作题材和表现手法。基于这个事实,笔者认为“文革”期间的小说创作特别是“潜在小说”,是“文革小说”到“新时期”小说的过渡状态,从这个意义上说,“文革”中“潜在写作”的小说是“新时期”众多小说创作流派的重要源头之一。

三、小说“潜在写作”的创作主张和美学审视

从美学价值角度审视,“文革”时期“潜在写作”的小说在现实主义创作立场主张和原则的张扬及其创作方法的运用,都达到了一定的高度。在创作立场和主张上,“潜在写作”的小说直接与当时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相对立,重建“人文写作”的五四新文学传统。张清华说,在那个价值失落的疯狂年代,“潜在写作”的作家们找到了现代作家应有的写作立场和主张。“这就是相对于当时的所谓‘红色主流文化’的个人化的边缘立场。这不仅使他们找到了可以清醒地思索和看待现实问题的角度和观点,而且也找回了作者作为人文知识分子最重要的传统,这是扭转当代中国作家与诗人多年来写作的‘政治迷失’,重建‘人文写作’的关键所在和真正的开端。”如《第二次握手》,把曲折的爱情故事与对知识分子的歌颂以及爱国主义的主题融合起来,这是对当时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和“三突出”清规戒律的一次大胆的触犯,张扬了五四新文学主张的现实主义创作主张。正如刘志荣指出的:“这标志着青年一代不但在精神上从‘乌托邦神话’中觉醒,而且尝试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感性体验与理性思考,从而走出权力者制造的梦魇,回归到个体的真实体验,也因此它们具有一种涤除了政治权力话语之后的真率与清新”。

在创作方法上,“潜在写作”比较成功地采用了复调叙述的方式和心理描写手法。如《波动》的主要叙述者不但有主人公杨凡与萧凌,还有充满矛盾的地方领导林东平及其女儿,充满原始兽性的流浪汉白华等。“这些叙述者的不同视角展现出那个特定年代现实的方方面面,以及不同经历与地位的人们冲突而矛盾的内心世界,从而展示了一幅多角度、多侧面的时代图景。”(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在心理描写上,《波动》以多角度叙述的方式勾勒了当时社会各种人物心态,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对知青中的绝望与希望两种心态的描写,“就其语言的精辟、感觉的强烈敏锐、象征手法的圆熟、人物意识的准确性以及多角度叙述的成功来说,它无疑是‘文革’时期潜在写作中最成功的小说”。

在语言风格上,“文革”时期“潜在写作”中的小说在文字运用上比较简洁,从容不迫。显示出了作者创作的严谨态度和较强驾驭文字的能力。

由此看来,“文革”时期小说的“潜在写作”作为特殊社会背景下出现的一种特殊的文学“潜流”,它上承五四新文化传统,下启新时期中国小说界许多重要现象,如以伤痕小说、先锋小说、知青小说等为代表的人性、人道主义、回归潮流。它是一种存亡绝续的存在。它的存在,成为我国当代小说理论研究的重要对象,在我国当代小说发展史上具有重要的历史地位和审美价值。

湖南女子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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