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正锋
全球化背景下本土经验与中国文学发展
■吴正锋
在全球化背景下,探讨本土经验与中国文学发展的关系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话题,它不仅是困扰着中国文学创作的实践命题,也是一个困扰着中国文艺理论研究的理论命题。中国现当代文学发展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我们在本土经验的处理上取得了重要成就,但是也存在不少问题,需要我们对此进行很好的理论总结和深入思考,特别是当前全球金融危机发生已近两年,世人对西方制度和价值深感失望和怀疑,开始重新审视和期待中国经验能对世界有更大作用的历史时刻,我们对此既要充满民族文化的自信心,又要保持清新的头脑,全面准确地把握本土性与世界性的辩证关系,站在世界的角度激活本土经验,立足于本土探究人类的普遍价值,在本土经验与世界资源的融合中实现创新,反对本土经验上的虚无主义和新国粹主义,中国文学才能走向世界。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近百年的发展过程中,本土经验究竟是促进了还是阻滞了其发展,对于这个问题,我们不能简单的回答,而必须结合中国现当代文学发展的具体历史背景,现实状况等方面进行辩证分析,特别是要将文学的本土性与世界性结合起来分析,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对此有一个比较全面真实的了解。考察本土经验与中国文学的得失,可以使我们以史为鉴,对于当前中国文学的发展具有某种启示意义。
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文学呈现出明显衰落的景象,由于中国文学主要是在其自身内部进行自我调节,本土经验成为中国文学发展的主导性力量,而此时的中国已经由于西方帝国主义的入侵而被动地纳入到世界体系中去,文学的发展就急需冲破本土经验的束缚,构建新的文学系统。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正是借助于西方思想资源和文学资源对中国文学进行彻底的结构性的变革,这一变革虽然遭到林纾,《学衡》派,《甲寅》派等新旧维护中国本土经验人士的反对,但是中国文学还是弃绝本土经验,毅然决然走上现代化的道路。五四新文化运动彻底地反对中国本土经验虽然具有偏激性,但是我们没有必要否定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革新意义。五四文学由于实现了与本土经验的断裂,它在许多方面的欠缺和不足便显露无遗。白话诗如同白话而不像诗,受到人们的诟病。值得注意的是李金发的象征派诗开始扭转这一趋势,虽然其诗承袭的是法国象征派的一些文学主题,但是,尤为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诗作中大量出现文言语词,显示出有意向本土传统学习的新倾向,其象征手法的运用在某种程度上与中国传统诗歌讲究含蓄醇厚的审美风格相一致。闻一多新格律诗从诗歌形式救助白话的流弊,这也是本土传统以新的形式在诗歌领域的反映。20世纪30年代现代派诗人戴望舒、卞之琳等的创作,在他们的诗中也有意向古典诗词获取某种意象,一些文言语汇。在小说领域,中国传统诗歌艺术在京派诗化小说中得到创造性的改造,实现其现代转型。也是这一时期一些作家开始反思“五四”小说艺术传统,重视小说的“故事”,追求小说的史诗效果,重新将具有悠久叙事传统之古典小说相联系,小说语言开始改变五四时期严重欧化现象,逐渐向传统语言学习,并开始提倡大众语。1930年代散文创作由于本土经验的深厚,更是显得很繁荣,话剧这一舶来品则改变过去水土不服的状况,也成熟起来。这些都表明20世纪30年代中国文学在五四开创的现代文学发展道路由于较好地处理了本土经验与西方资源,中国文学整体便成熟起来。20世纪40年代,中国文学空间分为国统区、沦陷区、解放区三个不同的区域,国统区和沦陷区文学在本土经验与西方资源的结合上继续取得进展,而解放区文学由于受到封锁相对封闭,特别是毛泽东主席发表《讲话》,提倡中国文学应有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之后,中国民间艺术如秧歌、地方戏曲、新民歌大量出现,重视了民间文艺但却忽视了民族文学传统中一些高雅优美的形式,在与世界文学的联系中,注意向苏联社会主义文学学习,但却忽视向西方现代文学的借鉴,基本上处于一种与西方现代文学相隔绝的境地,建国之后十七年文学这种状况还一直延续,到1960年代中期“文化大革命”爆发,十年动乱更是打倒一切,怀疑一切,造成中国文学的大灾难。新时期之后这种状况才逐渐改变,20世纪80年代中期朦胧诗的出现,西方文学作品及其理论思潮大量涌入,中国文学的发展才步入比较健康的轨迹。
通过中国现当代文学近百年的发展过程的考察,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中国文学发展的现代化潮流为大势所趋,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历史潮流。本土经验在这一历史潮流中应该而且发挥了自己的重要作用,但是把本土经验强调到过分的程度,拒斥对域外文学艺术的借鉴,特别是对西方发达国家先进文学艺术的借鉴,这只能严重阻滞中国文学的发展。
本土经验决定一个民族文学的基本面貌,是一个民族文学发展不可缺少的艺术资源,是一个民族文学走向世界的根基和依托。但是,本土性不是凝固不变的抽象物,不是静态的符号,本土经验不能一成不变地引入当前中国文学的发展中去,而必须是站在世界的角度,激活本土经验,将本土经验中潜隐的活力和美的元素,用世界文学先进文化加以激活和张扬,实现本土经验的现代转型和本土经验的世界化,主动构建中国文学的创新和发展。20世纪中国文学发展在这方面有不少的成功范例。沈从文一方面吸收古希腊牧歌艺术、《圣经·雅歌》艺术,一方面吸收中国传统诗歌艺术和湘西民间诗歌艺术,他将这些艺术成功地引入中国现代小说创作,从而在诗化小说创作方面取得了极高的艺术成就。赵树理在对中国本土小说资源的借鉴中,又在文化、语言等方面对本土经验进行现代转型,特别是增添了五四以来对人的尊重和关怀等人道主义思想,走上了本土文学现代化转型的路径。新时期以来,就湘籍作家而言,残雪、韩少功,以及孙健忠后期小说创作之所以取得了较大的成就,关键在于他们能以世界眼光,在西方现代艺术特别是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艺术启示下,审视和激活湖南本土文化中的巫楚文化,主动将南方的巫楚文化纳入构建到其文学创作中去。国外的文学创作经验也表明,能正确处理本土经验与世界资源是文学创作取得成功的关键。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杰出的代表人物马尔克斯的创作,一方面得益于加勒比地区的地理与文化背景,土族民间文学和悠远的非洲血统,另一方面则得益于欧美现代主义。
与此相反,那些缺少世界的角度,只是简单地引入和运用本土经验,缺少本土经验的现代转型,只能导致文学发展的停滞不前和衰落。20世纪40年代,不少解放区的文学创作只是简单地重复本土经验,出现了一些所谓新章回体、新传奇体、新民歌体创作,这些作品大多由于缺少从世界的角度来激活这些本土经验,其艺术成就就显得不是很高。这种状况在建国后的50、60年代也很突出。根据宋贵仑《毛泽东与中国文艺》一书,在20世纪50年代末期成都会议上,当谈到收集民歌问题时,毛泽东有这样的看法,他说:“我看中国诗的出路恐怕是两条,第一条是民歌,第二条是古典,这两方面都要提倡学习,结果要产生一个新诗,现在的新诗不成型,不引人注意,谁去读那个新诗,将来我看是古典同民歌这两个东西结婚,产生第三个东西。形式是民族的形式,内容应该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对立统一。”对诗歌创作只强调了对本土资源的借鉴,缺少世界的角度,在这一指导思想下的全民新民歌运动,人人都要画画作诗,城乡到处“诗画满墙”,出现红火一时的局面,但是其经得起时代检验能够走向世界的作品几乎凤毛麟角。整个十七年文学,更不用说十年文革文学,缺少对西方文学的学习和借鉴,是其艺术偏枯的重要原因。改革开放之后,随着国门的打开,域外新的思想和新的艺术作品重新大量进入中国,当代作家将学习域外文学与文化作为启发自己创作的重要手段。对此,当代著名作家贾平凹特地强调向西方文学学习的必要性,1995年12月2日,他在香港“天地长篇小说创作奖文学座谈会”上说:“我认为,中西文化在最高境界上是相同的,云层之上都是阳光。越有民族性地方性越有世界性,这话说对了一半。就看这个民族性是否有大的境界,否则难以走向世界。我近年写小说,主要想借鉴西方文学的境界。如何用中国水墨画写现代的东西……”①
中国文学必须立足于本土探究人类的普遍价值才能走向世界。中国文学必须在文学的本土性中自觉地同人类的普遍价值联系在一起,在民族性中寄寓着和投射进人类的共同特点,才能赢得世界的认可和推崇。那些在世界范围享有盛誉的文学名著无不是以本土为根基,在表现自身独特的民族生活和民族心态的同时,又在其中融入了具有人类普遍价值的思想情感、理想愿望和审美趣味等因素。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的失败能让中国人感动,林黛玉的悲剧命运也能让外国人落泪,这些作品都立足于各自民族文化根基,但又探索的是人类的普遍价值,在作品中传达出人类共同的东西。可以说,作家探究生命解析生命越是深入,越是与人类的普遍价值接近,在世界范围内就越容易得到被审视和被推崇的价值。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中也不乏这样的作品。例如鲁迅笔下的啊Q形象,既是立足于中国本土,从民族文化传统中提炼出最能代表其病态的“精神胜利法”,又揭示出人类所共有的性格特征,具有世界意义。沈从文笔下的湘西社会,立足于中国湘西这一角隅,但沈从文却借此探究的是“人性”这一人类普遍价值。张爱玲笔下的曹七巧,演绎的是黄金的光圈是如何吞噬东方的传统人性,与世界文学中心灵被金钱吞噬的葛朗台、泼留希金既相区别,又有深刻的一致性。总之,立足于本土探究人类的普遍价值才是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正确途径。
在全球化背景下,中国社会正以前所未有的姿态和速度参与这一进程中,中国文学发展越来越具有世界性。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状态,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赖所代替了。物质的生产是如此,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生产成为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②在这种条件下,任何民族文化的发展都不可能完全自决于世界文学发展之外,文化发展的全球化趋势是一种不可逆转的历史潮流。
在这一趋势下,我们必须坚持本土经验与世界资源的融合与创新。我们要超越“本土化”与“西方化”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在本土经验的继承中获得内驱力,在对世界资源的借鉴中获得外力,在新的时代面前,走向本土经验与世界资源的融合与创新。季羨林先生曾提出中西文化交流中的不平衡性,提出我们不仅要有“拿来”,还要有“送去”的勇气和魄力。王岳川对此提出了“发现东方和文化输出”的观点。曹顺庆在此基础上又进一步作了深化,他说:“重新‘发现东方’才成为我们进行文化输出和文化交流的起点。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最为重要的是要摆脱西方中心主义和文化霸权主义的阴影,在对等的文化对话中来发现本民族的文明特质。”这些主张都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具有一定的片面性和机械性,不能排除这是一种静态的二元化的思想在作怪,没有看到各种不同的文化与文学在碰撞、对话与融合后常常伴随着创新,产生与原来不同的新的文化与文学,绝非只是大杂烩式的兼收并蓄,文化与文学的输出绝非仅仅是向世界输出我们东方的东西,本土的东西,更重要的是向世界输出本土经验与世界资源融合与创新之后的优秀的东西,这才是更为关键的输出。我们要在广釆博纳基础上,根据新的时代和新的审美需求,对之进行新的综合与创造,这是人类文明赖以发展的真正要旨,也是新的文学赖以进步的真正要旨。我们要在世界文学交流的平台上,确立本土经验与世界资源的融合与创新的观念,大胆吸收古今中外一切有益的东西,大胆进行艺术的革新与创造,创造出更有活力,既具有民族特征又富有时代特色和人类普遍价值的能屹立于世界文学之林的艺术作品。
当前,我们面对本土经验出现两种价值选择偏向:其一是本土经验上的民族虚无主义,其二是本士经验上的新国粹主义倾向。这两种态度都背离了本土经验上的科学精神,要么否定一切要么肯定一切,特别是没有准确把握文学的本土性与世界性的辩证关系,我们必须旗帜鲜明地加以反对。
先看本土经验上的民族虚无主义。这种观点认为正是我们的本土经验阻碍了近百年中国文学的发展,影响了中国文学的现代化进程,使中国现当代文学未能与世界文学同步,所以现在谈本土经验只能导致本土局限的彰显,对文学的发展是无益的,应该完全抛弃。这种看法根本罔顾中国现当代文学发展事实,在理论上也是错误的,是对本土经验的一种严重的价值选择偏向。
首先,中国各民族生活土壤是中囯文学发展的基础和依据。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文学作为上层建筑中的一部分,必然受制于经济基础,要想中国文学发展离开中国现实状况是不现实的,中国文学的发展必然受制于中国自身的经济状况、社会结构、政治生活等方面,它所构画的艺术形象必然具有中国人的精神气质和性格特征。中国文学要走向世界,根基在于中国本土,离开这一点,中国文学便只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只能成为空中楼阁,空有美好愿望而无法得以实现。
其次,本土经验是参与构建中囯文学现代性发展和创新的重要艺术资源。中国文学的现代性发展和创新必须要积极继承本土经验中有用的艺术技巧和艺术手法。这直接关系到中国文学创作水平的高低。毛泽东指出:“我们必须继承一切优秀的文学艺术遗产,批判地吸收其中一切有益的东西,作为我们从此时此地的人民生活中的文学艺术原料创造作品时候的借鉴。有这个借鉴和没有这个借鉴是不同的,这里有文野之分,粗细之分,快慢之分。”这为我们指明了方向。
再次,本土经验是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交流与对话的基础。在全球化的发展过程中,世界文学应该是多样性的共存,我们在借鉴异域文学艺术资源的同时,必须保持中国文学的独特性,才能与世界文学交流与对话中,显示自身的价值。艾思奇曾告诫我们:“没有鲜明的民族特色的东西,在世界上站不住脚的。”如果完全放弃自己的本土经验,完全模仿、效法、照搬异族文学,势必被异族文学所同化、吞噬,使人们无法在世界文学中找到中国文学的存在。
由此看来,那种对本土经验抱着虚无主义的态度是完全错误的,我们不能因介入全球化进程而取消自己的本土经验。本土经验对中国文学的发展,不仅不能丢弃,而且必须弘扬,因为这是中国文学发展的根基,是中国文学现代性进步与创新的重要艺术资源,是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交流与对话的基础,具有重要价值和意义。
我们再来看本土经验上的新国粹主义倾向。本土经验上的新国粹主义倾向,是指当前一些人以维护中国文学的民族性、本土性、独特性为由拒斥全球化潮流,更有人认为域外文学特别是西方文学衰落了,中国文学优越于他们,中国本土经验就够用了,没有必要向外国文学学习,拒绝借鉴域外文学艺术资源,显示出新国粹主义倾向。这种新国粹主义的产生具有新的时代背景。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中国综合国力的提高,中国一些传统文化也越来越得到国际的认可,特别是近两年西方金融危机的爆发,一些西方对自己的文化价值产生了失望和怀疑,开始重新审视中国文化传统,希望从中国文化中寻找到启示。的确,我们传统文化的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实在值得好好研究和学习,并且能够为人类作出较大的贡献,我们不能妄自菲薄,应该具有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我们向国外输出和传播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化,向国外输出中国经验,让世界听到中国的声音,也是我们的义务和责任。但是,我们万万不可而产生民族自大心理和排外情绪,以为西方文化制度完全没落了,西方文学完全衰落了,不值得我们认真学习了。其实,就算西方文化和文学已经走向没落和衰落,但是其中仍然有许多东西值得我们认真学习。更何况就整体而言,西方文化和文学许多方面仍然走在我们前面,我们实在是不能拒绝学习西方的文化和文学,借鉴全人类一切有益的东西。尽管当前新国粹主义者这些人只是少数,而且这种思潮目前并不是特别明显,但是我们也必须保持高度的警惕,因为这可能使我们重新走上封闭锁国的道路,导致我们民族文化和文学的凋敝。
需要指出的是,21世纪初的这种新国粹主义倾向与20世纪初的国粹主义有相同的一面,又有相异的一面,如果说20世纪初的国粹主义是面对西方异域文化的强势进攻,当时的国粹主义更多采取的是一种文化守势,以维系中国本土文化之根脉为己任,更多一份焦躁不安和危机感的话,那么21世纪初的新国粹主义更多一份从容自在和洋洋自得,在心理上更多一点本土经验的优越感,然而这两种国粹主义都是一种文化保守主义,对于本土经验都采取固步自封的保守态度,对外来文化资源都拒绝吸收。当年鲁迅先生曾对国粹主义进行了深入的批判,提倡“拿来主义”。今天,我们仍然要实行“拿来主义”,只有广泛吸收异域文化包括西方发达国家的先进文化,中国文学才能得到健康发展。历史已经证明并将继续证明,任何固守本土经验,拒斥学习外来先进文化资源,拒斥世界化潮流的做法都只会窒息中国文学的发展。
注 释
①孙见喜:《贾平凹前传》第3卷,花城出版社2001年版,第252页。
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湖南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