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三题

2011-11-21 19:52刘劲松
山西文学 2011年10期
关键词:命运

刘劲松

散文三题

刘劲松

河流

立伏前的那几天,暑热似乎达到了顶点。世界在骄阳的炙烤下奄奄一息,树叶都快卷起来了。待在室内也不那么好受,随便地活动一下身子,都会惹来满脖子的潮汗。楼下嬉戏的童声消失了,午睡成了世间唯一的活动。可是我那精力充沛的宝贝,不甘心像我一样仰卧在凉席上,懒洋洋地随着墙上挂着的钟表背负起时间沉重地散步。她发明了一种游戏,我们对它乐此不疲。的确,这种游戏让我们乐此不疲。

午休的时候,我照常把那个活宝贝堵在卧室的床角。这次小家伙倒是没有表现出惯常的不服从,她手里握着一瓶水,满脸坏笑地望着我。我躺在竹席上,疲倦地闭上了眼睛,试图用安静将闷热排解掉。过了一会儿,我恍惚感觉到有一股热风在身上轻轻拂过,一条腿已经轻轻地跨过了我的身子……又来这一套逃跑的把戏。我咧着嘴角捏住了那条细细的小腿。“举起手来!”我的宝贝清脆地喊道。我睁开眼睛,发现她手里平举着那个可以喷水的饮料瓶子,正准备朝我开火。我乖乖地举起双手,任她跨过我这条干涸的河床。然而她的行动不仅止于此,“张开嘴巴!”我除了服从命令还有什么别的想法吗?这个身材苗条,脸上有几颗雀斑的漂亮小姑娘,跨在我身上,眯缝着眼睛,用纤弱的手指握紧她的武器正在朝我瞄准。她的指甲被她咬得不成样子了。一股清泉冒冒失失地冲进了我的口中,接着又是一股。我仿佛仰面躺在了深谷干涸的鹅卵石河床上,任从天而降的暴雨在我身上积累成河。是的,就是这样的感受。暑意顿消。“妈,我累了,你来。”我的宝贝用半瓶水浇灌过我以后,将水瓶子递给我,如小泥鳅一样灵活地躺在了我的双腿间。我站起身来,笨拙地朝她那张开的嘴巴扫射,每次都是先喷到她那两颗洁白的大门牙上,接着,一部分流入了嘴里,一部分溅进了鼻孔。她飞快地坐起身来,一边揉着酸痛的鼻子,一边用小手捂着嘴巴防止泉水外溢。等她过了那股难受劲儿,一边蔑视我的射击水平,一边躺下来重新接受浇灌时,我们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时光停滞不前。在橘黄色窗帘的静默里,我凝视着躺在脚下的这条乳白色的小河流。她是如此丰盈,饱吸了我生命的乳汁,似乎从来不曾干涸,她活泼泼地流动着,不知疲倦奔涌着,如同我这条大河里分割出去的唯一支流,从我的生命中逐渐地远去。她也将汇集雨水,吸取精华,成为一条独立的河流。而我,在烈日暴晒之下,正缓缓地老去,裸露出干巴巴的河床。可是我的小河流,没有一路径直向前,她时不时地涌回到我身边,拉拉我僵直的手臂,给我飞溅起一阵清凉的水花。

“妈,张大嘴巴!”我闭上眼睛,接受来自天空的恩泽。那条乳白色的小河流仿佛从来不曾从我的身体里分割出去,她安静地待在我的心里,正活泼泼地奔涌成生命的激流。

夜色

夏至的午后。窗外的阳光已不再刺眼,微风轻拂,一棵杨树枝摇叶摆,似乎想把影子甩进屋子里,银白而沧桑的枝干冷峻地隐没在绿茸茸的叶子中。一只鲜艳的小鸟展翅从浓荫中飞过,扑棱棱地划出了一道黄金色的斜线,便匆匆逃出了这四方天地。

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夕阳将妹妹怀中那个男婴的脸庞染上了一层铜黄。婴儿很安静地待着,清澈见底的双目下,水蛭一般蠕动的舌头缓缓地吐出又谨慎地缩回。转瞬,天空变得青灰,黑色如粉尘从空气中挥洒开来。

渴望被幽暗淹没,婴儿的眼睛却照亮了一切。

我俯下身去,换了双轻便的布鞋,准备出去爬山,就在弯腰的一瞬,连续的焦躁与干渴消失了。

铅色的云块压得很低,断裂处却闪着灼灼的光彩。群山温柔地伸展着身躯,将自己的睡床安顿舒适。凉意从连日的闷热中撕开了一道缝溜了出来。一条窄窄的水泥路在树的秀发里闪着惨白的光泽延伸向前方。

夜色渐浓,云层消失无踪,太阳掉到深渊里去了,天空在青黑中隐藏着若有若无的光影。白雾藏在起伏的山峦背后,将范围无限地伸展。没有月,山腰里绵延的梯田已被黑暗完全浸染。在夜的摇篮里,路边的植被开始沉入浓浓的睡眠。山里的夜很凉。我离开散步的人群,转入一条废弃的小道,在碎石与荒草中往山上跋涉。夜露未降,青黑的天幕下,一块平滑的巨石于草丛中袒露出来。四周静得出奇。我手托石块计划坐下来安享这夜色,却碰到了一样毛茸茸的东西,仔细分辨那接近透明的土黄肤色,才勉强断定是条多腿的蜈蚣。正是盛夏,山里头连虫子也很安静。路面被往昔的雨水冲刷,半圆形的沟壑倾斜着隐入悬崖。眼终于花了,只能模糊地看到草丛中白色碎石的微光。一阵山风袭过,前面山坳里忽然扬起一股白烟,直直地冲向天空。接着一片橘红色的火焰在白烟下袅娜地燃起。仔细倾听还能分辨出麦秸爆裂的声音。眼下正是龙口夺食的季节,却连日阴霾遍布,山腰里到处都是抢割过的麦田,又短又硬仿佛男人的胡子茬。庄稼人趁夜色已浓,将麦秸烧成草灰当做田里最好的肥料,好补种大豆、小玉米。因为距离太远,我看不到烧麦秸农人的身影,在黑黝黝的大山里,这团接近悲壮的火焰似乎是自然特意为我燃起。我满足地伸出双手,感受这片来自自然的浓情蜜意,山幽谷深,这是我的王国。

夜深了,我趟着荒草往回转,马莲的硬刺拉扯着我的裤角,如同大山对我的依恋。顺着水泥路那一丁点幽幽的白光,在叶的鼾声里,我缓缓地往山下走着。夜风温柔,帐如轻烟。婴儿在梦中咧嘴笑着。

逃亡

命运是一场彻底的逃亡,越是想摆脱这悲哀的诅咒,便越是飞快地奔向死亡。

关于逃亡的最初记忆,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个落雪的冬日。八岁的我牵着六岁的妹妹,提了一盒点心翻山越岭地替生病的母亲走亲戚。当我执意谢绝亲戚的挽留往回返时,天色尚早。空气寒冽,到处被白色包裹,我用冻得像红萝卜一样的手,握着另一只红萝卜。雪下得很厚,我们吃力地拔出一只深陷雪原的脚,又重新陷入到雪原里。于袅袅升腾的细微呵气里,两串小脚印在身后柔弱地绵延。以悠长的岁月作背景,两个小姑娘倔强地走在雪地里。再翻过一座山,便可以望见外婆居住的那个小村庄了,我似乎已经在想象中围坐在温暖的炉火边,看着那幽蓝的火苗了。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呼吸更加沉重了。漫无边际的雪,白得刺眼。我眯起了眼睛,望着即将离开的这个安静的雪国。一只鸟在枝头掠过,用翅膀扑棱棱地刮起一阵雪风来。这时,妹妹扬起冻得通红的小手,指着对面的山腰给我看。隔着几条地埂的洁白的世界里,嵌着一个逐渐清晰的小黑点。一条灰黑色的爬行动物正以同样的悠闲与我们向同一个方向迈进。我握紧妹妹的手,以有限的知识向她解释这是条散步的狗,却忍不住一次次把胆怯的目光投向这危险的旅伴,最终那条垂直的尾巴暴露了它的真实身份。我和妹妹开始拼命地奔跑,并绝望地尖叫着。路上没有遇到一位扛着锄头的救星,亲切的农夫啊,为什么还不出现!汗水顺着眉毛往眼睛里滴,生疼生疼。气喘吁吁的我似乎看到了那位危险的旅伴正矫捷地跃过地埂,在我身后近咫尺的距离急速地追袭,并用那条低垂的粉红色的舌头热乎乎地在我的耳朵后面发布着即将凯旋的骄傲信息。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诫妹妹,无论如何不要回头,这样狼就不那么容易咬到我们的脖子。我在竭力的奔跑中甚至渴望着这一时刻的到来,我渴望着那只狼就像传说中的那样,把手搭到我的肩膀上来,好让我结束这恐怖的心力衰竭式的奔跑。我们最终因为体力不支跌在了雪地上,倒下的那一刻我紧闭着眼睛,在忐忑地等待着命运狞笑的宣判。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冰冷的感觉重新恢复了,等待中的酷刑没有出现。我睁开了眼睛,那位危险的旅伴抛弃了我们。世界仍是一片洁白,没有血腥,雪地上失去了两朵鲜艳的花朵。一切的恐惧只是出于我的想象。

这只追杀命运的狼从这一刻起在我的脑海中得到了永恒。它在我以后的生命中不断地出现,促使我竭尽全力地奔跑。我知道,总有一天,我的美丽会在雪地里无比凄凉地绽放。那一刻的到来是如此的不可捉摸,命运的利刃终始高悬于头顶,却久不落下。

时至今时,当我坐在高速行驶的汽车上,望着两边飞奔而去的树木农田河流时,仍能清晰地记起那次逃亡,我们穿过风墙,有如穿过时光的隧道,妄图想要摆脱命运早已设置好的绝望的路线,却终因体力不支而缴械投降。

一阵风吹过,办公室窗外的两排刺槐树上纷洒下黄色的花朵。它们坠落的姿势是如此的优雅,没有赤足狂奔的狼狈,没有紧扼喉咙的恐惧。是谁吓着了我?那只失约的狼?我越是拼命地逃离命运的轨道,却越是飞速地奔向死亡。我用自己的速度来叛逆,最终刻上了忠诚的印记。

每一次艰辛逃亡的间隙,当我尝试着让惊恐万状的灵魂在某个看似平静的枝头歇脚时,周围总是响起了密集的枪声。于是我展开被汗水浸泡的翅膀,再度飞翔。在规定的射程里,我这颗被枪膛抛弃的子弹,在命运的阻力中逐渐地失去了力量的支撑,逃亡慢了下来,等待着火药的爆响,然后变作一吹即散的炊烟,以分子的形式化解,重归尘土。

孤单的飞行。风吹草动中潜伏着杀机。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我继续逃亡,汗津津的翅膀下隐藏着落脚的渴望。

脆弱且敏感。我已厌倦逃亡,生命的伊甸园仍躲在清冷幽深的黑暗里。夜里,当睡床在呼啸而过的火车的威胁下喘息摇摆时,我不得不悲哀地承认,即使在梦里,我也没有放弃逃亡,我在时刻消耗着有限的热量和能量。我小小的身体储藏下不太多的岁月,一声轻吟,来不及出口,便会坠入无尽的深渊。

别向我提起从容的妙处,对于逃亡者而言,从容是锁在玻璃橱柜里的诱人的糖果,我在想象中尝不到它的滋味。我试图寻找出逃亡命运的力量之泉,也许是源于对宁静和自由的一种本能的渴望,它以朴素的外表亲切地出现,却永远与我若即若离。也许它只是一片林子,在那片天堂般的森林里,没有枪声,没有恐吓,没有逃亡,那只狼被黄土掩埋,坟头的荒草在微风中吟唱着永恒的宁静。

逃亡是焦虑的产物,焦虑是情绪的表现,情绪永远是短暂的。我拢起翅膀,径直坠入自己的内心。多年来我苦苦追寻的,任何人都不可能给予,唯有清冷的内心具备抚慰的力量。

责任编辑/吴 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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