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三题

2011-11-21 19:52马宇鹏
山西文学 2011年10期
关键词:玉花

马宇鹏

锁哥

回乡探亲返回时,七十多岁的老父亲抽着旱烟,迟迟疑疑地向我提出一个要求:你在城里门路宽,给你锁哥家的孩子寻点事做吧,那家人太难了。我说,锁哥是谁?我咋就没有印象?听着我的话,老父亲顺手举起手里的旱烟袋,在我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叭”的一声敲在了我的脑门上,像不认识我一样瞪了我半天说:你长本事了,学会忘本了,那是咱的本家,你俩的祖爷爷是亲弟兄,都埋葬在一个坟地里,亲不亲,一家人,你不管,谁管?看着父亲发了火,我大气也不敢出,心有余悸地小声问:锁哥的孩子多大?有何特长?擅长干什么?父亲似乎一时消除不了对我行为失望之极的怨气,嘴里呼呼地出着粗气,不接我的话茬。我说:如果没有什么特长的话,说破天我也给他找不上事!

返城后不多久,我就接到了父亲打来的比电报还短的电话:党员,当过兵。

我知道,这还是指的是为锁哥孩子找工作的麻烦事。看来,父亲是把这事挂上了心,念念不忘。父亲把我所说的“特长”,“有何长处”,理解成了一个人的政治面貌和服过兵役的事,你还不敢责怪他。

想着父亲的固执,我的眼前又浮现出父亲和我说这事时,脸上那迟迟疑疑的表情,我知道老人家一定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和我说这事的。我还知道,在我们乡间,人们都是很淳朴的,只要他们有一份奈何,能解决的事情,是决不会轻易开口求人的。我在心里想,这事看来是推脱不过去了。不认真办,不但有拂父亲的脸面,而且人们还要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唠叨我这城里人“脸太大”。

“脸太大”和“脸不大”是我们家乡人衡量一个从农村来到城市里有了固定、体面工作的人,对乡间人的态度。你对他们的亲和力到底有多深?在他们心目中怎么样?他们便会用这个“脸太大”或“脸不大”的尺码来对你进行鉴定、甄别、区分。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可以对你一生的品行,在他们的心目中,来个简短的总结。

它像一个容量很丰富的器具,也像一个无形却又有神奇力量的项圈,牢牢地拴着每一个从故乡走出来的人。如果说,你不幸被他们归于了“脸太大”的行列,说你“脸太大”,说明你这人已经在故乡人的心目中变了质,变得“一年土,二年洋,三年看不起爹和娘”了,变得生分了,不和他们在同一战线了。尽管这些乡间人表里如一,仍生活得灰头土脸,但他们并不高看你,除了会对你嗤之以鼻外,背后还要怪你忘恩忘本,无仁无义,数典忘祖。给你总结一句“那人?腻人,二仁眼,寡着哪”!这下你就完了。哪怕你在城里,就是一尊金佛,在他们眼里也是一摊臭狗屎。这种情绪还会传染,会口口相传,到最后,人们便会孤立你、漠视你,不愿意再亲近你,把你远远地搁起。像是要静静地、幸灾乐祸地看着你这种人,将来到底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倘若说你,那人“脸不大”,说明你这人在故乡人心目中,还没有忘记“我生在那个小山村,那里有我的父老乡亲”,品德忠厚,待人诚恳,口碑尚好。

从故乡走出来的人,不论你现在职位高低,将来何去何从。你总会有“树高千丈,落叶归根”的那一天。如果因你的狂妄自大,早已担上了“脸太大”的名声,以后,你和你的家人,有何脸面来见乡间父老?因此,浪迹远方的游子,说到底,谁也是不想担“脸太大”这种恶名声的。

抽了好几支烟,终于才想起了那个叫锁哥的人,小时候在一块儿玩耍过,他爹叫麻小来,那时候,课本上正学着一篇《小英雄雨来》的课文。里面有一个很顺口的句子:“马小来,快快来,我在河边等你来!”小时候的锁哥,有些木讷,学习也一般,所以,常常会受到同学们的取笑。他们往往会三五成群地结为一伙,偷偷地朝他身上任何部位狠狠地用拧、扯、撕的方式,欺负上一下,然后,哄笑着快速逃离,口里还会喊:“马小来,快快来,我在河边等你来……”

记得锁哥那时候,因一口难捂众嘴,表现得很无奈。谁让自己学习不好,又有一个叫“马小来”的爹呢?在我淡淡的印象中,他好像小学还没念完,就辍学回去了。被一个叫狗蛋的人收了徒工,学钉马掌,再后来,不知什么缘故,全家人都迁走了……

那几天,我因为老琢磨着这件事情的落实,心神不定,时常走神。

老实说,办这事对我这种大单位的小职员、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社会交际少之又少的人来说,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我一直认为,社会也许是因为有了我们这种渺小的、渺茫的人过多的存在,中国才有了人们口中念起来朗朗上口、出现频率较高的“弱势群体”。但你弱小,有人比你更弱小。就算惺惺惜惺惺吧,事情还得咬着牙办。

我像是在找一根能救命的稻草。搜肠刮肚、挖空心思地想,终于还真的就想起了那么一个能帮忙的人。他是个生意人,家也在省城。多年前就开始在全国做一个品牌的总代理,生意打理得颇有成色。全国各地都有他开的连锁店,我居住的这座城市也有他的分店,他一年四季里,风雨无阻,四方行走,察看行情,非常勤勉。

要说起我和他的结识,多少有点戏剧性。那是几年前的事。我到省城跑公差,在大巴上捡到一个旅客失落的手包,里面除有几张银行卡外,还有厚厚的几沓人民币。我拎着这么个烫手山芋,在车站傻瓜般地站了几个小时,终于等来了他这位失主时,总算物归了原主。

分别时,他千恩万谢,还要给我不菲的酬金,我不能要这钱。

我一直觉得我们做人做事,都要对得起良心,应朝着正人君子的目标走,这应该是没有错的。所以,在我的生活中,我时刻不敢忘记用这样的人生准则,来要求自己,规范自己。俗话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不能坏了祖宗们行下的规矩。他最后给我留下了他的联系方式,叮嘱我,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找他帮忙的话,尽管找他。出于礼节,我记得当时我是频频点头,心里却想着:隔行如隔山,我哪会有什么事找您呢?

而现在,我眼前这个对我来说是天大的难题的事,就需要他来帮我解答。这可真是应了我们家乡那句“山不转水还转,人不转磨也转”的老话。我感觉自己一下子有了期待。这种期待,让我的心狂热起来。在多种原因的驱使下,我强迫自己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才使自己狂跳不止的心平静下来。索性抹下脸来,冒冒失失又毫不犹豫的给那个还未谋面的“党员,当过兵”的人打去了这个求职的电话。

对方很客气,不动声色地听我絮絮叨叨地讲了半天的辛酸话后,惜字如金,一锤定音:“你就让他下月一号起到我的连锁店报到,当保安吧,月薪一千五。”完了还说再见面时,要请我喝茶。

对我来说,这种比天都大的难办的事情,竟然却办得如此顺利,我简直有些不敢相信。一下子,遇见这么好的事,一定是有些受宠若惊,所以我的话显得语无伦次:“哪里,哪里,岂敢,岂敢……”

确定了此事,我一下子气定神闲,气也顺了,底气也足了。仿佛是自己办了一件扶贫济困、功德无量的大事一样,神气十足地拿起电话,通知对方速效报到。

这事总算有了着落,我也算是完成了一件父亲布置给我的作业。我相信,只要他守本分,懂规矩,干个几年是没问题的。在这几年中,他是完全有机会阅历社会上许多事,积累人生中万条经,再寻求到其他发展机会的。所谓师傅引进门,修行在自己。说的就是这个理。

小伙子大名叫麻志军,还算精明。家人都叫他军军。也许是出于感激,隔三差五也来过我这里几趟,从几次断断续续的交谈中,我对他家的情况有了一些了解。这些信息,一下子打通了我们之间多年的隔绝。也使我感叹乡间人活着的不易和遭遇到的人生痛楚。

这些年,他的父亲一直在下煤窑,是那种手续不全,安全系数很低的小煤窑。也只有这种小煤窑,才会接受他们这种年纪超出正常招工范围的人。

这种小矿井,一般都是处在偏僻的山地,一眼竖口打下去,遍地开花,私挖滥采。矿主为了节约成本,几乎把下边挖成个大大的蜘蛛网,矿道里的工作面十分艰险,到处是煤屑和浮尘,一脚踏下去,腾飞的粉尘,迷人眼睛的同时,更会被吸入胸腔。各项工作都是按件计酬。像锁哥的工作,便是把各个巷口挖出的煤炭,用三轮车一车一车地运到主井口,每车七元,有计量员在那里监督登记。

在那里,他们仿佛与世隔绝,饮用的是很苦的水(只有那种水),吃着夹生饭菜。但他们永远见不到真正的矿主,就像黑夜中看不到自己的五指一样。他们每月的开支和结算,会有专人按时送来,月薪月清。尽管他们也知道,他们的血汗钱已遭到了层层盘剥,到手时所得无几,但作为锁哥这样的底层人,是没有力量反抗的,为了生存,他们只能选择默认。

锁哥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干了数年,挣了些钱,才翻盖了房子。

这时候,军军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本以为手里还有几万块钱,蛮有把握能给军军找个对象。谁曾想,现在的姑娘媳妇们,价目高不说,个个都像要南飞的大雁,扑棱棱地展着翅膀往城里飞。几年下来,媒婆那里,钱财送了不少,硬是一个也没有说成。锁哥不懂,如今的社会发展,一日千里,锁哥的计划是根本赶不上时势的变化的。眼前的景况,气得他整天长吁短叹,把责任全算在自己的头上,骂自己活得窝囊,没出息。

后来,恰逢乡下征兵,军军便报了名,也顺利地通过了体检,入伍通知都下来了,但锁哥家那天却来了个不速之客,声称自己是某某部队的,军军要去的地方,恰好就是他们的部队。现在工作这么难找,农村兵退役后,又不管安置。但他说,只要花些钱,打通一下关系,军军两年以后,就可以顺利地转为志愿兵的,将来就是有工作的人。一劳永逸,衣食无忧。

那人说得头头是道,天花乱坠,由不得你不信。锁哥一家人,没见过世面,信以为真,供手把家里面仅有的六万块钱,用红色的布包了(这样做吉利),如数交给了那人。

两年后,军军服役期满,照旧被打回原籍时,一家人才如梦初醒。才知道,那分明就是个骗人上刀山、下火海、入地狱的主,是个八面玲珑、走江湖的大骗子。

从此,一家人的生活处境,像是被人送进万丈深渊,雪上加霜。老的病,小的愁,全然没有了一点生气。虽然,后来在明白人的指点下,也报了案,但时过境迁,公安也说很难办,至今也没见破了案。

我不止一次的鼓励军军,人应该眼光朝前看,以前不愉快的事情不要去想,人生的挫折谁都会有,但要学会拿得起,放得下,这样才像个男子汉。我的话,连我都觉得有些自欺欺人,但看得出,军军对我说的话,是深信不疑的。

一想起锁哥在那种“四块石头夹块肉”的小煤矿,拼命流血好多年,才挣来的那点血汗钱,被人悉数骗去,我心中便有了万箭穿心的感觉。

今年刚立春,军军神情凄楚、面容憔悴地来到我家,问我认识不认识医院的人,有没有关系搞几支杜冷丁。

我一下警觉起来:你要那东西干什么?莫非你染上了——“毒瘾”两字我不敢说出口,我怕我承受不了那种出乎我意料的打击。

他看再瞒不住了,才对我说了实话。

原来,从去年冬天起,他爹就一直咳嗽,到医药一检查,就查出了大病,是晚期肺癌,医院说,这种情况(做手术已毫无意义)已不能手术。所以一直在家维持。军军眼见父亲所剩时日不多,年后,就向店长请了一个月的长假,在家小心服待锁哥,也算是为人儿女,尽心尽孝。虽说也不起什么作用,但至少能给时日不多的父亲心中留下一点安慰。

锁哥这些天来度日如年,癌细胞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蚕食着他已不再健康的躯体。为了忍受住钻心的疼痛,不使自己叫喊出来,他的口内一直死死地咬着毛巾,豆大的冷汗珠不停地往下淌……

为了减轻父亲的痛楚,军军听人说打支针能坚持几个小时不疼,这就是“杜冷丁”。但这种针剂,医院管理得非常严格,每次只允许开一支,用完后,送还空瓶子,才能给你开下一支,这些天,军军每天都往返在去县城取药和送还空瓶子的路上。

我在市里寻找到一位在医院上班的朋友,询问了这种针剂的使用规定。他说,这种情况,要办“麻卡”,但手续很繁琐,要医院诊断病历、本人身份证、户口簿、社区证明等等。

我说,那也得办。这个忙我必须帮。

我打电话让远在乡间的军军,把这些东西都给我捎来时,时间已过去两天。等我在医院跑上跑下、跑进跑出,办出“麻卡”后,又过去了两天。我从来都没有感受过,时光的脚步会走得如此的匆忙,会过得这么的快!第五天,我按规定交了押金,终于领到了整齐的两盒“杜冷丁”。

我像经历了千辛万苦,终于才获得了能救命的灵丹妙药一样,慌不择路、一路狂奔。当我气喘吁吁地赶到开往家乡客车的车站时,刚巧有一班客车正准备开发,我向司机师傅交待清楚了这药的紧急性和要捎到的地方。他说,没问题,你通知对方下午五点左右在大路口等候就行。

看着客车像年轻人一样,虎虎生气地甩下了一股灰尘,快速地上了路,我的心中升起一缕稍许的安慰。

到下午四点,我拨通了军军家的电话,要通知他准时到路过的车上取药时,电话那头传来一片嘘唏,我听见军军哭泣着对我说:“叔,不需要了,谢谢你,我爸刚刚走了……”

听完军军的话,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觉得像锁哥父子这样的乡间人,生活在世间是那么的不容易。生活,时时充满凄苦;生命,有时竟也是如此的脆弱,脆弱得让人不知所措。当然也包括我这个心仍旧留在乡间的“城里人”。

我决定回去送送锁哥,不管人生有没有来世,今生的事情,总要了却。

那是一份牵挂,一份只要活着,心中就放不下的、沉甸甸的乡间人和故乡路。

蛋儿

我决定写一下蛋儿这个人,是因为他虽然已离开了人世好几年,却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记忆。他在世时,我所悉知的、他的情形和他所阅历的一些人和事,近来一阵子,老是在我的梦里闹吵吵地左右奔突。梦醒时分,我大睁着两只眼,定定地锁住了头顶天花板上的一个地方,久久的凝视,仿佛那就是那一条通往故乡的久远的黄土路,而他此时呢,恰巧,就在这条路上,面向着我,一路狂奔,绝尘而来……

他是我的乡亲。去世时,虚岁才五十。他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他的普通,就像南山坡上的青草一样,虽然每天被牛羊啃吃过、人们踩踏过,但,啃过他、踩过他的生命未必都能想起他、记得起他。

他虽大我十几岁,辈分却很小,因为我排行老二,他便习惯叫我二爷。我没成年时,他在称呼我时,前面总是先挂上我的名字,再叫二爷。后来,我参加工作后再回去时,他叫我时,便不在提及我名字,直接呼我“二爷”了。

在我的印象中,蛋儿一直是个“仁恭到礼”的人。记得我长到“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龄时,还得仰头看他,可见他个子很高,他那高高的个头,当时确实让我很羡慕。

但他老婆王玉花并不以此为荣,也不稀罕他长那么高。

王玉花是河漠里人。河漠里是个好地方,是我们乡政府的所在地。玉花的家就紧挨着乡政府。自然那里的人就有了“皇城根儿”的味道,仿佛身上罩上了一层光环,比我们其他山庄窝铺的人要高上一等。因为,他们最大的优势是,最起码都能和“领导们”混个脸熟。

玉花年轻在娘家时,就是个姿色很不错的美人坯。

那时,玉花正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年龄,长得像河里的荷花一样,红是红,白是白。自然就不仅“脸熟”了。正因为有此资源,家里要批那块向阳的宅基地时,才让王玉花亲自出马。王玉花就三番五次地往乡里的土管所跑,有得有失,终于给家里批到了一块很不错的宅基地。

玉花当时浑然不觉。

两三个月后,玉花肚子开始隆起时,全家人才乱了分寸,方觉出吃亏不小。再去找那所长理论时,被那所长大骂一通。所长本是县法院副院长的二公子,虽有家有室,但一直两地分居,这种拈花惹草的花花事,在他眼里,根本就不叫个事。

当时所里围观者好多,那小子,反倒理直气壮:“你说你肚里的东西是我的,你问问,有谁看见我和你睡觉了?”这种不掖不藏、先发制人的架势,一下子就把王玉花一家人都打垮了,垮得稀里哗啦。

农民嘛,毕竟没学过厚黑学,丢不起这个人。只有节节败退,落荒而逃的份。

真是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玉花一家忘不了那小子最歹毒的、也是最让玉花伤心的话:“就算我把你的肚子闹大了,那说明了什么?说明我本事大!你那破肚子被我搞大了,说明了什么?说明你没出息!有本事你去告吧,老子奉陪到底!”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孬事传千里。王玉花的名声一下子就被败坏得一塌糊涂。像生产出了产品,才发现没市场,要销售的货物,路上才觉得不对路一样。

而此时,王玉花肚里的产品,已初具规模,很快就要瓜熟蒂落,到底推销给谁?成为全家人首当其冲要解决的大问题。

王玉花的婚事后来是说一家吹一家,都是些高不成低不就的主。一来二去,又过去了两个月,这让“过了二十五,裤子无人补”、家境贫寒的蛋儿,最后捡到了便宜。权当娶了个二婚吧,蛋儿的家人这样安慰着蛋儿。蛋儿也从此开始,告别了他不以为荣的光棍的生活。

就这样,王玉花大着肚子,草草地嫁给了蛋儿。那情形,比改嫁的寡妇还匆忙。

这样凑合起来的感情,当然是不咸不淡,不见得你能有什么良药,能弥补双方心中的缺憾、能让双方都心满意足的。

在王玉花的心里,自己便有了“凤凰落架不如鸡”的悲愤,有了“自己本是一朵鲜花,却不得不插在蛋儿这堆牛屎上”的感觉,玉花因此表现得很无奈。

蛋儿更觉委屈。新婚的新鲜劲一过,孩子就出生,从那一刻起,蛋儿总觉得,心中有了一层隔阂。说到底,来日方长,辛辛苦苦替别人育养儿子,又不是自家的血脉,长大了不孝顺他怎么办?眼下呢,还不敢粗声大嗓说句响话,还得顾全周围人的感受,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说白了,这后爹还真是不好当。

这是多年前的旧事。也是玉花和蛋儿各自心中,永久的隐隐的失落。

王玉花背着蛋儿时,总是会不屑一顾地对人数说着蛋儿的不是:“长得再高抵屁用?除了吃饭多吃两斗米,穿衣多废几尺布,还能做甚?”在王玉花眼里,蛋儿简直一无是处,分明就是个窝囊废。钱财挣不来不说,关键是不能顶一个男人用。

这话是玉花心坎里不能对人言说的话。是两口子在被窝里才能说的悄悄话,玉花当然是不好意思说出来的。也许就因为这,在玉花如狼似虎那几年,就有些不安分,偷偷和她河漠里的相好出去过好几次,每回编着谎话,兴高采烈回来,第二天总会鼻青脸肿。村人也知道玉花挨揍的缘由,只是碍于乡里乡亲的颜面,蛋儿平时为人还不错的份儿,没人好意思抹开脸,去言说这事。

但有一回,玉花还是不小心,露出了马脚。

有一位走村串巷的说书人来到村上时,因为全村的男人那年都在后东山烧木炭,为了能烧得顺顺畅畅,每家便都给山神和太上老君许下了两场书,挨家挨户地说。

轮到玉花家时,第一天虽平安无事,但那说书人兴许是久没亲近女人,加上不知听了哪个长舌妇叨唠了王玉花的一些风韵事,便存了要撩拨一下王玉花的想法。于是,见蛋儿不在时,王玉花给他弄饭菜的当儿,乘机抱了玉花一下,还偷偷摸了两把王玉花那瓷实的大屁股。他见王玉花不但不恼,反而调情骂俏般轻轻地拍打了他的手一下:“短寿,看有人看见!”玉花这句欲说还羞、欲拒还迎、令人想入非非的暧昧话,无疑是在暗示了他什么。

这让那撩猫逗狗的说书人一下子心猿意马,心领神会,为第二天两人要做的事情埋下了大胆的铺垫。

第二天一大早,蛋儿又去后东山烧炭了,这给玉花和说书人提供了方便。两人心照不宣,心急火燎地关起门来就亲上了,只一会儿工夫,双方就水涨船高,做起了男女之事,一下子就忘乎所以,彻底掉进了温柔乡。

这倒还不打紧,要命的是这对干柴烈火般的露水鸳鸯,像两个饿极了的孩子,久旱逢甘霖,岂能轻易放过如此良机?一做,就上了瘾,来了几个回合。

也是人瞒人,天不瞒人。

这当儿,蛋儿正好往家赶。原因是昨晚的蓖麻油糕吃得多了些,坏了肚,今天的劳动中间,突然搅闹得他鼓肚翻肠,上吐下泻,不得不回家休息。没想到,到家会看到这样一幕,这景象让蛋儿彻底傻了眼。

男子汉,大丈夫,此等屈辱,是可忍孰不可忍!就在蛋儿愣怔片刻、扑上去就要厮打、考虑用什么东西结果了那混蛋的狗命时,那说书人也意识到了,他将要面对的你死我活。他知道,自己的行为,于情于理,都占不了上风。何况,自己方才与王玉花翻云覆雨等闲间,已用尽了吃奶的气力,早已累得头晕眼花,力不从心,只剩下虚脱的骨架,哪敢恋战?所以,虚张声势应付了蛋儿几招后,尽管脸上挂了些花,还是脚下像擦了油,虚晃一枪,扔下行头,泥鳅一样快速开溜。

蛋儿冲着说书人的背后踏脚瞪眼地骂:“要不是你家老子今天拉稀,非撵上你龟孙,让你拉了稀再吃!”

村庄的人记得那一次,蛋儿好像肺都要气炸了:嘴唇哆嗦、唾沫横飞、口水四溅,张扬得气势汹汹。

也不管自己家丑外扬,也不怕玉花春光外泄,丢不丢人,先是把赤条条的王玉花摁在院中央的白虎石上,扇了个半死,扇得王玉花当时眼冒金星不说,脑袋里还像塞了个蜂窝一样,嗡嗡乱叫。然后又将一丝不挂的玉花捆绑在了一扇门板上,放在自家的平房屋顶,曝晒了七天七夜,直至玉花奄奄一息。

经过此事的王玉花,死里逃生。也许是真的长了记性。反正,在后来的许多年中,村人再也没有听到过关于她和其他男人之间的风言风语。用妇女们的话说,玉花那一次是被蛋儿彻底“降”住了,像挨了打的白骨精,怕了孙悟空一样。

也许蛋儿可能真的是没有了生育的能力?当然,这只是人们的猜测。反正在后来的几年里,不知是蛋儿不顶真,还是玉花的肚子不争气,总之,几乎是再没有任何动静。

村人都喜好儿女成双成对,好像只有那样,脸上就很有尊严。玉花也不甘人后,自己便做主,从亲妹子玉芹那边抱养了个超生的闺女。蛋儿也没反对,蛋儿想,儿女和玉花亲,也行。对他来说,这和放羊差不多,反正一个是放,两个还是放。也算儿女成双吧,两口子就那么养着。

我每次回去时,蛋儿总是第一个先到我家。母亲瞧见蛋儿渐渐近了的身影,总会小声对我说:“看,蛋儿,又来求烟吸了,没贵处,不要理睬他!”

我知道,蛋儿家日子过得很清贫。主要是蛋儿没有一技之长,一年四季,挣钱的事是东边一榔头,西边一棒槌,全年也闹不来仨瓜俩枣的,又挣不来什么“大钱”,还有两个上学的儿女要花销。

我还知道,蛋儿的烟瘾很大。但他从来没有用家里的钱去买过烟。

蛋儿吸烟,主要靠捡,捡别人扔掉的烟屁股抽,这是出了名的。他的这种嗜好,让好多人嫌他,说他“没贵处”。但蛋儿顾不上管这些,遇见了别人丢弃了还能吸几口的烟头,还捡。

蛋儿吸烟屁股的技巧极高,我见过一次,他会把那种很短的烟头,用从路边折来的细小的干枝条穿插过去,然后,一只手捏着枝条,送到嘴上,再用另一只拿火机的手迅速将其点燃,美妙地吸上几口,等不再冒烟时,才扔掉。

……

他现在就坐在我家的椅子上,他说:“二爷,刚回来吧?回一次不容易,好好歇歇。”这通常是等候我给他散烟时的开场白。

这时候,我会把我从城里带回来的“好烟”(蛋儿经常对人炫耀抽了我的好烟)敬给他,再给他恭谨地点上。

蛋儿这时,看上去很享受,口中会时不时吐出烟圈。那样子,像与世无争的神仙。然后,会和我攀谈,会问这问那。从城里到乡村、从高层到村官、国家大事、小道消息、天南海北,海阔天空,反正,只要能想到的,他都要问。

我一年难得回去几次,所以,我对蛋儿的问话,是很客气的。凡是我知道的,都会一一给他解答。看得出,蛋儿对农村干部做的一些不合理之事,是很有看法的,有时还会表现出很愤慨的样子。

说到一个村主任,想利用村里的资源,为自己谋私一事时,蛋儿嗤之以鼻:“灰圪玲(松鼠)翘着尾巴想吃人?胃口不大!”他说这话时的神态,很像一个料事如神的高人。但过一会儿,他就会表现得心平气和,他说:“说到底,上边的政策是笔直笔直的,到了下边才变得曲里拐弯。”他还说:“农民嘛,皮厚着呢,揭了一层又一层,早习惯了!”

老实说,蛋儿的有些话,有时对我震动很大,使我有那种“振聋发聩”的感觉,但我知道,我什么忙也帮不上他。

蛋儿起身要走时,地上已有好多烟蒂,他会习惯于弯腰去捡,我忙拦着他,再从包中拿出两盒没拆封的烟,装进他的衣兜,蛋儿也谦让,但最后还是会拿走的。临出门时,还要再回头讪讪道谢:“真使不得,又抽了二爷两盒整装的好烟。”

我再回去见到蛋儿时,蛋儿的头发已经花白,蛋儿很忙。

原因是儿子在洛阳的一所学校上学,学费的事忙得他和玉花一年四季里脚不拾闲。女儿已不上学,在城里的一家饭店打工,每月也有三四百元。用蛋儿的话是:“能养活了她。”

玉花托女儿为自己在城里找了个做家政的临时营生,农忙时可在家种地,农闲时可以去做工,除去吃喝,每月也能剩下个三两百元。一次碰见玉花,玉花和我说:“遇上这么个主,我能有什么办法?挣一个算一个吧,居家过日子,添不到斤上也能添到两上,谁让咱摊上这号命呢?”

听人说,蛋儿后来在一个亲戚承包了的矿石厂上班。那年,蛋儿已经四十七岁。

本来矿主是不计划要他的。能到矿上做活的,都是清一色的四十岁以下的青壮年。他们身强力壮,手脚利落,眼明手捷,更重要的是用这些人,安全系数高、出货。但玉花去求他时,他心一软,就答应了。

那是个老矿,是那种露天矿,几年下来,矿主换了不下十几个,听说都发了财。由于这里的矿藏成色好,产的矿石,成了远近几个县、大铁厂的抢手货,蛋儿从此有了稳定的收入。

蛋儿出事后,我后来回去时,专程去过一次那个矿,依然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这是一个巨大的露天螺旋矿,有几百米深,常年的开采,已使坑口扩展得大得惊人,从上往下看,有两百多号人作业的坑底,像有一群小小的蚂蚁在移动,除了开采的人,还有一大部分人在那一圈一圈向下旋转的小径上,上上下下,运送矿石。蛋儿就是在上下运送矿石的路途中,不小心,一脚踏空,摔下去的。听说很惨,整个人都摔碎了。

蛋儿的事是私了的,因和矿主沾亲,又是他们恳求人家才到矿上打工的,所以,在赔偿的事上,矿主说,先要看看蛋儿家人的态度。

玉花终于当了一回家。

玉花说,人不能落井下石,穷要穷得干净,穷也不能坏良心。矿主最后决定除去丧事费用外,再给蛋儿家赔偿五万元钱,了却了此事。

作为一个生命,蛋儿走了,给家人留下了他用“粉身碎骨”的方式换来的五万元钱。我不知道,玉花将如何去分配那五万块钱,玉花和儿女们今后怎么办,当然,他们脚下的路如何走,谁也替代不了。

我说过,蛋儿的平凡,就像我们家乡南山坡上的青草一样。他的消亡,就是常人手里一根已经划去磷屑的火柴头,丢与不丢,其实已经没什么价值,这使好多人不再能记起他。

但我却不同,原因是我再回家时,缺了蛋儿的攀谈,缺了一个向我“求烟吃”的人,这会使我心烦意乱,坐立不安。心里总会感到寡落落的,像少了些什么一样。

父亲的骨伤

小满节气的前几天,我一直都能感觉出时有不宁,心烦意乱。

我猜想在我的周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并且这事一定会与我有关联。什么事呢?不知道。但我肯定这事还会是件大事。它或许在世间的某个地方正在发生或已经发生,只是受到多种不确定因素的阻塞,暂且还不曾传导到我的生命里。作为人世间渺小的一个生命体,有此等阅历者,实在算不了什么。我们芸芸众生不是每天都在这样的生活中,大洗牌一般地生息度过吗?我们就在这样的生活中,阅历着悲欢离合,体味着人情冷暖,洞悉着万物万事,识别着真假朋友。直至走到每个人生命的秋天、生活的尽头。

那几天的这种特别的心绪,在我的生命中以前也曾经出现过好几次,后来的事实表明,每次它都是会裹挟着‘撕心裂肺’的悲伤来侵袭你,这种侵袭,不是你愿不愿意接受,它的强大和蛮横,迫使你必须在猝不及防中无条件的去全部接受,消化应对。去感知它给予你的、毫不吝啬的“关注”。很多人把这种解释不透的东西,叫“心电感应”,意思是你的最至亲的“关联”,冥冥中,受到了挫折或者毁灭性的伤害时,用滴血的心向你发出的求救式的、告别式的电波。这是不是需要破疑的生命密码里的东西,我不知道,但我信。

多年前的一天,我刚好三周岁的女儿,在我的临时住地莫名其妙地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我收到了一份加急电报,被告知,我的岳父在那天夜里不幸去世。我们全家恍惚地回家奔丧时,心中升起的是说不清的疑团和感触。又有一次,我晚上,浑身疼痛,彻夜难眠。第二天,我得到了哥哥病故离世的消息。这些充满诡异的生活现象,更让我相信,在大千世界、五彩缤纷的万花筒里,在“人以类聚,物以群分”的芸芸众生中,亲属中、亲情间确有“心电感应”这一说。

这一次会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生活的规律告诉我:该来的事情它迟早要来。人常说,人得跟着“奈何”走,奈何是什么?我的理解是:奈何应该说是你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也左右不了的生活际遇,是冥冥之间,事情发展的必然走向。

小满那天正下着雨。中午时分吧,我接到了那个令我狐疑了几天的电话:“爸爸骨折了,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我现在正往家赶,你也回来吧,看看该咋办。”电话是弟弟打来的,乡下人直来直去的性格,使我根本不用费力去怀疑它的真假,愣怔了半晌后,这才想起去拨打父亲的电话,然而,电话那头的状态,一直是无人接听。

父亲今年已七十七高龄。人大了,生命中随时都会出现这样那样的状况,我不敢去妄加猜测,但我知道,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我一边平静着自己的思绪,一边想象着父亲遭遇不测的原因。按理说,生性倔强的父亲,身体硬朗,一直号称自己能跑能走,不用我们给他操心的。事实上,多少年了,我们兄弟姐妹们,拖家带口,为工作累,为生活累,为家庭累,为子女累,为人世间的一切名利琐事累,唯独没有被父母所累。相反,我们在一年一度的春节假期回去,名义上是看望老人,实际上,一窝蜂,十几口人,住那么几天,折腾得两位老人,一顿接一顿地给我们“改善生活”,面对平时在城里,很少吃到的农家的“粗茶淡饭”我们会吃得很香,仿佛我们真的是从“光绪年”(灾荒年)过来的一样,临走时,小的拿着“压岁钱”,我们拎着父母平时从牙缝里为我们省下的大包小件的土特产,一副“满载而归”的模样,而老父母呢,还笑呵呵的,一直把我们打发着坐到车上,看到车确实绝尘而去,消失在他们眼中,方才返回。

父亲一直种着几亩薄田,从土地下户起,那几亩地就贴上了他的标签,虽然是薄田,父亲待它却不薄。一年四季里,春夏秋冬中,父亲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去地了”,去拾掇它。像伺候一个先天不足,营养不良的儿子。父亲的心血渗透进了它的每一垄,每一畦中。每年庄稼快收获的那几天,父亲都会在夜色中去“赶山猪”(野猪,秋天以吃快熟的庄稼为主),直至庄稼颗粒归仓。就种地而言,父亲常说,人哄地皮,地会哄你肚皮的。不能来假。他相信那是他的真理。

多少年了,父亲像一枚不会停顿下的陀螺,在我们那巴掌大的地方,一直旋转着,生息着,与土地,与野兽,与他眼中的沟壑,与他的世界里的一切,小心地博弈着,较量着,风霜雪雨,走过了漫长坎坷的人生岁月,也属自得其乐,自给自足。

去年的端午前,我回去过一次,没见到父亲。问母亲,母亲满面喜悦:“山上显‘宝’了,你爸闲不住,带上干粮又去刨‘地槐’了,一天也挣几十块。”我担心他的身体,便满脸不悦地说:“钱不够你们花吗?没事尽找麻烦!”也许我的语气噎了些,母亲见我生气了,就忙打圆场:“不碍事的,他哪敢跟年轻人比,他是有一下没一下,也不常去的,你不要替他操心的。”看着母亲说话时的讪讪和胆怯,我也不忍心再责备什么。

地槐,是一种中药材的草本植物,学名叫苦参,它有清热燥湿,祛风杀虫的功效。对泻痢、肠风便血、疥癣、麻风、皮肤瘙痒、湿毒等疾病都有很好的疗效,在医学上应用很广泛。在我们的家乡,漫山遍野都是这种“地槐”,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生活困难时候,我们吃光了大槐树上的槐树花后,也会去采摘它那和槐树花一样饱满的苞叶,回去加工后,搭配其他粮食,做成可口的饭菜,来替代食粮,营养了我们饥饿的童年。

前些年,虽说也有人收购,但价钱低廉,刨挖的人少之又少。这两年,不知不觉中,它的身价倍涨,从一斤几毛钱,到现在的几块钱,所以,人才会像疯了一样,才有了母亲所说的“山上显宝了”一说。有的地槐的根茎,年代稍久一点的,一根就重十多斤,叫人如何不眼热!

父亲的骨伤会和上山挖药材有关吗?一路上,我的心里虽反反复复问自己,但不敢肯定。

等我回到家的时候,证实了这个我假想的答案是多么的准确。也许是去年收获的丰厚利润,让如鱼得水的药贩子们有了今年再大干一票的想法,所以,今年的药贩子来得特别早。看到人们起早贪黑,现兑换来了红票子,像出口气一样的容易,父亲坐不住了。但他已没有了年轻人旺盛的精力,再不能像年轻人那样,摸爬滚打,漫山遍野,风风火火地想走到哪就到哪。他只能就近取材,在别人挖过的地方,一寸一尺地搜寻。他也有惊喜,每天转悠,还是那座山,还是那片地,每次都有新发现,每天都有新收成。他每天拎着个蛇皮袋,给自己定下了任务,每天只挖一袋的计划,估计也就二十多斤。他计划只干一个月,就能有一笔不错的收成。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就可以底气十足、气粗地去花这些钱。他出事时,刚好是第二十九天,他说,天不作美,老天只要再照看他一天,再有一天,他就完成了他的全部计划。

“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父亲自嘲无奈地责怪了自己这么一句话。

谁想那天下起了雨,他有过犹豫不去的,但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为这“闲不住”,我母亲数落了他一辈子,不止一次地断言他天生就是个“劳碌命”。他后来还是自己说服了自己: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还是去了。他来到了一个叫细沙腰的地方,印象中那里的药秧,一直长得很旺。到时,眼前的情形却告诉他,这里也已经有人来过了。但对他来说,这似乎不是问题,他相信,以他的经验和耐心,那些深藏不露的药苗,等会儿都会和他一一会面的。也许是太顺手了的缘故,不足两个时辰的工夫,他的蛇皮袋就满了,就在他扎紧口袋,往肩上抡起时,脚下一滑,一不小心,连人带物重重地摔了下去。混乱中,他看到装满药材的蛇皮袋像长了腿一样,咕噜咕噜滚出好远,他想去捡回蛇皮袋时,却发现自己已经站不起来了。

他就长时间坐着灌木丛里,中间也试着挪腾了好几次,但最后也没能站起来。

没有人知道他在那座山腰,因为其他人都去药材更繁茂的山上了,他联系不上任何人,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死马当活马医,隔一会儿使劲摇动一下身旁的树枝,希望能有谁看见他,发现他。过了好几个小时,总算有个眼尖的聋哑人远远经过,发现了那不停摇晃的树枝,出于好奇跑去看时,才发现了灌木丛中隐藏着个人,赶紧把他背了回来。

村卫生所的医生说:“你爸不让告诉你们的,他说他能挺过去,我捏摸着好像骨头断了,这得去大医院,得花大钱,才背着他给你弟打了个电话,他比你离得近些……但你爸好像没事一样,没见人家哼一声。”

听着医生的话,我羞愧难当。也许在父亲七十多年漫长的人生岁月中,他背着我们“挺过去”好多次,“没哼一声”多少回,但这回是“挺过去”的事情吗?是“没哼一声”的事情吗?这是我们做儿女的不称职,那样的话,“养儿防老”这句话,就会在人世间失掉它的全部意义。

在县城医院,我们按医院的程序为父亲进行了必要的检查。父亲一直叨唠说:“这次不经意间把事情闹大了,连累了你们。”我一再说,我们是您的儿女,连累也是应该的,我们愿意,再说,农村现在人人都加入了新农合医疗保险,花不了多少钱的。后来,父亲才终于放下了思想包袱,积极配合医生治疗骨伤,做了接骨手术。

在医院的日子里,父亲的精神状态一直都很好,这让我愧疚的心里,多少得到些安慰。我不知道这种表象是否真实,但我一直洋溢在一片为人子女的幸福中。

一天,我的同事慧文打电话向我询问父亲手术后的现状,我告诉他一切还好。就是短时期内,老人无法下床,需要人伺候。听完我的话,他在电话那头沉吟片刻,而后有些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知足吧,他养活了你们一辈子,也就需要你伺候这些天,你还敢有怨言?我赶紧说,应该的,应该的。

出院时,医生拿着术后透视的两张照片对我说,老人的骨伤恢复得出奇地好,超出了他的预期,过四十天肯定能下地。我相信医生的话。但我一想起村医生说过的父亲当时要自己“挺过去”和“没哼一声”的话,我就会冷汗涔涔,心生愧疚。是不是我们在为人子女方面,做的还有许多欠缺?谁都知道,骨伤可愈,心伤却是难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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