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敦煌

2011-11-21 19:17李广华
文学港 2011年5期
关键词:常书鸿王道士洞窟

李广华

和敦煌扯得上边的人物何止千万,有些已镌刻在敦煌的史册上,有些却被历史的风尘吹拂得虚无缥缈,若隐若现。我们今天看敦煌,在惊叹古人伟大创作的同时,常常慨叹她的缺失、她的伤痛,在这一心理过程中,常感纠结,五味杂陈,但有两个影像总是拂之不去,清晰而鲜明:一个是道士,一个是画家。

历史很奇怪,好多流传千古的艺术杰作往往不是诞生在风景如画的后花园,而是产生于兵戎相见的疆土,开始时是刀光剑影,你争我夺,充满杀戮。讨伐疲惫后,接下来战争没有完全解决的问题需要用别的方式,用文化来解决,文化弥合着战争所带来的创伤,会重新幻化出一个新的秩序。古希腊的帕提农神庙、古罗马的角斗场、中国的云冈石窟、万里长城、敦煌石窟,莫不如此。

敦煌惊世叫绝的是石窟艺术和藏经洞文物。

石窟在开凿的过程中,多数时候场面很热闹,凿崖的、塑像的、绘画的、进香的,各色人物,你来我往,满足着不同人的心理需求。戈壁的太阳每天照样升起,但时隔不久就会有一个辉煌的窟寺诞生,里面充满了艺术气息和人性寄托。间或,也有因战争而停歇的,但过不了多久“叮叮当当”的开凿声又会响起,如此绵延千余年。可到清末,繁盛的莫高窟却是另一番景象,黄沙沉积,栈道坍塌,彩绘斑驳。而此时敦煌迎来一个对其将产生深刻影响的人物,他的名字注定要和这一人类伟大的艺术宝库联系在一起,他就是王道士 (1849—1931年)。

王道士本名王圆箓,原为湖北麻城农民,逃荒到甘肃当过兵勇,后受戒成为道士来到敦煌,参与建三清宫。道士虽没什么文化,但对敦煌石窟情有独钟,这本以佛教题材为主的洞窟,管理事宜不知为何落到了道士头上。想必是因为他有着强烈的修缮愿望,有很强的说服能力,当地寺院里的僧人信服了他,而那些僧人们也是见石窟早已破败不堪,难以逆转,而此时却站出这么个人来,不是僧人起码也是道士,想管就交他吧。

王道士也很下辛苦,化缘筹款,用所得微薄的银两,雇人清理掩埋的洞窟,还用白粉覆盖壁画,凿通洞窟,意欲将满是壁画的窟寺改造成道观,殊不知这一行径直接破坏着千百年来留下的珍贵艺术。

客观地说,王道士初期的想法和愿望有些是善意的。他背上恶名是从发现藏经洞开始的。

1899年春的一天,王道士和雇来的几个农民在清理积沙,突然窟璧的壁画裂出一道缝隙,他敲了敲,里面发出空洞的声响。王道士心中暗喜,幻想着里面会藏着什么财宝,但他没有贸然行动,因为边上还有人。待到夜深人静,他和一位姓杨的帮手一同来到洞窟,悄悄地凿开壁画掩盖着的墙壁,发现是一座小门,里面是一个不足十平方米的暗室。借着昏暗的灯光,他钻进去,见地上堆积着数不尽的白布包、法器和造像。

这便是藏经洞。

布包里面包裹的是经卷,洞内的文物大部分是唐代的写本、印本和拓本。有经卷、文书、帛书、绘画、织绣、铜像、法器等,计五万件,使用的文字有汉文、突厥文、梵文、吐蕃文、西夏文、蒙古文等,均为使用过的文物。为什么如此大量的文物会藏在狭小的洞窟内呢?是什么人所为?学界有的说是为避难而藏的,也有的说经卷是使用过的,是 “神圣的废弃物”。

但如此庞大的数量,不应该是个人所为。密室是原有的洞窟还是只为藏宝重新凿造的呢?如此数量的文物,那个年代靠个人难以搜集,搬运到藏经洞内也需要保密。整个过程,恐怕知者甚少。很有可能是经手者藏好后,被迫流落外地,再也没有回到敦煌,藏经洞就成了永久的秘密。

西北干燥的空气和黄沙,使那些珍贵的文物在暗室中风干秘藏了几百年,而完好无损。若是王道士没有发现,这些文物还会不会再躺几百年呢?其命运恐怕是另一种结果了。

但历史没有假设,藏经洞大量的文物就这样活生生地展现在王道士眼前,他仿佛从中看到了财富,这不比到处化缘来得省事吗?

那一年,道士40岁,一个中年人面对如此众多的 “财富”,他会想很多。在其后来的42年里,他所作的一切都是朝着遭人唾弃的路一步一步地走下去的。面对满室的宝藏,王道士内心也有些忐忑。他曾拿出一些经卷和绘画,报告给当地的官府。官员们有忙不完的事,哪有功夫听这个衣衫褴褛、操一口湖北方言道士的妄言,留下些好的画卷,打发了事。消息传到朝廷,江山社稷还朝不保夕呢,满朝文武慌作一团,哪有心思管几千里外的几本经卷?朝廷也没有理睬。

而得到消息的外国人心里却长了草,他们心急如焚地以探险之名上路了。那个时代,西方人到东亚探险成为时髦。在王道士发现藏经洞七年后,敦煌迎来第一个盗宝的英国人斯坦因,接下来又迎来了法国人伯希和,日本人大谷光瑞的队伍和橘瑞超、吉川小一郎,俄国人鄂登堡,美国人华尔纳等。

像苍蝇一样,外国的探险家们接踵而至,他们大多是假借探险考察之名,干着盗取中国文物的勾当。没有交通工具,他们雇用当地的驼队;语言不通,雇佣当地人做翻译和向导;没有了奶油面包,他们入乡随俗,只好委屈自己。面对着宝物的诱惑,西北的朔风和黄沙算得了什么?此时的绅士风度,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从新疆和北京两个不同方向,外国探险者们赶往敦煌,面对一个农民出身、又没什么文化的道士,他们骗、购、抢、偷文物和洞窟内的塑像、壁画,必要时还会施以恫吓。他们是一个团队,加上翻译的帮凶,一个势单力薄的道士能怎么样呢?再加上他内心也看中了钱物。就这样一拨走了一拨又来,有的盗走了第一次,还要来第二次。外国盗宝者的威逼利诱,使不懂文物价值的王道士,卖送了大量的文物,仅斯坦因就弄走写本、绢画等33大箱,全部运回英国,藏大英博物馆、英国图书馆等地。其他国家的盗宝者也都有类似的行径。说到底,是由于我们国力不强,任人欺侮,外国人在中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结果造成的。

宝物被一批批地搜刮,数量锐减,到清政府调拨入京时,只剩下8000多件,且被挑过多数次了。

而我们的国人却是在藏经洞发现40年后才去敦煌探险的,且只是一些画家们为临摹艺术而去的。此时的藏经洞也仅仅是一个洞,早已空空如也。

在王道士82岁的人生经历中,最大的事是发现了藏经洞,并把大量的文物转让给外国人,他的名字才和敦煌联系得如此紧密。如果他没有上述行为,只是化缘修缮,恐怕他的名字要写在敦煌的另一个册页上了。也有人认为,王道士有过也有功,是他当年的行为,才使那些文物得以妥善地保存,纵使是在国外的博物馆里。这一偷换概念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是用结果掩盖了过程,即便这个结果,也不是我们所希望看到的。

王道士发现藏经洞后的第三年,杭州西子湖畔诞生了一个婴儿。在他5岁的时候,还没听说过敦煌的概念,而此时,英国人斯坦已经将第一批文物运达伦敦,入藏了大英博物馆。

1927年,这位西子湖畔长大的23岁满族小伙子考上了留法公费生,到法国里昂中法大学学习油画,后入巴黎高等美术学校。他就是常书鸿,对于绘画似乎是有天赋的,他的油画造诣在当时的留法学生中是出众的,作品被收藏于巴黎近代美术馆、蓬皮杜艺术中心、里昂国立美术馆等。

有一次,在巴黎街头,常书鸿看到一本反映敦煌壁画的画集,是当年伯希和拍摄的,让他感到无比的震撼。这些来自中国西北大漠中的壁画气势恢宏,富有艺术美感,可在此之前他并没有听说过敦煌。他听卖书人说集美博物馆还有更多时,他急忙跑过去看,他被震惊了。原来在自己的祖国敦煌不是有他曾经苦苦探索的中国画艺术的精髓吗?他还要到异域来寻找什么呢?

不久,他踏上回国的旅途,那是1936年的事。然而,国内的现实还容不得他纯粹为艺术而艺术,只考虑美术教学和创作,次年,日本侵占中国,他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但对敦煌的向往越来越强烈。1943年,他率领研究人员踏上考察敦煌之路,完全被中国古代的壁画艺术所折服。当看到满目疮痍的窟寺,他感到了自己的责任。在他和艺术家们的呼吁下,1944年敦煌艺术研究所成立,他出任所长。

在藏经洞发现45年后,敦煌终于有了自己的管理机构,此时王道士已经离开人世13年个春秋了。

常书鸿并没和王道士碰过面,但这位深谙中西画艺术原理的大画家,却与经过王道士手的经卷画作在巴黎相遇过,那应该是一场尴尬的相逢,他当时心情一定很沉痛。所以有了他义无反顾地回到祖国壮举,来到敦煌的决心,从此驻扎下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坚守有时比做一两件漂亮的事情更艰难。

王道士走了,常书鸿来了。博大精深的敦煌,还不为世人所知。常书鸿组织人员进行临摹,有选择地拿到国内大城市展出。同时将每一幅壁画以临摹的方式作以备案。他多方筹集资金,修缮洞窟,给窟寺装上门,阻止风沙的侵扰,安全系数有了保障。过去,伯希和以及张大千等都曾给洞窟编过号,但相对混乱,研究所重新编号,加强管理……正是有了常书鸿他们的保护和研究,敦煌起死回生,开始被越来越多的人所重视。如今,敦煌学在常书鸿以及后来者的研究传扬下,正在受到全世界的瞩目。 “敦煌在中国,而敦煌学在国外”的说法得到了根本扭转。

道士和画家,本不相关的两个职业,因为敦煌,人们可以拿来作以对比。两个人都将自己和那座艺术宝库联系到一起,都将大半生献给了敦煌,可在前者手上,敦煌失去了一座艺术和学术的大山;而在后者手下,敦煌起死回生,那闪亮的艺术符号,不再是洞窟中的学说或某些国家博物馆里的象牙塔,而是照向全人类的智慧光芒。

王道士的敦煌是让人心酸的,而常书鸿的敦煌是令人艳羡的。

2010年夏季的一个下午,阳光明媚,我们随同宁波市文联采风团,参观了敦煌八个不同年代、不同风格的洞窟。借着幽暗的光线,我睁大眼睛,第一次领略敦煌的 “真面目”,震撼之余也印证着我脑海中的想象。允许看的点实在是太少太少,不足以反映敦煌千余年的辉煌和百余年的伤痛,也难以平衡我几千里赶来的辛劳。人流涌动,耳畔不时地听到催促声。无奈,带着满脑子的艺术形象和众多的遗憾,我一步三回头地走出莫高窟,天空是那么的湛蓝和空旷,西北特有的白杨树密集地矗立在黄沙和沙砾间,空地上树立着不怎么高大的道士塔,心中不免泛起异样的感觉:道士的灵魂在这里升天了吗?面对那些他曾经触碰过的洞窟,他是在眺望还是在安眠呢?而常书鸿却以另一番态度面对身后的敦煌。他去世后,没有建什么塔。他生前坚持将骨灰的一部分洒在他魂牵梦绕的敦煌,想必,是在用灵魂守护着他心中的圣洁之地吧。

历史上,无数的民间艺术家创造了敦煌奇迹,却很少留名,但一个道士和一个画家,用他们各自的行为将自己的名字深深地镌刻在大西北干燥的岩壁间。风吹日晒,寒来暑往,崖壁和栈道默不作声,他们的印记既清晰又模糊,是非功过,只能任由南来北往的观赏者去细细评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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